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莫琳與雷克斯(1 / 1)

看完代理醫生,莫琳更泄氣了。她羞愧地想起二十年前奎妮·軒尼斯造訪他們家時的情景,她希望自己的態度稍微客氣一點。如今哈羅德不在,每個日子過完了又有新的一天,她漠不關心地看著時間流逝,不知道該怎樣填滿它們。那麼多想法和要說的話,根本沒人聽。剛想起給櫥櫃的玻璃門打點清潔劑好好擦一擦,又不禁問自己何必呢,反正也沒人看。想給臥室裡的床換一張床單,又突然意識到有什麼意義呢,已經沒人看她。她“啪”的一聲丟下洗衣籃,抱怨地嘟囔著無需任何人幫忙也可以做得好好的,謝謝費心。她打開餐桌上的地圖,然而每當她嘗試在上麵尋找哈羅德的線路,孤獨感就更加洶湧地襲來。身體裡有一種空洞在蔓延,仿佛她已經不存在於這個現實的世界。要是戴維有孩子就好了,她可以照看一下他們。現在隻有她而已。莫琳熱了一個罐頭湯,問自己過去二十年到底哪裡出了錯。和哈羅德不同,她可是有一個不錯的學曆的,她修過一個秘書課程,還在戴維上小學時去公開大學自學了一陣法語。曾幾何時,園藝是她的興趣,金斯布裡奇路上這片小花園裡曾經開滿花,結滿果。她每天下廚,以發掘新口味為樂。“今天我們吃意大利菜,”她會笑著踢開飯廳的門,向戴維和哈羅德展示手上的意大利蘆筍飯,“Bueo.(好胃口)”,為什麼不去旅遊?去結識不同的人?為什麼不在還能做到的時候享受更多床上的溫存?她將過去二十年裡每一個片刻洗刷、消毒、漂白、滅菌。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停滯不前。什麼都行,就是不要遇上哈羅德。沒有愛的生活不是生活。她把湯推到一邊,將臉深深埋入手心。是戴維提議將哈羅德徒步計劃的真相告訴雷克斯的。有天早上他告訴莫琳他考慮了一段時間,覺得將事情說出來對她也許有好處。她笑了,向他抗議她幾乎不認識這個男人。但戴維指出雷克斯是他們的鄰居,她當然認識他了。“那並不代表我們有所交談,”她說,“他們搬來這裡才六個月,他的妻子就去世了。況且我也不需要跟彆人說什麼,我有你呢,親愛的。”戴維說這當然是真的,但對雷克斯說出真相對她也有好處。她不可能一直把真相藏起來。她正想告訴戴維自己很想念他,他就說她應該馬上對雷克斯澄清一切。“你會常來看我嗎?”她問。戴維答應她會的。莫琳在花園裡找到了雷克斯。他正用一把半月形的除草器修剪草地的邊緣。莫琳站在隔開兩家花園的籬笆旁,籬笆因地勢的緣故稍稍有點歪斜。她用輕快的聲音問候他最近怎樣。“忙東忙西唄。最好也隻能是這樣了。哈羅德怎樣了?”“他很好。”莫琳覺得腿在打戰,手指也輕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好像要開始一番新的長篇大論。“其實,雷克斯,哈羅德不在家。我一直在撒謊,真對不起。”她用手指緊緊按住嘴唇,不讓自己多說一個字。她無法直視雷克斯。沉默中她聽到除草器放到草地上的聲音。她感覺到雷克斯走近她,開口說話時傳來一陣薄荷牙膏的清香:“你以為我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嗎?”雷克斯伸出手放在她肩上。好長時間沒有和任何人接觸了,莫琳肩上一鬆,悲傷突然顫抖著傳遍了全身,淚水潸然而下。她什麼都不管了。“不如過來坐坐,我來衝壺茶。”他說。伊麗莎白的葬禮結束後,莫琳就沒有進過雷克斯家。過去幾個月,她一直以為那裡一定積滿了厚厚的塵土,一片混亂,因為男人從來對家事都是視而不見的,尤其是在悲傷的時候。讓她吃驚的是,這裡一切家具都是閃亮的,窗台上的仙人掌盆栽整齊地排列著,距離完全一樣,仿佛用尺子量過。沒有未拆的信件堆成堆,沒有泥腳印子印在地毯上,雷克斯甚至還買了一條塑料保護膜從前門鋪進屋裡,她記得伊麗莎白在世時還沒有這東西。莫琳在圓形鏡子裡整理了一下儀容,擤擤鼻子。她看起來蒼白又疲憊,鼻子像警燈一樣閃著紅光。不知道兒子聽到她在一個鄰居麵前崩潰會有什麼話說。剛才和戴維談話的時候,她很努力地忍住了哭。雷克斯從廚房裡叫莫琳在客廳等一下。“你確定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她問。但他堅持她應該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不要拘束。客廳和走廊一樣安靜,太安靜了。莫琳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種侵擾。她走到壁爐架前,凝視著伊麗莎白的照片。伊麗莎白是個很高的女人,下頜有點突出,笑聲沙啞,總是一副在雞尾酒會上發愣的神情。除了戴維,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彆人,伊麗莎白總是給她一種壓倒性的壓力。莫琳甚至不確定她喜不喜歡自己。一陣杯子叮叮當當的聲音,門被輕輕地推開了。莫琳回頭,看到雷克斯端著一個托盤站在門口。他穩穩當當地倒了一杯茶,一滴都沒灑出來,還準備了一小壺牛奶。開口以後,莫琳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對哈羅德的旅程有這麼多話可說。她講到奎妮的信,還有哈羅德突如其來的決定。她告訴他看代理醫生的過程,還有她心中的羞辱。“我好怕他不會回來了。”她終於說。“他當然會回來。”雷克斯說話時,聲母都發得很輕,簡單利落,讓她心情馬上安穩下來。哈羅德當然會回來。她突然感到一陣輕鬆,有想笑的衝動。雷克斯遞給她一個杯子。那是一件很精細的瓷器,放在配套的茶碟上。她想象哈羅德做咖啡的樣子,他倒咖啡總愛倒得滿滿的,讓人喝第一口時無法不灑一點出來燙到手。這個回憶也讓她想笑出來。她說:“剛開始我以為是中年危機,隻不過因為他是哈羅德,所以總比彆人慢一步。”雷克斯笑了,很有禮貌的笑,但莫琳感覺至少打破了尷尬的僵局。他遞給她一盤奶油餅乾和餐巾紙,她拿了一塊,突然發現自己原來餓極了。“你確定哈羅德做得到嗎?”他問。“他一輩子都沒做過這樣的事。昨晚他在一個年輕的斯洛伐克女人家過的夜。他根本不認識她。”“老天。”雷克斯舉起手放到嘴邊,接住威化餅落下的碎屑,“但願他一切都好。”“我看他可好了。”兩人都笑了,然後又沉默了,距離重新出現。他們都朝對方笑笑,氣氛更客氣了。“或許我們應該也過去,”雷克斯說,“去看看他是不是一切都好。我的路虎還有油,我可以做些三明治,然後馬上出發。”“也許吧,”莫琳咬著嘴唇,仔細考慮著。她很想念哈羅德,幾乎像想念戴維一樣想念他。很想見他。但當她考慮到下一步,追上他之後呢?她又開始掙紮。如果他不想她來,她會是什麼感覺?如果他真的打算一去不回頭了呢?她搖搖頭:“事實上我們已經不說話了。不再像從前一樣,認認真真地說話。他離家那天早上,我還在嘮叨白麵包和果醬的問題。果醬!雷克斯,難怪他要離開。”她又難過起來。她想起兩人的床,分彆放在兩間房間裡。想起他們的對話都浮在表麵,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我們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了二十年。”沉默中雷克斯把杯子舉到嘴邊,莫琳也做了同樣的動作。然後他問:“你喜歡奎妮·軒尼斯嗎?”莫琳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一口茶吞下去,順帶把一小塊薑汁餅乾衝進氣管,忍不住咳嗽起來。“我隻見過她一次,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揉著胸口,好像想把餅乾碎揉下去,“奎妮消失得很突然,我隻記得這個。有一天哈羅德上班回來說會計部換了新會計。是個男的,我想。”“奎妮為什麼會突然消失?”“我不知道。有一些傳聞,但那時候我們在另一個階段了,他不說,我也不問什麼。雷克斯,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如今個個都恨不得把自己最黑暗的秘密倒出來,我看著那些候診室的八卦雜誌,頭都要暈了。但我們不是這樣的。我們也曾經什麼都說,包括那些不該說出來的話。但奎妮消失這件事,我並不想知道因由。”她猶豫了一下,害怕自己是不是坦白了太多,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我聽說她在釀酒廠做了些不該做的事情,他們老板是個非常難纏的人,不會隨便忘記或原諒任何錯誤。或許她離開反而是好事。”莫琳又看到了奎妮·軒尼斯,她和多年前一樣,站在福斯橋路門口,紅腫著雙眼,遞過來一束鮮花。雷克斯家的客廳突然變冷了,她摸摸雙臂,伸手環抱胸前。“不知道你怎麼樣,”他終於說,“我挺想來一杯雪利酒的。”雷克斯開車帶莫琳來到斯萊頓沙灘上的新始灣酒館。原本冰涼的酒精喝到嘴裡有灼燒的感覺,順著喉嚨燒了一路,放鬆了她的肌肉。莫琳告訴雷克斯重新踏足酒吧的感覺很奇妙,因為自從哈羅德戒酒以後,她也幾乎不喝了。兩人都說既然沒有做飯的興頭,不如就在這裡點個快餐配一杯紅酒吧。為哈羅德的旅程碰杯後,莫琳覺得胃裡輕飄飄的,讓她想起年輕時第一次墜入愛河的感覺。天還不晚,他們酒足飯飽,又沿著海邊走了一段。剛才那兩杯酒讓莫琳覺得身體暖暖的,腳步有點浮。一群海鷗乘風飛過。在這裡有鳴鳥,雷克斯說,還有帶冠油鴨:“伊麗莎白從來對野生動物不太感興趣。她說它們長得都一樣。”有時莫琳把他的話聽進去了,有時沒有。她腦子裡想著哈羅德,回味著四十七年前兩人初次見麵的情景。真奇怪,她把那晚的細節都放到哪兒了,怎麼遺忘了那麼久?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哈羅德。不可能看不到他,這個人在舞廳中央搖擺,衣袂如翅膀張開,仿佛要把體內鎖著的東西都跳出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母親給她介紹的年輕人個個都了無生氣地係著黑領帶。或許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突然向她看過來,身體繼續搖擺。她沒有移開眼睛,仿佛被粘住了,吸引她的是那種原生態的能量,他是一個完整的人。他再次停下,看向她,終於曲曲折折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她跟前。他站得那樣近,她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熱量。如今憶起這場景,她仿佛親眼看著它發生:他微彎下腰,嘴唇貼近她的耳朵,伸手撥開她的一綹頭發,才開口說話。這大膽的舉動讓她感到一股強烈的電流順著脖子傳上來,甚至今日想起,肌膚下仍能感受到那一份悸動。他說了什麼?無論說了什麼,都肯定是極其有趣的內容,因為兩人都笑得歇斯底裡,還尷尬地打起嗝來。她想起他轉身走向酒吧取水時衣角揚起的樣子,想起自己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那時好像隻有當哈羅德在附近,世界才有光。那兩個跳得、笑得如此暢快的年輕人如今去了哪裡?莫琳意識到雷克斯不說話了。他看著她。“在想什麼?”她笑笑搖搖頭:“沒什麼。”他們站在一起,望向水麵。西斜的太陽朝海平線劃下一道紅痕。不知道哈羅德今晚睡在哪裡,真想跟他說一聲晚安。莫琳沉思著,轉回頭,在薄暮裡尋找今夜第一顆閃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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