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在大公司裡工作,你從來就沒法知道有什麼是可信的。你總能聽到許多“雄”心勃勃、強硬到有點兒駭人的口號。有的叫你“乾掉對手”,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有的向你灌輸“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和“弱肉強食”的概念,鼓動你“搶了他們的飯碗”;或是指使你做“創造性的測試”(指生產商把產品的測試版最先在公司內部發放,以便測試和改進——譯者注)和“創造性的毀滅”(一種市場策略,指的是生產商迅速推出新產品取代之前自己生產的產品,以占領市場先機——譯者注)。你掛著個軟件工程師或者產品經理或者銷售助理的頭銜,但過不多久就開始覺得自己好像處身於某個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原始部落中,身邊儘是些拿野豬牙穿在鼻子上扮酷,卻隻懂得用葫蘆遮羞的土著們。發封不太正經、“政治立場不正確”的笑話給某個在IT部的哥們兒,那個家夥再把它抄送給隔間外的幾個同事,結果你就可能被關在一間悶熱的人力資源會議室裡,接受長達一周的所謂“多元化培訓”的重罰。偷幾個紙夾,生活就一定會給你以血的教訓。當然,現在的情況是,我做的事兒的確是比洗劫辦公用品櫃嚴重了那麼一點點。他們讓我在阿諾德·米查姆的辦公室外間等了約半小時,也許是四十五分鐘,可是感覺似乎不止這麼久。那兒沒什麼可讀的,隻有《安全管理》一類的東西。前台接待員的灰黃頭發像一頂頭盔似的罩在腦袋上,黑眼圈很明顯。她一邊接聽電話,一邊敲擊鍵盤,還時不時地偷偷瞟我一眼——那種你在經過車禍現場時,既想抽空兒看一眼慘不忍睹的血腥場麵又不得不小心翼翼駕駛的表情。漫長的等待使我的自信開始動搖——這可能就是他們的陰謀。我開始覺得每個月領這份薪水其實也不錯。公然反抗也許不是最佳方案。前台接待員領著我進去的時候,阿諾德·米查姆連身都沒起。一張巨大的好像是由花崗岩磨製而成的黑色桌子橫在我們之間。他四十來歲,身材瘦削但不矮小,一副Gumby小子(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整整一代美國人是看一個泥偶動畫片《Gumby》長大的。該片講的是一個叫Gumby的小孩的故事——譯者注)的體格;長長的四四方方的腦袋,鼻子細長,嘴唇薄到幾乎看不到;棕色的頭發已經發灰,並且開始謝頂。米查姆穿著一件雙排扣的外套,配上藍色條紋的領帶,活像某個遊艇俱樂部的主席。他臉上架著副特大的金屬框眼鏡——那種飛行員喜歡的款式,目光穿透眼鏡死死地盯著我。很明顯,他是那種毫無幽默感的人。桌子右邊坐著一個女人,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好像待會兒由她來做筆錄。米查姆的辦公室很寬敞,牆上鄭重其事地掛著許多證書、獎狀。辦公室的那頭,一張門半開著,裡麵是一間黑乎乎的會議室。“你就是亞當·卡西迪?”他問道。他說起話來嚴肅而又謹慎。“小子,玩兒得過癮吧?”他抿著嘴笑了起來。啊,老天,我是在劫難逃了。我努力裝出一副雖然困惑但是願意積極合作的表情:“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嗎?”“你能為我做點什麼?不如先開口說實話吧,這就是你能為我做的。”他說話時帶著南方口音。一般來說我挺招人喜歡的。我蠻擅長哄人開心的——不管是對暴跳如雷的數學老師,還是對我們遲了六周才交貨的企業客戶——無論什麼人我都能輕鬆搞定。但是我立刻認識到,戴爾·卡耐基的那一套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是行不通的。在那一刻,保住我那可鄙的工作的可能性陡然變小了。“當然可以,”我答道,“不過,是關於什麼的實話?”他“哼”地一聲樂了。“那就說說昨晚的盛宴吧。”我愣了一下,腦子飛轉。“您說的是昨天晚上那個小型退休聚會?”我說。我實在不知道他們掌握了多少情況,我對那筆款項做手腳的時候可謂十分小心謹慎了,所以現在我必須提防禍從口出。拿著筆記本的那個紅發碧眼身材嬌小的女人,也許就是特地來當人證的。“的確是場及時雨,真是劑士氣興奮劑,”我補充說,“先生,請相信我,我們部門的生產力肯定會因此而激增。”他的薄嘴唇撇了撇。“‘士氣興奮劑’。那劑‘士氣興奮劑’的賬單上布滿了你的指紋。”“賬單?”“噢,彆跟我廢話了,卡西迪。”“我想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先生。”“你以為我是傻子嗎?”儘管我和他之間隔著張六英尺長的人造花崗岩桌子,他飛濺的唾沫還是噴到了我身上。“我猜是……不,先生。”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實在是難以自製:這就是“能工巧匠”的自豪。真是犯了大忌。米查姆蒼白的臉紅了。“利用電腦潛入公司數據庫,盜取支付密碼,你覺得好玩兒是嗎?你把這當消遣是吧?還是顯示你小聰明的把戲?不用負責任的,嗯?”“先生,不是的……”“你這個滿口謊言的人渣,下流胚子!這他媽的跟在地鐵上偷走老太太的錢包一樣下流!”我努力裝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但是他會說些什麼我是知道的——談話根本毫無意義。“你從企業活動賬目上偷了七萬八千美元,就為了給你的碼頭哥們兒搞這場該死的聚會?”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沫。哦!七萬八千美元?我知道花了不少錢,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多少。“他跟你是同夥?”“您說誰?我想您大概不太清楚這……”“‘瓊斯’?那個老家夥,蛋糕上的那個名字?”“瓊斯跟這沒關係。”我開始反擊了。米查姆往後靠去,好像在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突破口而洋洋得意。“如果你想解雇我,悉聽尊便,但是瓊斯完全是無辜的。”“解雇你?”米查姆好像覺得我在說塞爾維亞的克羅地亞語。“你以為我隻是在說解不解雇你的事兒?你是個聰明人,電腦、數學都頂呱呱,很會算加法,沒錯吧?也許你能來加加這幾個數字:挪用公款,能給你五年鐵窗生活加上二十五萬美元罰款;信件和電傳欺詐,再加上五年。噢,慢著——如果欺詐行為對某個金融機構產生影響——哈,你走運啦,你不僅捉弄了我們銀行,而且也玩了對方的入賬銀行。噢,今天真是你的幸運日啊,混蛋——光憑這項罪名你就得在監獄裡蹲上三十年,還有罰款一百萬美元。還算得過來吧?總共多少年了?三十五年?我們還沒談到偽造罪和計算機犯罪,從某台受保護的計算機上盜取密碼,你可能被判處一年到二十年徒刑以及更多罰款。好了,現在是多少年了?四十,五十,還是五十五年牢獄生活?你現在二十六歲,你出來的時候應該是……讓我們算算……八十一歲了。”現在我的polo襯衫已經濕透了,隻覺得渾身發冷,兩條腿直哆嗦。“但是,”我開口說道,聲音有點嘶啞,於是我清了清嗓子,“七萬八千美元對於一家有三百億資產的公司來說隻是個舍入誤差罷了。”“我建議你閉上你的狗嘴,”米查姆平靜地說,“我們已經谘詢了律師,他們有把握在法庭上定你挪用公款罪。而且,很明顯你當時遠不隻是乾了這點事兒,我們相信這隻是你們詐騙懷亞特電信計劃中的一小部分,你們是打算分次支取、轉賬的吧?讓我們逮著的不過是冰山的一角而已。”他轉向邊上那個安靜地做著筆錄的女人,“現在我們說的話不要記錄在案。”他再轉向我,“美國聯邦檢察官是我們公司內聘律師的大學同窗。卡西迪先生,我們敢保證他一定會對你做出所有可能的指控。還有,你可能沒注意到,地區檢察署正在發動打擊白領犯罪行動,他們正急著抓個典型呢。他們就缺這麼個典型了,卡西迪。”我盯著他,頭又開始疼起來,感覺襯衫下麵有股汗水從腋窩流向腰部。“無論是州級法庭還是聯邦法院都會站在我們這邊。你完蛋了,徹底完蛋了。現在我們隻是在考慮要怎麼整你、要把你整得多慘而已。哦,決不要幻想你是去某個風景秀麗的鄉村俱樂部度假,像你這麼可愛的小夥子,會被關在馬裡恩聯邦監獄的某個角落裡,佝僂著身子在上下鋪之間爬來爬去。等到出獄的時候,你已經是個牙齒都掉光了的老頭兒了。還有,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現在的刑事司法——聯邦法律已經取消假釋權了。你的生命已經在這一刻被完全改變了。你死定了,夥計!”他看了一眼拿著筆記本的女人,說:“現在可以繼續進行記錄了。讓我們來聽聽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你最好識相點兒。”我試圖用力吞一下口水,但是口腔已經停止分泌唾液了。我突然眼冒金星。他顯然是來真的了。上高中和讀大學的時候,我常因超速而被警車攔下,卻因此成就了“逃罰高手”的名聲。我的訣竅就是:讓警察感覺到你的痛苦。這是場心理戰,要不你以為他們為什麼要戴上像鏡子一樣反光的太陽鏡?這隻是為了阻止你苦苦懇求他們的時候直視他們的眼睛。就算是警察,他們也是人啊!以前我常常在汽車前座上堆上幾本有關執法的教科書,然後告訴他們我正在為成為一名警察而努力學習,我憂心忡忡地說:“這張罰單可千萬不要成為我事業的絆腳石。”要不我就拿個藥瓶給他們看,滿臉愧疚地解釋說我母親癲癇病發作了,我得儘快給她買藥,所以才會超速。這是我體會到的一個真理:如果你打算開始胡說八道,就得想方設法不讓謊言被揭穿,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編織你的連篇鬼話。現在情況遠不是丟工作這麼簡單了。我怎麼也擺脫不了腦子裡有關馬裡恩聯邦監獄的陰霾畫麵。我被嚇得魂飛魄散了。所以,儘管我並不為自己在當時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但是你也知道,我那時彆無他選:如果不搜腸刮肚絞儘腦汁地給這個安全部門的煩人家夥編個最好的故事,我就隻得去監獄裡當一隻喪家之犬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吧,”我說,“我打算老實交代。”“正是時候。”“事實上,瓊斯……嗯……瓊斯得了癌症。”米查姆盯著我,麵無表情。“他是三個禮拜前被確診的。我是說,大夫們對他的病束手無策——他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數了。所以瓊斯,你知道的——哦,你不認識他,不過他可真是個硬漢子,看上去總那麼堅強勇敢。他對腫瘤科醫生說:‘你是說我以後再不用剔牙了嗎?’”我悲傷地一笑,“這就是瓊斯。”做筆錄的女人停頓了一下——看起來的確被打動了,然後接著做記錄。米查姆舔了一下嘴唇。我還拿不準有沒有蒙住他,隻能加大力度,更加努力地胡編亂造。“本來不應該告訴你們的,”我接著說,“我的意思是,在這兒瓊斯並不是什麼大人物,他既不是副總裁也不是其他什麼重要人物,他不過是個碼頭搬運工。但是對我來說他很重要,因為……”我閉上雙眼,過了幾秒鐘,深吸了一口氣才說,“事實是——我從來不願意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的秘密——瓊斯是我的父親。”米查姆將椅子慢慢地往前移了移。現在他在注意聽了。“是的,我們姓氏不同——大約二十年前我母親離開瓊斯的時候,讓我改成她的姓。我當時還隻是個孩子,少不更事。但是父親,他……”我咬住了下嘴唇,現在淚水在我的眼睛裡打轉,“他一直在資助我們,乾兩份有時甚至是三份工作。他從來都沒有要求過什麼。母親不希望他見到我,但是聖誕節的時候……”我猛地一吸氣,幾乎就像在打嗝,“父親每個聖誕節都會來我們家,有的時候他會在冰冷的室外站上一個小時,一直按門鈴,直到母親讓他進來。他總是送我禮物,一些貴重的、他實際上根本買不起的禮物。後來,母親說以她做護士的收入沒法供我上大學,父親就開始給我寄錢。他——他說希望我能過上他從沒過過的生活。母親對父親從來都沒好臉色,而且她有點兒故意離間我們父子倆,你能明白嗎?因此我甚至從來沒有向父親道過謝。我甚至沒有邀請他參加我的大學畢業典禮,因為我知道有他在,母親會不高興的。可他還是去了。我看到他在附近閒逛,穿著一身難看的舊西服——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他穿西裝打領帶,他一定是從救世軍(一個國際性的基督教慈善機構——譯者注)那兒弄來的,因為他實在是希望看到我從大學畢業,而又不想丟我的臉。”米查姆的眼睛似乎有點潮濕了。那個女人已經不做記錄了,隻是看著我,努力眨眼想止住眼淚。演出成功!米查姆值得我使出絕招,而他已經被我打動了。“我剛開始到懷亞特工作時,沒料到父親會在該死的搬運碼頭工作。這簡直是最棒的意外。母親幾年前過世了,現在我和父親重新聚在了一起。我父親是個大好人,他從來沒對我有任何要求,從來沒跟我要過東西,隻是一個勁兒地拚命工作,養活我這個該死的不孝子,而他從來都沒機會來看我。這就像是命運的安排,你知道嗎?然後他得知了這個噩耗,知道自己患上了不宜動手術的胰腺癌。從此他開始說要在癌症殺死他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的意思是……”做記錄的女人伸手去拿紙巾,然後用力擤了擤鼻涕。她對阿諾德·米查姆怒目而視,米查姆有些畏縮了。我低聲說:“我隻是想向他表示他對我有多重要——他對我們大家有多重要。我想我是把公司當成了我的‘夢想成真基金會’了。我告訴他——我告訴他我賭馬三連勝,我不想讓他知道真實的情況,也不希望他擔心。我是說,請相信我,我做的事情是錯的,徹徹底底地錯了。從方方麵麵來看,我都是錯的,我不打算跟你狡辯。然而或許從某個小方麵來說,我做對了。”那個女人又伸手去拿麵巾紙,她像盯著個人渣那樣看著米查姆。米查姆雙眼低垂,臉發紅,不敢直視我的目光。我搞得自己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就在這時,我聽到辦公室那頭陰影處傳來開門的聲音,接著好像聽見有人在鼓掌。慢慢的,而後大聲的掌聲。是尼古拉斯·懷亞特,懷亞特電信公司的創建者和現在的CEO。他一邊鼓掌一邊走過來,笑得很燦爛。“表演得棒極了,”他說,“真是棒極了。”我抬起頭,大驚失色,然後痛苦地搖搖了頭。懷亞特是個高個子,大概六英尺五英寸高,有摔跤選手的強健體格。他越走越近,身軀也顯得越來越大。他在距我幾英尺的地方停住,看起來似乎比平時更高大。懷亞特的穿著品位卓絕,這一點眾人皆知——他穿著一套看起來像是阿瑪尼的灰色西服,係著一條精致的細條紋領帶。他不僅是大權在握,他本身看起來就很有權勢。“卡西迪先生,我來問你個問題。”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我站起身來,伸出手去和懷亞特握手。懷亞特沒有跟我握手。“瓊斯姓什麼?”我想了想,想了好長一段時間。“老艾。”我最後回答說。“老艾?全稱是什麼?”“老艾——艾倫,”我說,“艾伯特。該死!”米查姆一直瞪著我。“細節,亞當,”懷亞特說,“它們總是會把事情搞砸。但是我不得不說,你講的故事感動了我——真的。關於救世軍的西服那段更是把我帶到了你麵前。”他手握拳頭輕拍著胸部說,“了不起。”我靦腆地笑了笑,感覺自己被人利用了。“那個人要求我說得好聽點。”懷亞特笑了。“你是個極有天賦的年輕人,卡西迪。一個了不起的說書人。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