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1)

魔王 伊阪幸太郎 1511 字 1天前

二十分鐘前,我走出與JR東京車站相通的美術館,擠開雜遝的人群,總算穿過地下鐵的剪票口,跳上了駛進月台的丸之內線電車。我找了個空位坐下,正打算閉目養神時,突然聽到:“你不是安藤嗎?”,眼前站著我的大學同學。雖然畢業後再也沒見過麵,不過才五年不見,他的頭發已短到幾乎讓人認不得。所以我才沒有馬上認出他來。“原來是島啊!”下午一點,車內並不那麼擁擠,不過每節車廂裡還是有幾個人手握吊環站著。我旁邊的座位正好空著,島便理所當然地坐了下來。“你是犯人啊?”我說。“有人這樣打招呼的嗎?”“因為你的發型啊。”我直盯著他的頭發,“頭發變得這麼短,我還以為你是犯了罪,打算潛逃到什麼地方去,所以才剪這麼短呢。”大學時代,不論身邊的朋友好聲好氣地規勸他:“短頭發比較適合你吧。”或是挖苦他:“你那頭發看了就難受,拜托你剪了吧、剪了吧!”島還是堅持留著長發。問他為什麼,也隻是得到“這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哪能那麼簡單就剪了。”這種敷衍的回答。雖然如此,他的指甲,卻總是剪得很短,完全是標準不一。列車向左傾斜,加快了速度,行進聲慢慢變尖銳了。那聲音非常高亢,宛如激動男人的血壓不停飆升,血液發出哀鳴一般。“大約兩年前剪的,”島輕描淡寫地說:“終究還是得麵對現實,我每天在外麵跑業務,留長發太不方便了。”“被客戶抱怨嗎?”“不,是太熱了。”“原來如此。”我說。五年前的他如果聽到自己的這番話,應該早早就氣餒地先把頭發剪了吧。“今年夏天比以往熱多了。”“陽光又熱又刺眼,慘透了。”“實在是熱翻了。”我說。事實上現在正值七月酷暑,街上的大樓和地麵都快被陽光曬得焦黃了。再這樣下去,恐怕就像烤魚一樣整層皮都掀開來了。“這就是地球暖化吧。”島喃喃自語著。接著,不知是有意還是偶然間,他注意到了車內的垂吊式周刊廣告。廣告上的標題寫著:“眾議院解散!同時舉辦參眾議院選舉。”“不是我自誇,我從未參加過任何一次投票。”島眼睛盯著廣告說。“不能說‘不是我自誇’,而是‘說來慚愧’吧。”“不過啊,你不覺得就算去投票,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嗎?”“就是因為大家都這麼想,所以才沒有改變啊。”“安藤你還是一樣那麼嚴苛啊。”島皺著臉。“不過這次我打算去投票。這可是我的第一次喔。第一次投票唷。感覺好像回到二十歲。”“怎麼突然想投票了?”“這個嘛,因為那個犬養還滿有趣的。”我就知道,我強忍著差點脫口而出。島說的犬養,就是目前在野黨“未來黨”的黨主席。“如果是犬養,你不覺得他可以對美國暢所欲言嗎?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島繼續說:“所謂地球暖化,是二氧化碳造成的吧?CO、CO。”“是CO2吧。”“但是美國卻不致力於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太奇怪了吧。”“你說得沒錯,美國確實對於降低二氧化碳非常不積極。”“一定要有人出來教訓美國了,叫美國不要繼續這麼囂張。對吧?現在的佐藤,他說的出口嗎?”島說得口沫橫飛,提到現在的執政黨主席,也就是內閣總理大臣時,更是直呼名諱。“沒辦法吧?那家夥淨裝得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但隻出一張嘴,光說不練的總理。”“不過再怎麼說,未來黨也沒辦法成為執政黨吧?”未來黨並非在野黨第一大黨。隻有二十席左右的議員席次,終究隻是個小黨。不過,我想到希特勒所屬的國家社會主義德意誌勞工黨剛成立時,得票率不到一成,意大利的法西斯黨在第一次選舉中也吃了敗仗。所以呢?那又怎樣?我問自己,但卻得不到答案。“沒能力就是沒能力啦,當初大家死馬當活馬醫啊,讓佐藤做了五年,但是景氣一樣沒有變好啊,非得讓執政黨有所警惕不可。所以啊,我這次才想投未來黨。”電車在鐵軌上奔馳的震動,使我的臀部也跟著輕微地搖晃了起來。“犬養今年三十九歲,你知道嗎?”我發覺自己的聲音超乎想象的大。“你是說他很年輕嗎?年輕有什麼不好?”島說:“那些沒有未來可言的老人,有能力思考未來嗎?不管時空如何轉變,有能力思考未來的,總是年輕人啊。”接著又說:“對政治人物來說,未來就等於晚年啊。”島這番話出乎意料地說得非常流利,而且總讓人覺得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你記得嗎?這是你念書時說過的話啊。‘隻有年輕人才有資格談論未來!’這不是你說的嗎?還有‘未來豈能淪為政治人物的晚年?’那時我們在店裡喝酒,大家正在和女孩子討論滑雪的事情,隻有安藤你一臉嚴肅,叫我們‘用用你的腦啊’,煩死人了。不管說什麼,你都要大家用腦。”“確實是。”這一點我到現在仍然沒變。我喜歡考察。如果有人誇張地說我的人生就是考察,我也願意相信。“小時候我看過一部電視連續劇,主角是一名美國人叫做‘馬蓋先’。”“安藤你也曾經有過那段過去啊。”“那部連續劇叫做《百戰天龍》。馬蓋先總是能將身邊的道具變為和敵人對抗的武器,應該說他頭腦非常靈活。這個主角每次遇到困難時,就會對自己說一句話。”“說什麼?”“就是‘用用你的腦啊’,馬蓋先總會對自己說:‘用用你的腦啊,馬蓋先。’”“想不到這個冒險野郎還滿會自我反省的嘛。”(百戰天龍的日譯片名為《冒險野郎Mac Gyver》。)“劇情大綱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但卻常常想起主角這句台詞。用用你的腦啊。”“這讓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對我班上女生說你是熱愛考察的考察狂,結果她們誤以為是絞殺狂呢(日文中的“考察”和“絞殺”同音,讀為KOUSATSU。)。”“啊!”我不禁大叫,轉向右邊盯著島說:“難怪!”“難怪什麼?”“難怪我總覺得係上的女生從某個時候起便刻意與我保持距離。我還以為自己太敏感了,原來大家以為我是勒頸人魔啊?”“這有什麼關係?”島輕鬆地說:“像我,大家都說我喜歡巨乳、喜歡高中女生,所以女孩子總是一臉厭惡地看著我,真是淒慘啊。”“這也是事實吧。”“總而言之,我隻是想告訴你,我並不覺得你整天考察很令人討厭。甚至可以說我曾經受到你的影響,我不討厭你的想法喔。”“什麼想法?”“就算是亂搞一場,隻要堅信自己的想法,迎麵對戰……”“迎麵對戰?”“這麼一來,世界就會改變。這不是你說過的嗎?那時你老是嘲笑我們嘴上無毛,現在想想。其實這樣也不錯。人生要是少了一股想要改變世界的衝勁,就沒有生存的意義了。”“以前說了那麼多大話,現在的我也隻是個乾勁十足的上班族啊。”“而我隻是個疲憊不堪的上班族呢。”電車靠站了,發出空氣迅速受到壓縮而排出的聲音。車門打開後,沒有人下車,左邊車門走進了一個蜷曲著背的老人。車上沒有空位,老人若有所求地環望著車內,最後還是隻能抓著扶把。“剛才的話題,我其實並不是說犬養太年輕。”電車啟動後,我對島說。“我們兩個從剛才就在高談闊論些有的沒的,又是政治,又是未來的。那麼久沒見了,卻光說這些。”島好像已經不想討論這件事了。不過我還是繼續對他說:“三十九歲正是壘索裡尼取得政權的年紀喔。”“墨索裡尼。”島嚇了一跳。我心想,也難怪他會略到。有誰會想到在地鐵裡和學生時代的朋友閒聊時,會突然聽到這樣一個專有名詞呢?“很久以前那個獨裁者?”“犬養很像墨索裡尼。”哈哈。島的笑聲聽起來有點刻意,接著露出了然於心的眼神。“難道安藤你感到不安嗎?”“你指的不安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擔心在野黨如果大勝,犬養逐漸受到歡迎,會使整個國家走向法西斯政權?對不對?不可能會變成這樣啦。”“為什麼這麼肯定?”“你果然是這麼想的啊。”島笑了,“跟你說不可能啦。”島趁勢站了起來。電車逐漸減速,並準備靠站。“先這樣了。”他向後轉過頭去,手舉至肩膀處揮了揮。“我再打電話給你。”緊接著走出開啟的車門,“你還住在那間公寓吧。”喂!我早就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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