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風雲乍起,函穀關外戰火已燃,鹹陽城中,各方勢力亦是相持不下。張儀府書房,爐火正旺。蘇秦裹著黑貂裘,雖然已經額頭見汗,卻堅持著不脫下來。他看著張儀拱手:“張子,我這策論已經改了十次了,您看這次如何?”張儀坐在蘇秦對麵的主位上,一身輕薄錦衣,神情灑脫中帶著不屑。他隨手翻了翻幾案上的竹簡,不屑地扔下:“蘇子,易王後托我將金帛送給你,你為何不受?”蘇秦道:“君子喻於義,不喻於利。我帶信是為了君子之義,豈是為了金帛而來?”張儀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職?要什麼樣的官職,想必易王後也定會幫你爭取的。”蘇秦道:“我入秦是為了貢獻我的學說,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學說、我的才乾,任我以官職,我自然會欣然接受。為了一點官職而忘記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後宮女子說情,這種事我絕對不接受。”張儀斜眼看著蘇秦,搖搖頭:“你啊,太無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國,遊說君王,憑的並不僅僅是知識和頭腦,更是對人情世故的體察。我問你,你給大王上了十次策論,卻沒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蘇秦道:“是什麼?”張儀道:“你的理論,不適用於秦國,再改十次也是一樣。就算送進宮去,也是扔在那裡發黴。”蘇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張儀道:“不信,你自己去問大王!”蘇秦大怒,拂袖轉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宮門,求見秦王。此時,秦王駟正在調兵遣將,做函穀關決戰的最後準備,聽了繆監來報,便問:“何事求見?”繆監道:“蘇秦送來了他的策論,想請大王麵見,一述策論。”秦王駟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論?不見。”繆監道:“那這策論?”秦王駟道:“也退還給他吧。”披著黑貂裘,在寒風中哆嗦著等待的蘇秦,接到了秦王駟退回來的策論,不禁驚呆了。繆乙見他臉色不對,忙道:“這……要不然,我幫您把這策論給大公主,讓她看看能不能幫上忙。”不料蘇秦像觸了電似的衝上去,奪過竹簡,惱羞成怒道:“不必,本來就是當柴燒的東西,何必玷汙了貴人的眼睛!”說著,便怒氣衝衝地轉頭回到了館舍之中。那館舍的侍者看到蘇秦回來,連忙跟在他的身後賠著小心:“蘇子,蘇子……”蘇秦走進房間,脫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見侍者跟進,便瞪著侍者問道:“你來何事?”那侍者小心地道:“蘇子,您的房錢飯錢,已經欠了兩個月了。還有,您這兩個月用掉的竹簡,錢也還欠著呢。您看,什麼時候方便,結一下賬?”蘇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翻箱子,卻發現箱子裡隻剩下舊衣服,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抵押了。正一籌莫展之時,轉身看到幾案上的竹簡,自暴自棄之下,便一把抱起來交給侍者道:“這些,都賣了。”侍者不敢接,賠笑道:“蘇子,這些可是您費儘心血,熬夜寫出來的策論啊!”蘇秦苦笑一聲:“費儘心血,熬夜寫就……嗬嗬嗬,這些策論,若有用時,價值萬金;若無用時,一文不值。現在,它沒有用了,賣了它吧。”侍者退後一步,苦笑道:“蘇子,這寫過字的竹簡,也是……不值錢的。”蘇秦垂手,竹簡散落在地。他頹然坐下,手朝著整個房間一劃道:“那你說,我這房間裡,還有什麼是值錢的?”侍者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房間裡隻有散亂的竹簡和舊衣服,唯一值錢的,就隻有那件黑貂裘了。見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動,蘇秦神情變幻,從憤怒到痛苦到無奈,終於歎了口氣,一頓足,走過去把黑貂裘抱起,遞給侍者道:“把這個拿去當了吧。”侍者吃驚地道:“蘇子,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門穿的好衣服了,況且這大冬天的,當了它,您以後怎麼辦……”蘇秦苦笑:“我?我就要離開這鹹陽了,再也不會去拜會那些權貴投書投帖,用不上它了。當了它,若還有餘錢,就幫我去雇輛車吧。”侍者驚惶地申辯道:“蘇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錢,也不是要趕您走啊!”蘇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鹹陽雖好,不是我蘇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個夢,現在夢醒了,也應該走人了。”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將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賤賣給了一些同樣行囊羞澀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錢飯錢。隻是沒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舊衣,整個人頓時顯得寒酸了許多,一走出房間便要在寒風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時,此時幫他雇了車來,一手拎著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卻又拿了件舊羊皮襖,道:“蘇子,馬車已經在城外,就是要幾個人拚車。”說著,他把手中的羊皮襖遞過來,道:“您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當了,可怎麼過啊!您若不嫌棄的話,小人這件舊羊皮襖,您穿著擋擋風吧。”蘇秦拱手謝道:“多謝老伯古道熱腸。”侍者道:“要不,您現在穿上?”蘇秦看了看周圍,要麵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還是出了城再穿吧。”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給您放這竹箱子裡。”見蘇秦背上竹箱離開,館舍老板叉著手看天道:“這天氣,看來是要下雪了。”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後,也道:“不曉得蘇秦先生會不會遇上下雪。”正說著,卻聽得馬蹄聲響,隻見一隊黑衣鐵騎護衛著豪華的宮車揚塵而來,在館舍門口停下。他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侍女下來,問道:“請問蘇秦蘇子,是否住在這裡?”那館舍老板還未回答,卻見那馬車的簾子已經掀開,一個貴婦急問道:“蘇子現在何處?”那老板頓時低頭,不敢看她,恭敬道:“蘇子已經走了。”那貴婦一怔:“走了?”那侍女也知自己剛才的問話過於拘禮板正,忙急促地追問:“去哪裡了?”老板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下馬車,看到黑衣鐵騎肅殺的氣勢,嚇得又低下了頭。他是老於世故的人,從話語中知道對方的急促,不敢囉唆,忙道:“蘇子回鄉了,剛出的門,要在東門搭乘去韓國的貨車。如果貴人現在趕去,可能還來得及。”那貴婦失聲道:“貨車?蘇子何等樣人,怎麼會去搭貨車?”老板心頭一凜,連忙向侍者低聲道:“快去取黑貂裘。”侍者連忙轉身跑進館舍,取了黑貂裘出來,那老板捧著黑貂裘賠笑道:“蘇子十上策論而不得用,千金散儘,因此決意還鄉。蘇子為人坦蕩,不但搭貨車回鄉,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來抵押房錢。小老兒辭讓不得,貴人若去追他,請帶上這黑貂裘還給蘇子。”說完,便覺手上一輕,那侍女早已經取了黑貂裘奉與那貴婦。這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馬蹄聲起,便向著西門而去了。那館舍老板手中,隻是多了一隻錢袋而已。此時蘇秦已經出了城,在城門下與一撥穿短衣的人搓著手跺著腳,一邊寒暄,一邊等候馬車。因為寒冷,且此時也沒有認識的人,蘇秦已經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襖。隻是他雖然衣著寒酸,但往那兒一站,氣質仍與普通人有彆。有一個秦國商人見他氣質不凡,上前搭訕:“這位先生,亦是去韓國啊?”蘇秦漠然看著前方道:“嗯。”秦商道:“我去韓國販貨,先生您呢?”蘇秦道:“回鄉。”秦商道:“先生是韓國人啊?”蘇秦道:“不是。”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韓國再搭彆的車嗎?”蘇秦道:“是。”秦商抬頭望天道:“先生,你說這馬車什麼時候會來?”蘇秦道:“不知。”秦商本想結交蘇秦,但搭訕了半天,隻有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也覺得無趣,悻悻地走開和彆人說話去了。蘇秦長長籲了口氣,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寒風淩厲,吹得等車的人個個縮頭縮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大篷車終於緩緩來了,停在離他們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大路上。眾人轟動起來,都爭著上前搶裡麵背風暖和的位置。見眾人擠擠挨挨地上前,隻有蘇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著,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蘇秦一眼,一邊跑一邊招呼蘇秦道:“先生,快點,外麵的位置要吃冷風的。”蘇秦嗯了一聲,仍舊慢慢走著。不想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急促的叫聲:“蘇先生,蘇秦先生,等一等”蘇秦聽到這個聲音,表情頓時一變,不但沒有停下來,還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想衝到大篷車上。此時羋月正陪孟嬴坐在宮車上,見狀立刻指揮軍士道:“把他攔下來。”一隊黑衣鐵騎頓時奔馳上前,將蘇秦和眾人隔絕開來。孟嬴叫道:“停車,停車。”宮車停下,孟嬴抱著黑貂裘跳下馬車,向著蘇秦的方向跑去。蘇秦欲逃避而行,卻被騎士們擋住。孟嬴跑到蘇秦身後,撲上來抱住蘇秦,嚶嚶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連我的麵都不想見,連我叫你也不肯停下來嗎?”蘇秦扭頭,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錦麵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舊褐衣羊皮襖形成強烈的反差。在心愛女子麵前的羞窘令他感覺抬不起頭來。他漲紅了臉,沉聲道:“易王後,請鬆手,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有損您的名聲。”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蘇秦無奈道:“我不跑,您讓我把竹箱放下來,我怕硌著您。”孟嬴微微鬆手,卻仍然緊緊地抓住蘇秦的袖子。蘇秦把竹箱放下來,轉身麵對著孟嬴,歎了一口氣。羋月舉手示意,眾騎士排成隊擋住大篷車和百姓們,轉身背對著孟嬴和蘇秦。孟嬴看到蘇秦衣衫破舊,傷心不已,哽咽道:“來時錦衣軒車,去時舊衣敝屣,先生,是我害了你。”蘇秦見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經看出是自己原來的東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幾分感動,無奈道:“是我學識不足,不得賞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儘,與你何乾?”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為什麼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蘇秦聲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麵前保住自己的尊嚴。”孟嬴撲到蘇秦的懷中,哭道:“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手忙腳亂地拾起剛才抱著的黑貂裘,想要給蘇秦披上。蘇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動作:“你啊,你當真就不顧及你的身份、你的名節了嗎?”孟嬴不顧一切地死死抓住蘇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節能改變我做寡婦的命運嗎?能讓我母子團聚嗎?能讓你留下來嗎?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蘇秦一怔,從她的話中聽到了關鍵所在,連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問道:“怎麼了,你們母子不在一起?”孟嬴哭訴道:“我們離開韓國的時候,遇到趙人伏擊,子職被趙國奪去了。”蘇秦大驚:“秦王為何不派人去救?”站在一邊的羋月聽到這裡,上前一步道:“蘇子有所不知,那趙侯雍奪去公子職,打的就是挾持燕國公子、謀取燕國王位的算盤,想來就算秦國大軍攻入趙國,也未必能夠奪回公子職。大王已經派司馬錯前去與趙侯雍商議贖回公子職的事情了。”蘇秦看著孟嬴,眼中充滿憐惜。他本以為她回到秦國,便可一切安好,苦儘甘來,卻不曾想到,他雖然替她把信帶到了,她的父親也來救她了,可是最終的結果,卻是另一重悲劇。他細看孟嬴,此刻她雖然一身華貴,然而臉色蒼白憔悴,身體也似無法支撐,不由得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孟嬴”孟嬴含淚看著蘇秦:“先生”蘇秦腦海中此時千萬個主意閃過,他張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圍情況,忽然又灰了心,長歎一聲:“罷了。”羋月察言觀色,上前一步問道:“先生有何高見?”蘇秦卻不識她,問道:“這位夫人是……”孟嬴道:“這是羋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羋月道:“蘇子有所不知,當日蘇子的策論,是我發現的,我與孟嬴亦是有舊。如今她痛失嬌兒,難以支撐,先生若有高見,還請賜教。”蘇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軟了,歎道:“若是由我來說,此事並不難辦。”羋月眼睛一亮:“先生有辦法?何不一起入宮,麵見大王。”蘇秦卻冷笑一聲,道:“不了,我十上策論,大王不屑一見,我又何必再自討沒趣?我隨口一說,你們願不願意采用,悉聽尊便。”孟嬴凝視著蘇秦,眼神中有無限信賴:“先生請說。”蘇秦深深地凝視著孟嬴,充滿了留戀和不舍,良久才終於放棄地收回目光,歎息道:“罷了,你畢竟是燕易王的王後,終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蘇秦放開孟嬴,走開兩步,負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國君臣易位,逆天違人,不但國內動蕩,更會引起諸侯不安。趙侯扣押了公子職,必是為了等待燕國內亂,他好乘機以擁立公子職為借口,入侵燕國。但趙國軍隊現在拖在函穀關,他不能兩麵作戰。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先挑起燕國的戰亂,再以此迫使趙國和秦國聯手,共同擁立公子職為燕王。如此,函穀關之圍可解,易王後歸燕可行。”羋月這些日子以來,亦知秦王駟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職,便是攻破趙、燕兩國的一件絕頂利器,隻是具體如何運用,卻商議數月猶未有最好的辦法。如今見蘇秦說出這話來,雖然並不新鮮,但已經極為難得,更難得的是,他意猶未儘,真正精要的內容,當在後麵。此時也顧不得避諱,她上前一步,急問:“如何才能挑起燕國內亂呢?”蘇秦諷刺地一笑,將手一劃,指向東邊,道:“齊國。”羋月與孟嬴對望一眼:“齊國?”蘇秦壓抑已久,此時決意辭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開胸懷,指點江山,滔滔不絕:“趙國雖有燕王噲之弟公子職,但燕王噲的兒子太子平卻在齊國。燕王噲被子之所騙,願意讓位於子之,可太子平卻因此失去王位,豈有不恨之理?五國聯兵攻秦,齊國卻沒有加入,我猜他們就是在等這次機會。隻要派細作在太子平身邊挑起事端,則齊國必將提前卷入燕國之爭端。隻要燕國開始內亂,不管子之還是太子平都會被燕人所憎恨,到時候秦趙合兵入燕,乘機擁公子職繼位,不但可迫使齊國退兵,還可以挑撥魏韓楚三國跟秦趙聯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齊兩國的領土。如此一來,可轉化五國困秦之局成六國困燕之局,秦趙二國更是可以借鷸蚌相爭而成為最後的漁翁。而且各國製衡,趙國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讓三分。”羋月擊掌叫絕:“妙,太妙了,先生真是當世奇才!”蘇秦卻解下身上的黑貂裘,還給孟嬴:“此物我抵押給了店家,已不屬於我,所以我不會收的。易王後,您將回燕國,執掌一國,你我萍水相逢,有緣一會,今日告彆,各自東西。”蘇秦朝著孟嬴長揖,昂首闊步,走向大篷車。羋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蘇秦頭也不回,傲然道:“蘇秦已經燒了為秦王所獻的策論,就此辭彆鹹陽,不會再回來了。”孟嬴猶癡癡地抱著黑貂裘,望著蘇秦遠去的背影,羋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為何不留下蘇子?”孟嬴癡癡地道:“先生不願意留下,我當尊重他的意願。”大篷車還停在原處,蘇秦走到車前,拱手道:“請各位讓一讓,容我找個位子。”車上諸人,都隻不過是普通商販、市井鄙人,哪裡見過這種陣仗?此時已經知道蘇秦的不凡,肅然起敬,一聽這話,立刻閃身讓出一個最中間的位子給他。蘇秦不以為意,拎著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車壁道:“馭者,可以走了嗎?”這大篷車的馭者如夢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貴人,見她們沒有反應,隻得揮鞭開車。原本他們周圍的那些黑衣鐵騎困住車子,不讓他們走,此刻見到馬車起行,卻肅然讓開一條道路。馬車揚塵遠去,漸至不見。孟嬴抱著黑貂裘,一動不動,眼淚在臉上凝結成冰。羋月一頓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宮,去稟報大王吧。”當下兩人急忙回宮,羋月便立即去見了秦王駟,將蘇秦之計說了。秦王駟大驚:“什麼,蘇秦竟有此計?”羋月道:“是,大王以為可行否?”秦王駟拍案叫絕:“絕世妙計。此人才智,不下於張儀!”羋月道:“蘇秦此人,急智辯才,不及張儀,可深謀遠慮,精通人性的弱點,這方麵又勝於張儀。”秦王駟亦點頭,當下便傳令道:“來人,速速追回蘇秦。”繆監應了一聲,正要往外而去,羋月卻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駟的手,道:“大王,且慢。”繆監站住,等候秦王駟示下。秦王駟看向羋月,眼中有著君王之威:“怎麼?”羋月微驚,卻勇敢地迎上:“大王,蘇秦十上策論,大王為何不用?公孫衍為大良造,為何出奔魏國?”秦王駟怔了怔,緩緩坐下,好一會兒才點頭:“你說得對。一個國家,容不下兩個頂尖的謀臣。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可政令反複。執政者最忌變換治國的策略,寡人已用張儀,便不能再用蘇秦。”羋月側身向前,放軟了聲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秦王駟沉吟片刻,展開了微笑:“不錯,不錯!”他讚賞地看著羋月,見她謙遜又有些不安地低下頭,一把將她攬在懷中,稱讚道:“我得季羋,如周武王得邑薑,楚莊王得樊姬也。”羋月驚喜地抬頭看著秦王駟,為這樣的讚美感到激動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薑、樊姬那樣的賢後?”秦王駟輕撫著她的肩頭,歎道:“為女子者,困於閨中,眼界小格局小氣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環境所致。古往今來,很少有女子能夠掙脫這種天性和環境,超脫同儕。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寶。”羋月感受著這前所未有的認可和肯定,激動得微微顫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這一生沒白活,就算立時死了,也死而無憾!”秦王駟用讚美和珍視的眼光看著羋月:“我還記得,初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野丫頭……可是看著你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脫胎換骨,我都不敢相信,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大的變化。月,你每天都能給我新的驚喜。”羋月羞澀卻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給女人準備的都是籠子,唯有大王,給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籠子裡,隻能聽到雀鳥的鳴叫;給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鳳凰的飛翔。”秦王駟寵愛地看著羋月:“是啊,我的季羋,我的小鳳凰,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羋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飛翔。”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飛翔。”“我是邑薑,是樊姬,是鳳凰……”自楚威王死後,羋月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褒揚、這樣的肯定,這令她也不覺有些飄飄然起來,甚至在次日見到張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將秦王駟對她的誇獎說了。兩人走在回廊中,她說到這裡,仍覺得如要飛起來似的高興。她輕盈地轉了一個圈:“張儀,你說,大王這是何意?”張儀帶著縱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誇獎季羋。”羋月有些不甘心地道:“隻有誇獎嗎?”她希望張儀能夠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來,讓她感覺更高的讚美。不料張儀卻收了笑容,帶著深意問:“季羋還要聽到什麼話?”羋月一腔喜悅,在張儀嚴肅的神情中慢慢沉澱了下來:“張子以為,就沒有其他的含義嗎?”張儀悠然道:“大王也曾誇張儀為無雙國士,可是張儀心中明白,縱有再多的誇獎和倚重,可大王在麵臨重大抉擇的時候,首先要找的,還是樗裡子。”羋月有些不服氣:“可樗裡子畢竟隻有一個。”張儀道:“但是,王後有嫡子啊。”張儀的話像一盆冷水,將羋月的熱望給澆熄了。羋月有些沮喪。她往前走了幾步道:“張子,我有件事想請教您。”張儀道:“季羋請講。”羋月道:“我與人走在高台上,本來我站在人後,可彆人不走了,我比彆人努力多走幾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風景,卻已經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後退,不甘心。我應該怎麼辦?”張儀道:“那就讓自己站得更穩。”羋月道:“如何才能讓自己站得更穩?”張儀道:“光是站在高台上,那是虛的,你得撐得起這座高台,讓這座高台離你不得,離了你就有缺憾,讓你自己不可替代。”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問:“如何才能不可替代?”張儀道:“在上,有人拉著你;在下,有人托著你。”羋月不解地說:“有人托著我?張子,王後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來托舉者?”張儀笑了:“我記得季羋曾經和我說過:‘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人主並非天生,有人聚於旗下,便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廣施恩惠,自可聚人。”羋月聽了這話,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並非天生?”張儀再度長揖:“張儀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於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於我者,我更不敢忘。季羋不隻對張儀,更對大公主、對庸氏皆有施惠。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羋月眼神閃動,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她說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回避的,但是你成為彆人的盾牌,彆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她站住了,再將張儀的話與唐夫人的話,兩相對比了一下,喃喃道:“張子,我似乎有些懂了。”張儀朗聲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羋,您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