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三浦下的藥,或許隻是發揮了推波助瀾的功效吧,青柳雅春陷入熟睡的真正理由恐怕不是藥力,而是大量累積的疲勞。他醒來時,已是隔天早上八點了。身上穿著原本的衣服,躺在地板上,蜷曲著身體的姿勢就好像是從樹枝上掉下來的幼蟲。窗簾是拉開的,但或許這棟公寓不是位於向陽處,日照不強。三浦已不知去向,沒留下任何字條。當然,他如果真的留下字條,內容恐怕也令人頭疼。沒有毯子的桌爐上隻放著一把鑰匙,這意思應該是要自己離開時把門鎖上吧。青柳雅春打開電視,看見自己出現在畫麵中的瞬間,突然有種錯覺,仿佛房間的地板開了一個洞,自己正在不斷墜落,背脊上一股涼意逐漸往上爬,脖子一陣寒冷,就跟昨天從天橋上跳到前園先生的貨車上時,那種墜落的感覺一模一樣。“您以前便知道凜香小姐住在那棟公寓嗎?”記者問道。兩年前的青柳雅春回答:“不,我不知道。”畫麵上播放了這段當年的影像,接著攝影棚的主持人語重心長地感歎:“沒想到竟然會是他。”“一定要保持冷靜才行。”青柳如此告誡自己。這一刻終於到來,自己的通緝照終於被公布了。但是,青柳拚命對自己說:“這是可以預想得到的結果,絕不能慌了手腳。”如果不這麼說服自己,被當成凶手的那種恐懼感恐怕會讓青柳崩潰。他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畫麵瞬間消失,整個屋內變得一片安靜。青柳站起身來,衝動地走向門口,發現背包忘了拿,立刻又走回來,將背包背在肩上,重新走向門口,卻突然開始擔心開門之後可能會看見一群人正拿槍對著自己,再一次快步走回屋內,轉而從窗戶向外窺探,小巷子裡一個人影也沒有,視線一轉,看見一隻原本停留在電線杆上的烏鴉展翅飛走。青柳再次打開電視。兩年前的自己對著麥克風,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問題,那模樣看起來實在天真又無知。青柳感到無法承受,想將電視關掉,此時看見畫麵角落寫著一排文字:“若您有任何事件相關情報請聯絡我們”。後麵有電話、傳真號碼及電子信箱。青柳想起昨天與三浦的對話。雖然三浦認為投靠電視台的做法不可行,但青柳還是無法完全放棄這個點子。一般人惹上麻煩時,第一個想到的總是警察,其次應該就是媒體。要是再繼續猶豫不決,恐怕將永遠無法采取行動。青柳拿起三浦給的手機,撥打畫麵上的電話號碼。為了保險起見,事先設定成不顯示來電者號碼。或許是打進去的電話太多,通話中的鈴聲響了好一陣子,大約十分鐘後才接通。“那個……”青柳才起了話頭,對方已經用熟練的語調催促:“關於這次的事件,您想提供什麼情報?”聲音聽起來是名女性,簡潔有力但帶著公式化的口氣。青柳緊張地說:“那個……”接著鼓起了勇氣,一口氣說完:“那個,我是青柳雅春。”在青柳的想像中,對方一聽到這句話,應該會驚訝得忘了呼吸,為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特殊情報、大新聞而感到興奮,連說話聲也變得高亢,但實際與想像卻是大徑相庭,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喔,是嗎?”對方的聲音中竟然帶著一點不耐煩,反倒讓青柳吃了一驚,趕緊接著說:“我就是現在電視上報導的那個青柳雅春。”“能不能將您的住處等資料告訴我們?”對方說道。青柳雖然有點疑惑,卻也漸漸理解狀況,一定是有太多人自稱青柳雅春,這些人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但總之人數一定不少。所以接電話的這名女性才會顯露出“又來了”的態度。青柳很想把電話掛掉,但忍了下來,耐著性子向對方說明自己就是青柳雅春,目前正在逃亡,希望透過電視台告訴觀眾自己並不是凶手。青柳不敢說太久,就在要掛掉電話時,聽見電話另一頭的那名女性正在跟彆人說話,雖然不明白詳細狀況,但她似乎正將這件事告訴一個剛好從身後走過的男性。過了一會,換那人接了電話,說:“我是製作人矢島,您是青柳雅春先生嗎?”“對。”青柳不知不覺加強了語氣。“請原諒我們的失禮,太多人自稱是青柳雅春。不過,那些人絕大部分都是很自豪地說自己是凶手,幾乎是沒有人像您這樣主張自己是被冤枉的……”似乎是因為這樣,才引起了他的興趣。“因為我是冤枉的。”青柳簡潔地說道,擔心說太多,自己會忍不住開始哽咽。“您能證明自己就是青柳雅春嗎?”青柳一時之間答不出話來。有誰能證明自己是自己呢?“如果我能證明自己是青柳雅春,你們能保護我嗎?”“保護?”“警察正在追緝我,但我明明不是凶手。”“為什麼不向警察好好解釋?”青柳忍不住想要咂嘴。“是啊,任誰都會這麼想吧。”這句自暴自棄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現在的狀況沒辦法讓我把話說清楚,所以我想要透過電視台訴諸輿論。”青柳邊說邊想著那些窮追不舍的警察、拿著霰彈槍的壯漢以及一次又一次擊發的槍。“我希望電視台能將我藏起來,直到警察承認我的清白為止。”矢島沉默不語。青柳原本還有點期待他能馬上回答“沒問題、沒問題,放一百二十個心吧”,不禁感到絕望。就在青柳偷偷咽下一口唾液時,矢島開口說:“這或許有點困難。首先,我們必須證實你所說的都是真的,我們不能胡亂報導。”“你們現在不是正胡亂報導著我是凶手嗎?”青柳語帶諷刺地說道。明知無謂,卻無法克製自己不說出這句話。矢島再次陷入沉默,過了一會,才接口說:“我們昨晚已經決議,一旦獲得關於你的情報,就必須通報警方。雖然我們會儘可能保護你的安全,但是也一定會把你的消息告訴警察。”這樣的回答確實合情合理。青柳的腦中浮現一個畫麵:自己前往電視台,被帶進攝影棚內,好幾台攝影機對準了自己,但操縱攝影機的都是製服警察,就在自己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即已被他們開槍射殺。被蒙在鼓裡的電視台工作人員當然會一片嘩然,此時佐佐木一太郎會若無其事地走出來告訴大家:“青柳雅春身上藏有手槍,我們不得已隻能將他射殺。”雖然這樣的說法難以讓人信服,勢必引得陰謀論滿天飛,但真相將永遠消失在黑暗之中,就像當年奧斯華死後一切便不了了之。“你還在嗎?”在矢島的呼喚下,青柳才回過神來。“總之讓我考慮看看,我會再打電話。”青柳隻能這麼回答。矢島遲疑了一下,似乎無法決定該不該出言挽留,不過最後還是說:“有什麼地方能幫上忙,請打電話給我。”接著並說了一串手機號碼,應該是他的私人手機。青柳雅春急忙抓起桌上的筆,將號碼寫在左手腕上。掛斷電話,關掉了電視,深深地感覺到,到剛剛為止是孤單一人,從現在開始也還是孤單一人。“快逃吧。”森田森吾昨天在車裡曾對自己這麼說道。“就算一直躲在這個房子裡,也沒辦法解決問題。”三浦曾這麼說道。青柳從背包中取出毛帽,這是離開稻井先生家之後便一直帶著的東西。然而,他又立刻想到昨天被佐佐木一太郎逮捕時,自己正戴著這個毛帽,警方可能已經將這頂毛帽列為自己的特征之一了,雖然不清楚保安盒的攝影範圍有多廣,解析度有多高,但似乎可以想像這頂毛帽在電視上清楚地被拍出來的畫麵。青柳趕緊將毛帽丟向角落,什麼都彆戴似乎還好一點,心裡忽然覺得反正不論如何掙紮,被捕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青柳走出公寓,低著頭朝北方前進,目的地是位於仙台車站東北方的那棟綜合商業大樓。步行雖然花時間,但也想不到其他移動方式。搭巴士太引人注意,計程車司機可能早已拿到自己的通緝照片。緊張的程度較昨天倍增,覺得路人隨時可能對著自己大喊“凶手”,或是抓著自己的手腕喊道“你就是電視上那個人””,也可能會暗中通報警察。青柳在大馬路旁停下來等紅綠燈,感覺身旁的路人都在偷看著自己,不禁心裡發毛,趕緊轉身走向天橋,接著又擔心自己突然改變行進方向可能更加引人側目,緊張地加快腳步走上天橋。來到天橋的中央時,看見了一座保安盒藏匿在天橋下的植物旁,反射性地想要蹲低身子,趕緊提醒自己忍住。此時一輛救護車從天橋下駛過,青柳的目光忍不住被警示聲及紅色燈光牢牢吸引。一切的行動都是如此不協調,所有的舉止都相當不自99lib?然,連移動身體半寸都是一件痛苦的事。他往車道一看,車流似乎比昨天順暢了些。路檢據點或許尚未撤除,但應該放寬許多。一輛送貨的大貨車停在路邊,送貨員正將貨品搬出。02青柳來到綜合商業大樓,沒有搭電梯而是沿著昏暗的樓梯爬上三樓。位於三樓的那間咖啡廳,果然還是拉下鐵門,店長看心情開店的方針似乎依然沒變。青柳躲進咖啡廳旁的公共廁所,裡麵不僅昏暗,還充滿灰塵與臭味。整個三樓的空間除了咖啡廳之外皆無人使用,所以應該是不會有人進來這間廁所,但躲了一陣子之後還是感到不安,忍不住躲進隔間之中,可是隔間內的狹窄卻令青柳更加害怕,想到如果有什麼萬一,在隔間內將無路可逃,最後還是選擇站在小便鬥前。水滴不停地從洗手台的水龍頭滴落,不管關得再怎麼緊,水滴還是滴個不停,飛濺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在耳中回響。大約九點十分左右,聽見電梯運轉的聲音。接著,門外傳來了“果然沒開”的抱怨聲,然後是“請問是不是有人委托送貨”的呼喚聲與敲門聲。青柳緩緩打開廁所的門,走了出去。“岩崎前輩。”岩崎英二郎轉頭過來一看,不禁瞪大雙眼。他依然梳了個飛機頭,一點也沒變。“喔喔。”岩崎目瞪口呆,一動也不動,腳邊放著一台搬貨用的推車。“青柳,你在這裡乾什麼?我剛好來這裡取貨。”“岩崎前輩,真是對不起,那個委托申請是我提出的。”“什麼?”岩崎一臉不解。“昨天,我查到這附近是你負責的區域後,就在網頁上提出委托取件申請。”“什麼?真的假的?”岩崎英二郎每次感到困露臉上都會露出笑意,這個習慣還是沒改。他正淡淡地笑著,可見得他現在既不是在生氣,也不感到害怕。“話說回來,你現在的處境可真要命啊。”“你看電視了?”“今天早上看了。當時我正準備要出門,我老婆把我叫住,我本來還不知道是什麼事,一看電視,才知道逃亡中的凶手竟然是你。整個公司為這件事炒翻天,電話也響個不停呢。”“真是非常抱歉。”青柳低頭賠罪。自己以前上班的公司受到世人注目,也是可以預見的事。“害你們沒辦法好好工作。”“唉,彆介意啦。”岩崎英二郎似乎慢慢冷靜下來。“反正那一定不是你乾的,對吧?”“咦?”“你真的是那個事件的凶手嗎?不是吧?”岩崎英二郎皺眉說道。青柳愣愣地看著岩崎英二郎,想起從前剛進公司還跟著他實習的時候,在送貨的過程中也常常從側麵看見他這個表情。每當車內音響傳來流行歌曲,他總會不耐煩地說:“這種歌哪裡好聽了?一點也不搖滾。”當時臉上就是這種表情。青柳不禁緊緊抿住嘴。岩崎英二郎似乎看穿了青柳的心情,說:“何必哭喪著臉呢?”接著又道:“青柳,可彆告訴我,你真的是凶手喲。”“不是。不過岩崎前輩那麼輕易就相信我,讓我嚇了一跳。”青柳靦腆地說道,以手背在眼角擦了擦,才想到今天還沒洗臉。“我以前或許也跟你說過,隻要聽見電視上的流行歌,或是完全看不出來哪裡搖滾的樂團莫名其妙地大受歡迎,我就會覺得很煩。老實說,那些賣座的音樂或,都讓我覺得既膚淺又虛假。”“你以前常常這麼說,岩崎前輩。”“所以啦,”岩崎英二郎的目光如老鷹般銳利。“我向來認為電視上說的事情都不是真的。”“嗯。”青柳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不過更讓自己開心的是岩崎英二郎這個人一點也沒變。“好了,你想要我幫你送什麼東西?”岩崎英二郎微微抬著下巴說道,並向他自己帶來的推車望了一眼。整台推車都貼上了代表公司形象的淡藍色貼紙。每當需要搬運一件以上的大型貨物時,送貨員就會使用推車;或要將貨物送到禁止停車的區域時、也會由集貨據點使用推車以徒步的方式運送。“能不能……”青柳說:“幫助我逃出仙台?”岩崎英二郎眨了眨眼睛,嘴角再度上揚。青柳拚命向岩崎英二郎說明:委托取件時如果注明是大型貨物,送貨員應該會帶一台有蓋子的大推車來取貨,我想要躲在推車裡,然後藉由貨車移動,離開仙台。“喔。”岩崎英二郎說:“話說回來,你怎麼會知道這裡是我負責的區域?”青柳說:“我看了員工專用網頁中的送貨員負責區域資料。”接著又老實地說:“我認為如果是岩崎前輩,或許願意幫助我。”岩崎英二郎邊搔著鼻子,邊將脖子左右擺了擺。“拜托前輩這樣的事情,真是非常抱歉,可是我已經想不到其他可以投靠的人了。我知道這樣一點也不搖滾,真是對不起。”青柳不停地低頭懇求,岩崎英二郎低聲說:“不,這還滿搖滾的。”接著開心地笑了。“進來吧,這貨物我幫你送。貨到付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