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Peace,和平。永島丈的麵孔出現在電影院的大銀幕上,他五官輪廓很深,卻帶著些許稚氣,簡直像個帥氣的男明星。他伸出右手食指及中指,輕輕說道:“Peace。和平。”我坐在觀眾席上心想,這真是一句好話。長長的〔pi〕音後麵,連接著宛如微風輕拂般清爽的一聲〔s〕,確實能令人聯想到和平世界。“像這樣伸出兩根手指頭,聽說在很久以前被稱為和平手勢,可惜在我小時候就已經沒人比這個動作了,隻有豎起大拇指的手勢還流傳著。”永島丈微低著頭獨自,那副模樣確實有著英雄人物或知名演員正在暢談自己前半生的架勢。畫麵上的永島丈有著結實的肩膀及胸膛,容貌卻宛如青年。他並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且聲音低沉,彷佛正以極輕柔的動作將心中的重要回憶一片片揭開,這樣的氣質完全不像一名現任的眾議院議員。“當我朝歹徒衝過去的時候:心裡一直想著這句話——Peace。和平。我得恢複這個地方的和平。這不是基於什麼使命感,隻是……”永島丈頓了一下,靦腆地移開視線,“我根本沒想太多,就這麼豁出去了。”接著畫麵出現一排簡潔有力的標題——“播磨崎”。五年前的秋天,東京都內的私立播磨崎中學一如平日地迎接了早晨的到來。這是一所成立未滿一年的學校,所有學生都是一年級,而且隻有兩個班級,大部分的教室都是沒人使用的狀態,充滿了新學校的青澀感。該校的教育理念是著重個人專長、培養學生獨特住,因此校風自由,沒什麼校規,學生上學甚至不必穿製服。“當時我們學校的教育方針是讓學生學會自己思考,懂得自我約束。沒想到這樣的作法卻成了弊端。”一名臉上滿是皺紋的瓜子臉男人喃喃說道。畫麵旁邊標了一排字,寫著“事發當時的一年級學年主任”。由於沒有製服,學生有時會穿奇裝異服來學校,有人故意穿小醜裝,甚至有女學生上學時頂著衝天金發、一身連身皮衣、背上還背著不知去央求哪位中年大叔買給她的Ri backer吉他。“所以那天早上,看到一群蒙著麵的人衝進學校來,我還以為又是同學的惡作劇。”一名年輕女生說道。她看上去大約十六、七歲,字幕寫著“一年二班的幸存者”。接著畫麵轉至另一名年輕男生。“那天從一早風就很強,聽說氣象廳還發布了強風特報,走在路上甚至有強勁的風突然從旁吹來。所以當我看到那些蒙麵人時,還以為他們是為了擋風或是擋沙子才遮住臉。”對了。觀眾席上的我也想起來了,那一天的確刮著很強的風,我在前往拜訪客戶的途中,還親眼見到一陣強風將一戶老舊民宅的窗玻璃吹破,我相當訝異,後來上網搜尋想找找看有沒有關於強風的新聞,卻看到了播磨崎中學出事的消息。因此那天的這個細節,我的印象意外地清晰。蒙麵進入校園的歹徒共有九名,六男三女,當中五人持有具連發功能的步槍,八人持有尖刀。換句話說,有四人身上既有槍又有刀。此外每個人的皮帶上都係著小型炸彈。這些人分成三組,每組三個人,前兩組各占領一班,剩下的一組則負責占領教職員休息室,三組人馬各自進入負責區域後,一個人站在正前方,一個人站在靠窗側的最後方,另一個人則站在靠走廊側的最後方,形成宛如三角形的三個頂點。當時正值早上班會結束後沒多久,全體學生都在教室裡,他們嘻皮笑臉地看著這群侵入者,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所有蒙麵歹徒就定位之後,同時展開了行動。先由靠窗側的歹徒毫無預警地開了槍,一年一班、二班及教職員休息室各有一人中槍,而且三名中槍者在各空間中的相對位置一模一樣。“如果不想和他一樣,就乖乖聽話!”兩間教室及教職員休息室內各有一名歹徒如此喊道。接著是一陣尖叫,很快便明白狀況不妙的學生及老師已經哭了出來。大家隻能乖乖聽話,依照歹徒的指示將桌椅推到牆邊,所有人集中坐到空間中央。而且為了不讓外人看見學校出了事,歹徒還拉上了窗邊的厚重窗簾。“他們叫我們交出手機。”銀幕上一名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說道。他也是幸存的學生之一。不久之後,占領教職員休息室的歹徒之一前往廣播室,透過麥克風對全校廣播:“這所學校已經被我們占領了,目前死了三個人,如果各位不乖乖配合,可能還會死更多人。”學生回憶著當時的情形說道:“那段廣播尖銳又刺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廣播室裡的男人繼續以尖銳的聲音說:“我們這麼做是為了阻止環境持續受到破壞。”關於環境問題的嚴重性,早在二十世紀就有許多專家提出警告,然而地球溫室效應依然愈來愈嚴重,如今已陷入難以遏止的狀態,北極熊已絕種,病菌大量繁殖,可怕的熱病也不斷傳染蔓延。但即使如此,人類還是不願意拋棄冷氣機及做好垃圾分類。“我們知道,要讓人類有所行動,真理與正義感毫無用處,唯有恐懼與利益得失能夠操縱人類。因此我們將以你們為人質,與政府展開交涉。”廣播室裡的男人說完這段話之後,便沉默了下來。“真是莫名其妙的言論。”學年主任的麵孔再次出現在銀幕上,他蹙著眉說:“什麼保護環境,講得還真好聽。他們的所作所為,說穿了就是槍殺一群中學生。”“那些人是一群瘋子。什麼溫室效應,那早就被證明是騙人的了。”一名身材高姚的年輕女生皺著眉頭說道。她也是當時的學生之一。“說真的,我最怕那種打著正義或良心旗幟的人了。”我看著紀錄片,一邊想起五反田正臣說過的那句芥川龍之介的名言:“所謂的危險思想,就是試圖將常識付諸行動的思想”。這些人的行為正印證了這句話。保護環境、扞衛自然的主張雖然正確,但恣意采取行動卻會帶來可怕的結果。隻不過,要我承認那些嘲諷“正義與良心”的人才是對的,我又不免猶疑。02這群侵入者的計劃看似縝密,其實相當胡來,他們挾持中學生及教師做為人質,隻是為了向當時的內閣總理大臣須藤昭雄表達他們集團的主張。新聞媒體雖然接到了封口令,但整間學校已經被警察團團包圍,就宛如掉在地上的方糖會吸引螞蟻一樣,看熱鬨的群眾與電視台攝影機自然蜂擁而至,播磨崎中學的狀況也被即時轉播至全國的電視畫麵上。我還記得那一天,我雖然在客戶公司裡忙於工作,還是看到了電視上不停報導著這則新聞,一旁閒著沒事的主管直盯著電視看,說些“這下有好戲看了”或是“剛剛有人中槍了呢”之類的風涼話。“我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挑上我們學校。”一名滿頭白發、有著雙下巴的男人說道。他是當時的老師,事件發生後,由於心力交瘁而住院,沒想到又檢查出腫瘤,動了手術後,現在健康狀況已逐漸好轉。“環境破壞跟我們學校有什麼關係?真是莫名其妙。”這群入侵者的行為的確不太符合常理。當他們與警察交涉,或是與須藤首相對談時,隻是不斷重複著一些不知所雲的主張。然而就在他們入侵中學的兩個小時之後,恐怖的事發生了。紀錄片畫麵上的當事者皆露出痛苦神色,彷佛望著留在自己身上的可怕陳年傷口。“事情發生在隔壁班,詳細情況我不清楚……”“我聽見隔壁教室傳來男同學的大聲呼喊……”“一開始是女生的慘叫,接著又有人怒吼……”“我在教職員室也聽見了,槍聲一直沒停……”接著銀幕上出現一群在踢足球的男學生。這是以家用攝影機拍下來的影像,學生們正和彆校進行練習賽。“足球社的社員幾乎都編在同一班,因為我們學校隻有一年級,社員本來就不多。佐藤也是社員之一,他個性認真,很受歡迎。”一名年輕女生說道。事實上,沒人能夠清楚地說明當時一年一班的教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他們教室裡的人全死了,二十名學生,沒有一個活著。從騷動開始到全部死光,過程不到三分鐘。“數名足球社員朝歹徒衝過去,歹徒當場開了槍。陷入亢奮狀態的歹徒以手中的步槍連續射擊,殺死了教室裡的所有學生。”事發後,警方如此宣布。“他們根本一開始就打算把我們全部殺死。”幸存者之一談起當時的可怕經過,她是一年二班的學生。“守在我們班上的那些歹徒聽到一班傳來慘叫,絲毫不驚訝。雖然他們蒙著麵,但我看得出來他們在笑。”“我滿腦子隻想著死定了。”畫麵上受訪者的麵孔不斷切換,每個人隻說一句話,剪接得相當有節奏感。“我一想到大家都會死,不禁哭了出來。”“教職員室裡的老師也大多放棄了希望。”“說真的我壓根忘了學校還有庶務員室。”“簡直像是老電影《終極警探》的劇情。”“要是電影,一定會有人出來救大家的。”“那一刻我真的嚇壞了,腦袋一片空白。”“回過神時,他已經從天花板跳了下來。”“上麵有通風口,他就是從那裡出來的。”接下來宛如進入影片的高潮,數句台詞一氣嗬成。“他來救我們了。”“庶務員室的那個人。”“你問他是誰?還用說嗎?”紀錄片至此,有了短暫的停頓,彷佛在吊觀眾的胃口,接著是所有受訪者的聲音一個疊一個:“就是他。”“永島先生。”“永島丈。”“就是丈。”“永島丈先生。”“永島。”“我們的救命恩人。”03歹徒剛闖進校園時,水島丈正在庶務員室裡整理東西。由於平常用不到的雜物與紙箱堆了太多,他努力整理著。接著他啟動吸塵器想清潔地板,又發現吸塵器的狀況不太對勁,於是他打開吸塵器的蓋子,將裡頭堵塞的塵埃清掉。“那是一台大型的專業吸塵器,我把電源一下開一下關的,完全沒聽見外頭的吵鬨聲。”永島丈語帶懊悔地說道。歹徒們之所以沒注意到庶務員室,是有原因的。他們手中雖握有學校的平麵圖,卻由於工程業者當初的疏失,庶務員室的位置在圖麵上被標成了一道普通的牆壁。“他們自認為計劃周詳,卻因為太過相信手上的資料,沒有事先做現地勘查,我想這就是我能取得機會的主要原因吧。”永島丈說道。“就在我關掉吸塵器電源時,突然聽見了慘叫聲。庶務員室在一樓,一年級的教室在三樓。緊接著又傳來了槍聲,即使我再遲鈍,也猜得出來一定出事了。”永島丈縮起肩,內心的痛心疾首全寫在臉上。接著,紀錄片開始述說永島丈的生平。他出生於栃木縣宇都宮市,老家是商店街上的一家鐘表行。排行老二的他,從小便體格壯碩,小學、中學時踢足球,高中時打橄欖球,大學時則熱衷於美式足球,在運動方麵可說是曆練豐富。此外,根據他學生時代的隊友及老師表示,永島丈不但熱衷運動,還讀了非常多的書,隻要一有時間,他就會打開文庫本,沉浸在書本的世界。無論是海外古典文學、二十世紀日本文學,甚至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學,都在他的涉獵範圍。後來,他又對政治學及社會問題產生興趣,大學時加入了國際政治學研討會,積極參與活動。04“我從以前就在猜,他將來不是成為運動員,就是當上政治家或律師。”他的好幾位友人都這麼說。但是,永島丈大學畢業後卻跌破所有人的眼鏡,成了個打工族,後來透過親戚的介紹,進入播磨崎中學擔任庶務員。“你問我為什麼做這個工作?沒什麼特彆的理由啦。一個人重要的並不是在哪裡上班或擁有什麼職銜,而是如何運用自己的時間。對我來說,隻要有時間看書及思考一些事情,就足夠了。當庶務員的感想嗎?還不錯呀,和學生接觸讓我覺得既新鮮又懷念,還學到了不少東西。”永島丈知道三樓發生事情了。他放下吸塵器,首先朝窗外看了看,校園裡已擠滿了媒體及圍觀群眾。接著他打開庶務員室裡的電視,看了一會兒電視新聞的即時轉播。然後,他做出了決定。“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夠采取行動的人,所以我采取了行動。當時我腦袋裡隻想到一句話——Peace,和平。”永島丈從一開始便決定利用天花板上的配線管移動。他先經由逃生梯上到三樓,爬上樓梯間的天花板,鑽入裡頭的配線管,朝教室前進。“我的武器隻有從走廊上拿來的滅火器、自己的身體,”永島丈苦笑著說,“還有勇氣。”“你有沒有勇氣?”——我想起自己最近常被問到的這句話。永島丈打開一年二班的天花板通風口蓋,一躍而下。“歹徒都蒙著麵,反而很好認。要是他們有任何一人混在學生之中,我肯定分辨不出來,那就隻有等死的份了。”永島丈將滅火器朝講台上男歹徒的後腦勺丟去,奪下他手上的步槍,緊接著朝站在教室角落的一男一女兩名歹徒開槍。“關於槍的使用方法,我在當兵時已練習過無數次,何況當時的狀況也沒時間讓我猶豫。”永島丈殺死教室內的歹徒之後,安撫了學生的情緒,旋即朝隔壁教室走去。這時射殺了一整班學生的三名歹徒也剛好走出一班教室,打算過來查看二班的狀況。永島丈不慌不忙開槍射殺了其中兩人,與第三人發生扭打,將那人的頭塞進玻璃窗破掉的缺口,玻璃碎片插入那個人的頸子,結束了他的性命。“我朝一班教室裡一看,隻見學生們全倒在地上,早沒了呼吸。悲傷與憤怒讓我的腦袋幾乎無法思考。”永島丈將幸存的二班學生們疏導到校舍外,然後進入教職員休息室,以步槍射殺守在裡麵的三名歹徒,把老師們也救了出來。“不論出發點為何,我殺了人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事件發生之後,我有好一陣子陷入嚴重的沮喪。”永島丈微低著頭,朝攝影機旁的采訪記者輕輕一瞥,“沒想到這樣的我,日後竟然成了議員……,一介殺人凶手當上了議員。不過,或許上天如此安排也是有其道理吧。”紀錄片接下來介紹了歹徒的來曆,以及警方後來查出他們的秘密集會場所。在影片的最後:水島丈這麼說了:“我不是什麼英雄。學生死了一大半,都怪我能力不足。不過,正因為我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我更清楚我必須將自己的這份綿薄之力全數奉獻給國家社會。呃,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太矯情了?”電影院裡燈光亮起,觀眾們或是伸懶腰、或是活絡肩頸、與朋友交談,三三兩兩地站了起來。“沒什麼新鮮的內容。”坐在我旁邊的大石倉之助說道。“是啊。”內容枯燥到我幾乎忘了為什麼要來看這部電影。我轉頭望向坐在左側的工藤,正想向他道歉不該硬拉他們來看,卻見他淚流滿麵,忙著掏手帕。“唔,真令人感動。”工藤哽咽道。“咦?是哪裡感動你了?”我一聽,不禁問道。“咦?你覺得哪裡感動?”大石倉之助也問他。“什麼哪裡?當然是全部呀。難道你們不感動嗎?”我不得不承認,每個人的感性似乎是不一樣的,就在我們沿著走道朝電影院後方出口走去時,突然有人喊了一聲“老公!”我嚇了一跳,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聲音的方向。“你也來了呀!”朝著我揮手的,正是一身皮外套搭窄筒長褲的佳代子。妻子的突然出現,讓我當場傻住,腦中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好不容易伸出兩根手指,擠出一句:“Peace.”Peace,和平。真是一句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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