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弗洛倫斯陪我走進戈達德辦公室裡間的時候,他已經和保羅·坎米雷堤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圍坐在圓桌旁了。那個男人大概五十多歲,快六十了,禿頂,頭上隻剩下一些灰色的須邊,外麵一件過時的灰色格子呢套裝,裡麵是在普通大商場裡男士專櫃就能買到的襯衫和領帶,右手帶著一個巨大的頗有品位的戒指。我認出了他:吉姆·科爾文,特萊恩的首席運營官。這間房子和戈達德的辦公室外間大小一樣,也是十乘十的結構,儘管現在這裡隻有張大圓桌和四個人,也已經感覺相當局促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去某間會議室開會,去個大點兒、更適合這些高層主管的地方。我對他們說了聲“嗨”,緊張地微笑著在戈達德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並把手裡的貝恩文件和弗洛倫斯給我端來的裝著咖啡的特萊恩公司杯子放在桌上。我拿出黃色的便箋簿和筆,做好了做筆記的準備。戈達德和坎米雷堤都隻穿著襯衫,沒穿夾克——也沒穿黑色翻領毛衣。戈達德看起來比我上次見他時更顯老邁、疲倦。他帶著一副黑色眼鏡,眼鏡鏈掛在脖子上。桌上攤著幾份《華爾街日報》那篇文章的複印版,其中一份還用彩筆畫了黃黃綠綠的標記。看我坐下,坎米雷堤皺了皺眉頭。“這是誰?”他說,而不是“歡迎加入我們”。“還記得卡西迪先生嗎?”“不。”“Maestro項目組會議上的那個?提及軍需的那個?”“你的新助手,”他的語氣裡毫無熱情,“沒錯。歡迎來到損管中心,卡西迪。”“吉姆,這位是亞當·卡西迪,”戈達德說,“亞當,吉姆·科爾文,我們的首席運營官。”科爾文點點頭:“亞當。”“我們正在討論這篇該死的文章,”戈達德說,“以及應付它的對策。”“嗯,”我理智地說,“這不過是篇文章罷了。幾天以後,它就會煙消雲散的,毫無疑問。”“屁話!”坎米雷堤厲聲打斷我,惡狠狠地盯著我,我都擔心我會被他的目光變成石頭。“這是《華爾街日報》。頭版報道。每個人都會看它,董事會成員、金融機構投資者、分析家,所有的人都會看。這會造成該死的連鎖災難。”“的確不妙。”我附和道。我提醒自己從此要管好自己的嘴巴。戈達德大聲地呼著氣。“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是過旋,”科爾文說,“我們可不想給同行發送恐慌煙霧信號。”我喜歡“過旋”這個詞,吉姆·科爾文顯然是個高爾夫迷。“我希望現在就把投資商關係部的人找來,還有公司通訊部的人,起草一篇回複,給編輯寫封信。”坎米雷堤說。“彆管日報了,”戈達德說,“我認為我還是跟《紐約時報》做次麵對麵的專訪。我覺得這是個機會,能向整個行業發表一下我對業內主要問題的看法。他們會理解的。”“隨便了,”坎米雷堤說,“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要反映過激。我們可不想逼得日報再做個跟蹤報道,把這攤渾水攪得更渾。”“我覺得日報記者肯定和我們公司內部的人談過話,”我又忘了要閉嘴,“我們可以仔細想想可能是誰走漏了風聲?”“我幾天前的確收到這個記者的一封語音郵件,但我那時不在國內。”戈達德說,“所以我‘無可奉告’。”“那小子可能給我打過電話——我不知道,我可以去查查我的語音信箱——但我肯定我沒有給他回電話。”坎米雷堤說。“我不敢想像特萊恩的人會故意參與這件事。”戈達德說。“我們的某個競爭對手,”坎米雷堤回答,“也許是懷亞特。”沒人看我。我不知道那兩個人是不是知道我正是從懷亞特公司來的。坎米雷堤接著說:“文章裡大段引用了我們的一些經銷商——英國電信、沃達豐、日本Doo——關於新手機如何銷路不暢的話。說我們的測試產品如何沒有經過檢驗就推向了市場。一個紐約的記者怎麼會知道要給日本的Doo公司打電話的?一定是摩托羅拉或者懷亞特或者諾基亞給他的風聲。”“無論如何,”戈達德說,“事已至此。我的工作不是應付媒體,而是管理整個公司。而這篇愚蠢的文章,無論它有多扭曲事實——好吧,它能有多可怕?除了聳人聽聞的標題,裡麵有什麼新鮮的內容嗎?我們總是能準時兌現我們的季度預算,從來都沒有錯過,或許還能略微超過一點兒。我們是華爾街的寵兒。好吧,收入增長幅度的確很不明顯,可是,上帝啊,整個行業都很蕭條!我忍不住覺得這篇文章是在幸災樂禍。偉大的荷馬也會打盹兒(意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譯者注)。”“荷馬?”科爾文不解地問。“但是這些廢話說我們可能會麵臨十五年來的第一個季度虧損,”戈達德說,“純粹是瞎說八道——”坎米雷堤搖搖頭。“不,”他輕聲說,“情況甚至更加糟糕。”“你在說什麼?”戈達德說,“我剛參加了我們在日本舉行的銷售會議,一切都令人滿意極了!”“昨晚我的電子郵箱收到這篇文章之後,”坎米雷堤說,“我立刻給歐洲和亞太地區的副總裁兼財務官發了郵件,告訴他們我要看到到本周為止的所有收入數據,按客戶群劃分的當前銷售任務量。”“然後呢?”戈達德急切地問。“布魯塞爾的科文頓一小時前才給我回複,新加坡的布魯迪是昨天晚上回的信,數據看上去一塌糊塗。分銷量情況很不錯,而零售量卻極其糟糕。亞太市場以及歐洲和中東市場占了我們總收入的百分之六十,而我們的收益在急劇下降。事實是,Jock,這個季度我們會虧損,而且是嚴重虧損。情況糟透了。”戈達德看了我一眼說:“你現在顯然聽到了一些機密的、不能公開的信息,亞當,讓我們說清楚,一個字也不能——”“當然。”“我們還有,”戈達德的聲音在顫抖,他接著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們還有AURORA——”“AURORA幾個季度以後才會帶來收益。”坎米雷堤說,“我們必須麵對現在的問題,商量現在的解決方案。讓我來告訴你吧,一旦這些數字公開,我們的股票價格將會狂跌。”坎米雷堤接著低聲說,“我們第四個季度的收入將會減少百分之二十五。我們將需要為過度存貨花上一大筆錢。”坎米雷堤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戈達德一眼。“我預計稅前損失會接近五億美元。”戈達德大驚道:“我的上帝!”坎米雷堤接著說:“我恰巧得知瑞士信貸第一波士頓銀行已經打算把我們從‘績優股’降級成‘普通股’了。也就是說他們的態度從‘買進’變成了‘持倉觀望’。而這還是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前。”“老天!”戈達德痛苦地搖著頭說,“真荒謬,我們知道我們的產品線上有多麼優秀的產品。”“這正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再仔細看看這個的原因。”坎米雷堤用食指戳著他的藍色貝恩文件說。戈達德的手指在貝恩調查書上不停地敲擊。我留意到他的指頭圓圓胖胖的,手背上有些斑點。“這本報告的包裝挺好看的啊,”他說,“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這花了多少錢。”“你不會想知道的。”坎米雷堤說。“我不想知道,是嗎?”他皺起眉頭說,似乎已經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保羅,我發誓我決不會做這種事,我保證。”“上帝,Jock,如果這事關你的自尊、你的虛榮——”“這事關我的信譽,事關我是否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好吧,你根本就不應該做出這樣的承諾。決不要說決不。無論如何,你當時是在和現在截然不同的經濟狀況中說的——史前經濟時代。中生代。看在上帝的分上,特萊恩這艘宇宙飛船正在超速發展,我們是屈指可數的幾家還沒有裁員的高科技公司之一。”“亞當,”戈達德轉向我,從眼鏡上方看著我說,“你有機會看這份費解囉嗦的報告嗎?”我搖了搖頭,答道:“幾分鐘前才拿到。隻是隨便翻了翻。”“我要你認真地看看關於消費型電子產品的評價那部分。大概在八十幾頁。你對那部分應該不太陌生。”“現在嗎?”我問。“現在。然後告訴我你是否覺得實事求是。”“Jock,”吉姆·科爾文說,“任何部門主管都不可能毫不偏袒地做出評價。他們都在保護自己的下屬,保衛自己的勢力範圍。”“這正是亞當在這裡的原因,”戈達德回答說,“他沒有要保衛的勢力範圍。”我狂亂地迅速翻閱貝恩報告,努力想裝出很內行的樣子。“保羅,”戈達德說,“以前我們也討論過這個話題。你又要告訴我如果我們想要公司精而強的話,我們就得裁掉八千個職位是吧。”“不,Jock,如果我們不想債台高築的話,需要裁掉一萬個職位。”“好吧。跟我說說,這本該死的報告裡哪兒也沒說減員或精簡機構——不管你怎麼稱呼它——最終會帶來好處吧?所有提到的都是短期效果。”坎米雷堤似乎想要回答,而戈達德接著說,“噢,我知道,每個人都是這麼乾的。這是自動反應。經濟不景氣?裁掉些員工吧。甩掉包袱!但是裁員真的能帶來股票價格和市場份額的顯著提升嗎?見鬼,保羅,你跟我一樣清楚,一旦形勢好轉我們又得把他們中的大多數請回來。有必要製造這種無謂的混亂嗎?”“Jock,”吉姆·科爾文說,“根據80/20法則——百分之二十的人就足以完成百分之八十的工作。我們隻是在裁減冗員。”“這些‘冗員’是對特萊恩一心一意的老員工!”戈達德厲聲說,“我們發給他們那些文化小牌子,上麵強調著忠誠和奉獻。然而,忠誠和風險都是雙向的,不是嗎?我們希望他們對我們忠貞不貳,而他們從我們這裡卻得不到忠誠?在我看來,如果你們這麼做,失去的將不止是人頭數,還會失去員工對我們最寶貴的信任。如果員工們儘到了他們合約上寫著的那部分責任,為什麼我們不能也儘我們的責任呢?這完全是在違犯合約。”“Jock,”科爾文說,“事實是,在過去的十年裡,你已經讓特萊恩的許多員工賺夠了。”這時候我正在飛速地瀏覽關於預計收益的那些圖表,努力地想把它們跟我在過去幾個禮拜裡見到的數據作比較。“沒時間表現高風格了,Jock,”坎米雷堤說,“我們耗不起。”“噢,我不是在擺高風格,”戈達德的手指又在桌子上敲起來,“我隻是在談實際。開除那些懶鬼和敷衍了事的人,我沒意見。把他們掃地出門吧。但是這麼大規模的裁員隻會導致曠工、病假頻率增高,增加大家在公司邊喝水邊閒聊八卦的幾率。公司會癱瘓。用你能理解的話說,保羅,這就叫生產率下降。”“Jock——”科爾文忍不住了。“我來給你個80/20法則,”戈達德說,“如果我們這麼做,我剩下員工中的百分之八十將頂多把心思放在百分之二十的工作上。亞當,你覺得那些預計數據怎麼樣?”“戈達德先生——”“上一個這麼叫我的人被我炒了。”我微笑著說:“Jock,聽著,我不打算隨便應付你。報告裡的絕大多數數據我都不是很明白,我也不打算魯莽地妄下斷言。對這麼重要的事情,可不能瞎說八道。但是我的確了解Maestro項目的數據,我能坦白地告訴你,這份報告裡的數據看起來太樂觀了。直到我們把貨運到五角大樓,拿到那筆收入——假設我們能談下那筆生意的話——這些數據都預計得太高了。”“也就是說形勢可能比我們花了數十萬美元請來的顧問說的還要糟糕。”“是的,先生。至少,如果Maestro項目有代表性的話。”他點了點頭。坎米雷堤說:“Jock,讓我來為你從人情的角度分析這件事吧。我的父親是個該死的小學教師,對吧?他用小學教師的薪水供六個孩子念了大學,彆問我他是怎麼做到的,總之他做到了。現在他和我的母親依靠他微不足道的積蓄生活,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投在了特萊恩股票上,因為我告訴他這是家了不起的公司。以我們的標準來看,那沒多少錢,但是他已經耗費了百分之二十六的養老積蓄,而且很有可能會耗費更多。忘了忠誠和美國教師退休基金會吧,我們絕大多數的股東都是像托尼·坎米雷堤這樣的人,我們該怎麼向他們交代?”我強烈地感覺到坎米雷堤這番話是編的,覺得事實上他那身為投資銀行家的父親住在波卡的某個高尚社區,還時常去打高爾夫球。但是戈達德的眼睛似乎在閃光。“亞當,”戈達德說,“你明白我的意思,是嗎?”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立在汽車車頭燈前呆若木雞的小鹿。很顯然戈達德希望從我這兒聽到什麼樣的話,但是幾秒鐘後我搖了搖頭。“在我看來,”我緩緩地說,“如果現在不裁員,一年後或許需要裁掉更多的員工。因此,我必須說,我讚成坎米雷堤先生——保羅的意見。”坎米雷堤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稍微退了退,我不希望讓人覺得我是在選擇靠山——跟我的老板作對。新工作這麼開頭可不是.99lib.件好事。“你對裁員條款有什麼建議?”戈達德歎了一口氣說。坎米雷堤微笑著回答:“發四個星期的解雇金。”“無論他們和我們一起並肩作戰了多久?不。每在特萊恩工作一年,就加發兩周解雇金;工齡超過十年的員工,除去十年,每超過一年再補發兩周薪水。”“簡直是瘋了,Jock!這樣一來,對有的員工我們需要支付一年的解雇金!或許還不止!”“這可不是解雇金,”吉姆·科爾文說,“簡直是福利。”戈達德聳了聳肩說:“要不就依照這些條款裁員,要不就根本不裁。”他悲傷地看了我一眼,“亞當,如果你跟保羅出去吃飯,彆讓他點酒。”然後他轉向他的CFO說,“你希望六月一日裁員生效,是嗎?”坎米雷堤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我依稀記得,”戈達德說,“我依稀記得我們跟去年收購的電纜信號部簽訂過為期一年的解雇協議,協約的最後期限剛好是五月三十一號。”坎米雷堤聳了聳肩。“保羅,如果我們提前一天解雇他們——將近一千名員工將能得到一個月、外加每在特萊恩工作一年加發一個月的解雇金。那會是筆不錯的遣散費。所以,這一天時間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而如果裁員六月一日生效的話,他們將隻能得到可憐的兩個禮拜的解雇金。”“六月一日是新季度的第一天——”“我不會那麼做。很抱歉。五月三十一號生效吧。至於那些還沒有以內部員工價認購股票的人,我們再給他們十二個月的認購機會。而且,我自願減薪——減到一美元。你呢,保羅?”坎米雷堤緊張地笑著說:“你擁有的公司股票比我的可多多了。”“既然我們必須這麼做,”戈達德說,“一旦做就要做好。我不打算再來一次。”“明白。”坎米雷堤回答。“好吧。”戈達德歎了口氣說,“就像我常跟你說的一樣,有的時候我們也不得不隨大流、跟著形勢走。但是首先我想和整個管理團隊進行討論,儘量把所有高層都召集來開會。我還想通知我們的投資銀行家們。如果大家都同意裁員的話——恐怕會這樣——我會錄製對全公司的網絡轉播通知。”戈達德說,“我們將在明天下班的時候向公司職員宣布,同時也將向公眾宣布這個消息。在此之前,我不希望傳出去一個字——這會有損士氣。”“如果你願意的話,通知由我來做吧,”坎米雷堤說,“這樣你就不用作惡人了。”戈達德瞪著坎米雷堤說:“我不指望讓你代替我做這件事,我拒絕。這是我的決定——我得到了榮譽、讚美和雜誌封麵,也應該承受責備。這是理所當然的。”“我之所以這麼提議,隻是因為過去你曾多次公開聲明永不裁員。這次你是搬起石頭在砸自己的腳——”戈達德聳聳肩,看起來難過極了。“我猜現在他們要叫我‘裁員狂·戈達德’了。”“我想叫你‘進步了的Jock’更為合適。”我說。第一次,戈達德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