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三年過去。這三年裡,羋月也從一個小小女童,變成了一個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離宮,早就已經限製不住她的活動。她跳出低小的宮牆,在黃歇的帶領下,跑到更廣闊的空間去了。樹林裡,一隻肥碩的錦雞停在樹梢頭,快樂地鳴叫著。不遠處的樹上,一隻弩弓悄悄瞄準,箭頭錚亮。一隻手扣扳弩機,弩箭飛出。但見錦雞應聲而落,然後,被拔毛,清洗,叉在一根樹枝上,變成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一個男童拿起烤雞,露出了高興的神情,正想張嘴大嚼,另一隻略小的手卻伸過來,將整根樹枝都拿走了。男童轉頭看去,已經是苦了臉,叫了一聲道:“阿姊。”羋月大模大樣地將弟弟羋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雞奪了過來,道:“戎,你如何偷懶不去學習,倒來這裡遊玩?”羋戎早知道自己親姊姊這種遇事前先扣自己一個不是,好借以名正言順可以欺負自己的習性,反駁道:“我才不是遊玩呢?禮樂書數射禦,射藝亦是要多加練習的。”羋月羞羞臉道:“說什麼練習射藝,不如說是你嘴饞。”羋戎反駁道:“阿姊若不嘴饞,便休要吃我的烤雞。”羋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饞,我是試試你烤的東西能不能吃。”說著,便張嘴撕下一隻雞腿來大嚼。羋戎便顧不得說,撲上去先去搶奪起來。兩姊弟正爭得快意,卻聽得後麵歎息一聲。羋月一驚,手便一鬆,整隻烤雞便被羋戎奪了過去,迅速地跑遠了。羋月隻得回過頭去,笑道:“子歇哥哥。”她與黃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爭之後,早已經冰釋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隻因為陡生變故,而不願意與人接近。經了那件事以後,打開了心扉,與黃歇竟是兩小無猜,同讀書、共習藝,情誼漸深。莒姬雖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羋戎;屈子雖然學問高深,但政務繁忙;羋戎雖然信服於她,但卻年幼識淺;若論奴婢之流,更是無話可說。也唯有黃歇,是她的同齡人,她有什麼話,他都會聽著,她有什麼想法,他都能夠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轉頭他永遠會在她的身後……此時她的行為,雖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負弟弟,但這種與弟弟相處的情況,卻是一種常態。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黃歇,卻是一定不會喜歡這種情況的,一定會說教的。她亦知道對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見,不免有些心虛。黃歇皺眉看著羋月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道:“你如何又與子戎相爭,可是內府之人克扣你們的東西了?”羋月撲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內府並不少我們東西,我不過是逗著子戎玩罷了。”羋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饞的時候,莒姬卻不肯縱他貪食。她見過太子槐少年時因楚威後溺愛而吃成癡肥的樣子,這模樣令楚威王大為不悅,押著太子去了軍中三年,才減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時事,對太子失了幾分歡心。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為先王守喪的樣子來,以備將來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獲得一個較好的封地,又豈肯讓他吃得一身癡肥失了體統。於是羋戎被莒姬禁著,更是嘴饞,被羋月一帶,便常去偷獵解饞。羋月一半是自己帶壞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縱了羋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時不時便縱他一回,但也克製著不會讓他太放開了吃。她見黃歇如此,便將此事說了,又道:“子歇哥哥,你來何事?”黃歇拿出一卷竹簡來道:“這《天官塚宰》篇,我帶來了,你上次那卷可會背了?”羋月點頭道:“自然。”黃歇道:“隻可惜你們居於離宮,禮樂書數禦射這六藝,隻能學得書與數,除了書和數,其餘的都隻能學得皮毛……”羋月不服道:“誰說的,我射箭百發百中,我騎馬也跑得很快,何況我現在已經開始學三禮了……”黃歇搖頭:“你那些不過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藝。禮不是書,不是會背書了就能了解的,居移氣,養移體,隻有經曆過各種朝賀祭禮,才知道禮是什麼。樂更是要用耳朵來聽,莒夫人雖然可教你歌舞,但似‘雲門、大鹹、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這六樂,需數百上千人的祭舞,非親身經曆,用竹簡是學不到的……”羋月一揚眉:“母親前日已經與我說過,先王三年喪期已滿,她當為子戎請入泮宮。我們就要離開離宮了。”黃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說過,如果先王的血脈不受六藝之教,說出去豈不成了列國的笑柄。令尹亦已經向大王進言,大王已經答應。”羋月撫掌而笑道:“大善。”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喪期已滿,整個朝堂也進入了新的一輪氣象。這時候令尹昭陽便提出先王的數名公子公主守喪之期已滿,此時當回到宮闈,或分封或從軍或入學,也當有個處置。楚王槐無可無不可,便揮手應允了。於是公子羋戎便隨了其他公子,賜以數名豎童內侍隨從會讀,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宮就學,而楚威後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後,緊接著又下了一個口諭,言公主羋月也當與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學共居。莒姬待傳旨的侍從去了,握著帛書怔了好一會兒,才冷笑一聲。傅姆女葵擔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豈非……”莒姬冷笑道:“威後,真是舊時脾氣不改,就算是沒有好處的事,她也非要讓人難受一下。”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隨公子一起了?”莒姬歎了一口氣道:“這也是無可奈何,想要達到目的,便不能不付出代價啊!”想要讓羋戎入學,便不得不要讓羋月離開自己,到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歎,隻能拜托鄭袖在宮中的羽翼暗中照顧了。隻是高唐台是楚威後的勢力範圍,莫說鄭袖,便是連南後恐怕也無法插手其中。想到這裡,莒姬抬頭道:“女葵。”女葵應聲。莒姬輕歎一聲,隻有讓羋月獨自入高唐台,讓楚威後覺得自己並不重視這個女兒,才不會對她懷著更深的惡意,何況在絕對的權勢之下,她便是跟隨羋月入高唐台,隻怕未必能夠庇護住她,反而會讓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隻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隨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後公主一身,便隻能係於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護住她。”女葵跪地,鄭重道:“奴必不負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護住公主。”莒姬長歎一聲,叫來了羋月,仔細地將其中經過,告訴了羋月。羋月聽後沉默良久,好一會兒才道:“那麼,我此後如何能夠再見到母親,再見到戎弟呢?”莒姬本憂她過於聰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說服於她,不曾想見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兒,你自然還能夠常常見到我們。泮宮就學,初一十五自會休假,想來你在高唐台學習,也是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來,與我們共聚一日。其他時間,你若是想母親了,自也可以回來。”羋月緊緊地抱住了莒姬,悶悶地道:“母親,我當日一心想著喪期早日結束,我們便可以走出離宮,回到宮中去。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早知道如此,我們不如還繼續留在離宮,這樣也不必一家分離。”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想你離開我,可是,母親卻不得不這麼做。我們龜縮在這離宮中,把自己縮得小小的,躲在陰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記了我們,忽略了我們,但仍然一生擔驚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會像螻蟻一樣被撚死。但這樣的日子,我可以過,你和子戎不能過。”羋月轉頭拭淚道:“是,母親,我明白的。”莒姬肅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裡,像庶民一樣無聲無息,像庶民一樣野生野長,詩書禮樂全然沒有機會學習,公卿大夫全然沒有機會結交。若是這樣,將來你們怎麼走到人前去,怎麼能夠獲得獨立生存的能力?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彆,人家不用殺死我們,我們自己就殺死自己了。”羋月肅然道:“母親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子戎走到陽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莒姬歎道:“你們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錄在宗廟族譜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歲冠禮的時候,宗廟職責所在,一定會告知宮裡的。到時候那個女人也一定會想起我們的存在,而世人卻未必知道我們的存在。到時候她隻要派幾個侍衛,就可以讓我們無聲無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準備,不但要讓世人都知道我們的存在,還要在這之前,為你們爭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資本。”她抓住了羋月的手道:“你這一生,以後會遇到許多許多的事。我隻告訴你兩點,一不要怕,二不要倔。”羋月點頭道:“母親,我不會怕的。”莒姬道:“許多人以為躲在陰影裡就安全,卻不知道鬼魅最喜歡的反而是陰暗處殺人,了無血痕。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縮,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陽光下,走到萬人矚目的地方去。這樣的話,誰敢傷害,她在陽光下就無所遁形,她就要付出眾目睽睽之下的代價。”羋月點頭道:“是,我知道,我們不是螻蟻,我們是羋姓子孫,楚王血脈!”莒姬歎息道:“其實,我最擔心你的,還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變通,惹出變故來。我兒,宮中陰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給你設下陷阱,你千萬不可倔強說理,寧可退步忍讓、妥協周全。要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隻消當時不衝動落人口實,讓人可以當場殺你,事緩則圓,到得回過氣來,自有你我掙紮的餘地。”羋月默默點頭,忽問道:“那父王殯天之時,母親退避三舍,便是如此?”莒姬點頭道:“正是。雖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須知這個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隻要這楚國還是羋姓江山,威後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會傷害你,那麼她反而要好好地保護好你,否則的話你們出一點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羋月看著莒姬反複說著,忽然心裡想,其實她也是不確定的吧,不確定自己會走向什麼樣的命運,唯其不確定,她才會恐慌,所以她才會反複地說,她想說服的並不是羋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讓自己相信,送羋月入宮,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怕,那麼危險,楚威後會是有顧忌的,是不敢對羋月真的下殺手的。可是,真的不會有危險嗎?放鷹台廢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離離。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羋月身著男裝,和黃歇跟在他的身後。三人終於走上了高台,隻見一片舊宮殿的斷垣殘壁。屈原負手站在蒼茫天空下,夕陽落日,秋風蕭瑟。屈原的聲音顯得遙遠而哀傷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羋月知道這是《王風》之詩,說的是平王西遷之後,故都廢棄,多年後有周室大夫經過故都,見宗廟公室,儘為黍離,憫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詩。隻是“夫子,這裡是什麼地方,您為何吟此詩作?”羋月問。因羋月即將進入高唐台,從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離宮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讓羋月和黃歇二人,乘宗廟大典時混在人群中觀摩禮樂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檢閱軍隊之時,悄悄地看軍陣。這日,又帶著二人登上這放鷹台。聽羋月此問,屈原便道:“此處是放鷹台,為先靈王所建行宮,昔年靈王之臣,曾在此處放鷹行獵賽馬……”羋月詫異地左右看著,這一片斷垣殘壁中,實難想象當年這是靈王的高台,問道:“那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黃歇已經有所領悟道:“是不是因為太子建之亂?”屈原沉重地點了點頭。羋月迷惑不解地問道:“太子建之亂?”黃歇望向屈原,見屈原點頭,才向屈原行了一禮道:“弟子見識淺薄,有不到之處,請先生指點。”轉過頭來對羋月解釋道:“先平王之時,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費無忌遊說平王納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聽信費無忌讒言,認為伍奢和太子建謀反,殺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楚國,後來伍子胥帶著吳人攻入郢都,將平王鞭屍三百,我楚國許多舊宮被毀,這放鷹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說得對嗎?”屈原點頭道:“事情的經過大致如此,不過有些內情,你們未必清楚。當日平王殺伍奢,並不僅僅為了對付太子建,而是自晉國權力落入大族之後,我大楚曆代君王,都對權臣十分猜忌。平王雖然父納子媳禮法有虧,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權,早在君王鏟除之列,隻是沒想到楚國虎視眈眈,收納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至於楚國蒙難,郢都遭劫,生靈塗炭……”這些年來,屈原與弟子們講詩禮之學,也同時講著楚國的曆史,但更多的是講楚國先人開創基業之艱難,武王、文王、莊王、威王這些明君聖主數百年來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國列國的圍剿打壓下艱難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戰的事情。這楚國曆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羋月卻是不曾聽過的,便問道:“那後來呢,楚國人占著郢都,是被誰打敗的呢?”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國時有個好友申包胥,兩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時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對申包胥說,父仇不共戴天,我必滅楚。申包胥卻對他說,你若滅楚,我必興楚。伍子胥帶著吳人將郢都摧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國,在秦庭號哭七天七夜,終於打動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終將楚國驅出楚地,保住了楚國。”羋月失望地道:“原來還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還是要讓秦國幫忙啊。”黃歇勸慰道:“列國之間合縱連橫,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都不能單打獨鬥,能夠利用國與國的爭鬥,使自己得利和強盛,才是最重要的。”屈原歎息道:“這是我們楚國曆史上最大的災難之一,所以我要你們來這裡好好看著,以史為鑒,避免將來的禍亂。”黃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這伍子胥真可惡,我將來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樣的救國名臣。”羋月卻低著頭沉思著,黃歇推了推他。羋月抬頭道:“怎麼了?”黃歇道:“你在想什麼?”羋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猶豫。屈原道:“公主,你想說什麼隻管說吧。”羋月脫口而出道:“伍家權勢過大,那也是因為伍家憑才能和戰功,在沙場浴血,為楚國作出貢獻後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權力,隻能倚仗公族為他效力,那便沒有辦法把握住權力。若王者不能憑著才德服人,卻隻是以借故生事而以權術鏟除功臣,豈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豈能不報。大丈夫在世,當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會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沒有誰說伍子胥報仇錯了啊。這個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則君王為所欲為而沒有警示,天地的法則不就亂了嗎?”屈原看著羋月,有些震驚,似乎想重新認識她一樣。羋月低下了頭,有些懊惱自己說錯了話。可是,這樣的話,在她心底壓抑了很久,讓她疑惑憤怒,讓她不吐不快。但看到屈原的神情,羋月沒來由地心底一沉,她雖然暢所欲言了,但是,夫子他卻一定會很失望吧。想到這裡,她高昂的頭還是低了下去,怯怯地道:“夫子,我說錯話了嗎?”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頭:“不,你沒有說錯話。”見羋月低頭不語,屈原忽然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來,又問:“公主,若一座宮殿之中,年久失修,棟梁俱朽,當如何?”羋月抬頭,不解地道:“那便要換啊!”屈原長歎:“隻是若將棟梁俱換,恐更換棟梁之時,宮殿不能支撐而倒塌。”羋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換,宮殿也會倒塌啊!”屈原撫須點頭:“說得是啊。”羋月忽然輕歎:“隻是那些棟梁用了這麼久,忽然換掉了,棟梁一定會不開心的。”屈原看著羋月:“你聽懂了?”羋月卻問道:“夫子,伍奢家族便是要被換掉的棟梁嗎?”屈原長歎一聲:“你說得對,棟梁是會不開心的,甚至是會製造倒塌的。變法之事,殊為不易啊!也許,有些事,我是應該再想一想了。”他這三年,自然不是隻與小兒們教習詩禮,最重要的還是在遵從著威王的遺命,與新王積極設法推行改革新政。隻是舊族們抵製力量甚大,所以耗儘心血,卻總是舉步維艱。而羋月的這番話,卻似是一針見血,戳中楚國君權旁落的要害。君王若無威望,則必當權力失落,而權力失落隻能夠靠君王自己的成就而奪回,否則的話,也不過是換了一個權臣罷了。而權臣失位,亦會有瘋狂的報複,以前他隻認為變法是“理所應當”,而如今,這份“理所應當”之間,又多了幾分不確定性。當晚,令尹府。屈原和令尹昭陽對坐。昭陽年紀又似老了許多,但他從軍甚久,生活習慣上一直保持著軍人的風姿,仍然上腰板筆直,聲如洪鐘。昭陽拿著一瓣橘子樂嗬嗬吃著道:“屈子,來嘗嘗,這是南邊剛送到的橘子,這讓我想起你寫的《橘頌》來了……”說著拍打著膝蓋輕聲吟哦道:“‘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後甜,內有實而外有華,堪比君子之德!”屈原微笑道:“老令尹誇獎了。”昭陽擺擺手道:“哎,我老了,將來的楚國,還是要倚仗屈子你的。”此時屈原的職位為左徒,在楚國曆來的官職安排上,這是為將來接掌令尹之職的一個台階。這樣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陽的許可。身為楚國的令尹,多年來與六國周旋的政治經曆,讓昭陽很明白,如今列國征戰越來越是激烈,在這種壓力下,任何國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須要讓軍權越來越集中,才能夠與他國集中全力打一場大戰,否則的話,兩軍陣前,各公族懷著私心,隻顧保全實力,那戰爭的失敗就是必不可免的了。可是作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隱隱又不希望讓王權得到更大的擴張,這王權一旦擴張,則必然會壓縮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權欲一旦膨脹,還有他們這些臣工說話的地方嗎?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間,維持著楚國在軍事上的強勢,但同樣又阻止變法的推進。然而,他畢竟老了。人老了以後,有些想法就會不一樣了。他漸漸會感覺,自己心中作為楚國令尹的部份,多過了他作為昭氏族長的部份。這麼多年列國的變法,雖然最後更多是半途而廢,但多少也是進行到半途過了,所以也對列國的製度起到了改變。其實從他的前任開始,就曾經對他說過,總有一天,這種改變會衝垮原來的製度,但是是什麼時候,卻是誰也不知道。當秦國任用商鞅進行變法的時候,列國都在全神貫注地關切著,當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謀反之罪車裂的時候,列國似乎都鬆了一口氣,可是最終,商鞅雖死,秦國的商君之法不廢,這於列國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昭陽終於坐不住了,他與先王、與新王取得了默契,讓屈原任左徒,視為下一任的令尹候選人,悄然推動此事。既然變法一定會來,甚至會在很快的時間到來,那麼與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後,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沒有足夠份量的人壓住陣腳而被當成變法必被獻祭的犧牲品之一,還不如在自己任職其間,與王室一起推動變法,與王室一起收獲變法的成果,而他昭陽也會在有生之年,成為幫助變法的那個賢人而贏得後世讚美。因此,在他的默許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動著變法的進行。而今晚,他有些話想找屈原說說,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說說。一隻橘子,打開了今天的話題。屈原謙和地道:“老令尹說笑了,您是楚國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繼位幾年,多虧您內外護持,國家族務都儘心儘力。大楚今日之盛況,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業不失甚至再進一步,這變法新政的推行,還需老令尹坐鎮才是。”昭陽嗬嗬一笑道:“屈子才華遠勝老夫,老夫如今年歲已高,隻待歸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儘管施為,我是沒有意見的。但……”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請教訓,平自當恭聽。”屈原字平,他在昭陽麵前,自是以此謙稱。熟悉昭陽的人會知道,他前麵的話隻是一個開場,隻有在這一聲“但……”之後,才是正題。昭陽笑嗬嗬地擺手道:“不打緊的,不必如此認真,就當是一個老年人的過份囉嗦,你就隨便聽聽也罷。”屈原頷首,神情依舊有些嚴肅。昭陽見此,倒沒忙著說話,卻是倒了一盞水給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屈原接過陶盞,一口飲下。昭陽卻把玩著自己手中的陶盞,裡麵的水隨著他的手勢流轉,好一會兒,昭陽才道:“我們楚國的賢者老子曾有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屈子,你覺得此言如何?”屈原抿了抿嘴,雖然剛飲了一盞水,但仍然感覺有些口乾。他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但在這種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個新手。昭陽歎了一口氣,道:“屈子,你是個做事的人,這點我佩服你。你若是為人下屬,作人輔佐,這份認真是難得的品質。但是若要成為令尹,成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夠了。”屈原拱手道:“還請老令尹指教。”昭陽歎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單打獨鬥,而是要說服彆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記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結冤家,讓利不爭,與人為善。若能夠得到大多數朝臣的支持,那麼你不管做什麼都容易成功,反之,則會處處失敗。”屈原默然,知道近日來他推新變法,拿了幾個貪腐無能、敗壞國政的公族子弟試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陽麵前,腦海中忽然升起羋月說的“被換掉的棟梁一定會不開心的”之言,心中暗歎,隻換幾個無關大局的人,便是這般,異日變法當真推行到權臣能員的頭上來,隻怕更是不堪設想。他口中卻對昭陽道:“若是朝臣貪腐無能,敗壞國家呢,難道也要坐視不管嗎?”昭陽的手指著他,點了幾下又放下,歎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麼說你才能夠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還有一半依舊是出我羋姓分支,其餘非羋姓之臣,不過十之二三。這國就是家,家就是國,變法,是國事,更是羋姓的家事啊……”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昭陽見他倔強,無奈地道:“事緩則圓啊,慢慢來,沒有什麼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屈原本是跪坐,此時卻長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國出使,請令尹允準。”昭陽驚詫地道:“你這是何意?”屈原道:“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決政的氣勢,乃令尹平生沙場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獲得功績威望,而推行變法,隻怕處處為人所製。我欲出使五國,為大王達成合縱之功,如此,大王挾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變法,令尹以為如何?”昭陽似不曾認識屈原一般,將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歎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縱不能進一步推行變法,卻也不會讓變法倒退。”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謝令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