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莫琳與花園(1 / 1)

“沒錯,戴維,”莫琳說,“他還在走。他基本上每晚都會打電話回來,雷克斯對我也很好。有趣的是,我還覺得挺驕傲的呢。但願我知道該怎麼告訴哈羅德這一點。”她躺在曾經和哈羅德分享的大床上,盯著困在窗簾背後那團明亮的晨光。這周發生了太多事情,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不小心闖進了另一個女人的身體。“他會寄明信片回來,有時還有一份小禮物。他似乎對鋼筆情有獨鐘。”莫琳停了一下,擔心自己冒犯了戴維,因為他一直沒有回應。“我愛你。”她說。說完這句,他還是沒有出聲。“我該讓你去忙了。”她終於說。結束對話那一刻不至於如釋重負,但這是她第一次和兒子說話有不舒服的感覺。她本來以為哈羅德離開後兩人會更親近,但是她發現與其花上好幾個小時告訴他自己過得怎麼樣,還不如忙碌自己的事情。有時當她真的說起過得怎麼樣,又會突然發現其實他根本沒在聽。她找到了不去整理他房間的理由,甚至不再想他會不會來看她。那趟斯萊頓沙灘之行是她的轉折點。那晚她摸索著把門鑰匙插進鎖孔,隔著籬笆朝雷克斯喊一聲謝謝後,她穿著鞋子就走上了樓梯,徑直走到主人房,衣服也不脫就睡到了床上。半夜她突然懷著一絲驚恐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緊接著又鬆了口氣。終於結束了。除了沉甸甸的痛,她想不到還有什麼結束了。拉過羽毛被,她蜷著身子枕上哈羅德的枕頭,那裡聞起來有梨牌香皂和他的氣味。醒來後,她感覺到一種輕鬆感像熱水一樣傳遍了全身。然後她開始將自己的衣服一堆堆從客房搬進來放進衣櫃,掛在哈羅德衣服的另一端。她給自己立了一個挑戰:他不在的每一天,她都要嘗試一件新事物。她把那堆未結的賬單和支票本放到廚房桌子上,開始清理。她打電話給哈羅德的保險公司,確定他的健康險還未到期。她把車開到車房,檢查了車胎的氣壓情況。她甚至在頭發上綁了一條舊絲巾,像從前一樣。當雷克斯突然在花園籬笆那頭出現,她閃電般地伸手將絲巾扯下來。“我看起來肯定很可笑。”她說。“一點都不會,莫琳。”看來他心裡有事。他們談談花園,談談哈羅德走到哪兒了,然後他突然說想起一件事,靜靜走開了。莫琳問他是不是一切都沒問題,他隻是點點頭。“等一下就好,”他告訴她,“我有個計劃。”莫琳下意識覺得應該和自己有關。前一周在臥室清理窗台的時候,她無意中注意到雷克斯收了個硬紙板包裝的管狀包裹。一天後在同一個位置她又看到雷克斯抱著一塊窗戶大小的板辛苦地走過來,還用一塊格子絨毯藏藏掖掖地蓋住。莫琳好奇了,跑到花園裡等著,甚至拿出一籃子乾洗的衣服掛上晾衣繩,但雷克斯整個下午都沒有出來。她敲敲門,確認他是不是還有牛奶,他隔著一條窄窄的門縫說還有,又說自己想早點休息。但是當莫琳十一點鐘出去檢查後花園時,雷克斯家廚房的燈仍然亮著,能隱隱約約看到他在敲敲打打。第二天莫琳突然聽到信箱被人猛敲一下,她趕緊跑到門廳,發現大門磨砂玻璃外有一個奇怪的四方形物體,上麵還露著個人頭一樣的圓形。打開門,她發現是雷克斯抱著一塊巨大的方形棕色包裹,外麵還綁著一圈蝴蝶結。“我可以進來嗎?”他幾乎連這句話都說不出來。莫琳已經想不起來上回收生日禮物或聖誕禮物之外的驚喜是什麼時候了。她把他引進客廳,問他要喝茶還是咖啡。雷克斯堅持沒時間喝東西了,她一定要馬上打開禮物。“撕掉包裝紙,莫琳。”他說。她撕不開。實在是太激動了。她撕下一角棕色包裝紙,發現是硬硬的木頭,又撕下另一角,仍是木頭。雷克斯緊握著雙手放在大腿上,每次她撕開一小塊,他的腳就抬一抬,好像在跳一條隱形的繩子,還喘著氣。“快點,快點。”他說。“到底是什麼?”“拉出來,繼續呀。好好看一看,莫琳。我特地做給你的。”是一幅釘在硬紙板上的巨大英格蘭地圖,背後安了兩個掛釘,可以掛在牆上。他指指金斯布裡奇的位置,莫琳看到一枚圖釘,纏著一根藍線連向洛迪斯韋,那裡也有一枚圖釘,然後藍線再連向南布倫特,又連向布克法斯特。哈羅德一路的旅程都用藍線和圖釘標出來了,直到巴斯以南為止。在英格蘭頂端,貝裡克郡用綠色熒光筆標記出來,還插著一枚小小的手工旗子。甚至還有一盒圖釘,讓她把哈羅德寄來的明信片釘起來。“我想你可以在哈羅德不會經過的地方釘那些明信片,”雷克斯說,“像是諾福克和南威爾士。我想效果肯定會很好。”雷克斯在廚房牆上釘好釘子,和莫琳一起將地圖掛上去。地圖就在桌子邊上,莫琳隨時可以看到哈羅德在哪裡,還可以把他剩下的旅程畫出來。地圖有點歪,因為雷克斯用電鑽不太在行,第一枚釘子還直接砸到牆裡頭去了。但如果她微微斜著頭看,就幾乎看不出什麼來。況且,她跟雷克斯說,不十全十美並沒有關係。這,對莫琳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曆險。地圖展示完畢後,他們每天都會出去走走。她陪他帶著玫瑰去墳場看伊麗莎白,然後在希望灣停下來喝杯茶。他們到索爾科姆坐船穿過河口,有一天他還開車送她到布裡克瑟姆買螃蟹。他們順著濱海大道走到貝伯雷,在蠔屋品嘗新鮮的貝類海鮮。他說出來走走對身體很好,希望不會給她帶來麻煩,她趕緊保證分散一下注意力對她也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他們在班特姆的沙丘前坐下,莫琳開始說起四十五年前她和哈羅德剛結婚時是怎樣搬到金斯布裡奇的。那時候一切都充滿希望。“我們誰也不認識,但這不要緊,我們有彼此就夠了。哈羅德童年過得不容易,我想他非常愛他的母親,而他的父親參軍回來後肯定是因為什麼原因而徹底垮了下來。我想成為他從來沒擁有過的幸福,給他一個家。我學做飯,做窗簾,找來木箱子拆開釘成咖啡桌。哈羅德在房子前給我開了一片地,我什麼都種,馬鈴薯、豆子、胡蘿卜。”她笑了,“我們那時非常快樂。”敘述過去是多麼愉快的一件事,莫琳但願自己能有更多的詞彙。“非常快樂。”她又說了一遍。潮水退得遠遠的,沙地在陽光下閃著光,海岸和博拉島之間有一段明顯的距離。人們支起了色彩斑斕的防風牆和帳篷,小狗在沙地上蹦跳,追著樹枝、小球,孩子則提著小鏟子、小圓桶在沙灘上跑來跑去,遠處的海麵閃閃發亮。她想起戴維小時候多想養一條小狗,有一陣子她甚至懷疑是否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但不可能。莫琳摸索著掏出手帕,讓雷克斯彆管自己。或許是因為多年後又回到班特姆這裡,她曾經一次又一次為戴維幾乎溺水一事責怪哈羅德。“我說過很多言不由衷的話。就好像,即使我想到的是哈羅德的好,一說出口就又變了味。好像不斷否定他成了我們之間唯一可以做的事。他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連話都沒聽完就回一句‘我不這麼認為’。”“每次伊麗莎白忘記蓋上牙刷蓋我都會朝她發火。現在我一打開一管新的就馬上把蓋子丟掉,原來我根本就不想留著那蓋子。”她笑了。他的手就在她的旁邊,她抬起手拂過脖子上依然柔軟的皮膚。“年輕時,看見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覺得自己的生活一定會井井有條。從來沒有想過到六十三歲時會是這個混亂樣子。”過去有太多東西,莫琳希望自己作的是不同的選擇。躺在晨光中的床上,她打哈欠,伸懶腰,用張開的手和腳感受著床墊之大,甚至伸到冰冷的床角。然後他將手指移向自己,觸摸自己的臉頰、喉嚨、乳房的輪廓。她想象哈羅德的手覆在自己腰上,他的唇覆在自己的唇上。她的皮膚已經鬆弛,指尖已經失去年輕女人的敏感,但心還是瘋狂地跳起來,血液奔騰。外麵傳來雷克斯關上前門的哢嚓聲,她突然坐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的車聲響起,開走了。她又縮回羽毛被裡,將被子攬入懷中,像抱一個人那樣。衣櫃門半開,露出哈羅德留下的衣服的一隻袖子。她又感到一陣熟悉的刺痛,將羽毛被扔到一旁,開始尋找可以分神的東西。經過衣櫃時她找到了最好的分心方法。多年以來,莫琳都喜歡像她媽媽一樣將衣服按照季節分門彆類擺好。冬衣和厚的套衫一起放在掛衣杆的一頭,夏天的衣服則必然和輕薄的外套、開衫掛在另一頭。之前忙著把自己的衣服掛回衣櫃,居然沒有注意到哈羅德的衣服掛得亂七八糟,根本沒有天氣、麵料、質地之分。她於是一件件翻出來,扔掉他不再穿得下的,再把剩下的擺整齊。哈羅德的工作服翻領位置都鬆鬆垮垮了,她拿出來放到床上。有幾件羊毛衫,手肘位置磨薄了,需要補一補。翻看一堆或白色或格子花紋的襯衫時,她找到了他專門為戴維的畢業禮買的斜紋軟呢外套。她的心上仿佛有人一下一下敲打著,好像有什麼被關在了裡麵。好多年沒看到這件外套了。莫琳將外套從衣架上取下,在眼前展開。二十年時光溜走了,她又看到了他們兩個穿著並不舒服的新衣服,乖乖地站在劍橋大學的國王禮拜堂外,在戴維指定的位置等候。她看到自己穿著一條綢緞裙,現在想起來,那肩墊是煮熟的貝類海鮮的顏色,或許和她當時的臉色還十分搭配。她看見哈羅德弓著肩膀,手臂僵硬,仿佛那件外套的袖子是木頭做的。都是他的錯,她當時這樣抱怨:他應該仔細檢查一下通知,是心裡的緊張讓她過分疏忽了。他們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最後發現還是等錯了地方。整個畢業典禮都錯過了。雖然戴維在小酒館外麵撞見他們時道了歉(這還是可以原諒的,畢竟那是一個值得和朋友大肆慶祝的喜慶日子),他還是沒有帶他們體驗那趟早早答應好的劃艇遊覽。夫妻兩人從劍橋開車回金斯布裡奇的路上一直沉默。“他說這個假期要出去走走。”最後她開口說。“很好。”“隻是一個過渡而已,然後就會找一份工作。”“很好。”他又說。挫敗的眼淚像一團固體塞在她喉嚨裡。“至少他還得到了一個學位,”她爆發了,“至少他這輩子還做了點事情。”兩周後戴維出乎意料地回了家。他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但他帶著一個棕色手提箱,打在樓梯扶手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他經常把母親拉到一旁,朝她要錢。“大學可把他累慘了。”他早上不起床,她會這麼說。或是“他隻是還沒找到最合適的工作”。他錯失了一場又一場的麵試,即使去了,也總是忘記洗漱梳頭。“戴維太聰明了。”她說。哈羅德會用他一貫的方式輕輕點頭,她則生出朝他大喊大叫的衝動。事實上,大多數時候,他們的孩子幾乎連站都站不直。有時候她偷偷瞥他一眼,甚至無法相信他已畢業。看見戴維,你就可以看見過去,看見那麼多不連貫的東西,最後連自己最確信的事物都開始分崩離析。但緊接著她又會為自己對孩子的懷疑而內疚,轉而責怪哈羅德。至少你兒子還有點前途,她說。至少他還有頭發……一切讓哈羅德失去控製的話。漸漸她錢包裡的錢開始不翼而飛,剛開始是鋼,然後是紙幣。她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多年以來,她不止一次問過戴維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戴維每次都說已經夠了。畢竟是她在報紙的求職專欄畫出一個個合適的職位,是她幫他預約醫生,開車送他過去。莫琳記得他是怎樣將藥方一把丟到她的腿上,好像這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這麼多藥,”她說,“醫生說什麼了?他說是什麼問題?”他隻是聳聳肩,又點起一支香煙。但至少還是有一點進步的。晚上她細細傾聽,戴維好像已經入睡了。他不再在淩晨四點爬起來吃早餐,不再穿著睡袍到外麵遊蕩,或是弄得整間屋子充滿卷煙那令人作嘔的甜味。他堅信自己會找到一份工作。她又看到戴維決定應征入伍的那天,他自己把頭發剃光。廁所遍地是他打著卷兒的長發,頭皮上有手顫劃出的傷痕。看到她深愛的兒子受到的傷害,她難過得想大聲號叫。莫琳彎身窩在床上,把臉埋入雙手。他們還能做些什麼?“噢,哈羅德。”她撫摸著他那件英國紳士外套粗糙的紋理。突然有一股衝動,要她做一件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仿佛有一道力量穿過她的身體,逼她再次站起來。她找出畢業禮上穿的蝦色緞裙,掛在衣櫃正中,然後把哈羅德的外套掛在裙子旁邊,它們看起來又孤單又遙遠。她拿起他的衣袖,放到粉色肩墊上。然後她將每件自己的衣服都和哈羅德的衣服配對掛起來。她把自己襯衫的袖子塞進他藍色套裝的口袋,裙子的褶邊在男裝褲腿繞一圈,另一條裙子塞到他藍色羊毛衫的懷裡。仿佛有許多隱形的莫琳和哈羅德在她的衣櫃裡閒逛,隻等著踏出來的機會。她笑了,然後又哭了,但是她沒有將衣服的位置換回來。雷克斯車子的引擎聲將她拉回現實,她很快就聽到了自己前門花園的響聲。莫琳撩起窗簾,看見雷克斯用繩子將草坪分成一塊塊長方形,然後開始用鐵鍬鏟地。他抬頭向她招手:“幸運的話,我們或許還來得及種上紅花菜豆。”穿著哈羅德舊襯衫的莫琳種下了二十株小小的豆苗,細心地將它們綁到竹架上,小心翼翼,不去破壞它們柔軟的綠色根莖。她輕輕地把地上的泥土壓實,澆上水。剛開始她總是滿心擔憂地看著它們,害怕它們被海鷗啄去,被霜氣凍死。但寸步不離觀察了一天後,她的擔憂消失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苗的根莖強壯起來,長出了新葉。她種了幾行萵苣,幾行甜菜根,幾行胡蘿卜,又把裝飾池裡的碎石清掉了。指甲縫裡塞著泥土的感覺真好。重新養育一些東西的感覺,真好。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