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1)

“接下來你們得吃些苦頭。”永島丈說道。“吃苦頭是某種比喻嗎?”我問道。“不,是現實上、肉體上的苦頭。”永島丈緩緩閉上了眼。“永島丈,你身為議員,做這種事好嗎?你不是英雄嗎?”五反田正臣粗魯地說道。他的態度不像是在奮力抗議,反而像是學生在揶揄老師。“我剛剛都說明過了不是嗎?真相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根本不是什麼英雄。”“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了?”我不自覺說出心中的疑問。“小題大做?”“如果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播磨崎中學事件的幕後真相的確很驚人。政府設置了專門研究超能力的機構,學生在那裡接受危險的實驗;一名家長意外身亡,演變成陷入恐慌的教師將一整個班級的學生全部殺死;所有存活的目擊者都被封了口,事件被扭曲為另一套虛偽的真相。如果內情真是這樣,確實是一則人新聞,任何人聽到都會嚇一大跳。不過,或許我這麼說有點矛盾,整件事說穿了,不過是這樣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雖然我儘量選擇溫和的表達方式,還是變得帶有挑釁意味,“為了這件事而進行網路監控,徹底封住所有人的嘴巴,攻擊不遵守約定的人,何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太小題大做了吧?”“渡邊,說得好!”五反田正臣稱讚道。他幾乎不曾稱讚我,所以我聽了反而覺得渾身不對勁。“他九_九_藏_書_網說的沒錯,你們有必要為了隱瞞真相而做到這種地步嗎?就算被世人揭穿真相,大可把過錯全推給那個叫緒方的老頭就好啊!”“我能理解你們的想法,但問題沒那麼單純。”永島丈說。“沒那麼單純?”我和五反田正臣異口同聲地反問,簡直像是默契十足的老朋友。“哪裡不單純了?”“在播磨崎中學事件中,他們的最終目的並不是隱瞞真相。當然,一開始確實是想隱瞞真相沒錯,但後來逐漸修正方向,他們的目的成了將某個男人塑造成英雄,推上國家的頂點。”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懂他這句話的意思,當我要接口時,竟然又與五反田正臣同時開了口。“那不就是你嗎?”“那個人就是永島先生你吧?”我們各自說道。“是的,就是我。”“這又是怎麼回事?把你拱成英雄,誰能得到好處?”我想像得到的是,某些政治組織、思想集團或擁有特定信仰的團體,為了實現理念而將重要成員送入政壇。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捏造出一個英雄確實很有可能。於是我帶著八成的把握問道:“你的意思是,那個姓緒方的男人在利用你?”但永島丈再度乾脆地給了我意想不到的回答:“問題沒那麼單純。”“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確定能不能解得得清楚。”此時的永島丈看起來就像個毫無自信的青年,“你們不妨回想一下動物的進化過程。”“我可不記得自己曾經進化過,要怎麼回想?”五反田正臣譏諷道。“動物的進化並非從一開始便有著明確的目標。例如長頸鹿並不是為了吃樹上的樹葉才讓脖子變長,隻是有一天由於基因突變,出現了脖子較長的個體,而這個個體又剛好更加適應環境,因而存活了下來,不是嗎?”“關於進化的原理,從古至今有各式各樣的學說,到現在都沒有個定論吧。”五反田正臣似乎頗看不慣永島丈那副說得振振有辭的口氣。“那和拱人上台有什麼關係?”我問道。我不開心進化理論,隻關心播磨崎中學事件。“所謂進化就是不斷地摸索,過程中根本不存在明確,正確的作法或方向。生物隻是在漫長的時間裡,不斷重複著‘突變、適應環境、存活下來’這樣的循環,才得以延續。”“所以呢?”我想起岩手高原上的安藤詩織也曾說過“人生永遠都是在摸索”。“國家的情況也差不多。”“國家?國家又不是動物。”“不,就某方麵而言,國家很像動物。”永島丈自信滿滿地說道:“國家絕對不是一種機械性,係統性的東西。你們不這麼認為嗎?國家裡有各式各樣的人,當政治家與官僚的自私、自尊心,嫉妒心及欲望互相交量,就會引發無人能預測的狀況。這就和動物的行為一樣,毫無邏輯性可言。”“毫無邏輯性可言的國家算什麼國家?”我說:“我們不是有憲法和法律嗎?人民遵守法律,難道不是一種邏輯嗎?”“你錯了,國家比憲法或法律都要來得長壽許多。法律這種東西是隨時在改變的,但國家卻是為了更複雜的欲望而存在。”我想起井阪好太郎說過的那句“國家運作的目的不是守護國民,也不是促進社會福祉或管理年金。”他還明確地說,國家的每一個舉動都是為了讓國家本身繼續存在。“好,隨便你吧,就當國家是動物好了,你到底想說什麼?”五反田正臣自暴自棄地說道。大石倉之助連忙安撫:“五反田前輩,請你彆自暴自棄。”“動物隨時都在尋找進化的可能,在突變中摸索正確的方向。而國家或組織也一樣,總是向外伸出許多看不見的觸手,尋找著‘變化的契機’或‘增加存活機率的方法’。”“你到底在說什麼?”“國家和生物沒什麼不同,一心隻想著如何存活下去。”“請等一下,這和播磨崎中學事件有什麼關係?永島先生,你被塑造成英雄,難道是因為國家需要一個英雄才能存活下去?”“出現英雄並不是國家的最終目的,隻是有可能出現的現象之一。”永島丈說:“而因為這個現象,國家就有可能進化。舉例來說,主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是一些掌握強權的個人,也就是曆史學家泰勒(艾倫·約翰·珀西瓦爾·泰勒(An John Percivale Taylor,1906-1990),為二十世紀相當著名的英國曆史學家。)口中所說的‘戰爭領導者’。”“哪個泰勒?”“好比希特勒、史達林、墨索裡尼、羅斯福,他們各有自己的理念與想法,而他們相互之間的衝突與誤解,造成了世界大戰的開始與結束。”“現在談到戰爭了?”“我不是在談戰爭,而是更大的題目。這些獨裁者或領導者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英雄。任何國家或社會經過一定周期,都會出現某種形式的英雄,英雄可能引發了戰爭,而這些戰爭有時會促進科學或工業的發展。”“但戰爭有時也會摧毀科學與工業。”大石倉之助畏畏怯怯地指摘道。“沒錯,但那又怎麼樣?毀滅之後,一切就會從頭來過。動物或國家最怕的就是停滯不前,沒有變化、靜止不動的狀態就相當於死亡了。”“你的意思是,人民都在期待著領導者的登場?”永島丈緩緩搖頭,“不是的,我想說的是,國家有時候會以暴力等殘忍的手段來向人民宣示自己的存在。”“宣示自己的存在?”“你知道嗎?國家隻有在人民承認其存在時才能存在。”“那不是廢話嗎?”“聽起來沒什麼,但人類是健忘的動物。如果國家太過溫厚和平,人民馬上就會忘了國家的存在。”“就像壞學生才能令老師印象深刻嗎?”永島丈笑著說:“不太一樣,但你這麼想也無妨。國家為了讓人民記得自己,必須不斷引發現象,隔一段時間就得以強烈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你的意思是領導者或獨裁者的真正意圖在於宣告過家的存在嗎?”我問道,但其實我根本聽不懂永島丈想表達什麼。“不,你錯了。”果然,永島丈很乾脆地否定了我的推測,“這和領導者或獨裁者的意誌無關,而是‘國家’為了宣告自己的存在所引發的現象,隻是剛好以領導者或獨裁者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已。領導者、獨裁者、支配者這些人,過了一段期間就會消失,他們的登場對國家來說,隻是周期變化現象中的一個環節。經濟時好時壞,政權不斷輪替,有時爆發殘酷的戰爭,有時進入穩定期,這些現象周而複始,該出現的時候就會出現。國家就像這樣,隨時都在尋找變化的契機。而這起播磨崎中學事件,剛好為英雄登場的現象起了個開端,或許國家早在尋找這樣的契機吧。我再次強調,國家和動物一樣,永遠都在探求各種可能性,這一切都隻是摸索的過程罷了。嘗試改變、失敗、再次嘗試改變,就這樣不斷重複,曆經漫長的歲月,嘗試許許多多的可能性。再舉個例子,經濟一旦蕭條,人民就會累積不滿,想法變得極端,接著引發暴動或戰爭,然後一切回歸原點,從頭開始。”“我還是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些什麼?麻煩你說得簡單一點好嗎?幕後黑手到底是誰?”“根本沒有幕後黑手。”“不就是那個緒方老頭嗎?”“緒方確實企圖將我塑造成英雄,但他不是幕後黑手,隻是一個零件而已。雖然他憑著自我意誌行動,但畢竟是零件。”“零件?你的意思是他像個機器人嗎?”我問道。永島丈再次搖頭。“我不太會解釋。”他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比方說,我剛剛提到的戰爭領導者希特勒,他並非打從一開始就是戰爭領導者,在他掌握大權之前,有個國防大臣處處和他作對,是他的眼中釘。但是有一人,這個國防大臣和一名前妓女結婚,聲望一落千丈,最後不得不退出政壇。從那起醜聞之後,希特勒才逐漸掌握國家實權。”“所以呢?”“或許可說,這場婚姻是促成希特勒崛起的背後推手,但是國防大臣和他的妻子都不知道自己是零件,常然這場婚姻也不是某個人為了拱希特勒而在幕後操弄,他們的結婚乃是基於愛情與欲望,但是結果卻為希特勒開創了道路。德國改頭換麵,連帶影響了其他國家,像是英國的邱吉爾就曾說過,他這輩子的唯一目標就是打倒希特勒,而這個想法很可能是促使英國參戰的原因之一。換句話說,一切都是許許多多人們的想法與欲望糾結在一起的結果,並非有某個個人在背後精心設計安排:每個人的行動都是基於私人利益,進而推動著世界的運轉,就是這麼回事。”“我已經被搞糊塗了。”我歎了口氣。“再舉個例子,今天你們曆經了一段隻屬於你們的冒險來到這裡,而我剛剛也說過,另外還有一名網路記者也曆經了一段隻屬於他的冒險來到這裡。除此之外,關於那起中學事件的紀錄片也在最近公開上映。”“這幾件事互相有牽連嗎?”“稱不上有牽連,也沒有人故意暗中安排,隻能說這些都是巨大潮流的一部分。”“是偶然嗎?”永島丈晃了晃腦袋,又像點頭又像搖頭,“這是一種不算偶然的偶然,就像一股浪潮。那個記者也好,製作紀錄片的人也好,你們也好,都是依循各自的想法與信念而行動,卻在同一時期有了動作。”回想起來,我們之所以會被卷進這整起事件,是因為接了那個交友網站的案子。而為什磨合有那個案子呢?因為國產瀏覽器有了新版本,網站程式必須跟著修正。換句話說,若真要怪到什麼頭上,國產瀏覽器更新版本一事才是我們這次事件的根源。而按照永島丈的說法,瀏覽器版本的變更不過是巨大潮流的一部分,一種不算偶然的偶然。我愈是思考永島丈的話,愈覺得一頭霧水,這種感覺就好像聽到了金光黨的花言巧語,或許永島丈真的想靠三寸不爛之舌把我們唬得團團轉。五反田正臣似乎也察覺了這一點,頓時話鋒一轉說道:“夠了,總之你答應扮演英雄這個角色,這一點總沒錯吧?你也是封口行動與捏造真相的共犯。”“是啊。”永島丈承認了,“我對政治本來就很有興趣,學生時代便涉獵過各種書籍,對於國家發展也有一套自己的理想遠景。不是我自誇,我認為我有當政治家的能力,但我一開始並沒有選擇當政治家。”“為什麼?”“當政治家必須具備許多條件,像是人脈,資金、高明的處世手腕及耐性等等,而這些我全都沒有,我有的隻是一股使命感與野心,所以我老早就放棄當政治家了。”“這證明你的使命感與野心不過是這種程度罷了。”“你說的沒錯。”永島丈坦承接受了五反田正臣的嘲諷,“後來我在誤打誤撞之下,曆經各種巧合,當上了那所學校的庶務員。工作雖然單調又乏味,卻有不少自由時間能夠看書,算是一份不錯的職業。”“接著發生了那起恐怖的事件,讓你從此步上政治家的道路。”“嗯,掩蓋事情真相,順便將我塑造成英雄。我也不知道隱瞞真相的係統何時轉化成了製造領導者的係統。緒方是一開始的發起者,但他也沒辦法掌控全局。”“你隻是被利用了啦。”“這我很清楚,我又不是笨蛋,但我也反過來利用他們,趁這個機會成了政治家。”“搖身一變成為英雄,然後呢?”“打造一個我心目中的理想國家。這應該不是壞事吧?至少我是這麼相信著。”我心中不禁感慨,永島丈畢竟是運動員出身,想法真是太單純了,但我也不由得讚歎這個人有著運動員表裡如一的直率想法,令人心情舒暢。“好了,我該退場了。”永島丈說著站起身。我怔怔地看著他那魅力十足的厚實胸膛與威風凜凜的站姿,幾乎要失去理智,誤以為他是前來解救我們的正義使者。“請等一下。你要去哪裡?”大石倉之助哀聲說道。他很明白永島丈一走將會發生什麼事。“你們想知道的事,我都說完了。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說明能讓人恢複冷靜,似乎有點道理。”五反田正臣說道。這是剛剛永島丈說過的論點。“等等,請放我們走吧。”大石倉之助突然奮力扭著身子掙紮,宛如感受到危險的羊兒在做最後的抵抗。正朝門口走去的永島丈停下腳步,斬釘截鐵地說道:“很抱歉,我還不能放你們走。”“你們要對我們做什麼?”五反田正臣問道,他似乎並不特彆害怕。“你們打算做什麼?”我也忍不住問道。“程序還沒結束,或可稱之為程式吧,由一隻名為國家的生物所產出的程式。”“麻煩你講得簡單一點好嗎?那個程式到底有什麼意義?”“沒有意義。”永島丈旋即答道:“不,應該說它在每個時期有其各自的意義,但意義與目的會隨著時間而消失。”“這是什麼意思?”永島丈轉頭以銳利的目光看著我,“比方說,我們這些議員所麵臨的最大阻礙是內閣法與國會法,這些從前的官僚所製定的法律,直到現在都讓我們政治家感到縛手縛腳。”“這隻是你們政治家的片麵之詞吧。”“或許吧。但我問你,為何從前的官僚要製定出這樣的法律?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們認為一旦讓政治家為所欲為,肯定沒好事。政治家要是能夠隨心所欲,社會就會腐敗,所以他們在政治家身上加了一道法律的枷鎖。”“這不是很好嗎?”“立意是不錯,但經過數十年,這套架構卻成了讓官僚坐大的頭號幫凶。除妖的法寶竟然化身為妖魔。”我忍不住深深歎息。剛剛提到的網路業者係統不也是這樣嗎?歌許公司透過網路業者係統取得上網搜尋者的個人資料,但這套係統的原始用意是抑製網路犯罪與協助鎖定網路惡用者。手塚聰說過,安藤潤也當年也曾協助建立這套係統,如今這套係統卻被利用來迫害某些以特定關鍵字上網搜尋的人。安藤潤也的信念、期待與係統的原始目的都走了樣,幫助人的工具成了折磨人的凶器。這與永島丈所言不謀而合。“換句話說,任何係統或法律都會逐漸偏離本意,變成完全不同的生物。”永島丈說道。“你到底想教我們從中記取什麼教訓?”“堅持理想、目的或意義並不能帶來任何幫助,重要的是必須讓這個機製繼續下去。接下來你們將麵對你們非麵對不可的事情,機製的運作是不能停下來的。”永島丈再次對我們露出同情的視線,“我對你們沒有任何特彆的感情,也不帶任何仇恨,但我不能放你們走。這個程序不能中斷,該做的事就要做到最後。”“你們到底要對我們做什麼?”五反田正臣又問了一次。“接下來的事不歸我管,不過就如我剛才所說,封口的最佳手段,就是讓對方感到恐懼與痛苦。”此時響起一陣敲門聲。我的心臟一抽,因為我很清楚,這聲響正代表著、災厄的降臨。永島丈朝門口走去,大石倉之助死命扭動掙紮著,大聲哀號。五反田正臣看大石這樣,似乎也有些慌了,直喊著大石的名字試圖讓他安靜下來。傳來嗶的一聲輕響,永島丈打開了我身後的電視熒幕。“看看電視冷靜一下吧,搞不好有什麼好看的節目。”永島丈說完,繼續朝門口走去。“歡迎來到國際夥伴飯店,本房間為一二一九號房。為因應緊急情況,請您記下逃生路線。”後頭傳來親切的女性說話聲,這大概是飯店導覽影片吧。我不禁感到無奈,現在不正是緊急狀況嗎?但被綁著是要如何逃生?“若有任何不明了之處或需要我們的協助,請撥打內線電話至櫃台詢問。”電視繼續傳出從容優雅的話聲。“喂,大石,打電話去櫃台說我們需要協助。”五反田正臣故意開玩笑。然而永島丈頭也不回,他打開房門,與門外的人交談兩句便走了出去,接著有兩個人走進了房間。我霎時瞪大了眼,雙腳發涼,恐懼正從地板沿著我的身體向上蔓延,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嚇得流出了小便。走在後麵的那個人戴著一個巨大又真實的兔子頭罩,握著一把大剪刀,我很肯定他就是當初折磨岡本猛的那個兔子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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