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9(1 / 1)

蚱蜢 伊阪幸太郎 2630 字 1天前

莫名其妙。回過神時,自己已經被拖出車去。有人頭先腳後地拖著自己,臀部完全離地,鞋跟在地麵磨擦著。就像雪橇——蟬想,不過不是坐在雪橇上,而是自己成了雪橇,被人拉著。有人拎住外套後領,拖著自己走;那人力氣很大,他甚至一度以為拖著自己的是汽車或機車。這裡是哪裡,蟬左右張望,他看見柏油路麵,正前方是剛才還坐在裡頭的休旅車。這是怎麼一回事?蟬感到混亂。正當他好不容易弄清情勢,身體卻忽地浮了起來,他像個行李被抬了起來,似乎是越過了路肩,腳下的地麵不知不覺間成了泥地。蟬還記得,自己直到剛才還坐在休旅車的駕駛座上恐嚇寺原的員工,那之後他為了找鑰匙摸索著牛仔褲的口袋,忽然一雙手冷不防地徒後麵伸了出來,這件事他也記得。一雙手從車座左方冒了出來。蟬懷疑自己的眼睛,一時無法反應,一眨眼之間那雙手捉住他額頭。視線突然封閉,他知道眼前看到的是手掌的掌紋,隻能透過指縫看見前方,緊接著後腦勺往椅背撞了上去,一陣閃光之後意識逐漸遠去,腦袋在搖晃,身體震顫著,之後的事蟬就不大清楚了。車門聲響起,連續砰砰兩聲,他隱約意識到是駕駛座的車門被打開,身體卻動彈不得,昏沉沉的,手腳使不上力。這是怎麼一回事?連開口抱怨的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被拖出車外。臉頰感到疼痛,有什麼東西刺著左臉頰,有草的味道。定睛一看,一旁就是草叢,是它在紮剌著蟬的身體。是杉林。他身在大樓對麵那片鬱蒼且散發詭譎氣息的杉林中。明明離馬路沒多遠,卻聽不見半點聲響,隻聽到蟬的鞋子磨擦地麵以及某人踩過枝葉的聲音,就像走進洞窟裡,蟬被拖進森林深處。這家夥是誰?竟然藏在後座?——此時蟬總算有餘力提出這個疑問,難以置信的蟬轉過頭去,試圖掌握對方的身影,卻隻是徒勞。總不會是匹馬吧?拖拉著蟬的力道強勁、粗暴,加上亂無章法的行動,讓蟬半認真地以為對方其實不是人,而是一匹瘋馬。他想起從後座伸出來的手臂,打消了這個可笑的推測。那是人手不是馬蹄,而且還看得見掌紋呢。那不是馬,是人。一個有著怪力的人正拖著我。蟬頭先腳後地被拖行著,簡直像被當成行李對待,他設法把右手伸進牛仔褲後口袋,抓住刀柄,朝對方身後扔去。第一刀沒有命中:是方位不對,或是手揮動的角度有錯,刀落空了。“為什麼沒中!”蟬下意識地大吼,像是傾家蕩產買彩券,摃龜時氣得跺腳的敗家子。“怎麼可能沒中!”突然,身體向下掉落,那人放開了他的後領,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身往後傾倒。一陣疼痛傅來,背部感受到泥土的濕冷。蟬蜷曲身子滾到一旁,全身滿是泥土和草葉,慌忙站起身來。得逃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可惜大腦中樞似乎尚未恢複,蟬踉蹌著。“你是誰啊?”蟬拿著刀子與來人封峙,好巨大——他在心中感歎著。男人站在數公尺外,體格極為壯碩,即使在昏暗的樹林中,也能看清他的模樣——他比蟬高出一個頭以上,肩膀相當厚實,短鬟,眉毛與眼睛間隔很窄,膚色不白也不黑,臉的中央是一個壯觀的大鼻子,因為輪廓很深眼窩呈現黑影。對方穿著大衣,雙手垂在兩側,看起來沒拿武器。蟬掌握封方的呼吸,研究巨人的呼吸,吸氣,吐氣,配合著對方的呼吸頻率。“你是蟬嗎?”巨人說。語氣很平靜,一股奇妙的壓迫感震勤了空氣,蟬甚至懷疑出聲的是四周的杉樹。他重新掃視周圍,全是杉樹,約有四十公尺高的杉木覆蓋了天空,彼此間隔數公尺矗立著,赤褐色的樹皮裂紋呈垂直狀,似乎可以輕易撕開;向上生長的樹枝與螺旋狀生長其上的針葉隨風擺蕩。光線從樹葉之間的縫隙灑落,日落前的微弱陽光朦朧地照亮樹林,就像光線透過開了洞的簾幕投射出直線的光影。“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蟬察覺眼前的男人非比尋常,嚴加戒備。能夠輕易拖著蟬的蠻力,麵不改色、沉著應對的風貌,在在散發出一種巽樣感。跟剛才交手的柴犬和土佐犬完全不一樣——蟬想。看他從容不迫的樣子,這家夥很特彆。“你本來應該要殺掉我的。”對方的嘴唇微張,聲音透過地麵攀爬過來。蟬明白了。“就是你啊?”他牽動臉頰,勉強擠出笑容。“梶要殺的巨人。”“你為什麼沒來殺我?”巨人問道。蟬調勻呼吸,不讓封方察覺自己的攻勢,踏出下一步。距離。蟬滿腦子隻想著距離,能夠確保距離的人就是贏家;刀子的狙擊範圍加上臂長和刀身足以貫穿頸動脈的距離,奮力射出小刀能夠確實命中的距離。必須再靠近一些才行。蟬知道隻要一擊不中,這場戰鬥就結束了。他再次踏出腳步,目測距離。巨人一動也不動,默不作聲瞪視著蟬。簡直就像大石頭,蟬想,這家夥就像敲打幾百遍也不會碎裂的岩石之王。再兩步,再一步——蟬默數著,正要踏出下一步時,他跳了起來。距離巨人約有兩公尺,蟬唐突地舉起刀,朝巨人猛衝過去。你不可能躲得掉的,蟬確信。這個距離太短了,巨人不可能避開猛衝上去的蟬,地上的樹枝在蟬的腳下啪吱啪吱地斷裂。巨人表情僵硬,慌忙將重心左移。“就跟你說來不及啦。”蟬假裝揮動右手的刀子,卻伸出左手,他的左手也藏著一把刀。巨人意外地身手敏捷,但是因為被蟬右手的刀子誘騙,動作慢了一拍。蟬的目標是對方的腹部,就像拳擊手使出鉤拳,他剌進左側腹部,刀尖剌破大衣布料,割開裡麵的針織毛線衣。蟬繃緊並集中神經。刀刃陷進皮膚的觸感沿著握住刀柄的手指和手掌傅到手臂及大腦,刀尖切開肌膚表皮,血滲了出來,刀子繼續往深處挺進。他能想像接下來的手感。隻要扭動腰部,將刀子刺進對方體內更深處,刀尖會伴隨著類似殺魚的俐落手感陷入肉中,切開脂肪,挖出腸子。然而事情卻無法如此順利。巨人身體後仰,躲開了這波攻擎,他順九九藏書網勢跌坐在地,發出巨響。蟬的刀尖失去目標,撲了空。而仰著倒下的巨人,手往後一撐迅速爬起身來。蟬收回揮出去的左手,重新調整前傾的姿勢。“塊頭那麼大,意外地很會躲嘛。”他苦笑著說。儘管嘴上說的從容,其實蟬內心焦急萬分地喊著:這下慘了!巨人站得筆直,拍掉手上的泥土,他俯視右腹的傷口,用右手按住又拿開,看著自己的手,一臉新鮮地凝視著從身上流出的暗色血液。“那一刀不深。”蟬像是開玩笑地說完,感覺緊張蔓延全身,手心滲出汗水。“下一刀我會剌深一點的。”我真的辦得到嗎?“你真有精神。”巨人低聲說道。這句話不像嘲笑也不像侮蔑。“蟬本來就很吵。”“而鯨魚很大的。”聽到這句話,蟬縮起下巴說:“我才剛從岩西那聽說你的事呢。你就是鯨啊。是做什麼來著?逼人自殺嗎?”“是見到我的人自己去死。”“真敢說。”蟬佯裝若無其事,露出假笑。“每一個人其實都想死。”鯨說。“那樣的話,我有件事想拜托你。”蟬一邊說一邊慢慢移動腳的重心,他在尋找逼近的機會。距離,必須再一次搶到距離才行。他思考該如何轉移對方的注意力。蟬望著左手的刀,雖然血不到滴落的程度,但刀尖的確沾了血。“什麼事?”“我的上司啊,叫做岩西。說好聽點是上司,其實不過是個沒用的接線生罷了。幫我乾掉那家夥吧。隻要看到你,每個人都想死吧?啊,可是岩西臉皮厚得不得了,或並不容易,幫我收拾掉他吧。”蟬口氣輕佻地說。鯨沒血色的臉孔仍是麵無表情,說道:“並不難。”“啥?”蟬不自覺尖聲叫道。“岩西也一樣。見到我就自己死了。”蟬頃刻說不出話來。他咽下口水,差點放掉刀子。“你去找過他了唷。九九藏書網”他重新握緊刀柄。“在來這裡之前。”“岩西怎麼死的?”“很在意嗎?”“很在意啊。”蟬聳聳肩。“跳樓。”鯨的口氣很冷淡,蟬無法判斷這是對蟬的體貼或是他的本性。“從窗戶跳下去了。”“哦,這樣啊。”蟬的臉僵硬起來,頻頻眨眼,他沒辦法繼續說下去。“那個人,”鯨往前踏出一步,蟬沒有留意,隻覺得鯨的身形突然變大了。“岩西,他對你期望很深。”“期望?那家夥?”蟬苦笑。這算是哪門子玩笑?“那家夥才不冀望我哩。”鯨的身體看起來更大了,蟬完全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靠近的,巨大的身軀擋在眼前,像一座聳立的岩山。“總之,謝啦。”蟬不屑地說。“那家夥不在了,真是謝天謝地。”“你是真心這麼想?”有人說話。除了自己以外,在埸的隻有鯨,這句話理當是鯨問的,然而鯨的嘴唇似乎沒有動。“當然是真心的啊,岩西真是煩死人了。”難不成你以為我在逞強嗎?”“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什麼?”鯨的聲音響起,蟬回過神來。他以為自己在和鯨對話,但似乎並非如此。我在自言自語嗎?他感到背脊發毛,耳朵發燙。蟬雙手握緊刀柄,試圖整理思緒。岩西死了。意思就是我被解放了嗎?蟬立刻想到。這個發展跟加百列·卡索的電影完全不同。岩西死了,可是我還活著,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是那家夥的人偶。這個結局跟電影裡悲慘地哀求著“就算是人偶也好,請放我自由”的青年完全相反。結局?我已經走到結局了嗎?“我是自由的,我不是人偶。”蟬低聲說道。“你是自由的嗎?”不知為何,鯨的聲音就在耳邊鳴響。他覺得這次開口的真的是鯨,卻無法肯定。我到底在跟誰說話?他不安起來。像受到吸引似地,蟬抬起頭正麵凝視著鯨,看見鯨的瞬間,他的背部一陣寒意,全身毛髪倒豎,渾身哆嗦。他直覺明白不可以看,卻無法彆開視線。被盯住了。也許是杉林製造出來的陰影效果,鯨的雙眼與其說是眼睛,更像是孔穴。沒有眼球和眼皮,就像頭蓋骨的眼窩裸露出來一般。再仔細看,可以隱約看到眼白部分,但瞳孔及虹膜卻像空洞。那不是眼睛,是空洞,蟬對著那兩個空洞看得出神。還是什麼玩意兒?這麼想的同時,蟬被吸進那兩個無底深譚,被吞沒,深深沉入黑暗的水底。比夜晚更漆黑的水包圍住蟬,從他的口中入侵。並不難過,那些水就像沁入體內。我被浸蝕了,蟬朦朧地想。異物侵入體內浸透全身的同時,也腐蝕了自己,黑暗的液體擴散全身。儘管如此,蟬依舊無法將目光從鯨的眼睛移開。一種黑色的、凝膠狀的憂鬱情緒在胸中擴大,蟬清楚地感覺到它即將攻占自己的腦袋。一種與恐怖、不安、羞恥或憤怒都不同的黑暗情緒充塞蟬的體內,既潮濕又黏膩,同時又讓人感覺乾涸。這是——蟬恍惚地想,這種感覺是什麼?他懷著一種在沼澤中喘息的心情,努力動腦。他對這股前所未有的憂鬱感到困惑、恐懼,一種像是對自我的失望或灰心、幻滅的感情侵襲自己,分不清是沮喪還是恍惚。難道——下一秒,他唐突地發現:難不成是我內心的罪惡感決堤而出了?罪惡感?怎麼可能?!這一刻,無數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是呢喃、是尖叫,是怒吼,也是哀求,數量驚人的臉孔同時浮現腦海,是密密麻麻的人臉以及從他們口中發出的各種聲音。數量龐大的人臉和聲音,讓蟬幾乎暈厥過去,彷佛洪水一下子湧進眼睛和耳朵似的。過了一會兒,蟬才發現那是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們和他們吐出的話語。詛咒與憎恨的合唱,加劇了黑色憂鬱的侵略工程。蟬咬緊牙關忍耐著。這才不是罪惡感,無聊。他咒罵道,狀況沒有改善。“是岩西的緣故吧。”聲音響起,聽起來像是發自鯨的口中,但蟬確信絕非如此。“岩西不在了,你頭頂上的蓋子也消失了吧?”那個聲音繼續說道。“至今為止,你能毫無顧忌地殺人,是因為有岩西在吧?現在岩西死了,你隻能被泛濫的憂鬱淹沒、窒息吧?”後麵這番話明顯不是鯨說的,那些話像鐘聲般在回蕩蟬腦中。跟岩西才沒關係——蟬咬牙切齒地從齒縫間擠出回應。跟岩西沒關係!我在遇到他之前,不就已經在殺人了嗎?岩西隻負責接電話跟安排行事曆罷了,哪有什麼擋住罪惡感的防波堤之類的作用。鯨依然注視著蟬。我跟岩西沒有關係,就算岩西不在了,對我也沒有影響。“我早在遇到他之前,就存在這世上了不是嗎?”蟬再一次這麼告訴自己,然而下一刻,他卻驚愕不已。眼前一片漆黑。就像撞到一團黑色塊狀物一般。回過神來,蟬發現自己跪倒在地。他知道血氣正從臉上流失,突如其來的絕望感讓他茫然失顧。“我想不起遇到岩西以前的事。”蟬發現了這個事實,膝蓋頹軟下去。騙人的吧?他呢喃道。然而話不成聲,隻發出近似雜音的呼吸聲。力氣從身上流失,原本跪立著的蟬完全癱坐下去。肌肉使不上力,腳也失去了知覺,即便如此,仰著脖子的蟬還是沒有從鯨身上移開視線。他無法移開。俯視自己的鯨沒做出任何特彆的動作,既不毆打,也沒踢踹、綁住蟬的身體,或是取出手槍。隻是以那雙空洞的眼睛目不轉睛地俯視著蟬。然後,等待。蟬注意到了。這個巨人在等我自殺。每個人都想死。這句話壓上了蟬的心頭。開什麼玩笑!他發現右手不知不覺間伸到麵前,身體使不上力,隻有右手有感覺。而手正握住刀子,刀尖朝著自己,預備著。咦?簡直就像要刺死自己一樣,蟬慌了。儘管慌張,身體卻不聽使喚。每個人都想死。這句話再一次在耳畔響起,這次蟬回答了:“嗯,沒錯。”我一直想死啊——他說。正好,我早就想除掉從內臟擴散到胸口、腦袋、身體各處的黑色憂鬱啊——他知道了。蟬注視著鯨的眼睛,抬起右手,他再次跪起身子,挺出腹部。我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了。分不清是太陽還是路燈,有光線微微地從杉葉間灑落,那是一種淡淡的、朦朧的光線。在有如長槍伸展的杉樹林死去也不壞——蟬想。可能是有風吹來,杉樹彎曲的樹身重重地搖晃,那聲響彷佛在催促著蟬,說著:“死吧,快死吧!”剌下去,然後去死吧。羅嗦,死就死。蟬下定決心。就在手上的刀即將剌向自己時,視野突然開闊,籠罩四周的霧氣突然間消失了。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陷入困惑,但是他立刻就明白了。鯨的樣子不對勁,雖然還站在剛才的位置,眼睛卻快閉上了,一臉做夢的表情。這是怎麼一回事?——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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