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1年,秦王駟去世,諡號為秦惠文王。秦惠文王死後,由太子蕩繼位為王。舉國皆喪。王後羋姝成了母後,依惠文王之諡,被稱為惠後。而她剛剛成為母後遇上的第一件事,就令得她的神經高度緊張。“你說什麼?”羋姝的眼神如同刀鋒,要將眼前的人割成碎片,“遺詔?什麼遺詔?”跪在她麵前的,便是昔年秦惠文王身邊的內侍繆乙,他早於先王重病之時投機下注,來到了當年的王後、如今的惠後身邊。現在,更是在她成為母後之時,前來通報這個重要的消息。“是,先王重病的時候,奴才在一邊侍奉,看到先王臨終前,曾拿著一道遺詔在看。奴才偷眼掃了一下……”說到這裡,繆乙故作神秘地停了停。羋姝卻並不欣賞他的故弄玄虛,冷笑一聲道:“什麼內容?”繆乙聲音壓得極低,幾不可聞:“奴才不曾看到……”羋姝這數日又忙又累,早失去了耐性,聽他吞吞吐吐,暴躁地道:“不曾看到,你說個屁!”繆乙橫了橫心,低聲道:“惠後難道不懷疑嗎?先王臨終前,曾經有過怎麼樣的心思?雖然如今先王已去,但若留著這遺詔在,奴才怕,會對當今大王不利……”話音未落,卻忽然覺得前麵一樣東西襲來,他忙將身子偏了偏,一件金屬之物劃著他的額頭而過,墜落於地。原來是羋姝陡然暴怒,順手拿起一根銀簪就擲了過去。幸而繆乙躲了一下,可仍有一行鮮血流了下來。繆乙嚇得伏地不敢作聲,耳聽得羋姝氣極之聲:“一派胡言!你當大王是什麼樣的人?大王心如鐵石,豈可輕轉?他既傳位蕩兒,又留遺詔?哈,他是要製造國亂嗎?根本就是你這等賤奴,邀圖富貴,胡編詔諭,企圖製造宮亂。你是想死嗎?”她的聲音極為尖厲,但又克製壓低,更顯刺耳如梟聲。繆乙也不敢擦拭,直挺挺地道:“奴才敢以性命擔保,絕無虛言。”羋姝的臉色更是難看:“那這遺詔現在何處?”繆乙卻不敢說了。他當日服侍秦惠文王,見其正拿著這道遺詔發怔,就悄悄瞥了一眼,隨即低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秦惠文王死後,他亦細細找過,卻找不到這道遺詔所在。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告訴羋姝。他如今已經上了這條船,自然不能看著船翻了,教自己沒個好下場。當下隻道:“奴才不知。”羋姝自牙齒縫中陰森森透出一句話來:“給我挖地三尺地找,務必要找到!”繆乙連忙領命:“是。”羋姝看了繆乙片刻,忽然又問道:“你說,大監可知此事?”繆乙一凜,他心中亦存懷疑。繆監久在先王身邊,尤其是臨終之時,簡直是寸步不離,無事可以瞞得過他。他當日雖匆匆一眼,但也看出那遺詔上字句工整,先王病重之時身體衰弱,他親自服侍過他寫了幾字,都是字跡微顫,恐怕寫不得這麼工整。若不是早就寫好,那便是有人代筆。不管哪一種可能,繆監都不可能不知道。他看到那遺詔時是在先王臨終前兩天,那麼最終這遺詔是在誰手裡?這兩天見過先王的人,屈指可數,而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便是繆監了。他知道羋姝提到此事的用意,忙磕頭道:“奴才明白惠後的意思,必會完成惠後的心願。”羋姝點了點頭,冷冷道:“繆監服侍了大王一輩子,如今大王去了,他也應該好好歇息去啦!”繆乙心頭一寒,忙應聲道:“奴才明白。”王者之喪,舉國皆縞素。繆監站在宮殿一角,看著人來人往,人人為先王致哀,可是又有幾人的悲哀是真正發自心底的呢?他隻覺得累,累得骨髓裡都滲出深深的倦意來,累得幾乎要站不住。當年追隨先王之時,在戰場上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都沒事。主子奮戰沙場,他亦要跟在他的馬後衝鋒;主子戰場歸來卸甲休息,他還要服侍得對方停停當當。不管怎麼樣的強度,他都從來沒有累過。是這生存的本能,已經刻在他的骨子裡了。他的存在價值,就是服侍先王、依附先王,為先王做一切他想到的,或者沒想到的事情。可是先王不在了,他的存在價值亦已失去。如今,也應該是他告彆這個宮殿的時候啦。他忙碌地處理著各種事務,看上去一切如常,可是他的靈魂卻似遊離在這個宮殿外,而飄浮在空中。曾經,這宮裡發生的一切事,他都要掌握。可如今這宮中的任何事,都已經與他無關了。他機械地處理著事務,腦子卻空空蕩蕩的,不覺夜色降臨。他擺了擺手,同身邊的小內侍道:“剩下的事,都交由繆乙吧。”說罷,由小內侍扶著,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繆乙見繆監從殿內退出,忙停下手頭事務,不去耍一下難得的威風,反而殷勤地跟在繆監的身後,一直扶著他回了房間,又恭敬地給他寬衣脫帽,飛跑著打水給他洗臉,又親自端了水來奉上,連聲道:“阿耶辛苦。阿耶喝碗解暑茶。如今這宮中當真事事離不開阿耶,阿耶也當多加保重。”繆監亦知他早已抱上了惠後的大腿,也早知道新君上位,似自己這樣的老奴才自當退下了,因此除了給先王送殯之事處處留心,不假手於人,此外一切宮中事務皆撒手給了繆乙。他素日冷眼,知道繆乙勢利,如今見其初初得勢,並不急著爭權,反而對自己更殷勤三分,心中也感滿意。他接了茶來,隻喝了幾口,長籲了一口氣,道:“你也坐吧。我也是替先王乾完這最後一件差事,就要告老啦。我也不擋人前程,以後這宮中,也應該是你們的天下了。”繆乙便將小內侍們都趕了出去,親自替繆監捶背,笑道:“阿耶說哪裡話來?這宮裡頭沒有您坐鎮,可怎麼得了。”繆監擺擺手,歎道:“時移勢易。一個奴才,這輩子最多隻能侍奉一個真正的主子,多了,就裡外不是人了。大王,唉,現在應該說是先王,先王駕崩了,我的餘生,也隻求能給先王守陵終老罷了。一個老奴才,該退的時候,就應該退得有眼色。”繆乙眼珠子一轉,試探著問:“阿耶,先王的暗衛,如今您打算讓誰來接手啊……”繆監正欲喝茶,忽然頓住,看了繆乙一眼,眼神淩厲。繆乙頓時息了聲音。繆監歎了一口氣,道:“這不是你應該過問的。”繆乙卻記得,當日繆監控製那些暗衛,是出示一麵刻有玄鳥的令牌,當下又問:“阿耶,那麵刻有玄鳥的令牌,您打算交給誰?”繆監看了繆乙一眼:“我是要退下來了,但這大監的位置如今未定。你是覺得必然是你的,所以我從前掌握的一切,都要交給你,對嗎?”繆乙嗬嗬賠笑,顯出討好的神情來。繆監雖然心中惱怒,但見他如此,倒也心軟了,想著他既然認為自己當接掌後宮事務,有些心急也是情有可原。隻可惜,嫩了點兒啊,什麼事都寫在臉上了,卻是做不得這後宮的鎮山太歲。他隻得歎了口氣道:“那些暗衛自有人管,你就不必問了。如今這東西就算給了你,你也還太淺薄,掌不得它。”繆乙臉色變了變,強忍怨意,又笑問道:“阿耶,我聽說先王曾經留下一道遺詔,您老可知……”繆監聞言大驚,站起來就伸手重重地扇了繆乙一個耳光,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這種話,是你該問的嗎?”繆乙半邊臉頓時被扇腫了。他不想繆監這臉竟然說變就變,不由得惱羞成怒,當下背也不弓了,神情也猙獰了起來:“阿耶,您自己也說過時移勢易,您老以為,如今還是先王的時候嗎?”繆監見他如此,心頭大怒,就打算喚人,不料一提氣,隻覺得肚中如同刀絞。他按住了腹部,深吸一口氣,額頭儘是冷汗,自知有異,卻強撐著氣勢冷笑道:“嗬嗬,不想你居然有這樣的膽子,敢對我下手。小人得誌,能有幾時?你以為就憑你,能坐得穩宦者令這把椅子嗎?”見已經撕破了臉,繆乙冷笑道:“隻要阿耶把玄鳥令交給我,我就能坐得穩。阿耶您辛苦了一輩子,若能陪葬惠陵,那是何等風光?若是屍骨無存,野狼啃咬,那又是何等淒慘?”他知道繆監心誌剛毅,以生死相挾,未必有用。兩人此刻已經撕破了臉,繆監若是不死,隻消喘過一口氣來,便是他繆乙死了。倒是宦官因受了宮刑,會格外重視死後之事,因此隻是以陪葬惠陵和拋屍荒郊相威脅。繆監漠然道:“人死若有靈,皮囊在哪兒,先王都是看得到的。人死若無靈,何必為一皮囊而屈膝?”繆乙聽了此言一怔,方欲說話,繆監已經冷笑道:“玄鳥令是先王所賜,暗衛隻忠於先王,豈能是你這種下賤之奴可以利用來做登天之階的?我沒資格執掌,你更不配。”繆乙方欲說話,忽然覺得一股子腥熱之氣撲麵而來,繆乙大驚,撲倒在地,便覺得後背也儘是一片腥熱之氣。他抹了抹臉,抬起頭來,便見繆監滿身是血,已經倒了下來。仔細看去,卻見繆監心口插著一把短劍,原來他自知毒發,不願意受繆乙折辱,便自決而死。繆乙大急,拎起他的前襟吼道:“玄鳥令在哪兒?遺詔在哪兒?!”然而繆監臉上帶著一絲輕蔑的笑容,早已經氣絕斃命。繆乙氣急敗壞地將繆監推下榻去,親自動手,將繆監房中搜了個底朝天,卻什麼都未找著。無奈之下,他親自跑到承明殿,將其他侍候之人都趕了出去,自己滿頭大汗,瘋狂地在室中搜尋著,將整個寢殿翻了個底朝天,卻終是一無所獲。正在焦急之時,羋姝卻派人傳喚,問他究竟有沒有找到遺詔。繆乙無奈,隻得如實相告。羋姝眉頭挑起,神情已經變得淩厲。繆乙暗叫不妙,不敢惹起她的怒火,不免隻得自己另想招數,忙道:“惠後莫惱,奴才倒有個主意。”羋姝冷哼一聲:“什麼主意?”繆乙眼珠直轉,道:“惠後,在這數千宮闕中,找一道小小的遺詔不容易,可是……”他頓了頓,最終還是狠了狠心道:“可若是承詔的人不在了,這遺詔還有用嗎?”羋姝原本不耐煩地輕擊著幾案,等他說完這句話以後手忽然停住了,一動不動。繆乙伏在地上,心驚膽戰地聽著羋姝動靜,雖然隻是一時半刻的時光,於他來說,卻是漫長難熬,汗透重衣。“哈哈哈……”羋姝忽然狂笑起來,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不錯,不錯,我竟是魔障了,如今我還要顧忌這些做什麼!是了,是啊,你說得很是啊。”說到最後,聲轉淩厲,“繆乙!”繆乙心頭一凜,忙應聲侍立,就聽得羋姝陰森森地道:“既然你提了此事,那我便把此事交給你了……”薜荔身著素衣,提著食盒,走入常寧殿。此時門口已經是守衛森嚴,自秦惠文王駕崩以後,後宮妃嬪,皆被看管起來。侍女們便是依例去提食水,也要被重重檢查。守衛查過食盒以後,薜荔方走了進來,心中暗咒,每次這麼一來一去,食物便變得半溫不涼,實難下咽。更何況羋八子因先王之喪,心情抑鬱,這幾日的食物送來,都是幾乎沒怎麼動就撤下去了。薜荔走進室內,卻見羋月身著單衣,站在窗口,看著外麵。薜荔走到羋月身邊,拉起羋月的手,吃了一驚:“季羋,您的手好涼,莫非您一直站在這兒?”羋月神情茫然地看著窗外,喃喃道:“這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就像冬天的雪一樣,讓我覺得冷。”薜荔忙取了外袍來給她披上,卻聽羋月又道:“我感覺時光停住了。父王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白茫茫的一片,冷得叫人似乎永遠沒辦法再暖和起來了……”薜荔隻覺得心頭發寒,強抑不安,忙勸道:“先王是在冬天駕崩的啊。如今還是夏天呢……”卻見羋月搖晃了一下身子,她嚇壞了,“季羋,您彆嚇我……”羋月聽得薜荔驚叫,反倒回過心神來,她轉頭看著薜荔,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沒這麼容易倒下去。”薜荔勸道:“季羋,大王已去,雖是舉國同哀,可您還有小公子呢,為了他,您也要保重自己啊。”羋月心中一凜,問道:“子稷呢,你可打聽到他在哪兒?”她在這宮中困了數日,都不曾見過兒子,如今諸公子都被聚在一起,與生母隔離了。薜荔見她憂心,道:“公子稷在靈前呢,和其他的公子在一起守靈。季羋您放心,太子在大王麵前立過誓言,公子稷一定會無事的。”羋月苦笑:“是,明麵上他無事,可是背地裡各種手段,甚至都不用太子動手,就會有一乾會討好的小人自行動手。子稷,他終究才十歲……”薜荔見她憂傷,忙勸道:“季羋,我怕惠後不會放過您,咱們應該早做準備……”羋月點點頭,方欲說話,卻聽得外麵守衛殷勤招呼:“參見大監。”薜荔喜道:“是大監來了嗎?”便站起來轉身欲迎上去,不料掀開簾子,卻見繆乙身著宦者令的服飾,一臉陰冷地走過來。薜荔大驚,扔下簾子退到羋月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不是大監,是繆乙。”羋月點了點頭,歎道:“如今惠後得勢,大監如何還能夠安居原位。”便此時,小內侍掀起簾子,繆乙邁步而入,朝著羋月施一禮,道:“羋八子,惠後有請。”羋月點點頭:“容我更衣。”薜荔便服侍著羋月換上素色外袍,插上幾支素色首飾,隨她一起走了出去。羋月走在宮巷中,繆乙帶著數名內侍緊隨其後,長長的影子籠罩著半條宮巷,幾個迎麵走來的宮女嚇得縮在一邊。進了椒房殿,羋月抬眼看去,羋姝穿著青翟衣端坐在上首,神情中既有得意,也有仇視和興奮。羋月走進來,神情自若地行了一禮:“參見惠後。”羋姝看著羋月,卻沒有發現自己意料中的驚惶和害怕,甚至連憤怒也沒有,鼓足了的氣焰有些無處發泄,冷笑一聲:“羋八子,你倒很鎮定。”羋月卻淡淡地笑了一笑,答非所問地道:“先王龍馭賓天,萬物同悲,惠後也請節哀。宮中內外,還須仰仗您主持大局呢!”羋姝像是一拳打了個空,說不出的憋悶,忍不住爆發出來:“你裝什麼蒜!當日你借假下毒之事陷害於我,勾結朝臣逼宮,圖謀廢嫡立庶。哼,可惜老天有眼,如今坐在王位上的,仍然還是我兒,我仍然是母後。你陰謀失敗,夫複何言?”羋月淡淡地道:“惠後,當日被下毒的是我兒,我原也是受害人。我一個媵女,如何能夠勾結朝臣逼宮?更不要說圖謀廢嫡立庶。若是我有這樣的本事,今日又何必站在這裡!”她抬起頭來,看向羋姝,不知何時起,這個高唐台上無憂公主的麵相,變得滿是刻薄怨恨,不禁輕歎道:“阿姊,今天就算我最後再稱您一聲阿姊。你我姊妹竟走到這一步,實是令人可歎可惜。”羋姝看著羋月,滿心怨念,忍不住要發作出來,怒道:“那還不是因為你……”是你,先棄了姊妹情義;是你,先背叛了我;是你,逼得我走到今日這一步。羋月看著羋姝,對她的所思所想清清楚楚,可是到了現在,同她又有什麼可說的?羋姝永遠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並要求彆人按照她的想法行事,否則,就是背叛。可是如今她手握生殺大權,若想保全自己,保全嬴稷,便必須要想辦法化解羋姝的怨念敵意,雖然明知十分艱難,卻是不得不為,當下便道:“阿姊,我知道你我之間發生太多事情,已經解釋不清。可您仔細想想,我若有謀嫡之心,又何必向您進言,為諸公子求封,為子稷求封,為大王登上太子位而鋪路?朝中本來就有一股勢力,反對你我這些楚女和楚女所生的公子。先王留我在身邊,是為您做擋箭牌,所以我更招人怨謗,總有小人到您麵前中傷離間。大王封太子時,我也曾為了避嫌,自請離宮。一個人是否無辜,阿姊也當聽其言觀其行,而不是聽信彆人的挑撥離間。阿姊,真正遇上事情時,誰是幫您的人,誰是害您的人,您這些年難道還看不透嗎?”羋姝臉色變幻不定,似有所動,又將信將疑。她站起來,來回走動著,好一會兒才停下來,似乎已經有了決定。她打開幾案上的木匣,拿出一封詔書展示給羋月看:“你可知這是什麼?”羋月心頭一動,暗忖這莫非就是秦惠文王當年曾經許她的冊封嬴稷為蜀侯的詔書?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羋姝冷笑道:“這是先王留下的遺詔,封你兒子為棫陽君,封在雍地……”羋月失聲:“棫陽君?”羋姝淩厲地看羋月一眼:“怎麼,不滿意?”羋月搖頭,勉強道:“我記得先王當日似乎說……”羋姝立刻緊張起來:“說什麼?”羋月苦笑,搖頭:“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先王曾經與我說,要封子稷為蜀侯!”羋姝聽了此言,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大失所望。她本以為,可以借此事問羋月是否知道遺詔,如今一聽,卻是連這個冊封都不如。她心中不免失望,卻仍然笑道:“雍地本是我大秦故地,如今連祖廟都還在那兒,可是諸公子中最好的封地。而且,詔書上還允許他奉母就封。羋八子,你若真的無爭,那這應該是你一心盼望的歸處……”羋月聽得出她似乎彆有含意,卻故作不懂,隻道:“臣妾多謝先王,多謝惠後。”羋姝冷笑一聲,待要將詔書遞與羋月,見羋月伸手來接,她手一轉,卻將詔書舉到了燭火邊,火苗忽然躥起,熏黑了一角詔書。羋月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羋姝卻又將詔書移開了。羋月已經知道今日必有意外事端,隻盯了詔書一眼,便抬頭問道:“惠後這是什麼意思?”羋姝陰沉著臉,問道:“我來問你,先王可有遺詔給你,藏在哪兒?”羋月突然間聽到此言,隻覺得耳邊一聲驚雷響起。她猛地抬頭,眼中亮光一閃,隨即掩去。此時此刻,她的心裡比羋姝更焦急更狂亂,卻不能表現出來,隻垂下眼簾,淡淡道:“先王有什麼遺詔,惠後能告訴臣妾嗎?”此刻她已經明白,羋姝為什麼會召她過來了。她本以為,對方隻是懷恨先王在臨終之前幾次變更心意,遷怒於她,因此來的時候,就懷了如何化解羋姝心結的想法。可是沒有想到,真正要命的不是這件事,而是先王的遺詔。那一刻心頭各種思緒飛來,有怨恨,亦有驚喜,更有複雜難言的矛盾。他一生英明果斷,臨終前卻這麼猶豫反複,不懂抉擇和放棄。如果說頭一次是感動,第二次是怨恨,那到了第三次她便是無奈和厭倦了。他抉擇猶豫,優柔寡斷,滿足了自己臨終時的情感需求,但為他的反複無常而承擔痛苦的,卻是羋姝和羋月。他若能早早定下儲位,羋姝不會恨她至此;他若能早早罷手,她有太多機會可以逃離險境。可他的猶豫反複,卻令她和嬴稷如今身陷險境,承受著羋姝的怨恨和殺意。不,她必須想出辦法,在這個節點上,讓自己和孩子活下來!她既然沒有死在楚宮,沒有死在義渠,沒有死在過去的數次陰謀陷害之下,那麼,她便不會死在這一刻。羋姝不想羋月反應如此平淡,臉色變了又變,又怒聲質問:“你敢說,你不知道?”羋月忽然抬頭,神情激動:“先王當真有遺詔嗎?在哪兒?寫的是什麼?”羋姝見她神情,心頭也是一沉,問道:“你當真不知?”羋月聽得她的聲音又尖厲又凶狠,心知有異,但此事她一無所知。她有心探問究竟,又想打消對方的殺意,便道:“此事惠後是怎麼知道的?告訴惠後的這個人,可信否?這遺詔中究竟寫了什麼?如今又在誰的手中?”羋姝怔了一怔,繆乙此人,當真可信否?這遺詔他隻是匆匆一瞥,未知內容。到底遺詔是不是給羋八子或者公子稷的?她將信將疑,死死地盯著羋月,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你當真不知?”羋月強抑心頭亂跳,隻看著羋姝,道:“我真不知道惠後說的這個遺詔在哪兒。試想,先王若是真有遺詔給我,我又何必藏著掖著?若真有這遺詔,先王又何必封子稷為棫陽君?”羋姝冷笑一聲,卻又將詔書移到了火上。羋月驚叫一聲道:“惠後”差點就要躍起,卻見兩名宮女擋在了她的麵前。羋月袖內雙手緊握,跪伏在地,看著火苗離詔書隻有一線之距。羋姝卻帶著貓戲老鼠式的興奮,一邊盯著羋月,一邊拿著詔書在燭火上抖動著,隻待羋月開口。羋月看著羋姝的臉色,忽然明白了,道:“其實惠後根本沒打算讓我拿到這封詔書,對嗎?”羋姝冷笑一聲,直接把詔書點著了火,扔到羋月麵前的地上,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詔書化為灰燼,獰笑道:“不錯,我根本沒打算讓你們這麼舒舒服服地就封!媵的女兒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這是你們生就的命運。從前我少不更事,居然還憐惜你們,覺得母後做得過了。如今自己坐上這個位子,我才明白,王後真的不好做,原來忍耐了這麼多年以後,終於可以不再忍耐,會這般舒暢開心……”她越說越是興奮。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想,她要問出遺詔在哪兒。在羋月反問之後,她還想,也許真的沒有這道遺詔呢。她拿著詔書,本來就是想威脅一下羋月的,可是把詔書湊到火燭邊的時候,她聽到了羋月的驚呼,看到了羋月焦灼的表情,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興奮之情。她想燒了這詔書,燒了羋月的希望,燒了這個女人當年的無禮和傲慢。她要讓眼前的這個女人,陷入痛苦,陷入絕望。她要讓眼前的人知道,現在掌握生殺大權的是她,而對方,最終隻能跪在地上,絕望無助地哭泣和求饒!這種興奮,這種衝動,甚至超過了她追索遺詔的欲望,超過了她追索真相的欲望。此時此刻,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她何必再有顧忌,何必再壓抑自己呢?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羋月眼睜睜看著詔書化為灰燼,心中一片冰冷,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無用的。不錯,就算她能減輕羋姝對遺詔的懷疑又如何?就算她想儘辦法說服羋姝又如何?此時此刻,其實道理和真相都沒有用,決定一切的,隻有羋姝那肆無忌憚的權力欲。她拿什麼,去克製羋姝肆無忌憚的權力欲呢?如同當年,莒姬和向氏又能夠拿什麼去克製楚威後的權力欲呢?她的表情漸漸冷卻下來,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道:“那麼惠後是不是要像你母親一樣,把先王寵幸過的妃子,都配為賤卒,虐待淩辱?”羋姝縱聲大笑起來:“不不不,我怎麼會傷了先王的臉麵呢?更何況,像你這樣的人,與其讓你受非刑之苦,倒不如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兒子受苦卻無可奈何,來得更好……”羋月聽到這句話,心臟猛地收縮,顧不得在羋姝麵前控製自己的表情,驚怒交加:“你想怎麼樣?你想對子稷做什麼?”見羋月的眼神終於露出了期望已久的驚恐,羋姝心下十分快意!她站起來亢奮地轉來轉去,盤算著策劃著:“哼哼,你的兒子可是你的心肝寶貝,讓我想想,怎麼安排他為好……”羋月見她如瘋似狂,反而冷靜了下來,道:“惠後,你彆忘記,先王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做得太過分,令諸公子兔死狐悲,起了反彈,可是不利大王坐穩江山的啊……”羋姝暴跳如雷,轉身撲上去,惡狠狠地扇了羋月一記耳光,赤紅著眼睛罵道:“你敢威脅我?”見羋月冷笑,她更加狂亂暴躁,叫道:“來人……”忽然,室外有人回稟:“稟惠後,大王求見。”羋姝一怔,看了羋月一眼,慢慢冷靜下來,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把她帶下去。”見羋月出去,羋姝方令人叫秦王蕩進來,卻見秦王蕩步履匆匆,當即詫異道:“大王何事如此著急?”秦王蕩卻喘著氣道:“母後,樗裡子有急事求見。”羋姝一驚,當即與秦王蕩一起去了宣室殿。樗裡疾早候多時,見羋姝母子進來,見禮之後就道:“昨日和今日這兩天,鹹陽內外,兵馬調遣甚急,惠後和大王可知此事?”羋姝一怔,轉向秦王蕩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秦王蕩也是臉色陰沉,問道:“是何人調動兵馬?”樗裡疾臉色沉重,道:“有公子華的人馬,也有公子奐的人馬,更有……魏冉的人馬。”秦王蕩大吃一驚:“魏冉不是還在蜀中平亂嗎?身為將領無旨擅自回京,是當誅殺的大罪!”樗裡疾道:“我今天上午才接到文書,蜀中亂象已平,陳莊伏誅,司馬錯、魏冉已經立下大功。魏冉這次,乃是奉司馬錯之命,先行回京。”秦王蕩倒吸一口涼氣:“此事王叔您事先不知道?”樗裡疾道:“文書被張儀扣住了,我今天問他,他卻說因逢先王病重駕崩,所以不是重要的政事都推遲了。而魏冉雖然奉司馬錯之命回京,可是他在路上,隻走了不到五天,乃是日夜兼程趕回的。”羋姝已經聽出究竟,冷笑:“他就算趕回來又能怎樣?大秦法度森嚴,就算他是帶兵之將,難道還敢造反不成?”樗裡疾歎氣:“他不能造反,卻可以興亂。大王可知,唐姑梁這個月上交的兵器,下落無蹤?”秦王蕩卻不知此事,問道:“唐姑梁又怎麼了?”樗裡疾便將秦惠文王當日與墨家結盟,並任其為大工尹,負責秦國所有軍械之事說了,又說了工坊之中每月上交的兵器數量。秦王蕩聽了倒吸一口涼氣:“若是如此,這些兵器豈不是可以迅速組起一師來?”樗裡疾沉重地點點頭。羋姝神經質地尖叫起來:“他們想做什麼?想謀反嗎?”樗裡疾看著羋姝,緩緩地道:“臣有一句話想問惠後:惠後將諸夫人扣於內宮,又令諸公子與諸夫人不得見麵,惠後想做什麼?”羋姝站了起來,怒喝道:“你……”待要出口斥責,卻最終按捺下心頭戾氣,緩緩道:“此後宮事,不消王叔多問。”樗裡疾卻朝著秦王蕩一拱手,道:“當日,臣曾經勸先王,為了大秦的國政不生動蕩,要保王後、保太子。而今,臣亦鬥膽勸惠後、大王,新王即位,為了平穩地完成王位的交替,當以安撫諸公子為上。”秦王蕩皺眉道:“如何安撫?”樗裡疾道:“放出諸夫人,分封諸公子,讓諸夫人隨子就封。”秦王蕩正欲答應:“正該如此……”羋姝忽然暴怒地截斷了他的話,怒道:“彆人可恕,可是魏氏、季羋,我是萬萬不恕!”秦王蕩不滿地看了羋姝一眼,道:“母後,勿為婦人之見,壞了大事。”羋姝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不是我婦人之見,母後正是為了你的江山著想。”隨即,轉向樗裡疾反問:“樗裡子,彆人不知道,我想此事,你不會不清楚。當初先王是不是曾經動心,要立公子稷為太子?”樗裡疾眉頭一挑,默然不語。羋姝看著樗裡疾的神情,又問道:“先王是不是曾經留下……”話到嘴邊,忽然警醒,留心察看樗裡疾表情。卻不知樗裡疾這種朝堂曆練已久之人,又如何是她能夠看得穿的。他聽了羋姝話說一半,心中已經警惕,臉上卻擺出一副不解的樣子,看著羋姝:“留下什麼?”羋姝陰沉著臉道:“沒什麼。”她看著眼前這兩個男人,忽然一陣惡意湧上心頭,“我不妨實話跟你們說。那道封公子稷為棫陽君的詔書,我已經燒了。我是斷斷不能讓這麼危險的人,封到舊都之地,列祖宗廟所在的地方。樗裡子精通史實,當知道這種要害之地,是不能令他就封的,就如同當年鄭莊公不容共叔段封在京城之地一樣。”樗裡疾張口想說:“鄭莊公忌共叔段,乃是有武薑在做內應……”然而見了羋姝神情,最終還是歎道:“那惠後打算怎麼處置公子稷?”羋姝看著樗裡疾,口氣中充滿了要挾:“如今詔書已經燒了,我跟羋八子的關係,也是不能共存。王叔一向深明大義,國朝交接,當以穩定為上。依王叔看,公子稷應該如何處置呢?”樗裡疾眉頭一挑,他聽得出羋姝的意思既然選擇了支持秦王蕩,那麼她要置羋八子於死地,樗裡疾也要防止羋八子母子報複。但要幫助她得逞私欲,卻令他不由得怒氣勃發,厲聲道:“臣的確處處為了大秦的穩定,而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但是,臣問心無愧。臣能夠為大王所做的,都已經做了,而且做得太多了。而今若是為了滿足一個婦人的陰暗心思,要臣再助紂為虐,臣做不到!”羋姝聽到這句話,柳眉倒豎,她自覺如今已經無一人敢違她之意,不想樗裡疾居然如此大膽。當下便指著樗裡疾厲聲道:“你……”秦王蕩不得不站出來打圓場道:“母後,王叔,凡事以大局為重,不要作意氣之爭。王叔,雖然母後說的是偏激之言,但是事情發展至此,縱然寡人有心保全,隻怕羋八子母子,也未必會相信吧。寡人請教王叔,如何才是最好的辦法?”樗裡疾看了秦王蕩一眼,沉重歎息:“如今,老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造孽!既然惠後容不得羋八子,大王也對公子稷心存猜忌,若再讓他們母子留在鹹陽或者就封於富庶之地,恐怕你們都不會放心。但是要殺了公子稷和羋八子,豈不是逼得老臣有負先王?那還不如先從老臣身上踏過去。”羋姝陰陽怪氣地道:“您可是我秦國第一聰明之人,您老要沒有辦法,我們可就更不敢出主意了。”樗裡疾沉吟半晌,才道:“王之諸子,除了分封之外,還有一種作用。”秦王蕩問道:“什麼作用?”樗裡疾道:“自然是兩國交質了。不知惠後以為如何?”羋姝瞪著樗裡疾,冷笑道:“交質?”然後似想到了什麼,忽然得意地笑了,“好,既然王叔說了,那就依王叔的話。”她拖長了聲音道:“但不知王叔打算把公子稷質往何地呢?”樗裡疾道:“惠後欲將公子稷質往何地?”羋姝道:“我與羋八子均出自楚國,就把他送到楚國為質如何?”樗裡疾卻搖頭道:“惠後,楚國固然是您的母國,可同樣也是羋八子的母國。您忘記魏冉如今還是蜀地的將領,而羋八子的另一個弟弟羋戎也在楚國。若是他三人在巴蜀會合,惠後想想會是什麼後果?”羋姝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笑道:“既然王叔不放心,那我就給他尋個好地方,讓他去燕國如何?大公主就在燕國,讓他去他阿姊那兒,也好有個照應。”樗裡疾狐疑地看著羋姝,不相信她竟然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嬴稷。羋姝見狀,把臉一沉:“王叔以為我是惡人嗎?我若真要與這個小孩子過不去,我就直接把他派到狄戎為質好了……”樗裡疾道:“那惠後打算如何處置羋八子?”羋姝冷冷地道:“後宮嬪妃,就不勞王叔關心了。”樗裡疾目光閃動,無言一揖而退。羋姝看著樗裡疾的背影,冷笑一聲:“他這一輩子,隻會在所有人中間和稀泥,卻是誰都得罪了,誰也不記他的好。他以為如今還是先王時代,有個先王那樣的兄長,一生一世都願意聽從他的愚話。”秦王蕩不滿地回道:“母後,如今我要倚仗王叔之處甚多……”羋姝卻冷笑道:“如今你才是大王,任何事當自己做主才是。有些討厭的人,你早早將他們清了出去吧。”秦王蕩一怔:“何人?”羋姝站起,冷冷地道:“當日何人曾與我母子作對,何人就不能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