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椒室之中一陣尖厲的大笑,王後笑得近乎瘋狂,簡直已經失去王後的儀態。她長長的指甲掐在女醫摯的肩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醫摯,做得好,做得好你做得比小童想象得更好,吾會重重賞你,重重賞你的!”女醫摯跪在地上,隻手忙腳亂地護住懷中的小嬰兒,看著王後近乎瘋狂的大笑,心頭的餘悸仍然陣陣襲來。這數月中,她也迫於王後的威勢,找了墮胎的藥草研碎磨粉,時時藏在袖中,欲找機會下在向氏的湯藥之中。隻是每到臨動手時,內心巨大的恐懼感總是讓她沒能夠走出最後一步。她年幼時師從扁鵲習醫,古來醫巫相通,醫者活人,非醫者之能也,乃是上天假醫者之手,卻使醫者受榮耀。因此醫者治病,除了精習藥典脈案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虔誠心,才能傾聽得到患者體內病惡所在,隻有用最大的虔誠心,才能夠在諸般藥草中,找到正確的那一味來搭配救人。醫者,是天神的使者,行醫是天定的使命,是上天擇定救人的人,才能夠有異於他人的天賦。用上天所賦予的才能行惡,用救人的藥物害人,是會受天譴的。她曾經看到過遭受天譴的人,被雷擊而死,全身焦黑,更可怕的是屍體上會出現天書異紋烙在皮膚上,這種罪惡是連死都不能解脫的。她看著向氏走路,看著向氏吃飯,看著向氏喝藥,每一秒她都在祈禱,每一個孕婦會發生的意外都這麼多,她不敢下手,可是她卻是如此期盼著能夠讓自己雙手乾淨卻能夠讓自己合族免禍的意外發生。直至向氏生育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想,如果這個孩子還能夠順利生出來,那麼,她隻有最後一個辦法,初生的幼兒如此脆弱,隻消用被子放在他的口鼻上,他就能夠窒息而亡,毫無傷痕,毫無懷疑。她顫抖,她祈求,向氏在淒厲的慘呼,而她內心淒厲和痛苦並不下於向氏,最後一刻即將來臨,她無論作什麼樣的選擇都是萬劫不複。可是,到最後一刻她把嬰兒拉離母體時,她忽然看到了最後的結果,那居然是一名女嬰。那一刻她禁不住喜極而泣。東皇太一、雲中君、太司命、少司命、天上地下的諸神靈聽到了她的祈求,這孩子得救了,她也得救了。王後眼睛一掃,看到莒姬已經走了出來,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過是因為剛開始太過狂喜才無意中泄露了話語,此時便不好多說什麼,隻是拍了拍女醫摯的肩頭,給她一個會意的眼神,便率眾轉身離去了。她不明白天象所顯示的霸星怎麼變成了女嬰,她不想了解也不需要了解,她甚至可能以為是女醫摯用了什麼古怪的巫術把男孩變成了女孩。總之這個結果令她非常滿意。其餘的女禦女醫,見楚王王後敗興而去,頓時也作鳥獸散。轉眼間站得滿滿的椒室,人散得一個不剩。女醫摯跪在地下,恭送王後離開,正欲站起。手中一輕,抬頭看卻見嬰兒已經抱在莒姬的手中。女醫摯連忙又跪下道:“莒夫人!”此時椒室內,隻剩下莒姬和她的心腹。莒姬冷冷地看著女醫摯,眼神似乎要把女醫摯給活活剖開了似的。女醫摯心中發寒,冷不防莒姬忽然問:“醫摯,你於王後立了何等功勞?”女醫摯一驚,脫口而出:“不,小醫什麼也沒有做。”莒姬冰冷地看著她:“那王後為何要對你這麼說?”女醫摯滿腔苦水似要淹到口邊了,卻苦於無法言講,眼看莒姬的眼神越來越是不善,素性橫下心來,指天誓道:“夫人若不相信,小醫願對天盟誓,若我作過有違醫德、有違天良之事,神鬼共厭之,天地共譴之!”此時的人對於鬼神敬畏甚深,自也不敢輕易盟誓,莒姬縱有滿腹的疑竇,見女醫摯如此起誓,也隻得退了一步,道:“你今明誓,神鬼共知,願你當真是心口如一。”說著抱了嬰兒就要轉身。女醫摯忙道:“夫人,向媵人榻邊有一包藥,原是小醫備著產後止血所用,隻是此刻奚奴們都……”莒姬站住腳步,狐疑地看看女醫摯,終究還是信不過她,揮揮手道:“我已知,爾可以下去了。”女醫摯想要上前,卻知道自己已經被莒姬所懷疑,終不敢再上前,隻是磕了個頭,退了出去。那向氏獨自躺在椒室之內,悠悠醒轉,她苦掙了半天,在孩子出世的那一刹那,隻聽得一陣驚呼:“生了,生了”一口氣鬆懈下來,便人事不知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略回過些神誌來,卻聽得滿室寂靜無人,連兒啼之聲都不曾聽到,心中頓時慌亂起來,叫了半天,要人沒人,要水沒水,連孩子去了何處也不知道,不由地心裡越來越是慌亂。她雖然怯懦,但是畢竟在楚宮多年,後宮的紛爭她也不是不知道,隻是她從前身份低微,雖有耳聞,卻不曾親身經曆過,隻隱隱知道,自己懷著孩子就住進這椒室,不知道要觸犯多少這宮中的得勢之人。她自懷孕以來,莒姬對她的藥食都十分緊張,也擺明了有多少人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活不了。而此時,她明明已經生下了孩子,明明在昏過去的當時,滿室簇擁著女禦奚奴,可是轉眼之間,侍從也沒有了,孩子也沒有了。她陡然間害怕起來,難道是孩子出了什麼事了。她的孩子,她那活生生剛出世的孩子,到底怎麼樣了?儘管全身是產後的疼痛和無力,向氏咬了咬牙,用儘力氣就想掙紮起來去找孩子。怎奈她這一天一夜的生產,已經耗儘了精力,隻掙了半天,才抬得起半天的身體來,便隻覺得下腹一陣血湧,兩眼一黑,再也撐不住,又重重地倒了下去。她的孩子怎麼樣了,會不會有危險,會不會被人害了、扔了、換了……她無法不去想,越想,越是害怕。她仰天而臥,半絲力氣也沒有,險些而又要昏過去,可是她心裡卻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她一定要去找回自己的孩子。這個強烈的執念,讓這個弱女子竟然迸發出畢生未有的勇氣和力量來。她咬著牙,積蓄了半天的力氣,一寸寸地挪到床榻邊,當她的手摸到床榻邊緣的時候,不是不害怕的,可是母性的力量,卻蓋過任何的畏懼。她咬咬牙,用力一掙,跌下了床榻。冰冷而堅硬的桐木地板,隻撞得她渾身的疼痛感再一次劇烈地被喚醒。她的喉間發出破碎而嘶啞的呻吟,一動不動地伏在地麵上,過了好半日,才能夠勉強掙動一下。雖然時值夏末,仍有暑熱,可畢竟時近深夜,她生育時本是熱得汗濕重褥,此時跌到冰冷的桐木木板上,卻是被這寒氣一浸,頓時打了個哆嗦。她抬起頭,眼前一片暈眩,不辨東西。她定了定神,室內隻有她一人,唯有榻邊樹形銅燈燃著一團光亮,她轉過頭去,見室門半開著,外頭一片黑暗,更有不知何處吹來的陰風陣陣,入骨生寒。遠處隱隱傳來人聲,卻是聽不清,看不見。她本來就已經因為生產而失血過多,她生完孩子以後,侍人們一散而空,連為她清洗換裝都未曾做到。她這一掙紮,身下又開始出血,此時跌在地下痛得不能起身,地麵潮濕陰冷,冷氣漸漸地上來,她的全身隻覺得漸漸發冷,所有的氣血精力都一絲絲離體而去。但是她半點也沒有意識到,也絲毫沒有顧及到這一點,她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她的孩子,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哪怕她此時半身邊冷而麻木,稍一掙動,那種錐心之痛如電擊般襲來,要讓她用儘所有的力氣去抵製。向氏伏在地上,過得好一會兒,掙儘力氣才能夠往前稍稍蠕動一下,她稍用力氣,隻覺得身下一股熱量湧出,身上更覺得寒冷一份,身下的裙子更是濕重粘結。她所沒有看到的是,隨著她的舉動,她下身的血在不斷地流出。向氏一步步地挪動著,她的手指已經挨近了門檻,可是她的力氣卻已經耗儘,再也不能前行,而她的身上,血流了一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向氏於昏迷中似乎聽得有人呼喚,她用儘力氣睜開眼睛,她看到的並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莒姬。莒姬見人皆散去,想起一事,便問:“向媵人處可還有人服侍?”侍女們麵麵相覷,老實說眾人皆是關心嬰兒多過關心向氏,見原定的天命之子變成女嬰,皆是大驚,都是蜂擁著莒姬一起出來了。莒姬的心腹女葵道:“裡頭還有幾個女奴保姆在,當是無事。”莒姬連忙將那女嬰包裹得嚴實親手抱著,令侍女們舉著燈燭,到後麵來尋向氏。莒姬一進內室,卻見向氏暈倒在門檻,嚇了一跳,忙讓身後的侍女將向氏扶起,卻見向氏下身已經完全浸在鮮血中,身後自榻到門檻,更是一片血色,而且色也開始發紫。她摸了摸向氏全身冰冷,臉色已經白裡發青,嚇得忙將向氏扶到床榻上。莒姬見室內無人,臉色一變,厲聲道:“奴婢們都去何處了?”此時威王和王後已去,椒室中隻剩下些奴婢,她這一聲在夜空中顯得格外尖厲,幾個躲在外頭的女奴聽得嚇了一跳,隻得硬著頭皮進來。莒姬劈手就重重一掌打在領頭的女奴臉上:“爾去何處遊蕩,為何向媵人竟無人服侍?”那名女奴名喚女桑,本是莒姬隨嫁之奴,因椒室中的奴婢們本有些是臨時召來侍奉的,莒姬並不放心,日夜就要留一個自家奴婢在向氏身邊,以防意外。隻是這女桑雖也儘心,但終究心思油滑,以為莒姬關照向氏,不過是為了她懷有天命之子而已。及至向氏生了個女嬰,前頭威王動怒,女醫女禦們聞聲撤走,那些女奴們本以為侍奉了貴人可借此出頭,不曾想情況急轉直下,懷著心事不曉得自家如何分配,便紛紛跑到前頭打探去了。那女桑見向氏昏迷不醒,自是不用她服侍,便也隨眾而出去看熱鬨了。不曾想竟被莒姬責打,此時女桑也顧不得申辯,忙求饒道:“奴該死,夫人仔細手疼,讓奴自己掌嘴。”說罷連忙自己掌嘴。莒姬聽得聒噪,斥道:“且先記下。還不速去服侍向媵人。”女桑連滾帶爬去服侍向氏,先是換了褥席,又打了熱水為向氏擦洗更衣,幸而方才為了初生嬰兒準備的熱水及爐子都還在,連女醫原來給向氏預備的一服止血藥也還未曾煎熬,便請莒姬令下。莒姬還要再叫女醫來,她心腹侍女女葵勸道:“能侍奉產婦的女醫們方才都在這裡服侍,如今剛剛散去,隻怕人都已經領了令牌出宮了,如何叫得來。既有藥在此,先煎熬了讓向媵人服下便是。”莒姬對女醫摯的藥物終究有些疑問,女葵隻得又勸道:“小公主已經生出來了,她此時便是害了向媵人,又有何好處,不如試試。”莒姬方令人去為向氏煎藥,隻是此時人皆已經散去,她見人手不夠,便令侍女們皆去幫忙,自己隻得抱了女嬰哄勸。那女嬰方才出世,隻初啼一聲便被洗淨抱出來,又被楚王商丟下,幸得女醫摯接住,那女嬰倒也乖巧,隻在被楚王商拎起來時哭了一陣,此時被莒姬抱住哄勸,又喂了些水,竟是很快就睡著了。侍女們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向氏這才悠悠醒來。一看到莒姬,向氏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樣,本已經暗淡的眼神猛地亮了起來,急切地問道:“我兒何在,何在?”莒姬忙道:“莫憂,孩兒在此!”這邊忙讓侍女將放在長幾上的女嬰抱過來。向氏見了嬰兒,淚中不住地流下,她用儘力氣才撐得起身子,將嬰兒抱住,貼著嬰兒的小臉,喃喃地道:“我兒……”這才想起了什麼,抬頭滿懷希望地看著莒姬:“大王可看到孩兒了?”莒姬猶豫了一下,才婉轉道:“大王已經見過小公主了!”向氏的臉本來就已經煞白,聞此一言,更是變成灰白色了,眼神像凝固住了似的:“甚、甚、甚麼,公主?我生的明明是個公子,是個兒子!”莒姬也知道,宮中傳了數月的霸星臨世,此時忽然變成公主,的確是令人難以置信,若不是她親眼看著女醫摯接生,連她自己也不會相信的。此時見向氏神情激動,又知道她之前難產又無人照顧身體受損,心中憐惜,連忙柔聲勸道:“妹妹,你休要太過激動,身體要緊。”而此時向氏整個人卻已經陷入混亂中,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粗暴地扯開那女嬰的繈褓,那女嬰本已經睡熟,此時被她這麼一扯,身子露在風中一受冷,頓時大哭起來。然則女嬰哭得再響,卻不及向氏受到的打擊更大,她看到女嬰粉紅的身子露在外麵,雙腿蹬動哭得響亮,整個人卻似風中的敗葉一樣瑟瑟發抖起來,她忽然發出一聲極為淒厲的尖叫聲,那尖叫聲甚至連女嬰的哭聲也嚇得止住了。莒姬見她這種情景,哪敢還讓她抱著嬰兒,連忙搶過遞與身邊的侍女,這邊已經是一巴掌下去,將向氏的尖叫打下去。向氏被莒姬打了一掌,這才止住尖叫,整個人的臉色卻仍然不對,她緊緊拉住莒姬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拉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問:“阿姊,我生的是個公子,是也不是?是也不是?”莒姬心中失望沮喪不下於她,隻是她心誌剛強,不露於外而已,聞言也隻是輕歎一聲,取鮫帕為其拭淚:“好妹妹,生兒生女,皆是少司命的旨意,我們原也強求不得。這孩子的確是你親生,也的確是個女兒。”向氏神經質地搖頭:“不可能,怎麼會是公主,大王說過的,說是天象顯示,一定是位公子的。肯定是你們騙我,是誰換走了我的兒子,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個公子。”她指著那女嬰嘶聲叫著:“把她抱走,她不是我兒,她不是我兒。”向氏懷孕之時,本已經有數次事故,令得她早如驚弓之鳥。她於懷孕之初,便有心托庇莒姬,口口聲聲將孩子奉於莒姬,便是指望以莒姬之能,能夠保住嬰兒。她雖然卑微膽怯,然而於此時也不得不多思多疑起來。宮中本就有許多陰私之事,她也早有耳聞,更知這個嬰兒是王後所忌,莒姬所圖。此時更因為期待已久的兒子變成了女兒,便猜想不是王後派人換了,便是莒姬派人換了。她本不甚聰明,此時身體衰弱,精神混亂,根本已無法細思,便憑本能認定了嬰兒被換,更是失口說出了本時絕對不敢說出口的話來。莒姬見她如此,便知道她精神衰弱已極,無法溝通,便安撫道:“好、好,妹妹,你如今身體虛弱,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與你說話。”向氏卻緊緊地抓住莒姬的手,含糊混亂地念著:“阿姊、不、夫人您幫幫我,幫我把孩子找回來,我給您磕頭了……”這邊掙紮著就要在榻上磕頭。莒姬無奈,隻得接住向氏:“妹妹,你不須如此,但請放心,你的孩兒難道不是我的孩兒,我難道不如你一般看待。你儘管好好歇息,不要傷了身子。”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向氏,向氏也本已經疲累極,隻是一口氣提著,此時這一口氣鬆下來,便昏睡了過去。莒姬安撫了向氏,見椒室原來服侍之人皆已散去,一時又尋不到人,隻得將自己的侍女名喚女裳的留了下來,叫原來自己派去服侍向氏的侍女女桑抱著嬰兒,隨自己回到所居的雲夢台。那嬰兒倒是甚好養活,隻啼哭了幾聲,被莒姬早已經備好乳母抱在懷中,吃了一頓乳汁,撒了一頓屎尿,便安穩地睡了。莒姬雖然失望,但看那嬰兒甚是有靈性,也不禁生了幾分喜歡,當夜索性就讓那嬰兒睡在自己身邊,雖然一夜幾番不得安枕,但看那女嬰倒是越看越喜歡。而此時章華台上,銅鼎烈火熊熊,楚王商卻是心頭火起,他看著跪在階下的唐昧:“唐昧,你跟寡人說,有霸星降世應在後宮。可為什麼這霸星下來來竟是個女嬰?”唐昧的神情卻有些異常,此前一刻,他還在觀星台上細察天象,下一刻就被楚王商派兵馬押到了宮中。但此時他絲毫也沒感覺到自己生命可能危在旦夕,他眼神狂熱地看著楚威王:“大王,請容臣再去看看天象,今日天象實在異常,臣一直在觀星台看那霸星,並無差池。可卻在一個時辰前,忽然月作血色,群星齊黯。等到太陰移位之時,臣發現霸星已經入天樞,並發出衝天殺氣,可見就應在此刻出世的嬰兒身上。”楚王商聽得他這番言語,心中詫異更甚:“哼,你口口聲聲霸星降世,可那向氏生下來的明明是個公主,寡人親眼所假,何曾有假?”唐昧肅然道:“霸星已經降世,臣隻據星象而言,不問男女。”楚王商哼了一聲:“難道你想說,霸星會是個女子?”唐昧搖頭:“臣實不知道這是福是禍!”楚王商奇道:“為何說是禍?”唐昧又掐指算了半天,才道:“陰陽相淆,殺氣衝天。霸星若為男子是國之幸,霸星若為女子,福禍難料啊。”楚王商皺眉:“聽你之意,難道寡人要殺了此女不成?”唐昧大驚,連忙膝前幾步,阻止道:“萬萬不可,大王,天象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則豈非是楚國之禍了。”楚王商一驚,不再說話,陷入沉思。唐昧惴惴不安地看著楚王商。楚王商來回踱步數番,才有了決斷:“天與之,豈有不受。”唐昧一凜,看向楚王商拱手道:“大王英明。”楚王商躊躇滿誌道:“霸星降於我大楚,不管男女,都是我楚國之天命。從來禍福相依,大業都是險中求,寡人不懼禍,隻懼缺少機會。若有機會,便能取之!”唐昧心一鬆,又磕了一個頭道:“臣觀天象,霸星降生後,西北星象混沌難辨,臣請鎮守西北,為吾王破此劫。”如楚王商這樣自負的君王,對於星象之說隻是將信將疑,若是全憑星象,那古往今來的帝王都坐等星象顯靈好了。可惜這些癡迷星象的人通常不是明君英主,而是亡國昏君。唐昧事先說霸星降生,言之鑿鑿,他將信將疑,但借機造勢宣揚國威,亦免不可。但如今向氏卻生了一個女兒,唐昧一邊堅持己見,一邊卻要去往西北,心中便暗忖莫不是他嘴硬心虛,想是這事令他聲名受損,他借去西北鎮守之名,避得幾年,待風頭過去再回來,也好躲躲羞也是人之常情,於是點頭道:“如此,寡人應允了。”唐昧聞言退後兩步,整衣冠,向楚王商叩頭之後,轉身離去。楚王商見唐昧走遠,閉了閉眼睛:“將這幾日在觀星台上跟隨唐昧觀察星象的卜師們都殺了。”唐昧終究還有大用,還不能殺,那些卜師知道得太多,便不能留了。宦者令奉方一驚應下:“是。”這一夜,許多人都不得安枕。王後所居的漸台,燈亮了一夜未息。王後興奮過後,也漸漸冷靜下來,令人:“去打探一下,大王如何處置唐昧?”寺人析打探了回來,道:“唐將軍已經出宮,聽說出鎮襄城,另外,大王把這幾日隨唐將軍觀察星象的卜師們全殺了。”王後一驚:“都殺了?”寺人析道:“是。”王後思索了片刻,還是問寺人析:“你說,這霸星都變成公主了,大王這是……還沒放棄嗎?”寺人析勸道:“休管大王是信還是不信,她都影響不到太子的位置了,小君何必再為她而費心。”王後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他這話,卻又忍不住皺眉:“我隻厭惡那個向氏,好好的懷個孩子罷了,隻有她弄出這種妖孽事端來……”寺人析何等機警,立刻會意陪笑:“那向氏既無福份,便不應該再住在椒室,明日便當遷出椒室,這椒室也要重新打掃,叫女巫作法驅邪之後才行。”王後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她這一夜經的事太多倒不曾好好歇息,此時事情都已經有個了結了,不禁一陣倦意襲來,掩口打個嗬欠:“去吧。”雲夢台的莒姬也是一夜折騰,到天蒙蒙亮時才睡著了,睜開眼睛時已經是過了日昳時分。莒姬在侍女服侍下梳妝,便隨口問了一聲侍女女葵:“你去椒室那邊看看向氏妹妹今日可好些了。”女葵應聲而去,過了片刻卻急忙回來報說:“夫人,方才寺人荊來報,說永巷令有言,椒室之中要重新打掃,問我們何時去把向媵人接回來?”莒姬怔了怔,惱道:“這等勢利的閹奴,無非是看向妹妹昨日生了個女兒罷了,竟然如此無禮。”女葵本是她的心腹,素來伶俐,見她脾氣發作,忙勸道:“夫人,想向媵人是咱們雲夢台的人,永巷令若不是奉了命令,焉敢如此無禮。夫人休要惱怒,還是先把向媵人接回來才是,免得讓她受了委屈。”莒姬一聽便明白了,若是背後無人指使,想來永巷令也不敢貿然得罪她這個寵妃,隻得恨恨地擲下牙梳道:“罷了,我親自去。”她自忖向氏昨日臨盆,雖是暑天卻畢竟受了寒氣,婦人生育乃是生死關頭,何況向氏難產,輕易不好移動。如今隻能自己親自前去,方能夠不叫她受苦。當下便喚來女桑,令她好生照顧好小公主,便帶了侍女寺人們,前去椒室接了向氏。向氏此時站都站立不穩,便隻得再備了一乘軟轎,將她抬著到了莒姬所居的雲夢台。一行人方登上台階,便見寺人荊急忙迎出跪下道:“稟夫人,不好了,小公主不見了。”莒姬大驚,厲聲斥道:“你且說說,小公主如何會不見的?”寺人荊忙道:“方才乳母去小公主房中,不想房中無人,連女桑也一並不見了。”莒姬大驚:“快快去找。”這時候雲夢台如蜂蟻亂窩一般,向氏暈暈沉沉地半閉著眼睛正由侍女扶著入內,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說:“小公主不見了……”此時人聲雜亂,聽得似乎便如是:“小公子不見了……”一般,正觸動她心事,幻由心生,隻覺得心頭抽痛,隱約甚至還聽到遠處有嬰兒啼哭之聲。女人一旦為母,這便是母愛天性,無與倫比。她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睜開眼睛掙開侍女,跌跌撞撞地就要向外行去。侍女女裳連忙扶住了她勸道:“向媵人,你要往何處去?”向氏眼睛直直地向著外麵,眼神不知道是看向何方,似乎冥冥中有一種東西吸引了她的眼光:“我去尋我兒。”莒姬正指揮了人去找嬰兒,見向氏從裡頭跌跌撞撞地出來,驚問:“這又是如何了?”女裳無奈地扶著向氏,答道:“向媵人說,要去尋兒。”莒姬見向氏似有些神誌不清,心生憐意:“向媵人這是病了,你等還不扶她進去歇息。”不料向氏見女裳要扶著她轉身,頓時發作了,甩開女裳的手:“我要去尋我兒,他在哭,他在哭呢……”莒姬皺了皺眉,正要令人扶向氏進去,她身邊的女葵卻是積年知事的女禦,心中一動,想起一事來,忙道:“夫人,或可一試。”莒姬不解:“如何試?”女葵道:“奴聽聞,母子連心,或冥冥之中,向媵人當真能夠感應到小公主的所在,也未可知。”莒姬一驚,不由合什禱告道:“太一保佑,司命保佑,說不得也隻好試試了。”向氏卻已經深一腳淺一腳,雙目茫然而神情堅定地向外走去了。莒姬一邊令人去回稟楚王,一邊指揮人再去尋找,自己令侍女扶著向氏,隨向氏所引方向而去。那向氏若癡若瘋,也不辨道路,也不分東西,隻管橫衝直撞地向前走,幸得扶著她的兩個侍女還算機靈,見她直往花樹中、廊柱上撞,或險些絆到欄檻、台階等,都是忙拉住她繞過險路。向氏一口氣直衝到禦河邊一處僻靜的河岸,眾人已經看到邊情景,卻吸了口涼氣,更有侍女止不住驚叫起來。那禦河十餘裡,有暗渠可通往宮外,此時正值夕陽西下,映得滿池荷花、田田荷葉均是一片金光,更有幽幽蓮香傳來,若是於此時臨河賞景,自是甚美。但此時眾人的心情,卻如墜深淵。隻見那禦河邊扔著一隻來提膳食的提籃,此時蓋子打開,提籃傾倒,露出半團嬰兒的繈褓來。女葵上前一步,將提籃拉起,一抖那繈褓,卻是空的,又見一道水漬延伸到河中。那河邊卻是荷葉水草糾纏,緩緩向下遊流去。看著地上的水漬,顯見是有人用提籃將嬰兒盜走,走到這禦河僻靜之處,將嬰兒拋下水中,隨手將提籃繈褓棄於此間。莒姬顫聲道:“來人,去查女桑的下落,必是此賤奴行凶。”向氏卻怔怔地站在河邊,並不去看那提籃和繈褓,仿佛小動物般,左右傾聽著。莒姬見她這般癡傻的樣子,心中憐憫,溫言道:“妹妹,天快黑了,你身子不好,隨我回去吧!”她這邊伸手去拉向氏,不料向氏卻忽然用力甩開她的手,她不提防倒是一個踉蹌,女葵連忙扶住了。向氏卻不管不顧,又將女裳扶著她的手甩開,卻一腳高一腳低地向著河麵奔了過去。嚇得莒姬忙叫道:“快拉住她,休叫她撞進河裡去。”女裳連忙跑上前欲拉住向氏,不料向氏走到河邊,半隻腳都要陷入河泥裡了,卻沒有繼續走向去,反而轉身,沿著河岸向著下遊走去。莒姬想起女葵剛才說的“母子連心”,心中暗忖,莫不是當真母女連心,向氏這般難道竟會找著小公主不成,當下喝止了女裳拉住向氏,隻道:“女裳,你且由著向媵人自己走,隻扶著她休叫她跌到河裡去了。”向氏一路跌跌撞撞,似茫然又似有目標地走著。莒姬帶著侍女,緊緊相隨。這河岸邊並不是皆有空地可行走,有水草處處,荊棘纏繞。有些地方便得跳下河去涉水而過。便是女裳再三小心攙扶,向氏在河邊踩著河泥,也要跌了好幾次,幸得侍女們扶起,向氏卻恍若未覺疼痛,跌倒了被扶起來也不曾有過半分猶豫,徑直一腳水地腳泥地往前走去。莒姬跟在身後,也隻得跳下水去涉水而過。此時天色漸暗,遠處燈燭次第亮起。此時尚無燈籠之物,夜間行路,隻以火把取亮。這時滿宮都已經驚起,連楚王商也大怒,退朝之後親自派人去尋。禦園幢幢影影,皆是舉著火把尋找之人。向氏一行人卻出來得匆忙,莒姬雖然吩咐了侍女回報,卻一時不得照明之物,幸而今日乃是月圓之夜,月色格外皎潔,照著河麵倒是清楚可辨。一行人走得越來越偏僻,河邊泥滑,向氏又摔了一跤,她本已經體虛之至,這一跤摔倒,竟已經不能自已站起,女裳使勁了力氣拉她不動,女葵連忙上前幫忙。此時莫說向氏,連莒姬也走得狼狽無比,雙腳發軟,隻倚著侍女喘息未定,待要說:“罷了……”忽然間,向氏噓了一聲,莒姬一怔,不禁也靜了下來,就在此時,驀然地下遊處隱隱傳來一聲嬰啼。眾人頓時精神一振,傾耳細聽,那聲嬰啼卻又沒有了。眾人麵麵相覷,隻疑心是自己關心過度幻聽了。莒姬顫聲問:“方才,是不是聽到小兒啼哭之聲?”女葵連忙點頭:“是,奴也聽到了。”莒姬大喜,抓住向氏的手搖了一搖:“妹妹,你聽到了嗎,孩子在哭?”向氏顫聲:“是,他在哭,他在叫我,他肚子餓了在哭呢……”莒姬:“你知道她在哪兒?”向氏遲疑地轉向西邊方向。莒姬:“快,快過去。”眾人皆奔了過去,卻是河水到了此處便是個拐彎,兩邊皆是小土坡,密植荊樹,遮得河道幽暗難行。向氏更不猶豫,直跳了下去涉水而去。莒姬猶豫了一下,就要跟上,女葵卻拉了她一把,原來旁邊樹影稀疏處乃是可以繞行的。莒姬隻得繞行而過,拐過一個彎,卻怔住了。原來河水到了這裡忽然河道開寬不少,因河道忽然變寬,便於此處河道中央,立了一座少司命的石像。那少司命穿著荷衣,係著蕙帶,赤足踩著荷葉底座,一隻手持長劍,另一隻手卻高高托著荷葉,荷葉上麵是一個穿肚兜的女嬰。白石如玉,在月光下發出晶瑩之光。更為可驚的卻是石像底座處,有一大團水草纏繞著無數荷葉,荷葉堆上卻是躺著一個著紅肚兜的女嬰,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哭著。女嬰哭聲時有時無,卻見水聲淙淙,向氏艱難地涉水而行,此時河水並不甚深,隻到向氏雙膝以上,然向氏終究力衰,走得東倒西歪。女裳啊了一聲,就要上前,女葵卻擋住了她,看著不遠處一行火光搖搖晃晃,忙高聲呼道:“小公主找到了……”那火光頓時轉向此處急行而來,莒姬看到來人時,也不禁斂袖行禮:“大王。”而此時,河中的向氏並不知道這裡的變化,她已經走到石像底座,將嬰兒抱了起來。這時候,她已經明明白白看清這是一個女嬰,但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再沒有對男女的辨認,憑著本能的母性,她清楚地知道這就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向氏顫抖著抱緊了女嬰泣不成聲:“我兒,我兒……”而匆匆趕來,站在小土坡上的楚王商,更是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嬰被向氏抱起來的時候,手足俱纏著水草,想是因為這水草與荷葉及女嬰相互糾纏,竟奇異地形成一大團帶著浮力的荷葉堆,浮著女嬰竟沿河而下,直到這少司命的石像下方被擋住。此時時刻月光如水,水麵上少司命的石像皎潔如玉,隻手托著荷葉上的女嬰,而石像底座,向氏一身白衣,自荷葉上抱起女嬰。石像與真人交相輝映,竟有一種奇異的相似。莒姬見此情景,她心念電轉,立刻朝著神像跪下,顫聲道:“少司命庇佑啊!”此時眾人皆已怔住,聽得莒姬這一聲,似被一語點醒,頓時紛紛皆跪下來:“少司命顯靈了!”幽暗中似乎有女巫歌聲悠悠傳來:“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向氏本已經虛弱不堪,此時抱住女嬰,頓時鬆了一口氣,便搖搖欲墜,隻倚著石像,竟是再無行走的力氣了。楚王商更不猶豫,跳下水麵,涉水到了石像邊,一把將向氏和女嬰一起抱起,複涉水回岸邊。向氏雖侍奉過楚王商,但畢竟身份卑下,膽怯內向,楚王商並不感興趣,若非她懷孕正當期時,實在是連她也想不起來了。此時向氏尋到女兒,卻正是最虛弱無助之時,卻隻見月光下她的君王涉水而來,將她母女抱在懷中,向氏隻覺得一顆心落了下來,倚著那寬廣的肩頭,那一刻,是她這一生記憶最深的幸福時候。楚王商涉水回岸時,早有回醒過來的內侍也跳下水來迎接。楚王商直走上岸,才將向氏交於侍女扶住,向氏卻顧不得什麼,直直地伸著手臂將嬰兒托到楚王商麵前,泣不成聲地:“大王,這是我們的孩兒,我的女兒。”楚王商緩緩接過孩子,向著少司命石像方向舉起:“這是……少司命庇佑啊!”莒姬推了推向氏,卻見向氏滿眼隻看到了楚王商和女嬰,並無半點回應,料她不懂得抓住機會,隻得自己上前一步:“請大王為小公主賜名。”楚王商收回手,將嬰兒抱在懷中看了看,又抬頭看到一輪明月,和月光下皎潔的石像,思忖片刻道:“今夕月光皎潔,便……取名為‘月’吧!”莒姬連忙接過女嬰,跪下:“謝大王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