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1 / 1)

提瑟躺在混凝土的人行道上,他的眼睛透過滾滾濃煙凝視著黃色的街燈。他想如果現在是夏天的話,蚊子會在路燈上持續數月地飛舞不停。漸漸地,他感到眩暈,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兩手捂住了腰部的傷口。他驚異地發覺除了腹部的大腸感到一陣陣搔癢,其他部位毫無疼痛。子彈也擊穿了他的背部,但也隻是發癢的感覺。儘管他血跡斑斑遍體鱗傷,可卻沒什麼痛苦,仿佛身體已經不再屬於他了。他靜靜地聆聽警笛的呼嘯,從開始斷斷續續的鳴叫,到連續不斷的長鳴,時近時遠。有時,警苗聲好像就在街上響起。“就在這條街上。”他自言自語道。可他的聲音似乎在遙遠的地方,思緒也脫離了他的身軀。他吃力地移動—條腿然後另一條,抬起頭躬起背查看傷口。幸好,子彈沒有把他的脊椎射斷,雖然不感到疼痛,但他知道致命的傷口使自己活不了多久。想到這裡,他感到吃驚——麵對死亡他竟會如此從容。他的目光離開街燈向燃燒的法院那邊望去,火焰已躥上了法院的樓頂。警察局的每扇窗裡都冒出一股股煙霧。“裡麵的牆壁不久前才被粉刷一新。”他感慨萬分。突然他覺得身邊好像有人,他看到一個老婦人正跪在他的身邊。“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她輕輕地問道。望著這個冒險前來幫助自己的老婦,提瑟連忙道:“不,不,謝謝。”可他似乎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沒什麼需要你幫忙的。不過,你知道那家夥受傷了嗎?他死了嗎?”“我想他受傷了,”老婦回答道,“我從隔壁的房子裡看到他摔倒在地,就在警察局旁邊。但我不能斷定。”“我明白了。”提瑟簡潔地說。“我家的房子著火了。家裡有人被子彈打中。我給你拿一條毯子好嗎?需要水嗎?你的嘴唇很乾。”“是嗎?不,不需要。謝謝。”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提瑟感到自己的聲音在遠處飄蕩,而這個老婦的聲音卻近在咫尺。越來越清晰的警笛聲在他的耳際震蕩。一切都顛倒無序:他似乎魂不附體,可外界的事情都在他的體內。他感到不可理喻,準備向老婦訴說。可當他抬起頭時,老婦已經杳無蹤跡,好像剛才跪在身邊的是個幽靈。這預示著什麼呢?提瑟苦苦思索著。刺耳的警笛聲又拉響了,尖利的鳴叫如同刀刃戳穿了他的腦袋。他望著市鎮廣場嫋嫋升起的煙霧以及調轉車頭朝這裡疾駛而來的警車,仔細數了數有六輛警車。遠處的物體他從未看得如此明晰,每個細節都一覽無餘地呈現在眼前,警車頂部閃爍的燈光由紅到黃變換交替,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坐在擋風玻璃後麵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簾。他的視覺從未這麼靈敏。他感到眼前的街道在旋轉,為了防止嘔吐隻得合上眼睛。他真想把受傷的腹部扯爛嘔吐出被擊中的內腸,然後躺在這裡無牽無掛地辭彆人世。遭受了如此嚴重的槍傷早該嘔吐不已,可他強忍到現在。如果他即將死去,他確信自己已是苟延賤喘,仍不能屈服於命運,隻要一息尚存就絕不認輸,抗爭到最後一刻。警車的輪胎在地麵上碾過,發出尖利的摩擦聲。當他再次抬起頭時,發現警車正停留在警察局的下麵,車還沒有停穩警員們就急不可待地跳出車外,警笛聲漸漸減弱。一個警察用手指著他躺著的方向,警員們一起朝熊熊燃燒的火光衝去,他們一邊跑一邊用手護住臉以免被火灼傷,人行道上響起紛亂的腳步聲。突然他在人群中發現了特勞特曼,隻見他手持一把機關槍,提瑟斷定那槍一定是來自其中一輛巡邏車。他看到科恩也在人群中。科恩一邊跑一邊對一個人吩咐道:“回到警車上去!呼叫救護車!”他揮舞著手向另一些人發號施令,“把這些人從街道上趕走!讓他們回去!”哪些人,提瑟不明白。突然他發現街上冒出了十幾個人,他駭了一跳。這些人是跑來看熱鬨的,他們目光如炬摩肩接踵地朝提瑟湧來,提瑟舉起雙手躲閃著氣憤地叫道:“不!”警察迅速衝上前擋開人群,將他團團護在中間。“那個逃犯?”提瑟詢問。“不要說話,”科恩製止了他。“我想他中彈了。”提瑟鎮靜自若地說。他打起精神試圖體驗對方的狀況。“沒錯,他中了我的子彈。”“你需要保存體力。不要說話。醫生正在路上,很快就到。我們本應早點趕到這裡,可火勢太大不得不繞路。”“你聽。”“放鬆一些。你已經竭儘全力了。現在讓我來處理吧。”“但我得告訴你他躲藏在何處。”“這兒!”一個女人站在房前草坪上尖叫道,“就在那後麵!快點叫醫生!”“你們八個跟我來,”科恩吩咐道,“迅速散開,兩邊包抄。要小心謹慎。剩下的人把街上這些人驅散。”“可他不在那裡。”提瑟想告訴他們,不過科恩己帶著手下走遠了。“他不會躲在那裡,”提瑟自言自語道,“科恩,他不願服從任何人,這就是麻煩所在。”提瑟執拗地想。像追捕剛開始一樣,他仍不願躺在這裡讓科恩和他的部下衝鋒陷陣,他們隻會把事情弄得更槽,很可能很多人還會重蹈覆轍丟掉性命。特勞特曼麵無表情地站在一邊。留下的警員躲閃著目光,不願直視這遍地鮮血觸目驚心的場麵。“不,特勞特曼。你根本不會介意的,這種情景對你來說已是熟視無睹。”特勞持曼默默地注視著他沒有回答。一個警員道:“科恩說得或許沒錯。你不應該說話。”“那是當然。奧爾被擊中的時候我也這麼對他說。不過,我和他一樣都不想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嗨,特勞特曼,我找到了他,擊中了他。我說過我會追上他,你記得嗎?”“他在說些什麼?”一個警員問道,“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你看著他的眼睛,”另一個警員答道,“他已經瘋了。”特勞特曼一言不發地對那兩個警員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住口。“我告訴過你,他的行動意圖我能夠猜透。”提瑟的聲音充滿了歡欣,就像凱旋而歸的孩子一樣。他不喜歡這種聲音,可又無法控製自己。他心潮澎湃,急切地吐露出自己的秘密。“那小子就藏在門廊旁邊,我當時正在與之毗鄰的房子,他躲在那裡目的是等待我的出現。特勞特曼,你的學校把他訓練得非常出色,他的一舉一動都嚴格遵照學校的教導,正因如此,我才能對他的行動計劃了如指掌。”說到這裡,提瑟的傷口又在發癢,他便伸手搔了幾下,汨汩的鮮血從傷口湧出。他奇怪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竟能若無其事地暢所欲言,而不是氣喘籲籲費力地吐出每一個字眼。“我設身處地把自己當做那個亡命之徒,你明白嗎?所以我能審時度勢地猜測他要采取的步驟。當我和他在門廊邊狹路相逢,倉皇間,我不知道他會如何行動,突然我明白了他在腦海裡盤算什麼——我不會從燈火通明的街上朝他衝去,而是隱蔽在濃蔭密布的後院樹叢中朝他射擊。特勞特曼,他在你的學校裡受過在山裡打遊擊的訓練,所以他立即轉身躲進那片灌木樹林。自從他在山上殺人如芥,我發誓要以牙還牙複仇雪恥。記住,我曾對你說過,這裡是我管轄的小鎮,如果要將他擒拿歸案,我要在這裡的街道,這裡的警察局燈光照亮的房屋附近與他進行生死搏鬥。我做到了,他落入了我的陷阱,特勞特曼,我擊中了他的胸部。”特勞特曼仍緘默無語。他久久注視著提瑟受傷的腹部,然後用手指點著傷口。“這裡?你看清楚了我的槍傷沒有?我說過你的學校把他訓練得相當出色。我的上帝,那兒怎麼了?”轟隆!遠處的火光處響起了劇烈的爆炸聲,一瞬間,夜空被照得雪亮,低沉的聲音回蕩在小鎮的上空。“太快了,真是太快了。”站在提瑟身邊的一個助理憤慨地說。“什麼太快了?”科恩從房後奔出,爬下斜坡跳到人行道上。“那小子不在房子的後麵。”“我知道。剛才我就想告訴你。”“他開槍射中了一個人的肩膀。那個女人正是為這個喊叫起來。我的部下正在尋找他的蛛絲馬跡,循著地上的血跡繼續追逐。”科恩望著小鎮上空一道道火光,顯得有些心煩。“那是什麼?什麼東西在炸裂?”提瑟問道。“我懷疑他們是否有足夠的時間。”“什麼時間?”“加油站。他點燃了兩座加油站,我們從無線電裡聽到消防隊已趕到那裡。凶猛的火勢把加油泵和樓房包圍了,他們無法進去杷汽油管關閉。他們本打算切斷全鎮的電路,可意識到如果油泵被關閉的話,巨大的壓力將會使火勢反轉流進主油箱,整座街區將會付之一炬。我剛給一個小隊打了電話,讓他們迅速趕來幫助疏散住戶,火苗已經躥進了其中的一座房子裡。上帝啊,保佑他們能在爆炸之前及時撤離、不要再出現無謂的傷亡。”房子那邊又發出一聲尖叫:“他跑到操場去了!”“噓,輕一點,不要讓他發覺我們正在找他。”“彆擔心,”提瑟插言道,“他不在操場上。”“你不要過於確信。你一直躺在這裡。他可能會跑到任何地方隱匿起來。”“不,你必須從他的角度思考,即換位思考,他匍匐著穿過了操場。越過了柵欄,鑽進了荊棘遍地的刺藤裡。我曾爬過同樣的灌木叢,此刻他正嘗試這麼做。不過,他已身受重傷。你無法想象他胸部的疼痛。那兒有一個孩子們搭建的棚屋,他正往那裡爬去。”科恩蹙眉看了看特勞特曼和身邊的兩個警察。“我剛才離開以後他怎麼了?發生了什麼?”其中一位警察不解地搖了搖頭。“他把自己當成了那個逃犯。”“你說什麼?”“他瘋了。”另一個警察補充道。“你倆給我看好他。讓他安靜下來。”科恩吩咐道。然後他走到提瑟身旁跪下。“再忍一會兒,醫生很快就會趕到。我保證不需要很長時間。”“沒關係。”“請堅持一會兒。”刺耳的鈴聲丁當丁當地響起,兩輛笨重的消防車呼嘯著駛進廣場,緩緩停在警車一側。身著橡膠服的消防隊員跳下車,奔跑著尋找擰開消防栓的工具,迅速在地上放出水龍帶。房子那邊又傳來一聲叫喊:“他穿過操場之後便無影無蹤!路上灑滿了他的血!曠野的灌木叢中也有一些血跡。”“彆叫,我告訴過你!”科恩製止道,“到人行道上去。我們不會放過他。我們會到你說的那裡繼續追尋。”“等等。”提瑟叫道。“他將逃之夭夭,我必須得去。”“不。你得向我保99lib?證。”“我說過,醫生馬上就到。我保證。”“不,不是這事。你必須得向我保證。一旦把他抓住,必須把我送到那裡與他了結。我有權這麼做。經曆了這麼多的磨難之後,我一定要親眼目睹最後結果。”“你對他恨入骨髓?”“我並不是恨他。這點你不會理解。他希望我能和他決一雌雄。”“上帝啊,”科恩驚愕不已地望著特勞特曼和身邊的警察失聲喊道,“上帝啊!”“在我將他擊中之後,突然間,對他的仇恨頓時化為烏有,隻是感到難過。”“那是當然。”“不,並不是因為我也被他的子彈射中。不管他是否打中了我都沒有什麼區彆。我仍然會感到難過。你必須向我保證,將他緝獲之後把我帶到那兒去。我欠了他的,所以最後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否則,我將抱恨終生,死不瞑目。”“上帝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得向我保證。”“好吧。”“不要說謊。我知道你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你認為我傷得很重,不可能被送到現場。”“我沒有說謊。我得走了,”科恩說著站了起來,對房子周圍的警員揮了揮手。他們神色緊張地跑上街道,匆匆朝操場那邊的曠野奔去。特勞特曼仍待在原地。“你不會去追捕他的,特勞特曼,”提瑟說,“你始終在袖手旁觀,不是嗎?不過,難道你不認為你應該前去看看嗎?難道你不想看你學生最後的特技表演嗎?”特勞特曼終於開口了。他的嗓音像鄉間的樹木一樣乾燥,碰到火就會一觸即發。“你傷得很重嗎?”“我感覺不到疼痛。不。我又錯了。這地上的混凝土非常軟。”“哦。”遠處的夜空又騰起了爆炸的濃煙。特勞特曼茫然地注視著。第二座加油站著火了。“給你的得意門生再加上一分。”提瑟譏諷道。“你的學校果真是聞名遐邇。”特勞特曼默默無語地望著手持水龍管的消防隊員奮力用水撲滅法院和警察局的火焰,望著提瑟腹部的鋸齒般的傷口,他的眼睛忽閃了一下。他抽出槍把一顆子彈壓進彈膛,踏上草坪朝房子的背後走去。“你拿槍乾什麼?”提瑟問道。他當然明白其中的原因。“等等。”特勞特曼沒有理會。旁邊的房子仍在燃燒,火光中他的背影越來越模糊。“等等,”提瑟慌亂地叫道,“彆過去!你無權那麼做!”像科恩—樣,特勞特曼也消失了。“見鬼,等等!”提瑟吼叫著。他強忍著傷痛試圖爬上人行道。“我必須到那兒去!那是我的事!”他顫巍巍地想站起來,可一用力便大聲咳嗽起來,腹部傷口受到震動,滲出的血滴落在人行道上。看守他的兩個警察連忙把他按住阻止他移動。“你不能動,躺著休息,”一個警察對他說。“彆管我!我一定要去!”提瑟拚命掙紮試圖脫身。兩個警察奮力將他拽住。“我有權到那兒去!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還是讓他去吧。如果不遂他的心願,他的傷口就會撕裂得更嚴重。”一個警察無奈地咕噥著。“看看噴在我身上的血,他上的血差不多快流光了。”夠了。提瑟喘息著。他吃力地蜷縮著兩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股鹹乎乎的血腥味躥進嘴裡。他喃喃地道:“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特勞特曼,那小子應由我來解決,你不能插手。他索要的是我的性命不是彆人的。”提瑟咬緊牙關挺直了身軀小心翼翼地向前擲動。他知道如果不慎摔倒,將再也無法站立了。他必須要讓身體保持平穩,他步履蹣跚地穿過房前的草坪,心裡仍在念叼著。告訴你,特勞特曼,那小子要的不是你,他要的是我,不要讓我抱恨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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