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那群年輕人後,胸口的悶痛也逐漸好轉了。我悠閒地騎著腳踏車,卻不禁在住家附近停下腳步。因為明明已經很晚了,周圍卻突然如同白晝一般,並且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明亮和騷動。煙霧、火焰和人群。我無法分辨其順序,隻覺得眼前不斷出現這些景象。住宅區道路的右方,灰色的煙霧向上竄升至熱氣蒸騰的夜空,分不清紅色還是橘色的火焰有如液體般晃動著,眾多人影聚集在四周,仿佛將火焰團團圍住。我被煙嗆暈了。隨著風向改變,仿佛擁有肌肉般輪廓的煙霧向我飛來,我不停地咳嗽,隻好閉上了眼睛。風向又變了,煙霧頓時消退。我牽著腳踏車,擠進了圍觀民眾之中的空隙。民眾聚集成好幾排的扇形隊伍,我就站在最後一排。著火的是安德森的房子。安德森經營英語會話補習班的平房被烈火所吞噬,不斷傳來劈裡啪啦的清脆聲響。窗戶的框架已經掉落,屋子裡燃著熊熊火焰。火勢肆無忌愕地蹂躪著整棟房子,使得原本已經悶熱的夜晚變得更加酷熱。周圍的空氣很乾燥,我不禁也感到口乾舌燥。“消防車呢?”我漫無目的地叫著。“應該有人叫了吧。”右邊有人回答。我轉過頭去,是一個滿頭卷發、長著鷹鉤鼻的男子。他穿著像是睡衣的薄T恤和運動長褲,和我住在同一個町內。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隻知道他本來是公交車司機,被解雇之後一直沒找到工作。由於火勢的關係,他的側臉看起來輪廓非常清楚。橘色的光影在他的眼珠裡閃耀、跳動著,非常耀眼。他撐大了鼻孔,右手上還拿著令人覺得不妥的香煙。“就算不叫也無所謂。”突然有人這麼說。原來卷發男子身後站著一個略微發福的年輕人。他戴著眼鏡,看似不愉快地鼓著一張驗。此時又傳來了笑聲,仿佛附和著年輕人的話。“喂,真的有人叫救護車吧?”我加重語氣再確認了一次。“有什麼關係,你想掩護美國人啊?”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安德森是日本人啊。”我怒吼著。刹那間,我突然了解這場火災並非偶發事件,而是足球選手事件引發的另一起事件。也就是說,這起事件和快餐店的縱火是有關聯性的,而且是因為相同原因和意圖所發生的事件。都是因為某些人惡意攜帶塑料瓶和簡易打火機所采取的行動。“那家夥當然是美國人。”有人說。接著四周便傳來讚成的意見。“那家夥哪裡是日本人了?”我無法放任不管,於是我立起腳踏車立架,將車子停在原地。接著撥開了圍觀的民眾向前走,儘可能走近這棟燃燒中的平房。圍觀的民眾比搖滾樂團的觀眾更牢不可破,很難突破人群往前走。現場擠滿了眾多男女老幼,每個人都露出忱惚的神情,呆呆地望著火場。不會吧,我一邊前進,心想現場有這麼多人,真的沒有人打電話到消防隊嗎?一定有人打了吧?兩種想法在腦海中不斷交替出現,難道真的沒有任何人打電話嗎?“隔壁房子的人,”我喃喃地說,“相鄰的兩戶家人一定會打電話的,不然要是延繞到他們家怎麼辦?”“相鄰兩邊都沒有住人啊。”一個聲音冒了出來。我無法分辨這聲音是因為有人聽到了我的喃喃自語而做出的響應,還是我在腦中自問自答,但我就是聽到了聲音。“一邊去旅行,一邊已經搬走,兩邊都沒有人啊。”“不要開玩笑了,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我回答道。“這樣不是正好嗎?把美國全部燒光光最好。”“那是安德森家,不是美國!”我從口袋拿出手機,準備按下按鍵。我得趕快打電話報誓。“那你說說看是哪一州啊,那裡是美國的哪一州?”“你少囉唆,小心把你也一起燒了。”對方拍打我的手,手機應聲飛了出去,掉到馬路上。我氣炸了,但卻無法彎下腰去撿。隻好扭過身子,忍受著周圍的白眼和嘖嘖聲,努力擠到圍觀民眾的最前列。好熱。熱帶夜裡發生的火災超越了忍耐極限,熱氣不斷往我的臉上襲來,火勢之大令我無法繼續往前走。雖然現場沒有警察和消防隊員,但圍觀民眾的隊形卻整齊地停住,仿佛眼前有條封鎖線。是迫於火勢而無法更往前去了嗎?我向後退了幾步。火焰在夜空中向上延伸。猶佛不知名的物體伸出觸手不斷地擺動。我感覺到的不是絕望,而是希望和鼓舞的氣勢。在我望著火場的同時,一股沸騰而起的心情從腹部不斷上揚。映入眼簾的火焰就像是我的能量,是我勃起的性器,我感覺到一股野心勃勃的快感,我看得入迷了。腦中的角落裡響起了音樂。起初我以為是單純的聲響,不以為意,然而音樂愈來愈清晰,是舒伯特的〈魔王〉。當我還是小孩時,音樂課本裡的那一首〈魔王〉。舒伯特的〈魔王〉。當時老師在音樂教室裡告訴我以及全班同學這首歌的內容時,實在令人愕然。那股求助無門的恐懼讓我全身不停顫抖。深夜裡,父親帶著見子騎在馬上奔馳。這首歌就是描述這對父子的問答。“兒子啊,你為什麼遮著驗?”父親間。“父親,你看不見嗎?有一個戴著王冠的魔王啊。”兒子回答。“那是霧啊。”“父親,你聽不見嗎?魔王在說話呀。”“那是枯葉掉落的聲音啊,冷靜一點。”“父親,你看不見嗎?魔王的女兒在那裡呀。”“我看見了,但那是柳樹呀。”“父親,魔王抓住我了。”這時父親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他加速馬力向前衝,拚了命地趕到宅邸。我不得不想,這實在太相近了。歌曲裡的小孩就像現在的我,隻有我聽覺到魔王的存在,但不管我怎麼嘶吼、大聲疾呼或是害怕得直打顫,身邊卻沒有人感覺到魔王的存在。我忘記眼前火焰的存在,全身不停顫抖。拍頭,向上,天空中有雪,看起來馬上就要下一場大雨,但是空氣卻很乾燥。的佛這場火止住了即將落下的雨。舒伯特的〈魔王〉裡,小孩最後怎麼樣了?我應該知道答案的,我問自己。我拉著自己的領子,逼問著“到底怎麼樣?”。“死了不是嗎?”我回答道。在歌曲的最後,父親騎著馬抵達宅邸時,懷中的孩子已經死了。當時還是小孩的我,聽到這樣的結局隻是屬到無比恐懼。如果像是〈放羊的孩子〉,因為說謊而招來悲劇,還比較能理解,但我不懂為什麼一個沒有做錯任何事的小孩居然會死。他發現了魔王的存在,並將這件事告訴父親,但卻仍然沒有機會獲救。聽到消防車的警笛聲時,我不知道已經在現場站了多久。總之,遠方傳來了尖銳的警笛聲,我頓時清醒過來,搖了搖頭,以稍稍穩定的心情環顧著四周。我看到了安德森。起初隻看到一個在火焰映射下的黑影,過了一會見,一個清楚的輪廓和膚色的人形才浮現眼前。他在前方幾公尺處,雙膝著地,看著眼前的平房。接著他站起來,轉過身來麵對著圍觀民眾,望著我。他虛弱地跨步,直提挺地向我走來,似乎是發現了我在現場。身材高大而體格壯碩的他拖著步伐,慢慢地靠近我。或許是心理作用吧,圍觀的民眾似乎都緊張了起來。“安藤桑。”安德森站到我的麵前說。“啊——”我隻能無意義地拉長著音。“都燒光了。”他悲傷地皺著眉頭。“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知道該辯解些什麼,還是該怎麼道歉,我完全不知道。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坐倒在地上。“你還好吧,安藤桑。”頭頂上方傳來了安德森的呼喚。我抬起頭看著他。想說“對不起”,聲音卻出不來。他看起來很落寞,卻又堅毅地微笑著對我說:“人生在世,就是會有這種事呀。”回到家後,潤也和詩織緊靠著坐在客廳裡。他們兩人坐在電視機前,看到我回來,潤也舉了舉手,說:“哥,你回來啦。”電視屏幕的光芒映照在兩人臉上,呈現紅綠色,也讓表情看起來很不安。“哥,安德森他,”潤也劈頭就說。“嗯,我剛才看見了。安德森他沒事。”“那他家呢?”“都燒光了,消防車也來了。”我的手機也總算是撿回來了。“哥,我突然覺得好怕。”潤也雙眼盯著電視,頭也不回地說。也不管女朋友在身旁,說出了這麼泄氣的話。“因為我們太害怕了,所以才一起看這部振奮人心的電影。”詩織也兩眼直視著電視說。我看了看電視屏幕,那是一部描述人類和外層空間生物展開一場肉搏戰的電影。我曾經看過一次,但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這部電影可以振奮人心。“總而言之,在這個世界上,”潤也指著電視說:“人類是很團結的。”一副解說的語氣。團結並不一定是壞事,我的腦中響起“Duce”老板說過的話。“哥,人死了之後不知道會怎麼樣。”潤也突然冒出這句話,把我略了一跳。“怎麼會突然講到這個?”“這部電影裡。好多人一個接著一個死掉。因為死得太容易了,所以好恐怖。”“死後應該也會存在於某處吧。”“某處是哪裡?”“如果對他們打招呼‘最近好嗎?’,應該也會回答吧。”“對著死去的人說‘最近好嗎?’聽起來好諷刺喔。”詩織無力地笑了。“不過,比起被人遺忘,說不定偶爾這樣問問他們,他們會更高興吧。”我毫無根據地亂說。“那我死後哥你也會不時像這樣和我說話吧。”“潤也,最近好嗎?這樣嗎?那你會怎麼回答我?”“我會回答你:‘都已經死了,哪有什麼好不好?’”潤也笑了。之後我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告訴自己“熄燈了”,然後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