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我建議你放寬心,活得樂觀點。”胡子男說道。他年紀比我小,大概隻有二十多歲,膽識卻高過我數倍。我抬頭仰望路燈,光源處聚集了無數飛蟲。“樂觀?要怎樣才樂觀得起來,你教我啊!”我語氣粗魯地回道。現在的情況,教我怎麼樂觀得起來?我當場打電話給櫻井由加利,響了好幾聲之後,進入語音留言係統。“沒人接。”我說。“我想也是,不過你的偷腥對象真的已經從海外回來了。如果你還認為她在國外很安全,那麼你可能要失望了。”“她現在人在哪裡?”我難掩不安地激動問道,雖然部分原因是剛剛差點被那三個三七分頭的年輕人拷問,至今仍驚魂甫定,但更大的原因是,我真的很擔心櫻井由加利是否遭逢什麼不測。我腦中浮現了可怕的畫麵。某棟肮臟的廢棄公寓裡,或是某間吵鬨的卡拉OK包廂的監視器死角處,櫻井由加利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她的手腳被綁住,手指被打折,腳筋也被挑斷了;而我的妻子佳代子站在一旁,冷冷地說道:“每個人都知道,勾引了我老公的女人,沒有一個能夠平安無事。”如果換作其他人,一定會認為我這樣的想象太誇張了。但以我的情況來看,這絕不是天方夜譚。我拿起手機打給妻子,胡子男並沒有阻止我,隻是垂下眉露出無比同情的表情。“哎呀,你怎麼會打來?”我妻子接電話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還故意裝作沒料到我會打給她。“你現在在哪裡?”“我今天工作比較忙,不回去了。我沒跟你說過嗎?”“我不是問這個。你現在在哪裡?”“你想問的不是我在哪裡吧?”佳代子以一副看穿我心思的語氣說道。但最讓我害怕的是,她的確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想問的是你那個偷腥對象在哪裡,對吧?”“你和她在一起嗎?”“咦?你不再否認她是你的偷腥對象了?”佳代子譏諷道:“我派去的那個壯孩子應該在你旁邊吧?讓他聽電話。”我把手機交給了眼前滿臉胡渣的“壯孩子”。胡子男接過電話貼上耳邊,應聲道:“是。你老公臉色發青呢。他一聽到櫻井由加利已經回國,似乎受到很大的打擊,我已經把他那吃驚的表情拍了下來,等等就傳過去。”我拿回手機,問妻子:“櫻井由加利人在哪裡?”“誰知道呢,在地球上的某處吧。你憑什麼認定我一定知道?”妻子故意悠哉地說道,再再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緩緩吸入空氣,調勻呼吸之後說道:“對了,你上一任丈夫死於原因不明的交通事故,再上一任丈夫則是下落不明,是吧?”“有這回事嗎?”“有這回事。上次我問你原因,你回我說‘因為他們偷腥’。”“我這麼說過嗎?”她笑著說道。雖然我看不見她,卻感受得到她音色中的嫵媚神韻,在這種節骨眼,我的耳朵依然因她的誘人魅力而激動得微微顫抖。“但你沒有告訴我,他們的偷腥對象後來怎麼了。”“你這麼問,好像我肯定做了什麼似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試著安撫妻子的情緒,“我相信你什麼都沒做,我隻是單純想知道那些女人後來怎麼了。”“是嗎?”妻子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說法,“聽說其中一個女的被人發現倒在某間卡拉OK的包廂內,雖然沒死,卻是慘不忍睹。”“慘不忍睹?”“你相信嗎?在卡拉OK唱歌,竟然會唱到腳筋斷掉,這世界真是充滿了驚奇啊,太可怕了。”但聽她的語氣卻一點也不覺得她害怕,反倒是我突然害怕起這世上的一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勾引彆人老公的下場就是斷腳筋。”“櫻井由加利是無辜的,你彆亂來,不然就麻煩大了。”我喊道。“我說啊,你為什麼那麼肯定那個叫櫻井的女人在我手上?你愛乾著急就隨便你吧。”妻子說完便掛了電話。我拿著手機愣愣地杵在原地,內心無比沮喪,飛蟲撞在路燈上的聲響深深烙印在我耳裡。“你真可憐。”胡子男說道。“櫻井由加利在哪裡?”“這個嘛,”他噘著嘴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不過,搞不好過一陣子,你老婆就會叫我去某個地方狠狠教訓她也不一定。”“譬如切斷腳筋嗎?拜托你彆這麼做。”我的胸口仿佛有把火在燒,“她是無辜的,我跟她並沒有怎樣,我說過好幾次了。”“斷腳筋?聽起來好可怕。”胡子男皺起眉頭,再度露出一臉同情。“對了,你知道薛克頓(歐內斯特·薛克頓爵士(Sir Er Shackleton,1874~1922),著名南極探險家。)嗎?”“薛克頓?”“英國知名探險家,你不知道嗎?歐內斯特·薛克頓爵士。”胡子男露齒微笑,搖頭擺腦地說:“一九一四年,薛克頓帶領二十八名隊員挑戰橫越南極大陸,沒想到在途中遇難,被流冰困住了。一年半之後,薛克頓帶著全員生還。你相信嗎?他們在南極活了一年半哦。”他為什麼突然提起將近一百五十年前的曆史事件?“我想,薛克頓在那一年半裡,一定是死命壓抑住自己的恐懼,才能擠出那麼大的勇氣吧。”回想起來,這個男人前幾天對我施暴時,也問了好幾次“你有沒有勇氣”,或許就是因為他對那個薛克頓心懷憧憬或思慕。對於勇氣一事,他似乎特彆關心。“那又怎麼樣?”我問。“薛克頓曾說過一句話:‘樂觀,才是真正的精神勇氣。’”我在漆黑的夜色裡,凝神聽著他的話。“我建議你也樂觀一點,不要想太多。我知道你很擔心那個櫻井由加利的下落,但根據我的直覺,你是絕對找不到她的。這種時候,多想隻是浪費體力,倒不如去做你該做的事。總之你現在應該回家,洗澡,睡覺,起床,然後去上班。”“現在不是做那些事的時候。”我雖然這麼說,後來我還是回家,洗澡,睡覺,起床,然後去上班了。當然,我一回到家,拚命地想聯絡上櫻井由加利,但心情上再怎麼拚命,我能做的隻有不斷地打她的手機和家裡電話。妻子也完全聯絡不上,到了將近半夜三點,我終於放棄了。就如同那位滿臉胡碴的“勇氣男”所說的,這種時候多想也隻是浪費體力,倒不如去做我該做的事。所以,我睡了。02天亮,我翻開報紙,尋找是否有女性死亡的新聞。找了半天沒看到,我頓時鬆了口氣,但轉念一想,搞不好有受害者被虐待得半死不活,根本分辨不出性彆來,連忙又重新找了一遍,同樣沒有類似的報導。我的手機沒有收到櫻井由加利的來電,隻有一封每天早上都會寄來的占卜簡訊,我梳洗打理之後走出家門,進入公寓電梯時才拿起手機來看那封占卜,上頭是這麼寫的:“遇到瓶頸時,請要試著發揮想像力,真的。”我不禁苦笑,心想怎麼會有道麼抽象的建議,文法也怪怪的,但是我的目光卻離不開“真的”二字。出了車站,我朝著壽險大樓走去,從昨天起,那裡就是我的工作場所了。公司規定的上班時間是九點,我在九點整踏進了工作室,大石倉之助與工藤已經坐在電腦前方,敲鍵盤的聲音回蕩在室內。我朝工藤的電腦畫麵望了一眼,他開著瀏覽器,網頁上羅列許多照片,拍的全是製作精巧的模型玩具,顯然不是工作相關的網站。接著我轉身走到大石倉之助身旁,他的黑眼圈依然嚴重,皮膚與頭發毫無光澤,睡眠不足的狀況似乎沒有改善,明明昨天很早就放他回家補眠了,我正要問他是否又熬夜,他先開口了:“渡邊前輩,昨晚我一直在家裡研究這個程式的原始碼。”“你又沒睡嗎?”“一想到這個程式就睡不著了。你聽到這個程式裡有部分經過暗號化,難道不會在意嗎?身為係統工程師,一定會想一探究竟吧?”我聽到這句話,心頭不由得一凜。前幾天丟下工作逃走的五反田正臣,也在電話裡對我說過:“看到奇妙的程式,就會想加以分析,這是很正常的反應吧?”換句話說,五反田正臣也曾試著解開這個程式的暗號。後來呢?五反田正臣失蹤了。不止如此,還有一些奇怪的人正在尋找他的下落。而那些人甚至企圖對我施暴,想從我身上問出消息。“加藤課長被歌許那邊警告了,叫我們不要多管閒事。”我試著勸阻大石倉之助。既然客戶生氣了,還是彆擅自分析他們的程式比較好。當然,我心裡真正想說的是:“要是你也一頭栽進暗號解讀之中,搞不好過幾天又會有奇怪的人來向我施暴了。”但大石倉之助似乎沒聽見我的話,他以文字編輯程式開啟了原始碼,示意我一起看。“動過手腳的部分在哪裡?”我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盯著熒幕問道。“你的係統工程師本性終於覺醒了?”“或許吧。”“老實說,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經過暗號化的部分在哪裡。”“什麼意思?”我問道。事實上,我內心覺醒的根本不是什麼“係統工程師的本性”,而是“擔心偷腥對象安危的本性”讓我的一顆心七上八下,不過這程式確實多少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好奇的是,如果真的有部分原始碼經過暗號化,勢必是以“暗號”的形式呈現,為什麼會看不出來在哪裡呢?“乍看之下,會覺得這隻是個很普通的程式。當然,由於功能很複雜,要理解所有程式運作需要花一點時間,但整篇程式碼裡麵,完全沒有出現任何長得像是暗號的部分。”“會不會是五反田前輩想太多了?”“我一開始也這麼認為,但是看到後來,愈看愈不對勁。這個程式裡麵,包含太多注解了。”“那很正常啊。”程式原始碼基本上是為了讓電腦執行命令而存在的文章,然而有時也必須在裡頭加上一些注解,好比程式設計師的名字,製作日期,或是錯誤修正紀錄等等。程式設計師會為這些注解標上特定符號,這樣一來,編譯器就會自動略過注解部分,對程式本身不會造成任何影響。現在電腦畫麵上的這篇原始碼裡,就有許多的注解段落。“可是這裡怪怪的,你看。”大石倉之助卷動畫麵至某處後停了下來。起初我看不出有什麼奇怪之處,這是一長串寫著日期及修正紀錄的注解,看起來都很平常。“你看,道裡寫著未來的日期。”大石倉之助指著畫麵說道:“這個日期是三年後哦。而且,這些注解雖然看起來都是日文,內容卻沒什麼意義,連天氣狀況都出現了,而且有很多日文助詞用法錯誤。”“你的意思是,這些注解就是暗號?”“我在猜,這個程式經過暗號化的部分都成了注解。”“這辦得到嗎?”程式碼都是以英數字組成,要如何暗號化才能轉為日文的文章呢?我直盯著畫麵,實在不太相信這些日文注解能夠被還原成程式碼。這感覺就好像湊近盯著一隻長得像枯葉的蟲,我卻怎麼看都隻覺得是一片普通的桔葉。“很像是擬態化了呢。”大石倉之助也說出了類似的想法。“擬態?你是說昆蟲假裝成樹葉的那個擬態嗎?”對麵的工藤慢吞吞地問道。看來他一直聆聽著我們的對話。“工藤,關於暗號的事,五反田前輩有沒有說過什麼?像是該如何解讀,或是提到注解之類的?”“你們這樣多管閒事,真的好嗎?”工藤回道。他這句話雖然沒有惡意,聽起來還是很刺耳。“工藤,你的係統工程師本性沒有讓你很想跳進來管閒事嗎?”我帶著幾分自暴自棄的意味問道。“並沒有。”工藤語氣平淡地答道:“我跟五反田先生不常聊天,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看著原始碼,要不然就是拿出他帶來的錄放音機,戴起耳機聽音一樂。”聽到“錄放音機”這個字眼,我不禁感動地輕呼:“那是古董呢。”“錄音帶那種東西,這年頭根本沒人想用,所以早就從市場上消失了。嗯,不過五反田先生就是喜歡那種古老的機器啦。”“不知道五反田前輩都聽什麼樣的音樂哦……”大石倉之助低喃著,我也很好奇這一點,這時工藤突然說:“請教一下,約翰·藍儂是誰啊?”我不懂他為什麼沒頭沒腦冒出這個問題,沒應聲等著他繼續說。“五反田先生說過,他的生日剛好是那個約翰·藍儂的忌日,所以他老是在聽約翰·藍儂的歌。”“約翰·藍儂的忌日是何時呀?”大石倉之助說著敲起鍵盤,應該是在網路上找答案吧。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我腦中,我下意識地撫著嘴邊。陷入了沉思。“怎麼了?”敏銳的大石倉之助察覺我神情有異。“沒什麼。”我想到了今天早上收到的占卜簡訊裡所寫的“遇到瓶頸時,請要試著發揮想像力,真的。”那句“試著發揮想像力”,不就是約翰·藍儂的名曲《Imagine》中的歌詞嗎?沒錯,我愈想愈覺得是這麼一回事,不禁脫口咕嚷道:“……難道約翰·藍儂是關鍵?”大石倉之助似乎聽錯了,語氣委婉地接了句:“渡邊前輩,約翰·藍儂當然是人呀。”(日語的“關鍵”與“人”的發音近似,因此大石倉之助把“難道約翰·藍儂是關鍵”聽成了“難道約翰·藍儂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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