第十一章(1 / 1)

無影燈 渡邊淳一 5706 字 8天前

次日天剛亮便下起雨來。倫子對昨晚直江攆她回家的事疑惑不解,一夜未睡好。她帶著睡眠不足的困倦神情來到醫院。護士休息室裡花城純子的事成了熱門話題。“哎呀,可不得了啦!”昨晚值夜班的宮川百合子成了中心發言人,她很是得意洋洋。“雜誌社的記者們一齊擁來,光是阻攔他們就費儘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們怎麼知道的?”“還不是因為在《蝴蝶季節》拍電視後有個記者招待會嘛,恰在那時她倒下去了。好家夥,雜誌社的記者們聽說在這裡住院,便一下子奔上來了。”《蝴蝶季節》是花城純子第二次引起轟動的流行歌曲,與《陽春》一同被定為製作錄像片的。昨天晚上安排她與男主角I握手照相,然後接受《女性周刊雜誌》的記者采訪。在這期間純子忽然昏倒在地,事情就不一般了。“是在記者招待會上昏倒的?”“不,不!據大庭先生說,招待會在前,那時,她的臉色就很難看。不過,好歹總算挺下來了。之後讓她同男主角I邊握手邊笑時,突然,臉麵抽搐起來,喊了一聲‘啊!’便撲通一下昏倒了。”百合子的講演夠得上是音容並茂,形象逼真了。“跟她握手的那位男演員I也嚇了一跳,聽說也大聲喊叫起來。”“這麼說,照片沒拍成嘍?”“聽說隻拍了兩叁張。你知道,在那種時候總是要拍照很多次的。例如在強光下要求她笑一笑,朝這邊看!要她擺出各種姿勢來,不是嗎?”“她也許自始至終都在硬撐著,但是再也堅持住了,才……”“這麼說,是倒在地板上了?”另一個護士問。她們對於自己無關的較殘酷的話題似乎很感興趣。“當她昏倒以後,馬上就讓她躺在旁邊的沙發上了。”“那是在旅館的大廳裡?”“不是旅館大廳,好像是在為記者招待會準備的會議廳裡。”“當時,純子穿著什麼衣服?”“哎喲嗬,簡直棒極啦!薄綢襯裙上套穿純黃雪紡綢的晚禮服,這地方還有兩隻紅藍顏色的大鳳蝶。”百合子用兩手在自己腹部畫了兩個圓。“是這麼大的兩隻蝴蝶撲展著翅膀!”她畫的圓簡直大得跟整個下腹相同。“這麼大膽設計的花樣集中於一點的晚禮服,我還真沒見過。”“為了同她的歌曲相搭配嘛。”“那當然啦,就是穿著那衣服倒下的。”護士們一齊去想象穿著蝴蝶晚禮服倒向地板時的情景。“那一定很美。”“什麼呀?”“我說的是那蝴蝶。”“那還用說嗎,可就是在那蝴蝶圖案底下出了血。”護士們麵麵相覷。“蝴蝶的位置正好在那地方。”“真煩人,百合子這死丫頭!”護士們嘻嘻地笑了。“裡邊和外邊可大不一樣!”“這件事誰也不知道吧?”護士們為隻有她們幾個知道名歌星的隱私感到喜悅。“後來,她就這麼被抬進醫院了?”“刮宮的事隻有經紀人一個人知道。若是給她脫掉了臟衣服,豈不要當場出醜!”“到醫院後是個什麼情形?”“臉色蒼白,但是美極啦,足以使人大吃一驚。”百合子把兩手放在胸前,仿佛在回憶似的兩眼朝上凝望。“她昏迷過去了?”“倒也不像,隻是閉著眼睛,喊她也不回答。血壓也偏低。”“就那麼抬進來的?”“可不是。當我告訴給直江醫師時,他說:‘把患者馬上抬進手術室去!’”“她還穿著蝴蝶晚禮服?”“那當然。我真沒想到她穿著那麼動人的禮服。在無影燈下,晚禮服上的大蝴蝶幾乎要翩翩起舞了。直江醫師走進手術室時,看了這情景,也一下子愣住了。”“後來怎樣了呢?”亞紀子最先催促她說。“哎喲喲,這位醫師也夠嚇人的。他先問:‘血壓多少?’回答說‘80’之後,他手頭麻利地就把她的禮服下擺全都給卷上去了。”“真煩人!”亞紀子誇大地皺了皺眉。然而,眼裡卻閃爍著歡樂的光芒。“卷起來之後,就刺溜刺溜往下扒褲又、扒下長統襪。”“他一個人?”“當然我們也幫了他一把。”“這麼說,那蝴蝶翻個底朝天嘍!”“那可不。全都掀到臉上去了,接著就檢查生殖器。”“後來怎樣了?”“堵在那裡的棉塞全都是血。”“可能是出血了。”“是順著大腿內側流出來的。”“簡直是一部歌星的殘酷故事啦。”女人們個個驚奇地點了點頭。“簡直是個瘋子!”“那麼,現在好些了嗎?”“打一針止血劑,給她重新洗淨陰部,塞上棉塞。因為不是大血管破裂,所以問題不大。”“是啊。”“輸液之後,今早一定能見好。那個經紀人足足守護了一夜。”“那經紀人和花城純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亞紀子問。“嗯,像是有點什麼。”“我認為絕對有關係。”“不管怎麼說,我認為經紀人同她也過於親昵了。昨天換下的乳罩和襯裙等物都讓經紀人毫不在乎地拿走了。”“她難受時還讓經紀人抓著她的手。”“不過,這次打掉的胎兒可不像是他的。現在來送鮮花和水果的人絡繹不絕,其中還有穀本健次。”“對啦,她和那個男歌星也有關係,上次周刊雜誌不是也刊登了嗎?”“演藝界真是個怪地方!”護士們再次歎息了一陣。那天直江來給花城純子查房巡診是在下午兩點。不知什麼原因,直江那天又是10點多鐘才來上班,所以上午沒有時間查病房。倫子為昨晚的事耿耿於懷,滿心不快地跟直江兩個人去查房。但對去看花城純子倒有些興趣,所以,才勉強陪同直江去了。“把血壓計給我拿來!”臨走出護士休息室時,直江像完全忘掉了昨晚臨彆時的齟齬,心平氣和地說。倫子在直江身後一步遠的地方走著,回憶起昨晚在壁櫥裡看到的x光片。她想:如果那是直江的脊骨照片,那麼,在前麵走著的這副脊骨該是與那照片相同的骨骼白影。為什麼他總是專照自己的骨頭呢?這件事她在昨晚反複想了多次而不得其解。想去問問他,但有種預感,他一定會大發雷霆的。光是擦一擦壁櫥的邊角就惹得他怒火中燒,如果把偷看X光片的事也向他交待了,保不住兩人的關係會因此而決裂。倫子並不想為弄清這事而破壞兩人之間的關係。那件事最好是忘掉不提。倫子一邊提醒自己,一邊望著直江白衣裡的白色骨頭。花城純子病房的入口處醒目地貼著一張“謝絕會客”的告示兩人輕輕敲門走了進去。純子在綠色的窗簾下閉著眼,眼影、假睫毛、脂粉化妝物等已經全部洗掉,隻有純子的端莊小臉,深深地埋在枕頭裡。“她睡著了,是嗎?”“一個小時前醒過一次,可又……”經紀人想要把她叫醒碰碰被端的肩膀。“不,她若是睡著了就不必叫。”直江從被角伸進手去拿起純子的細細手腕,診起脈來。“住院後,沒有特殊變化吧。”“是的,幾乎是睡了又睡。”經紀人似乎很抱歉的樣子,低下頭去。“那就讓她好好睡吧,不要驚動她。”昨夜的失敗好像給了他一個教訓,經紀人老老實實地聽命了。“吃飯了嗎?”“從昨晚到現在什麼也沒吃。”“一會兒她醒過來,不管什麼都行,得讓她吃點兒。”“明白了。”直江剛要走,經紀人把他叫住。“發生這事之後,我又來問您這種事,也太不儘人情,不過,她需要多少天才能……”“最好住上四五天醫院。你又想往哪裡折騰她?”“不不,下次再也不敢了。她在那麼多人麵前倒了下去,即使取消日程,人們也能理解。”“原來是這樣!”“我也被製片廠廠長狠狠訓斥了一頓。”“為什麼?”“前幾天我不是對您說過了嗎,純子的手術對廠長也沒說。他責備我為什麼不把實情告訴他。”“你為什麼要隱瞞呢?”“這裡麵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經紀人搔了一下頭頂,接著說,“於是,我就同廠長商量,趁此機會讓純子好好休息一下,徹底給她治好。”“那就住院一周吧。”“這事沒啥問題。隻是新聞記者太討厭。”“讓我怎麼做呢?”“我想周刊雜誌和演藝新聞的記者們今天要來采訪,您是否能在病名上給周旋一下?”直江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沉思了一下。“那就說是闌尾炎吧。”“這病名合乎她的症狀嗎?”“就說她感到疼痛時打了藥針,勉強去演出了,但因化膿破裂,發生了短暫性休克。”“那麼,住院時間呢?”“就住一周吧,等一等,她沒動過闌尾手術吧?”“是的,沒有刀痕。”“割過闌尾卻沒有刀痕是不是太滑稽了,不過隻要能瞞過記者也就行了。”“您說得對,請多關照。”經紀人又搓手鞠躬。那天晚上的值班醫生是外科的小橋。護士照例是高木亞紀子和見習護士川合友子兩人。值班之夜,小橋總是看電視或到護士值班室同護士們閒聊。然而,護士們在晚間安然閒聊總要過9點熄燈以後才行。因為在9點前常有患者來看病,住院患者也常有這事那事。雖然,醫生無事可做但護士卻是忙得不可開交。這天晚上8點前,門診室有5個人來看病,其中的3位本該在白天來院醫治,因為有事耽擱沒來成,不得不在夜間來。另一位是5歲小孩,說是頭痛,由母親帶來的。一測體溫,高達38度,扁桃腺腫起。小橋醫師用複方碘溶液讓他漱了口,注射後又給了他解熱藥和抗生素糖漿。另外一人是被救護車送來的。他登上宮益阪的坡道後倒在了路旁,被路人發現,向110號電話報警,才被送來的。患者的臉色蒼白,沒有精神,眼神茫然若失。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不是一般的疲勞症而是帶有其他慢性病。年齡在60歲上下,頭發多半以上是白色的,掉了牙齒,說話時口齒不清。他穿著套裝西服,外罩大衣,但都已弄臟,大衣底擺裂著口子。“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嗎?”“衣服裡側有一個寫著姓名、住址的布條,據此可知他是並木橋附近的人,叫上野幸吉。”救護隊員回答護士的問話說,“剛才給他家掛了電話,估計他的家屬立刻就能來。”小橋為他量了血壓,做了聽診。血壓是130~90,從年齡看並不算高,或許還是低血壓患者。聽診時,沒有發現胸部異常,但心臟好像有些雜音。因為小橋是外科醫生,所以對內科沒有把握。況且作為醫師他也還是個新手。他認為也許是心肌梗塞發作,但他又沒有痛苦的樣子。他隻像疲勞過度的人那樣癱瘓無力。倘若是白天,可以使用各種檢測手段,但因在晚間卻是無可奈何。“總之,先給他打一針葡萄糖加強心劑,觀察一下再說。”小橋把注射的內容寫進了病曆卡。“那麼,讓他住院?”“是的,也不能讓他這麼回去呀。”“住哪間病房呢?”亞紀子看著躺在診察床上的閉著眼的患者說。這個患者不論從哪方麵看,他都不是一個富裕的人。“沒有普通病房嗎?”“全都滿員。”“三等呢?”“空著一個床位,聽說明天或後天有人要來住院。”“好吧,總之先讓他住進去。”“每日差額為一千日元(加入健康保險的人就診住院隻能住通鋪,若住其他等級的病房,其差額自付。)。”“我知道,少說廢話,快把他送到病房去!”小橋向提出價錢的亞紀子瞪了一眼。由於考慮到亞紀子的體麵,小橋沒有去護士休息室,他回到院部獨自沏茶自飲。看看表,已是8點30分了。這醫院動輒提出錢的事,每逢患者來,都要鑒彆一下他能有多少錢,然後才能給他住相應的病房。若是把精力都用在那地方,怎能靜下心來去治病呢?在大學醫院裡就沒有考慮這事的必要。讓患者住院與否,是根據醫學上判定有無住院的必要,隻需考慮有無病房便可。至於患者錢包裡有多少錢,則無必要考慮。這種事完全是醫院辦事人員的工作,醫生從不過問。從這點看,在私人醫院供職是很困難的。與其說考慮病症,不如說優先考慮“有錢否”,“哪類保險”等,當把這些事弄清以後,才能開始進行治療。特等啦、一等啦地另眼相看,真讓人傷腦筋。小橋對於這個醫院隻根據患者經濟能力去決定病房種類的做法,頗為不滿。重病患者就應該挪到單間去,輕病患者就該搬到大病房去,這才是真正區彆患者的原則。然而,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住在一等和特等的人,根據病情判斷,並不是十分嚴重的,多數人是來歇歇筋骨的。小橋不是共產黨人,但他是由父親——龜戶鐵板工廠的工人——勤勤懇懇培養成人的。他隻感到這些住在一天1.5萬日元病房裡的、悠閒療養的患者是群瘋子。“是一群混蛋!”他又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把涼茶喝了下去。喝完茶,正想打開電視機而站起來時,電話鈴響了。電話機和電視機正處於相反方向。“東方醫院嗎?”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請找值班醫師說話。”“我就是。”“啊,您就是醫師,夜深了還來打擾您,實在對不起!”聽口氣侮像是熟人,卻不知是誰。“貴院裡有個叫花城純子的患者住院嗎?”小橋知道花城在兩天前動了手術,昨晚引發了再出血。“後來病況如何?”“您是哪位?”“我是花城純子的好友,叫村井,非常擔心她病後的變化。”“沒有什麼,已經平穩多了。”“是嗎?還需要住幾天院才行呢?”“住上兩三天就差不多了。”“噢,也就是兩三天啦。”“上次不慎讓她早出了院,很糟糕。不過,隻是短暫性流血,不要緊。”“還流血啦?”“因為我沒負責給她治病,不甚詳知,好像情況就是那樣。”“當時也把我給嚇壞了。”“我想有三個多月了,非同小可啊!因為這是異常的病例。”“是嗎?”“當然啦,好容易懷上了的,還得強行做人流。”“什麼?”“就是用人工把它強製刮出來。”“是人流?”“是的,這種事是違背常規的,是不自然的。”“這麼說,還要住院兩天?”“因為她很富有,住多少天我也不知道。”“實在對不起,先生您貴姓?”“我姓小橋。”“是內科醫師嗎?”“是外科。”“蒙您誠懇相告,實在感謝。以後也請多多關照。”電話就此掛斷了。小橋覺得由於花城純子的事耗費了他的寶貴時間,很不愉快。儘管她是一時的新聞人物,可深更半夜闖來接受刮宮打胎,第二天又由於日程所迫,強行出院。爾後又因手術後流血抬了回來,真夠嗆!但她住99lib?著一天1.5萬日元的病房,還有個經紀人、護理員侍候在身邊,舒舒服服地睡著。去查房巡診時,問她病況也不好好回答,全靠她周圍的人代她應付兩句。這是傲慢還是愚蠢?雖然誰也弄不清,但可認定她不正常。固然,可以用“這個患者是演藝界的人,不曉得世間事物”之類的話蒙混過去。然而,小橋卻覺得聽憑這個女流氓歌手要動手術就動手術,要診察就診察的直江,應當受到斥責。即使此時是受雇於私人醫院的醫生,可從前畢竟是大學醫院負有盛名的奇才外科大夫,豈能聽從花城純子的經紀人擺布呢?直江醫師原來在金錢麵前也是個小人!太遺憾了,小橋不由得為他歎息。電視機的節目是介紹本周的流行歌曲。歌星一個接一個地演出。主持人是個麵熟的男性,他很能開玩笑。當他叫來一個矮子子女歌手時,那個女歌手用她一貫的嘶啞聲音相互對話。兩三句之後,主持人問:“那麼,花城純子倒下去了,你不要緊嗎?”“是的,我是很健壯的。”“你可得小心點兒。一個人倒下之後,就會依次傳染下去。噢,對啦,闌尾炎是不傳染的呀。”“你彆信口開河啦!”一陣笑聲過後,女歌手忽然板起臉來,麵對話筒。“闌尾炎?”小橋看著電視自言自語說。剛才確實聽到主持人說的是闌尾炎。後來又說:“你彆信口開河啦!”兩人相視而笑。“你彆信口開河”這句話不是針對花城純子因闌尾炎而住院的事,而是針對主持人所開玩笑“傳染”的。這麼說,在歌手們中間花城純子的病狀是按闌尾炎宣布的。小橋忽然感到不安了。他覺得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他關掉電視往休息室走去。在護士休息室裡隻有川合友子一個人往體溫板上用紅鉛筆記錄著檢查體溫的結果。“高木君呢?”“到剛才救護車送來的那個住院患者那裡去了。”小橋坐在沙發上,兩眼直盯著前方。那裡有藥品架,有吊著的輸液瓶,有器械架,這個護士休息室儼然一個小工廠。“那老爺子的家屬來了嗎?”“聽說馬上就來。他們家隻是老夫妻倆。”“他參加保險了吧。”“據警察說,他有救濟戶的保險。”“他原來是接受生活救濟的人!”他自己曾經斥責亞紀子說:“不要理睬錢的事!”但聽說患者是救濟戶時,他也覺得厭煩起來。“還沒弄清。”“若是救濟戶,院長準不高興。”當小橋心慌意亂地站起來時,亞紀子返回來了。亞紀子看見小橋在休息室裡,馬上說:“那位老爺子現在打著冷顫,體溫39度。”“竟是這樣……”他以為血壓低,隻是臨時性貧血,其實,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是不是哪裡發疼?”“倒沒發現。隻是呼吸急藏書網促。”“真是怪事。”究竟是什麼病呢?小橋捉摸不透。“總之,先打一針滅啟龍解熱劑!”小橋指示使用解熱劑之後鬆了一口氣,朝亞紀子那邊望去。但見她的右手拿著一個尿壺,裡麵裝有半壺尿。“那是那個老爺子的尿?”“不,是花城小姐的。”亞紀子稍稍舉高一點兒說。霎時間,壺中的黃色液體在燈光下動蕩了一下。“連尿都要給她接嗎?”“從昨天到今晚,直江醫師指示要給她接尿。”“手術的次日就去拍電視了,還有什麼必要接尿。”“因為上一次弄砸了,是不是想慎重地處理一下?”“她那樣的,讓她走著去尿也沒事。”“一直躺到現在沒起來過。”“而且還讓你們像對待王爺一樣給她接尿!”亞紀子把尿壺交給站在旁邊聽談話的友子。“我說,能替我把它倒掉嗎?”友子是半年前來到醫院的見習護士,立刻順從地接過尿壺走出去了。“那個花城純子墮胎的事對外還保密嗎?”“據直江醫師說,對外部人一律要說是闌尾炎。”“原來如此!”“發生了什麼事?”“剛才有個男子打來電話。”“他說希望找您談談,我才把電話撥到院部的。”亞紀子坐在同小橋對麵的椅子上說。“我對他說了花城純子是因為墮胎住院的。”“真的嗎?”“他說他是她的摯友,我才……”“不致於是雜誌社的人吧?”“不知道。”“您沒問他是哪個單位的?”“電話裡光是他說,我插不上話。”“若是泄露出去,可就不得了啦!”“這麼說,知道真相的隻有那個經紀人啦?”“還有一個護理人和製片廠廠長,另外再也沒人知道。即便是有人前來探望,也不讓見,隻由經紀人出麵謝絕就是了。”“是這樣!”小橋咬了咬嘴唇,仿佛他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事。“總之,先向花城小姐打聽一下,問她是否認識這個叫村井的人。”“不必啦,事到如今,問也沒用。”“可是,如果真是位摯友,我們就可放心啦。”“這種事,沒關係!”儘管小橋覺得事情糟糕,卻仍正顏厲色地說:“醫生對於前來打聽患者病情的人,一概抱著懷疑態度,非得刨根問底,弄清人家身分才來回答提問,豈有此理!”“不過,花城小姐不是一般人哪。”“這一點就是歪理,一般也好,不一般也好,到頭來她還不是個患者?”“這點倒是對的,不過……”“一般說來,這醫院對富翁、名人是不是過分恭維了?”興奮時,小橋的毛病是嘴角微微抽搐。“歌星和剛才住院的老爺子在‘人’這一點上毫無差彆。”“那當然,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呀。”“醫學上的治療,從不考慮這些事。”“可是,您沒聽直江醫師說這次是按闌尾炎處理的嗎?”“沒聽說。”“太奇怪啦,今天下午周刊雜誌的記者來訪時,直江醫師是那麼說的。護士長也通知我們說,當局外人問及此事時,一律不要泄露。”“總之,這不關我的事!”小橋說這話時,值班室的電話鈴響了。亞紀子回過頭來拿起聽筒,小橋交叉雙臂望著窗口,儘管嘴裡說著不關我的事,可心裡並不踏實。“請稍候!”亞紀子用手掌捂住話筒轉過臉來說,“來啦,《婦女周刊》雜誌社的。”“什麼事?”小橋心情不快地皺著眉。“還用問嗎?花城小姐的事唄!”“告訴他我不在!”亞紀子點頭,朝話筒說:“啊,小橋醫師已經回家了。”稍停了一下,又答道,“他急著回家了……啊?這個,我不太知道。”又交談了兩三句之後,亞紀子放下了聽筒。“他說:您肯定在醫院裡,非見您不可,態度強硬極啦!”“肯定在醫院?”“您說,剛才掛電話來的村井,是不是《婦女周刊》的記者?”“不致於吧。”“可他說:‘一小時前還在醫院裡,怎麼就不在啦?’他怎麼會知道這事呢?再說,他指名道姓地說要小橋醫師聽電話。”的確,村井打來電話時,小橋把自己的姓名和是外科醫生的事全告訴了他。“他說他跟花城小姐很親密是指作為雜誌社記者的‘親密’,不是嗎?”“是嗎?”小橋忿忿地站起來,“原來是這麼個卑鄙家夥。”“我覺得這事最好同直江醫師聯係一下。”亞紀子從寫字台的抽屜裡拿出職員名冊來。“最好今晚就用電話同他聯係。”“等一等!”小橋從亞紀子手中奪過聽筒進行製止。“不掛也行。”“為什麼?”“沒有事。”“可是,那會使直江醫師為難的呀!照這樣看來,《婦女周刊》的記者會搶功似的一下子擁上來。”“願意來就讓他們來吧。”小橋心煩意亂地重新坐到椅子上。“同一所醫院的醫生各執一詞,不太怪嗎?”“怪也沒法。”“彆不講道理嘛!”吵起嘴來,亞紀子就使出戀人之間的腔調,親呢無間了。“你這麼說話,直江醫師的麵子往哪擱?”“沒有麵子的是我。花城純子是闌尾炎的事我還從未聽說過。上次給她做手術時也沒對我說過,我雖然是個醫生,反倒不如一個護士!”純情直率的小橋最易發火,亞紀子在這方麵感到男性的魅力,也懷著不安。“我認為不是他有什麼惡意沒有通知你,也許是忘記了。”“哼,頭腦那麼清晰的人決不會忘記!”“這樣吧,由我來輕描淡寫地說明一下。”見習護士川合回到值班室來了,亞紀子壓低嗓音說。“您可以什麼都不說。”“我隻是說了事實真相,沒有必要道歉。”小橋怒衝衝地留了一句氣話,故意聳了聳肩膀,走出護士值班室。正如兩人所估計的那樣。第二天將近中午時,《婦女周刊》編輯部又來了電話。電話的內容不外乎是再一次詢問花城純子的詳細病情。直江謝絕說:昨天已經談過,沒有必要會見。然而,《婦女周刊》的記者覷準一點到兩點的醫院午休時間,直接闖了進來。“我已經謝絕了,但是他說隻占用一點點時間,就是不走。”掛號室的女辦事員已經根據直江的指示轉達了拒絕之意,但她又用電話報告說。“真是個難對付的家夥。”吃完午飯,在院部正同x光技師澤田下著圍棋的直江剛剛下完一盤,很不耐煩地站起來。記者坐在會客室的椅子上等著,一個瘦高個子和另一個成反比的矮胖子。“在您百忙中前來打擾,對不起!”瘦子遞過來一張名片,他叫田邊。另一個是攝影師。“關於花城小姐的情況昨天我記得已經說過了,怎麼……”“您是已經說過了,但是,是這麼回事……”瘦子說到此處時,閃光燈亮了一下。原來是攝影師從直江的斜前方照了相。“給我照相能給你們增添什麼材料嗎?”“我們隻是想照張花城小姐主治醫生的相片,彆無他意。”記者代替年輕攝影師做了回答。直江不悅地一聲不響。“先談談她的病,到底是不是闌尾炎呢?”“是的,我已經說過多次了。”“然而,也有傳言說她是墮胎了,是這樣嗎?”記者死盯著直江的表情,但卻找不出一絲變化。“在旅館倒下的原因,有人說,是由於手術後馬上出場演出,引起了流血,您以為如何?”直江把對方的名片重新審視了一遍,反問:“這話是誰說的?”“從有關方麵聽到的……”“我昨天已說過,是闌尾炎!”“這不是我們任意捏造的謠言。是從可靠方麵泄露出來的。”“所以,我問你想乾什麼?”“我想打聽一下真實情況,我認為您隱瞞了事實。”“沒有隱瞞。”“請您說實話,大夫,求求您啦!”記者的語調儘管有些哀求,但那兩隻眼睛卻是警覺地等候著。“是墮胎了吧?”“不是!”直江望著入口處發光的玻璃門。“您彆這麼說,我們可有確鑿的證據啊。”“那是你們隨意炮製的證據。”“那我就如實攤開了。聽到以後請您彆驚慌。泄露花城純子墮胎消息的正是你們醫院的人!”記者滴溜地轉身環視了一下室內,會客室裡因為午休沒有旁人,掛號室裡隻有一個值班的女辦事員鉤著花邊。“您猜猜是誰?”“猜不著。”“說這話的人正是你們醫院的大夫。”頓時,直江臉上掠過了一絲感情變化。但隻是一閃而過,馬上就恢複了平常的冷酷表情。“而且是您的同行,外科的小橋醫師。”記者帶著勝利的自豪說,“昨天晚上我很想知道一點她住院後的情況,便掛了電話,您說怎的,事出偶然,是他接了電話,對我說了所有真情。”“……”“昏倒在旅館時,從她那裡流血的事也告訴我了。事到如今您還說是闌尾炎嗎?”閃光燈又閃亮了,直江瞪著攝影師,然後問記者:“你們要說的話就這些嗎?”“有了這麼多確鑿證據您還要隱瞞的話,我們就把事實原原本本地登出去。”“這種事夠登報嗎?”“當然夠登報。提起花城純子來,現在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歌星,她在旅館的演藝記者招待會上同主演的男主角I正在握手時倒下去的,像她那麼天真純潔的小臉,有誰會相信她能懷孕呢?”也許因為興奮的緣故,記者像連珠炮似的說了出來。“登載這樣的消息,我們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登了它,今後我們對花城純子的采訪將被拒之門外的。”直江正在專心地觀看記者身後鑲嵌在牆上的熱帶魚水箱,那裡麵的黃綠相間條紋的蝴蝶魚正在悠然暢遊。“我們下了這麼大的決心決非偶然,請對我們明確說一下,不是闌尾炎吧?”“不對!”“大夫,請彆再隱瞞,說實話吧,我可真要按墮胎發稿了。”“那你就發吧。”“還是這麼回事啦?”“我已經說過,不對!”“那您為什麼說讓我發稿?”“因為你說想發稿。”記者驚歎了一聲。“我是花城純子的主治醫生,我說這個不對,你若是還不明白,那就隨你的便!”直江一轉身朝電梯口走去。記者和攝影師眼巴巴地瞧著這個瘦身的左肩稍稍垂下的直江背影。“真是個倔犟的家夥!”當記者無可奈何地咋舌時,直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電梯裡了。在二樓的醫院辦公室裡,院長行田佑太郎正同護士長關口鶴代交談著什麼。他妻子律子今天沒到醫院來,有兩名辦事員正在填寫著健康保險申請書的報表。“那麼,病名還沒弄清?”院長一邊看病曆卡一邊問。“今早,直江醫師看了之後說,可能是血液疾病。”“血液病?”“今天下達了各種檢測指示,四五天內可以查清。”“是嗎?”院長瞪眼看著病曆卡呻吟了一聲。這個患者就是小橋值班時用救護車送來的那個老人。兩小時後,他的妻子來到醫院,確認他就是上野幸吉。他從前乾過廢品回收,數年前腰腿不聽使喚,倒在床上的日子便增多了。妻子因風濕性關節炎也不能給餐館洗碟碗了,於是,他便靠政府的救濟維持生活保護。院長不喜歡窮人,也不喜歡救濟戶的患者。“說是老人,可他才52歲呀!”“是這樣,從表麵上看他好像60歲以上的人了。”52歲,與院長的年齡不相上下。然而,開醫院的人講不得同情。“把救濟戶患者安排到三等病房裡,他能付起差額嗎?”“是有這個問題。”“這可不是‘有這個問題’就算完了,你得給我牢牢地掌握住原則才行啊。”“可是,那是由值班的小橋醫師批示的,當護士的怎好插嘴說長道短哪?”“正因為如此,你們當護士的才應當因勢利導。小橋醫師當上大夫不久,挺著胸膛喊什麼正義、正義的,因為他還不了解現實。”“您的話雖然是對的,可對方是醫師啊。那些比他年輕的護士能向大夫說:‘請彆讓這人住院’的話嗎?”“我並沒說不讓他住院。我是說靠政府救濟生活的患者讓他住進大病房就行。我們何必把明天要住院的患者推開,硬收這個付差額的人進病房呢?”“當時也是因為沒有病房,不過,也不能因為他是救濟戶就攆他回去。”“這就看你怎麼處理了。你不會說‘我們這裡要住院的人太多,又沒有病房,是不是請您到彆的醫院去試一試’,這樣就不會觸怒他,老實說,昨天晚上那件事就該這麼處理。”“當時以為他暫住一夜就可穩定下來,小橋醫師也是這麼想的。”“從大學醫院來的大夫,儘乾些無聊的實驗,編造些謬論,一點也不體諒私人醫院的難處。”“這些事最好由院長您直接向他傳達,我們當護士的隻能聽從大夫的指示。”“這些話對那些年輕醫生說也沒用。”院長說完,把臉轉向辦事員,求她倒杯茶。護士長好像想起了什麼,看了一下表。時針指著2點10分。“哎呀,我該走啦。”“按照目前情況,那個患者暫時動不了啦?”“是的,動不了啦。”“護理的事怎麼辦呢?”“老太太一直陪伴著。”“救濟戶的診療費支付總要比彆處晚三個月,再說監督得也特嚴。用藥和打針稍稍多一點馬上就給刪減,大學醫院的醫師們本該知道這些的。”院長仍然嘮嘮叨叨。“大學的講義裡恐怕不講這些事吧。”也許是因為服務年限長有點功勞,護士長硬裝糊塗開了一句玩笑。雖然她是個饒舌家,但院長也願意同她談論些醫院的事情。“過不多久當他自己開醫院時就會明白。”院長似乎無計可施,把病曆卡退還給護士長了。“今天您要在3點鐘出去,對吧?”“是的。可我問你,花城純子怎樣啦?”“沒有特彆變化。”“躺著嗎?”“有時躺著,有時起來。”“穿著什麼衣服睡?是睡衣還是和服?”“穿睡衣。”“我真想看看她。”“真煩人!”護士長輕輕瞪了院長一眼。“我本想出麵見見她,怎奈找不到適當的機會。”“那您就以院長查房的名義去一下就得了。”“倒也是。”“然而,不懂得婦產科的大夫查房不有點兒怪嗎?”“正因為這個我才猶豫著。”院長真是為難了似的深思起來。“我想您同直江醫師一起去,那是最好不過的。”“直江醫師真讓人羨慕,他什麼時候都能見到她。”“好色之徒!”護士長誇張地皺了一下眉頭。身後的兩名女辦事員吃吃地笑了。律子夫人在這裡時,護士長決不敢用這麼親昵的語言說話,而院長也不能開這種玩笑。“本來嘛,你想想,像她那樣可愛的女孩子從來不讓彆人看的地方,他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當初我若當婦產科醫生就好啦。”“多臟啊,當婦產科大夫。”“那是因為光看那裡的緣故。按正理說那玩藝兒是想象的而不是看的。”“聽說她這次墮胎已是第三回了。”“真的?”院長把圓臉龐中的細眼睛睜到最大限度。“這可不是扯謊,病曆卡上寫得明明白白。”“真是難以置信,女人……”“我去告訴直江醫師就說:院長先生想看一下花城小姐。”“嗯。”院長坐在彈力極好的軟墊椅子上,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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