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魏夫人(1 / 1)

羋月傳2 蔣勝男 5430 字 12天前

椒房殿自先王後魏氏去後,便無人居住,原來住於椒房殿偏殿的諸妾也皆遷至掖庭。秦王娶羋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牆,求取其溫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將夏日所居的清涼殿挪為新婚之所。羋姝率諸媵女到椒房殿時,便見殿前已經有數名宮妝女子已經站在殿外相候。為首一人笑容明媚舉止親切,正是婚宴之上與羋月同列的女禦,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參見王後。”她身後諸人,亦隨著她一齊行禮道:“妾等恭迎新王後。”羋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腦海中,其實已經隱隱視魏氏為大敵,想象中她也應該是一個驕橫的蛇蠍婦人,卻不料卻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見她時,竟對她還隱隱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凜,暗道怪不得孔子雲“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魏氏看似明媚親切,誰又能想象得她,也許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險呢。又想到楚宮的鄭袖,當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這般明媚可人,望之親切的角色呢!她心中雖然已經閃過了千萬般念頭,臉上表情都是紋絲不動,她身邊諸媵女,亦是聽過魏夫人之名,卻也都是深宮中訓練有素之人,皆未變成。羋姝也是心裡一凜,臉上卻笑道:“各位妹妹免禮,平身。”眾人行禮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後進殿。”說著,便側身讓開,矣羋姝入殿,她便立於身側,作引導之姿。羋姝自知來者不善,當下便處處小心,唯恐有失禮之處,落了魏氏算計,惹了笑柄。當下諸人移步入殿,羋月留神觀察,但見這椒房殿中陳設略舊,大有魏風,顯見並不曾為了迎接新王後入住而重新裝修布置。且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時除正門外所有門窗俱還閉著,隔簾處處皆用的仍是厚錦氈毯之物,並未換新。楚國諸女料不到這一招,諸人皆是正妝重衣,這一走進去,便覺得炎熱潮悶,令人十分難受。魏夫人將羋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讓座,羋姝已經熱頭一頭是汗,苦於頭上冠冕身上重衣,臉上的脂粉也險些要糊開,隻得以絹帕頻頻拭汗,卻見旁邊一隻香爐,猶在幽幽吐香,那香氣更是說不出來的古怪。羋月心中亦是暗惱,欲待羋姝坐下之後,便想提醒羋姝,下令開門窗取扇通風。豈料羋姝坐下之後,正當端坐受禮,但見那魏氏走到正中,諸姬亦隨她立定。豈知那魏氏看著羋姝時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變得極為奇異,眼睛似看著羋姝,又似看著羋姝身後,露出似懷念似感傷似親切神情來,竟是極為詭異。羋姝被她瞧得毛骨悚然,一時竟忘記說話,羋月見此情況暗驚,方欲說話。那魏氏看了半晌,卻忽然轉頭拭淚,又回頭賠禮道:“王後恕罪。妾看到王後坐在這裡,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後。那一年妾隨先王後初入宮受朝拜,先王後也穿著同樣的青翟衣,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如今想來,就像是在昨天一樣。”羋姝卻不防魏氏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渾身寒意頓起,看著這陰沉沉的殿堂,再看著左右詭異的擺設,隻覺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個陰惻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禮一般。不由得又氣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實是無禮……”魏氏卻恍若未聞,半點也不曾將羋姝的言語放在心上,隻徑直仍然是一臉懷念地喃喃道:“這宮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後親手擺設的,先王後去了以後,這裡的一切還都是按照先王後原來的擺設,一點都不許改動。就連今日薰的香,都還是先王後最喜歡的千蕊香呢。”雖然此時正午陽光還有一縷斜入,然則這殿中陰森森的氣氛、陰沉沉的異香、再加上魏氏陰惻惻的語氣,竟顯出幾分叫人膽寒的鬼氣來。羋姝隻覺得袖中的雙手竟是止不住地顫抖,一半是氣的,一半是嚇的,方才渾身的潮汗浸濕了裡衣,此時竟覺得又濕又冷反侵入體的感覺。她活到這十幾歲上,從小到大都是寵愛中長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麵前努力展示的親近善意。便是有時候也知道如羋茵等會在她麵前有小算計、小心思,卻是從來沒有人敢對她表示過惡意。雖然她也知秦宮必有艱難,但知道與直麵這種不加掩飾的惡意,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羋姝有生以來,從來未曾遇上這樣的事,她被這種前所未有的惡意給擊中了,一時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如何回答,隻覺得無比難堪,無比羞辱,心中隻想逃走,隻想立刻到無人處躲在被子裡大哭一場。此時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應對、自負、聰明,竟是蕩然無存,隻除了結結巴巴地指著魏氏說:“你、你、你……”之外,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腦子裡完全糊成一團,不成字句了。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說話,羋月已經是搶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說些什麼?”玳瑁見羋月已經開口,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又悄然退了回來,她畢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後宮之人,她此時維護羋姝,說不定倒被她反斥為僭越無禮。羋月是諸媵女之首,王後之妹,由她出現才是再好不過。與此同時,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邁出去的一隻腳。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帶著幾分陰森,羋姝心中一緊,不料魏氏忽然轉顏又笑了,這一笑,眼神中諸般輕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飾,轉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驚道:“王後恕罪,是妾一時忘形,憶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還望王後大人大量,勿與我見怪才是。”羋姝隻覺得被羋月這一嗬斥,三魂六魄方似歸位,見魏氏如此作態,胸口似堵了一塊大石一般,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羋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氣息悶滯,可否令她們將門窗打開,也好讓殿中通通氣……”羋姝頷首,方要答應,那魏氏微一側頭,對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姬妾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掩麵泣道:“想昔年王後產後失調畏風,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見風,自那時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嗚嗚嗚……”羋姝一怔,話到嘴邊,竟是說不出口了。羋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處,你口不擇言,實是無禮。”羋姝到此時氣到極處,反而終於鎮定下心神來,也不理那人,隻下旨道:“把門窗都打開,讓這殿中通通風,悶熱成這樣,實是可厭。”那姬妾臉色也變了,連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卻仍笑吟吟地搖著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麼,道:“今日乃是新王後入椒房殿受禮,都怪妾身一時忘形,諸位妹妹,你們還不與我一起,向新王後行禮。”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後,但見魏氏完全無視殿內殿外諸內侍宮女亂哄哄開窗打簾,灰土飛揚的情況,隻率眾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禮道:“妾魏氏,向新王後請安。”諸姬妾亦一起行禮道:“妾某氏,向新王後請安。”羋姝隻覺得一口氣噎在喉頭吞不下吐不出,隻勉強笑道:“諸位妹妹且起。”魏氏依禮三拜,這又率眾女起身。羋姝呆立當場,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羋月忙提醒道:“王後賜禮諸夫人。”羋姝深吸一口氣,勉強微笑道:“正是,諸位妹妹今日初見,不如一一上來,讓小童也好認認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壓人,此時卻不得不自稱一聲小童。魏氏臉色變了變,羋姝便已經轉頭看向她,微笑:“魏妹妹於宮中何階?”魏氏無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斂袖道:“妾魏氏,與先王後乃是同母姊妹,大王恩賜冊封為夫人,生公子華。”她蓄意說到同母,眼角又瞄了羋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經打聽過,羋月與羋姝並非同母。羋姝點頭笑道:“賞。”玳瑁便捧著托盤上前,上麵擺著白玉大笄一對,手鐲一對,簪鉺一對,呈給魏氏。魏氏隻得行禮拜謝道:“謝王後賞賜。”她身後侍女便忙接過托盤,兩人退到一邊。其後便有一個服色與魏氏相似,卻更為年長的貴婦出列行禮,魏氏含笑道:“此為唐氏,唐國之後,封夫人,為公子奐之母。唐妹妹為先公所賜,是宮中資曆最久的人,在大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服侍大王了。”羋姝定睛看去,但見唐夫人打扮素淨,舉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歎,道:“賞。”唐夫人之後,便是一個年輕嬌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虢氏,東虢國之後,封美人。”其後又一個舉止斯文,表情溫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衛氏,封良人,為公子通之母。”羋姝俱賞,其後便是長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禮,羋姝凝視看去,見那魏少使卻是方才假哭先王後之事,便不卻理睬,轉眼見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問道:“你幾個月了?”樊長使捧著肚子,露出身為人母心滿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謝小君關愛,六個月了。”羋姝盯了好幾下,心中羨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禮,你既身懷六甲,從此以後到我這裡就免禮了。”轉頭吩咐珍珠:“快扶樊長使坐下。”樊長使便嬌滴滴地謝過羋姝,由珍珠扶著坐下。羋姝與每人相見之時,便賜下諸女便每人笄釵一對、鐲子一雙、簪鉺一副、錦緞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賜諸公子每人書簡一卷,筆墨刀硯一副。諸夫人均謝過就座。羋月亦令羋月等自己陪嫁之諸媵女與諸夫人相見,諸夫人亦有表禮一一相贈,雙方暫時呈現出一種其樂融融的假象來。此時便有侍女奉上玉盞甘露,羋姝順手拿起欲飲,忽然覺得觸手不對,低頭一看竟不是自己慣用的玉盞,轉頭問玳瑁道:“這是”魏夫人卻忽然笑道:“王後當心,此乃先王後最喜歡的玉盞,如今隻剩下一對了,可打壞不得。”羋姝嚇了一跳,象觸到毒蛇一樣手一縮,玉盞落地摔得粉碎。其他人還未說話,魏少使優誇張地叫了起來:“哎呀,這可是先王後的遺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會傷心的……”羋姝本已經被嚇了一跳,此時再聽魏少使鬨騰,怒道:“放肆,”轉頭問方才奉上玉盞的侍女道:“誰叫你給我上的此物?”魏夫人卻笑道:“王後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羋姝的眼中,這笑容卻滿滿儘是挑釁,她溫言解釋道:“想當年先王後第一次受後宮朝賀,就是坐的這個位置,用的這隻玉盞,妾身這樣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讓王後您感受到與先王後的親近,也能夠讓妾身等倍感親切,如敬重先王後一般,敬重王後您。不想卻造成如此誤會,致使先王後遺物受損,王後您千萬彆自責,若論此事之錯,實是妾身也要擔上三分不是的。”羋月不禁冷笑:“不過一件器物罷了,損了便損了,魏夫人為何要強派王後必須自責?魏夫人說自己有三分不是,這是指責王後有七分不是嗎?你一個妾婢,來編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過膽大了些嗎?”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後,偏生被這媵女處處壞事,當下臉一沉,冷笑道:“我對王後一片誠意,你胡說什麼!倒是你一個媵女,敢來編派我的不是,難道不也是太過膽大嗎?”羋姝定了定神,被羋月提醒,也暗恨魏氏無禮,忙道:“季羋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說我放肆嗎?”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臉,道:“臣妾不敢,隻是這先王後的遺物,就這麼損傷了,隻怕連大王也會覺得惋惜的……”羋月截斷道:“既然是遺物,就不該拿出來亂用,所以還是魏夫人自己不夠小心。小君,以妾看來,當令魏夫人將所有先王後的物件都收拾起來,送到這幾位口口聲聲念著先王後的媵妾房中去,讓她們起個供桌供上,好好保存。從今日起,這個宮中所有的東西全都撤了,擺上如今的王後喜歡的東西。”魏夫人怒道:“季羋這麼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後放在眼中了,先王後留下的規矩,難道如今的王後就可以不遵守了嗎?”羋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魏夫人言辭咄咄逼人:“難道季羋要王後背上個不敬前人的罪過嗎?”羋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麼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國以來,非子分封是一種情況,襄公時封諸侯是另一種情況,穆公稱霸時又是一種情況,時移事變,自然就是要與時俱進,不見得襄公時還原封不動用非子時的法令,穆公稱霸時難道不會有新的法令規矩。不說遠的,就說近時,商君時不也一樣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對變法,可若沒有變法,秦國現在還不能稱王呢!”她這一長串比古論今,滔滔不絕地說過來,不但魏夫人怔住了,連皆姬妾皆已經怔住。羋月停下,看著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聲聲的先王後,難道忘記了,先王後活著的時候可不曾當上過王後,隻是個秦國的君夫人罷了。大王稱王以後,為什麼不將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遠千裡求娶我楚國的公主為王後,就是因為魏夫人您不曾見識過什麼叫做王後,腦子裡還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當年的規矩……”說到這裡,她又幽幽一歎道:“唉,說起來也難怪,我聽說商君原來就是在魏國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這才到了秦國,為大秦闖出一片新乾坤來。看來這魏人的眼界,唉……”她原不是這般口舌刻薄之人,隻是黃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鬱氣強壓,無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態度,又讓她更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乃至到了今日,見魏夫人三番五次挑釁,心中鬱氣便化為口中利語,噴薄而出。魏夫人臉色一變,商君入秦,致使秦國變法成功,魏國不但錯失人才,還因秦國軍力大興,河西之戰,損兵折將丟城失土,致使魏秦兩人強弱易勢,這實是魏人大恨,羋月既貶先王後,又貶魏人,說出這樣的話來,無異於當麵扇了魏夫人一個大耳光。魏夫人眼中頓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羋好鋼口,知道的說是季羋胸懷乾坤,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楚國嫁錯了人,季羋才應該是做王後的合適人選呢。”羋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論口舌之辨,何須王後,身在高位,隻要會用人即可,魏國這些年來既失孫臏,又失商君,想來也是不曉得用人之故。”魏夫人冷笑一聲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羋了,甘拜下風。”說著看了一眼虢美人。虢美人上前笑著道:“哎呀呀,楚國來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說會道的。我是個愚笨之人,有些東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請教?”羋月見了這愚人居然為魏夫人衝鋒,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學之人,第一天向王後請客,就準備了一堆問題,我們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學習了。”虢美人也不理她,徑直道:“妾身以前聽過許多關於楚人的故事,都覺得不可思議,難得今日王後也是楚國,特地來求證一樣。請問刻舟求劍的事情是真的嗎,楚人真的如何愚笨?”樊長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聽說類似的故事,還有畫蛇添足,買櫝還珠之類的,看來楚人愚笨的事情還真是挺多的。”楚人自周天子立國之初,受了慢待之後,便不遵周人號令,自封為王,倚長江之險,以與周室分庭抗禮的姿態而立。自周室到晉室,數番召集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諸侯不喜楚人,談書論文寓言比喻之時,便常常將楚人作為嘲笑對象,凡是有愚人妄人執人,便都派到楚人的頭上來。如今魏夫人見以先王後為難羋姝不成,反被羋月口舌所傷,她亦早有準備,故意退讓一步,反讓這些小妃們以楚人故事來惡意取笑。羋姝氣得將宮女新奉上的玉盞也摔了,怒道:“你們太放肆了。”魏夫人卻也不惱,羋月發現她越是當惱怒時,反而笑得越是嬌媚:“諸位妹妹隻是想討王後的歡心,拉近與王後的距離,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國相關的話題罷了。初次見麵,王後就忽然發這麼大的脾氣,是存心想給各位妹妹來個下馬威嗎?”羋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吧。”羋月卻笑道:“王後,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們說故事談笑話,那我們就跟各位阿姊說故事談笑話罷了。虢姬,我倒是聽說過一個與虢國相關的故事,特來請教,唇亡齒寒這個故事的由來,虢姬可曾知道?”【注:虢姬:先秦時代對女子的稱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識彆區分,這種區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諡號,亦可能是族中長幼排行等。但不能會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邊的施姓女子;如《趙氏孤兒》中的莊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諡號為莊,所以稱“莊姬”。晉文公的妻子薑氏來自齊國,所以人們對她的稱呼就是“齊薑”或者“文薑”。如羋月羋姝在秦國,就不會有人直接稱呼她們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稱為“孟羋”或者“季羋”,如屈氏景氏,則可以稱為“屈羋”和“景羋”,而昭氏姊妹可以稱為昭羋,但為了區彆更可能會稱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來自虢國,姬姓,所以通常就會稱她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稱其名位,亦可稱為魏姬;衛良人、樊長使等,則也可稱為衛姬或者樊姬。虢美人一怔,頓時惱了,指著羋月道:“你、你太……”不待羋月說,屈氏便上前一步,笑眯眯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來,那妾就代您說吧。晉獻公要打虢國,想借道虞國,就送了虞公寶馬美玉,宮子奇說,虞虢兩國是唇齒相依,若是虢國有失,難免唇亡齒寒。可是虞公不聽,還是借道給晉獻公,於是虢國就滅亡了。”景氏亦是笑眯眯地補刀:“楚國的故事雖多,不過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這大爭之世,仍然傲立於群雄。虢國人的愚笨,卻是沒有腦子,不結交強者,卻誤信他人把國族的安危放在沒有信用也沒有實力可言的人手中,結果國亡族銷,實在是可悲可歎啊。虢姬,須知做人要聰明識時務,您說是不是呢?”虢美人臉色一變,她終於聽出來了,怒道:“你在威脅我?”孟昭氏亦笑道:“我勸虢姬莫給人當槍使,免得被人出賣還不知道。至於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說幾個樊國的故事拉近一下關係,可我真想不起來樊國有什麼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過我還可以送您一個楚國的故事,叫狐假虎威,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還是狐,大家可要睜開眼睛看清楚才是。”羋姝掩嘴輕笑,魏氏有幫手,難道她便沒有幫手不成,她這幾個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練為辨術,起初隻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驚呆了不曾反應過來,幸而羋月先出聲,諸羋便反應過來,輪番而上,這素日互相辯論慣了,一齊對外時,居然也是配合有度。虢美人顯然是怔住了,忽然間就尖聲叫道:“好啊,你們一起來欺負我,我要去請大王作主……”正欲鬨時,忽然聽得外頭齊聲道:“大王到!”眾妃嬪轉過身去,看到秦王駟正大步進來,連忙下拜道:“參見大王。”秦王駟走上前,扶起羋姝道:“寡人遠遠地就聽到這殿中極為熱鬨,看來你們相處和睦得緊啊。”諸妃嬪聽到他這番話,臉色頓時五彩繽紛起來。羋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頗為熱情,與妾等相處得很好呢。”秦王駟何等聰明,一眼看去早已經心裡有數,臉上卻不顯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羋月暗中給羋姝一個眼色,羋姝會意道:“兩位魏妹妹對先王後懷念得緊,臣妾想請大王恩準,將這椒房宮先王後遺留下的東西都賜給兩位妹妹保管。這椒房宮布置陳舊,臣妾想重新布置一番,也好讓大王看個新鮮。”秦王駟不在意地道:“你是這王後,這些許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請示寡人。”羋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這麼說,臣妾就放心了。”魏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這一場諸羋對諸姬的初次交鋒,算得是楚宮大勝,直到回到清涼殿,羋姝猶興奮未止,笑著對羋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臉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羋月勸道:“阿姊,魏夫人在後宮經營這麼多年,今日是輕視了阿姊才會措手不及,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羋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給我下馬威,你說得對,將來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時候教她知道我的厲害。”羋月輕歎:“阿姊放心,總有收拾她們的時候。”羋姝看著羋月,想到今日自己一開始驚慌失措,全仗羋月及時出麵,才不至於失了王後威儀,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現,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總以來你還一直是那個讓我庇護著的小妹妹,沒有想到,今日卻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個魏氏給壓下了。”羋月知她素來好強,今日自己出頭,隻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宮,她或還懼她多心,隻是到了如今,她也懶得再做戲,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覺得,我今日太過放肆大膽了?”羋姝臉色微笑,忙解釋道:“怎麼會呢。其實今天真的還是多虧你了……”她對自己今日表現實是十分沮喪,素日隻覺得自己聰明利害,威儀天成,隻道自己一為王後,必是妃嬪俯首,秦王獨鐘。誰曉得一入秦宮,竟會被個妃子擠兌得差點顏麵儘失。這種“原來我沒有這麼厲害”以及看著“那個素日要我庇護的人居然這麼厲害”的心思糾結萬分。但羋月這麼一說,她心中又自慚愧,覺得羋月今日為了自己出頭,自己居然還有這種嫉妒的心思,實是不應該,又怕羋月心中誤會,急著想解釋,卻又解釋不清,急了一頭的汗。羋月按住了羋姝,歎道:“阿姊,我明白的,身處異地,滿目敵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誰都會這樣。我其實與並不比彆人強,隻是我與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會這樣咄咄逼人。”羋姝想到黃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惻然,更覺慚愧:“妹妹,過去種種辟如昨日死,人總要向前看的。”羋月冷笑一聲:“阿姊,你知道嗎,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麼的程度上會翻麵,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偽麵具來,可惜,她夠能忍!”羋姝一驚:“你懷疑是她?”羋月點頭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羋姝聽了她這話,低頭想了想,忽然猶豫起來道:“你說大王會不會聽到我們說的話,會不會覺得我們太咄咄逼人了。”羋月詫異:“阿姊怕什麼?”羋姝猶豫道:“大王說,想要一個清靜和睦的後宮,我們若是太過強勢,會不會……”羋月歎息:“大王想要一個清靜的後宮,阿姊就更不能軟弱了。現在不是我們挑事,而是魏夫人她們在挑事。從下毒到勾結義渠,再到今日的鬨事,她何曾消停過。阿姊若是忍氣吞聲,她一定會更加囂張,隻有阿姊將她的氣焰打下去,讓她不敢再興風作浪,這後宮才能清靜,才不負大王將後宮交托給阿姊的心意。”羋姝聽了不禁點頭,道:“那我以後應該如何行事?”羋月斬釘截鐵道:“就像今天這樣啊。若以後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彆和她爭執,由我來和她理論,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阿姊再出來作裁決。阿姊是王後,後宮之主,宮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與阿姊辨折。”羋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實依我的脾氣,真是恨不得將她拖下去一頓打死。”羋月歎道:“阿姊不可,你和她鬥,大王不會管,但你若要殺了她,大王是不會允許的。”羋姝忙道:“我自然不會親手殺她……”羋月輕歎一聲,按住羋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鄭袖夫人那種人,更何況若論陰損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來也不及那魏夫人。這種事,不要想,免得汙了你我心性。”羋姝也有些訥訥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實要做出這種事來,也是不可能的。隻不過心中氣憤,是過過嘴癮罷了:“我隻是氣不過……”羋月道:“狗咬人一口,人隻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羋姝笑出聲來:“妹妹說得極是。”羋月坦言道:“秦宮不比楚宮,後宮的女人存在與否,其實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決斷。阿姊,時機未到,你我不可妄動。”羋姝急道:“那時機什麼時候才能到?”羋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後,你就要學會忍。”羋姝喃喃道:“忍?”羋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全除去,阿姊,嫁給諸侯,就得忍受三宮六院的生活。”羋姝歎道:“妹妹,我亦是宮中長大的女子。諸侯多婦,我豈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與彆的女人在一起,我隻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計我、謀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羋月歎道:“阿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後宮這麼多女人,哪一個不是在謀算著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為王後,坐上了這個位置,就要承受後宮所有女人的謀算,並且忍下來。隻要你還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羋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羋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這真是太難了,一起到天天看到這麼一群人跟你鬥嘴鬥心計,晚上還要鬥大王的寵愛,我真受不了。”羋月歎道:“阿姊,要享受一國之母的尊榮,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謀算。你擔得起多少的算計,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榮耀。”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邊,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來與阿姊一起進晚膳。三日已過,也不用我等必須服侍,也容我躲個懶罷。”羋姝卻拉住了羋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意侍奉大王嗎?”羋月微微一笑:“阿姊,莊子曾說過一個故事,說楚國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錦緞竹匣而藏之廟堂之上。試問此龜是寧可死為留骨而貴?還是寧願生而曳尾於塗中?隻要阿姊答應我,五年以後讓我出宮,我願意做那隻曳尾於泥塗中的烏龜。”羋姝卻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歎:“妹妹能真的永遠不改初衷嗎?”羋月正欲站起退出,聞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過去,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是。但是,世事無常,到今日我已經不敢對命運說是。阿姊。什麼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從來不是入宮闈,為媵婦啊!”羋姝心中暗悔,隻覺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無自信,處處露了小氣,忙道:“妹妹,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她卻不知道,一個女子初入愛河,又對感情沒有十足的安全感時,這份患得患失,俱是難免。隻是有些人藏諸於心,而她從小所生長的環境過於順利,實是沒有任何足以讓她可以學會隱藏情緒的經曆。也唯有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麵前,在絕對的權威麵前,她或許會稍加掩飾,但羋月等人從小與她一起相伴長大的姊妹,如玳瑁這些仆從之間,她實不必加任何掩飾。但她此刻話一出口,已經是後悔了。其實自那日發現羋月與黃歇欲私奔之後,黃歇身死,羋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經隱隱對羋月有幾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種油然的敬佩,所以在發現自己又出現如在楚宮時那樣對羋月的態度時,就已經感覺到了失禮。羋月擺了擺手,歎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著戎弟到封地上去,輔佐他、也奉養母親。此後又想跟著黃歇浪跡天下,如今黃歇已死,我隻願養大小冉,讓他能夠在秦國掙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讓我有個依靠。男女情愛婚姻之事,我已經毫無興趣。隻是命運會如何,今日我縱能答應阿姊,隻怕事到臨頭,也做不得主。”羋姝歎息:“妹妹不必說了,我自然明白。”羋月站起,斂袖一禮,退出殿外。她沿著廡廊慢慢地走著,心裡卻在想著方才與羋姝的對話,她對秦王沒有興趣,她對婚姻情愛也已經毫無興趣,她是可以答應羋姝,以安羋姝的心。可是,羋姝的心安不安,與她又有何乾呢?她入秦宮,又不是為了羋姝,她是為了讓追查那個害死黃歇的幕後真凶而來。若能夠為黃歇報仇,必要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會放棄利用他的心思。忽然間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季羋又在想些什麼?”羋月抬頭一驚,卻見秦王駟正站在廡廊另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羋月隻得微一曲膝行禮道:“見過大王。”秦王駟提醒:“你還沒回答寡人的問題呢?”羋月垂首道:“妾剛才在想,不知道晚膳會吃什麼。”這種擺明了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駟卻也並不生氣,隻道:“你不與其他人一起吃嗎?”羋月道:“我住蕙院。”秦王駟一怔,蕙院在清涼殿後略偏僻的位置,諸媵女都在清涼殿兩邊偏殿居住:“你為何獨自一人住這麼遠?”這地方亦是羋月這兩日問了宮人才知道的,亦是向羋姝要求過才得答應,諸媵女皆是為秦王準備,住在王後的附近,自然是為了就近方便,她既無意於秦王,自然住得遠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聽宮中消息,當下隻答道:“妾還有一個幼弟,住在殿中恐擾了小君清靜,因此住得遠些。”秦王駟點了點頭,又問:“這番季羋與寡人相見,似乎拘束了很多。”羋月行禮道:“當時不知是大王,故爾失禮。”秦王駟搖頭:“不是,寡人感覺,你整個的精氣神,都似不一樣了。”羋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樣了,那時候的她正是兩情相悅,無限美好自信的時候,如今經曆大變,如何還能如初:“妾長大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年幼無知了。”秦王駟沉吟:“這離寡人上次見你,似乎沒隔多久啊。”羋月垂頭:“大王,有時候人的長大,隻是一瞬間的事情。”秦王駟道:“說得也是。”羋月見他再無話,便退到一邊,候他走過。秦王駟擺手:“你隻管去吧,寡人還要在這些站一站。”羋月隻得行了一禮:“妾失儀了。”說著,垂頭走出。秦王駟看著羋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後跟著的繆監似乎看出了什麼來,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對季羋感興趣?”秦王駟笑了,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種興趣。”他看了繆監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聰明。”繆監卻也笑了:“老奴隨大王多年,大王何時看老奴自作聰明過?”秦王駟失笑:“說得也是。”當下無話,便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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