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氣陰寒。這樣的天氣,容易讓人生病。羋月十餘天前偶感風寒,病勢自此纏綿不去。此時,文狸在章台宮廊下煎著藥,內殿窗戶緊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羋月昏睡著。魏醜夫跪於她衾邊,為她掖好被子,擦拭額頭的汗珠,一麵心神不定地聽著外麵的雨聲。雨點打在簷上。鹹陽大街上,行人變得稀少。一隊隊黑甲兵士跑過,行人紛紛走避。黑甲兵士疾行於秦宮宮巷,控製一個個要害。鹹陽宮,嬴稷高踞於上,看著魏冉:“穰侯年紀大了,寡人不敢再勞煩穰侯,欲以範雎為相,諸卿意下如何?”魏冉出列道:“臣效忠王事,不敢言老。”嬴稷冷冷道:“穰侯,你的確已經老了,應該養老去了。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長居鹹陽,封地無人管轄,實為不利。自今日起,各歸封地。你們這就收拾行裝,出關去吧。”羋戎、嬴芾、嬴悝大驚,一齊出列質問:“大王何出此言?”一陣兵戈之聲傳來,一隊隊黑甲武士衝上殿來,占住各個方位。嬴稷冰冷地目視下方群臣道:“諸卿以為如何?”範雎率先下拜道:“大王萬歲!”王稽等幾名心腹之臣也隨之下跪道:“大王萬歲!”嬴稷看著庸芮等人:“庸大夫,你們還有何事要說?”庸芮顫聲問他:“大王,太後何在?”嬴稷道:“太後年邁,當尊養內宮,寡人不敢再以外事相擾。”庸芮看了看左右,見其他臣子都已經低下了頭,再看到滿宮的武士,長歎一聲。嬴稷道:“寡人欲立安國君為太子,我嬴氏江山,自此儲位得安,江山無憂,眾卿之意如何?”群臣交換了一下眼神,再看看眾武士,皆跪下山呼道:“大王萬歲!”庸芮終於也跪下道:“大王萬歲!”章台宮內殿,羋月睜開眼睛,抬頭看了看周圍道:“什麼時候了?”魏醜夫顫聲道:“太後,過了午時了。”遠處的喧鬨山呼之聲,隱隱傳來。羋月皺了皺眉頭,問道:“這是什麼聲音?”魏醜夫支吾著:“應該是外麵校場練兵的聲音吧!”羋月道:“這時節練什麼兵?練兵的聲音怎麼會傳進這兒來?”魏醜夫道:“臣、臣也不知道!”羋月道:“扶我起來看看!”魏醜夫道:“太、太後,您病體未愈,這天下著雨呢,還是等過幾日吧!”羋月道:“扶我起來!”魏醜夫不敢違拗,隻得扶羋月起來,薜荔拿著外衣為羋月穿上。薜荔和魏醜夫扶著羋月,慢慢走出內殿。廊下的文狸連忙上前行禮,神情有些驚惶:“太後,外麵、外麵……”魏醜夫驚恐:“慎言,不可驚擾了太後!”羋月問:“外頭怎麼了?”文狸低下頭道:“外麵好像有些不對。”魏醜夫道:“太後,外麵下著雨呢,您先回去歇息,待臣等去打探一二再來回稟於您。”羋月道:“不必了,隻是下雨,又不是下刀子。走吧!”羋月往前走去。魏醜夫不敢硬擋,薜荔使個眼色,文狸連忙跑進側殿,取了華蓋出來,遮住羋月頭頂,一齊向外行去。章台宮大門打開,外麵卻是一排排黑甲兵士,長戈對準了門內。羋月看著外麵如臨大敵的兵士們,笑了。她推開攙扶著她的魏醜夫和薜荔,從薜荔手中接過拐杖,向外走去。黑甲軍官壯著膽子道:“太後有疾,請太後回宮靜養。”羋月微笑著,一步一頓,往前走去。持戈的兵士滿臉惶恐,一步步後退著。黑甲軍官一咬牙,跪下道:“大王有旨,令臣等保護太後靜養,若太後離開章台宮,誅臣等所有人全族,請太後勿與臣為難,否則,臣要失禮了!”羋月卻理也不理他,拄著拐杖自那跪著的軍官麵前走過。落在羋月身後的軍官咬了咬牙,站起來,將劍拔了一半出鞘,厲聲道:“太後,請留步。”羋月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軍官忽然間膽寒了,重又跪下道:“太後!”羋月繼續向前走去。薜荔與魏醜夫等人匆匆趕上,想要攙扶,卻被她推開。薜荔顫聲叫道:“備輦,備輦!”內侍們抬著步輦從內宮出來,來到羋月麵前。黑甲軍官眼神遊移地看著步輦,慢慢上前一步。羋月看也不看那步輦,伸出拐杖一掃,示意步輦退開,自己拄著拐杖,仍一步一頓往前走去。一排排的黑甲兵士擋在她的前麵,卻在她一步步走近的時候,一點點退開去。秋雨綿綿。鹹陽宮內,魏冉等人已經不在場。範雎排在群臣第一位。嬴柱跪在嬴稷麵前,解下七旒冠,嬴稷將象征太子的九旒冠戴在嬴柱頭上。嬴柱站起,轉向眾臣。範雎上前跪下道:“臣等參見太子。”群臣自左右走到中央排成兩列,正要跪倒行禮。忽然外麵一陣齊呼:“太後駕到!”嬴稷怔住,群臣也怔住了,都轉頭看向殿外。羋月的拐杖聲自遠而近,一聲聲打在人們的心頭。終於,一根拐杖自殿外伸入,羋月出現在眾人麵前。群臣不禁一起跪下道:“參見太後。”羋月走入殿內,站在正中,看著嬴稷。嬴稷看著殿外畏縮的黑甲兵士,長歎一聲,一步步走下台階,走到羋月麵前跪下。嬴稷道:“兒臣參見母後。”羋月舉目一掃,問道:“穰侯、華陽、涇陽、高陵何在?”嬴稷道:“穰侯已卸相位,與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出函穀關,各歸封地。”羋月道:“把他們叫回來。”嬴稷看著羋月的臉,又看看範雎和嬴柱道:“恕兒臣不能遵命。”羋月平平掃過眾臣道:“我沒叫你。國相何在?”範雎上前道:“臣範雎見過太後。”羋月道:“你是何人?”範雎道:“國相範雎。”羋月道:“無名之輩,何堪為相?庸芮——”庸芮上前,深施一禮道:“太後——”庸芮看著羋月的眼睛,輕輕地搖頭。羋月舉目望去,眾臣見了她的眼光,紛紛低下頭去。羋月冷笑一聲,看向嬴柱道:“子柱,去把你的舅公和叔父們追回來,若是追不回來,你也不必再回來了!”嬴柱無比惶恐,哆嗦著一步步退後。嬴稷上前一步,擋住羋月道:“母後若要一意孤行,就先賜死兒臣吧!”羋月指著嬴稷道:“你——”話音未落便暈了過去。嬴稷抱住羋月,連聲呼喚道:“母後,母後——”雨過天晴,整個秦宮在陽光下更顯肅穆輝煌。章台宮內殿中,一縷陽光斜射進來,照在羋月臉上。羋月睜開眼睛,視線有些模糊,凝神打望,看見了床前的庸芮。羋月長歎一聲道:“庸芮,我沒有想到,連你也會背叛我。”庸芮道:“整個秦國,自大王起,到庶民黔首,沒有一個人會背叛太後。”羋月冷笑道:“那現在這種情勢,又算是什麼?”庸芮道:“太後依然還是太後,穰侯依然還是穰侯,大王依然還是大王,而安國君乃嬴氏王胤,成為儲君,亦屬分內之事。”羋月隱隱威懾:“我這一生,隨心所欲,到老了,恐怕也不會改了這性子!”庸芮暗含勸誡:“太後這一生隨心所欲,因為太後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能力。”羋月道:“我現在失去這個能力了嗎?”庸芮苦笑道:“不,太後這一生都有這隨心所欲的能力。隻是太後,你我再沒有隨心所欲之後安定局勢的壽命了。”羋月怔了一怔,忽然笑了起來道:“哈哈哈,所以你選擇退讓了?”庸芮道:“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又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此謂凡事不可太儘。如齊桓公、趙武靈王等君王,於天下諸侯之間馳騁自如,何等霸氣,可卻沒有想到禍患起於肘腋之間。臣以為,再英明的君王,也不能將十分的力氣用於隨心所欲。行事當留三分餘地,方是長久之道。”羋月笑了好一會兒,才停歇下來,拿手帕拭了拭笑出來的眼淚道:“先王臨終之時,遲疑反複,我曾因此輕視於他。如今看來,他是悟得比我深啊!”庸芮道:“太後深諳老子之道,臣隻是班門弄斧。”羋月道:“我隻是不明白,安國君有何能耐,群臣這麼快就順從了?”庸芮道:“在太後的眼中,安國君與涇陽君、高陵君並無區彆,可是秦國畢竟還是嬴氏江山!群臣選擇的是順流而安,而非逆流而亂。”羋月道:“這天下,原不應該是有才能者居之嗎?”庸芮道:“涇陽君、高陵君若非太後親生兒子,太後還會這麼執著地選擇他們嗎?”羋月怔了一怔,失笑道:“是。我笑他人執迷,卻忘記自己是另一種執迷了。”庸芮暗暗鬆了一口氣。羋月閉目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大王在外麵嗎?”庸芮道:“是。”羋月道:“他不敢進來,所以叫你先進來當說客?”庸芮道:“太後若要做慈母,就要做三個兒子的慈母,如此,則三子皆安。”羋月嗤笑道:“你這個麵團團糊四方的性子,一輩子也改不了。出去吧,叫他進來。”庸芮微笑道:“臣遵旨。”庸芮走出章台宮殿外,早已經等在那兒的嬴稷一把抓住了他道:“如何?”庸芮道:“太後有請大王。”嬴稷精神一振,轉身欲入內。庸芮叫住了他道:“大王!”嬴稷停住腳步,轉頭看著庸芮。庸芮鄭重一揖道:“臣邁出這道門以前,勸太後做慈母,臣做到了。邁出這道門以後,臣勸大王做孝子,大王可能允臣?”嬴稷鄭重地點頭,按住庸芮的手道:“卿是忠臣,寡人記得你的勸告。”嬴稷整了整衣冠,一步步走進章台宮內殿中。羋月在席上倚著枕頭,一頭白發格外刺目。嬴稷走到羋月身邊,一時百感交集,撲過去抱住羋月雙腿縱聲痛哭起來。羋月看著嬴稷走進來,一時不知如何麵對這個兒子,卻不防嬴稷竟抱住她大哭。聽著嬴稷的哭聲,羋月的神情從驚愕漸漸到無奈,終於長歎一聲,輕撫著嬴稷的頭發。羋月道:“子稷,子稷……”嬴稷哽咽著道:“母後,你打兒臣一頓吧!”羋月笑了道:“打掌心,還是打屁股?子稷,你五十多歲了,不是五歲多!”嬴稷道:“兒臣對不起母後,兒臣傷了母後的心。”羋月輕歎道:“世人都是這樣。說的是孝道大於天,當重父母多於兒女,可實際做起來呢,在父母和兒女中間,終究都是選擇了顧全兒女。我也說不得你,我也是為了兒女,辜負了不應該辜負的人。”嬴稷哽咽道:“不是的。兒臣願意為了母後做任何的事,兒臣寧願死,也不願意違拗了母後,讓母後傷心。可兒臣,不僅是母後的兒子,更是嬴氏子孫,嬴氏列祖列宗在上,大秦千萬臣民在下。兒臣若不是這個秦王,兒臣可以為母後而死,可兒臣做了這大秦之王、嬴氏子孫……母後,母後,兒臣這一生,都唯母後是命,隻有這一件事,兒臣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羋月長歎一聲道:“你這孩子啊……”嬴稷抬頭,臉上涕淚縱橫。羋月拿著手帕,慈愛地為他一點點擦去眼淚,嬴稷像一個孩子似的,任由母親擦拭。嬴稷道:“兒臣這些日子,常常想起在燕國時候的情景……雖然當時艱苦無比,常常恨不得早日脫離。可如今想來,也就是在那時候,你我母子親密無間,同甘共苦,同食共宿,那是兒臣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羋月道:“那時候我病著,大冷的天,你抄書抄得手上都是凍瘡,我看著不知道有多心疼。”嬴稷道:“母親給我嗬著手,給我搽藥的時候,眼中都有淚水……”羋月長歎一聲道:“子稷啊……”母子相偎,靜謐溫馨。羋月坐在輪車上,魏醜夫推著羋月,走在章台宮庭院中,金色的銀杏葉片片落下。一片黃葉飄到羋月的膝前,羋月輕輕拾起葉子,忽然歎道:“葉子掉光了,我也要走了!”魏醜夫停住腳步,跪在她膝前,深情地看著她道:“太後何出此言?銀杏葉子落了,明年還能再長出來。臣還想陪著太後明年夏天一起去劃船采蓮呢!”羋月微笑道:“你當真願意一直陪著我?”魏醜夫道:“是。”羋月道:“若我死了,下葬之時,以魏子為殉,你可願意?”魏醜夫臉色不變,深情道:“這是臣所盼望之事,求之不得。”羋月微笑點頭道:“好,好!”魏醜夫依舊笑著,如常與羋月遊樂,似乎剛才兩人說的事情,誰也沒放在心上一樣。可是,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笑容蒙上了陰影。過了數日,太子嬴柱邀了上大夫庸芮遊園,閒談中,玩笑般說了這件事。庸芮一聽便即明白,當下笑道:“太子這是為魏子請托了,不知太子與魏子是何交情,竟有這份善心?”嬴柱知道他疑心,但自己得還魏醜夫這個人情,當下隻得道:“我與魏子並無交情,此事我也隻是略有耳聞。之所以過問此事,為的也不過是不忍之心。”庸芮詢問式地挑起眉頭:“哦?”嬴柱知道庸芮是極聰明的人,隻得挑明了原委:“太後畢竟是我嬴姓家婦,這種事不足為外人道,因此請庸大夫幫忙,也是我等子孫一點私心罷了。”這個理由,庸芮倒是能接受的,當下微微點頭道:“這倒也是。”嬴柱見狀,長揖為禮:“此事不敢言謝,算我欠庸大夫一個人情如何?”庸芮撫須笑道:“老臣老矣,縱有什麼人情也於我無用了。但老臣若要以此人情,為他人請托,太子可允?”嬴柱哈哈一笑,亦明白他的意思:“庸大夫畢竟是太後的忠臣,我明白庸大夫的意思,這份人情,我用於涇陽君、高陵君,如何?”庸芮看著嬴柱,緩緩道:“還有華陽夫人。”嬴柱聞聽此言,怫然作色:“孤之愛妻,還用不著彆人操心。庸大夫此言,視我為何物也?”嬴柱固然知道自己娶羋葉,有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然而這一點他有意忽視的小事,一旦被人當麵揭穿,竟是讓他感到極度的憤怒和難堪。這個老奸巨猾的臣子用一副了然的神情看著他的時候,他要用極大的力量去控製才能讓自己不會狠狠地揍這老頭一拳。他握緊雙拳,為防自己失態,竟是顧不得禮儀拂袖而去。庸芮看著他的背影,那一刻他看到了嬴柱眼中有他不曾預料到的真摯和憤怒,他撫須微笑,心中暗道:“太子,為了你這句話,老臣願意替你還這個人情。”他站起來,拂了拂衣袖,道:“進宮。”他在章台宮早已經熟不拘禮,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去自如。羋月穿著常服就見了他,笑問:“庸卿今天怎麼有空來找我?”庸芮道:“老臣打算告老了,所以接下來會更有空找太後聊天了。”羋月歎息道:“庸芮,你我都老了啊!”庸芮道:“大王對老臣說,太後若是願意,可以召涇陽君與高陵君回來侍疾。”羋月搖頭道:“不必了,來回折騰,平白多生事端,朝中又要不寧了。我其實並不在乎這些事。”庸芮道:“大王要的隻是收回王權,並不想傷了親情。穰侯出關的時刻,千乘馬車儘是珠寶,富可敵國啊。”羋月斜視他一眼:“你是羨慕,還是嫉妒?”庸芮嗬嗬一笑:“以穰侯之軍功,這等財富,也是應得的,這說明我大秦軍功封賞之厚。我這個文官,羨慕不來啊。”羋月道:“你那庸氏祖傳的封地再加上我這些年所賞賜的,也不少了。”庸芮笑了:“這倒也是。”提到魏冉,羋月便想起來:“冉弟的身體一直不好,你告訴大王,在我的陵寢邊,給穰侯留一塊地。”庸芮便趁機道:“驪山腳下的陵寢,好像修了有十幾年了吧,最近大王又新征了數萬民夫在趕工。”羋月道:“嗯,那是大王繼位三十年的時候就開始修了。嗬嗬,六十來歲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以為就要這麼去了,結果拖到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不過這一次,可能真是拖不過去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也夠本了。庸芮,咱們君臣一輩子,到時候我先走,我在陵寢邊給穰侯留塊地,也給你留塊地。”庸芮道:“嗬嗬,太後以為,人死了,還能有知覺嗎?”羋月道:“人死如燈滅,還能有什麼知覺?”庸芮道:“那太後何必計較,葬得與誰近,與誰遠,將來誰會陪葬,誰會殉葬呢?”羋月聽到“殉葬”兩字,眉頭跳了一跳:“醜夫來找你了?”庸芮搖頭:“不是,是有人聽到這件事,覺得於王室不太好看,所以來找我。太後,若人死後無知,何必令魏子殉葬?若死後有知,太後帶著魏子於地下,豈不令先王動怒?”羋月怔了一怔道:“先王?先王?”庸芮見羋月陷入了呆滯中,不禁叫了一聲道:“太後,太後——”羋月猛回過神來道:“哦,怎麼了?”庸芮道:“太後剛才似乎走神了!”羋月輕歎一聲道:“是啊,我似乎忘記先王的樣子了。真奇怪,現在回想起來,與先王的恩怨糾葛,竟不像是真的發生過似的,或者,像上輩子發生的事情。”庸芮道:“是臣的過錯,不應該提起先王。”羋月擺了擺手道:“罷了,不怪你。”庸芮走了,然而,他的話,終究還是擾亂了羋月的心。這一夜,她沒有睡好。睡夢中,她仿佛進入了黑漆漆的世界,隻在遠處有一束光,她身輕如燕,朝著那道光飄飄然就去了。前麵卻有一個人,衝著她笑,看她的眼神溫柔無比。羋月細看之下,竟是羋葉,不由得詫異道:“阿葉,你如何會在這兒?”那人卻笑道:“我兒,我是來向你告彆的。”羋月一驚,從腦海的深處找到了記憶,這不是羋葉,而是她的母親向氏。她驚呼道:“母親,母親,你在哪兒?我找了你很久了!”向氏卻輕飄飄地飛起:“我走了,孺子,看到你生活得很好,我很欣慰。”羋月急忙去拉她,一迭聲道:“母親你彆走,你留下來,我想你,戎弟、冉弟也想你……”但她觸到向氏身體的時候,卻如同觸到一片虛空,隻見向氏如同輕煙一般,轉眼消失了。羋月急得大叫,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在叫她,聲音極為熟悉:“孺子,怎麼急成這樣?”羋月急忙轉身,卻見一個身著楚國王服的人站在她身後,看著極其眼熟,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那王者忽然問她:“你忘記我了嗎?”羋月登時想起,失聲叫道:“父王,你是父王……”楚威王卻問他:“孺子,楚國現在怎麼樣了?”羋月怔住:“楚國,楚國現在……”她上前一步,想要解釋,眼前的人忽然一變,衣著依舊,麵容卻成了楚懷王,他渾身是血,伸出手去掐她,叫著:“你還我楚國,還我楚國……”羋月一驚,用力一揮手,便將楚懷王遠遠地揮走了。她見了父母變得脆弱,及至見了她看不起的人,頓時又強硬起來:“咄,你個無用的懦夫,你活著的時候不能拿我怎麼樣,死了還能作什麼怪!”背後忽然一聲輕歎,羋月轉身,看到了秦惠文王嬴駟。但見嬴駟微笑著問她:“羋八子,寡人的王後在哪兒,寡人的妃子們在哪兒,寡人的兒子們在哪兒?”隨著他的話語,他的背後出現了一排血淋淋的人,有羋姝,有魏琰,有其他的妃子,還有嬴華等兒子,都伸著手向羋月飄來,爭相叫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羋月看著鬼魂們飄來,忽然笑了:“你們這些死鬼,活著的時候鬼鬼祟祟,死了之後也是這麼毫無膽氣。想要我的命,何必躲在大王的身後?若是人死了都可以追魂索命,那三皇五帝、夏禹商湯周武王這些人,會有多少死鬼去找他們索命呢?”嬴駟喝道:“他們生為君王,死有國祀,身懷天命,已成神明,你一介婦人,也敢與他們相比?”羋月哈哈大笑:“我橫掃六國,將奪周室之天命,為何不敢與他們相比!我率百萬之軍,戰無不勝,黃泉之下自有百萬曾為我效命的大秦兵馬,不管你們成神還是成鬼,我有此百萬舊部,便是斬鬼滅神,亦無所懼!”鬼魂們厲嘯一聲,向著羋月圍過來。羋月立而狂笑,就在鬼魂們纏到她身上的時候,忽然從身後衝出無數鐵甲兵馬,與鬼魂們混戰起來……此時,文狸正坐在榻邊值夜,忽見躺在榻上深睡的羋月劇烈掙紮,發出夢囈:“大王,我不怕你,你們這些無用的鬼魂,都滾開,滾開……”她近來常常多夢易驚,文狸見狀連忙掀開被子,用葛巾為她擦拭額頭的汗珠,叫道:“太後,太後,您怎麼樣了?您快醒醒!”石蘭早在文狸為羋月擦汗的時候,就把各處的燈都點亮了。羋月睜開眼,眼前大放光明,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問道:“這是哪兒?”文狸道:“這是章台宮,您的寢宮。”羋月左右看了看,才“哦”了一聲道:“是嗎?”文狸道:“太後,您是不是做噩夢了?”羋月“嗯”了一聲道:“嗯,是啊,做了一個夢。”文狸勸道:“太後,夢都是不可信的。要不然,咱們明日叫個巫師進來驅驅鬼?”羋月搖頭:“不,這個夢是可信的。”文狸道:“您做了什麼夢?”羋月問:“文狸,你說人死後,還會有知嗎?”文狸搖頭:“奴婢不知道。”羋月喃喃道:“人死後若有知,怎麼活著的人都沒有見過他們?人死後若無知,那為什麼帝王將相的墳墓中要帶著這麼多生前喜歡的東西下葬?”文狸遲疑道:“可能……有吧……也許……隻是我們看不見……”羋月道:“是啊,也許隻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文狸,你說人死以後,會帶什麼東西下去?”文狸想了想,道:“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還能夠……帶些人俑下去服侍吧。”羋月“哦”了一聲,又問道:“什麼樣的人俑呢?”文狸細數道:“有奴婢之俑,有歌舞之俑,還有,還有……”羋月道:“有沒有兵馬為俑呢?”文狸怔了怔,有些不確定地搖搖頭,回答:“奴婢好像沒有聽說過。或許,有吧。”羋月輕歎:“是啊,人死了,既然要奴婢服侍,要歌舞欣賞,怎麼能夠沒有兵馬護衛呢?”文狸不由得點頭道:“太後說得是,正應該有兵馬護衛……”羋月放鬆地倚著隱囊:“是啊,正應該有兵馬護衛……”章台宮側門外,魏醜夫神情狼狽而瘋狂,在側門外走來走去,待要進門,卻被兵士擋住。自從庸芮向羋月求情後,羋月便下令,賜其百金,令其出宮。此後,他就再也沒能踏入章台宮一步。他並沒有想到這個結果,他以為,自己隻是逃過了一場死亡,其他應該一切如常,可他卻沒有想到,死亡和權勢是息息相關,不可分割的。他需要太後,也需要章台宮的生活。他在雲端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什麼,一旦離開雲端跌回地麵,就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忍受。他發現自己無法再過一種被人忽視甚至是無視的生活了。此時,他在這宮外,已經等候很多天了,也看到過許多相熟的宮女內侍進出。他們曾經恭敬地向他俯首,討好於他,可是此時,他們看著他,就如同看著空氣一樣。他覺得自己快瘋了。這時候,他終於等到了他要等的人,那個有權力帶他重新進入章台宮的人:“薜荔,薜荔——”薜荔走出章台宮時,被魏醜夫如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魏醜夫急切叫道:“薜荔,你帶我進去,讓我見見太後,我要見太後,我要見太後——”薜荔看著他,神情平淡:“魏子,你求仁得仁,太後已經赦你不用殉葬,你還是回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吧!”魏醜夫瘋狂地抓住薜荔的手,叫道:“我願意,我願意為太後殉葬。我求求你,你帶我去見太後,我要親口告訴太後,我離不開她,我願意為她而死。”薜荔搖了搖頭,歎息:“魏子,不需要了。大王已經燒製了數萬兵馬俑,為太後陪葬。太後說了,活人生殉是不仁的,你還是回去吧。”魏醜夫絕望地跪下:“不,不,你讓我見太後,她會改變主意的。”薜荔搖了搖頭,看著魏醜夫的神情有些憐憫:“太後現在已經不記得你是誰了。”魏醜夫震驚:“你說什麼?”薛荔道:“太後已經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她不記得你是誰了!”魏醜夫震驚地鬆手,倒退兩步:“怎麼會?她怎麼會忘記我,她怎麼會不記得我是誰?這不可能,這不可能!”薜荔走了進去。魏醜夫跪倒,捂住臉嗚咽。他以為離開她,還能有無限的未來,他早就為自己鋪了路了,不是嗎?他還應該是大王或者太子的功臣,不是嗎?然則此時他才知道,離開了她,他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薜荔說得沒有錯,羋月的病,已經是越來越重了。或許是因為離開權力這強心劑以後,羋月徹底放鬆了自己,什麼也不想,再也不需要時時刻刻想著天下局勢,想著秦國後繼之事,想著戰爭宏圖。她開始變得懶散,變得真正像一個高齡的老人一樣,所有老人應該有但之前被她強大的意誌所壓製住的狀態一一浮現。她開始變得耳聾、眼花,甚至漸漸忘記了許多人、許多事。秦王贏稷看著眼前的母親,這才真正確認,她的確是比他年紀更大的老人。此前,他憂慮著自己會走在母親的前頭。但此刻,他更憂慮母親的狀態繼續惡化。他天天來章台宮,親自侍奉她,隻要不處理朝政,他就來來守著她。他們之間,相依為命已經五十多年,此刻,他最大的恐懼,是失去她。她對他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就算她忘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唯一還能記得的人?一定要是他,也必須是他。最後,他甚至將朝政全權交由太子贏柱處理,一心一意陪著羋月。隻有在羋月昏睡的時候,他才會出來處理太子呈報的政務。羋月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贏稷一步也不敢離開她,生怕一離開,就會是永遠的遺恨。這一日,羋月醒的時間比較長,她看著贏稷笑道:“子稷,看來我是快不成啦……”贏稷顫聲道:“母後,您撐住啊,兒臣已經讓芾弟和俚弟趕回來了,您要見見他們啊!”此時,羋月能夠記住的人,已經不多了,不過是魏冉、羋戎、白起幾個近臣和贏稷、贏芾、贏俚這三個兒子。她已經完全不認得唐八子和贏柱等贏稷的妃嬪子嗣。聽了贏稷的話,羋月搖搖頭:“不行了,等不了啦!”贏稷道:“兒臣已經讓黃歇從楚國趕過來了,母後,您要撐住,您要撐住!”羋月半閉著眼睛,喃喃道:“子歇,要來了嗎?”贏稷勸道:“是,子歇要來了,您要撐住。”羋月道:“我怕我等不到了。”贏稷道:“兒臣已經派人去問罪周王,叫他去掉王號。兒臣已經派人去取周天子的九鼎了,九鼎今日就要進鹹陽了。母後,您不想看看九鼎放到鹹陽殿前的樣子嗎?”羋月喃喃自語:“九鼎,什麼是九鼎——”贏稷的心都涼了,她畢生的追求,都要忘記了嗎?好在過了一會兒,羋月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眼睛睜大了:“九鼎,周天子?我,帶我去看看。”贏稷大喜:“好,兒臣這就帶您去看。”九座大鼎擺在鹹陽殿前,閃閃發光。羋月倚在步輦上,眼睛似乎也被這金光剌得睜不開眼睛。贏稷俯身在羋月耳邊輕輕說道:“母後,您看到了嗎?這就是九鼎!周室已滅,秦將一統。您看到了嗎?”此時的羋月已經極度虛弱,贏稷甚至不敢再把她扶下步輦了。羋月嘟噥:“真亮啊,我什麼也看不見,就看到一片金光閃閃。”贏稷道:“是,今天的太陽很亮,看上去都是金光閃內的。”豎漆疾步跑來道:“大王,楚國春申君黃歇到了。”贏稷一喜,俯下身子對羋月說:“母後,母後,您聽到了嗎?子歇到了。”羋月含糊道:“在哪兒呢?”黃歇此時亦是白發蒼蒼,自接信之後,馬車一路不停,直入鹹陽。此時他輕輕走到羋月麵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皎皎,我在這兒。”羋月努力睜開眼睛,看到的卻隻是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她懊惱地嘟噥:“我看不清你了,子歇,我看不清你了!”黃歇蹲在她的步輦旁,低聲對她說:“可我看得清你。皎皎,我來了,我來看你來了!”羋月忽然笑了,聲音又變作嬌嗔:“僄有梅,其實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子歇,你要早來,不要等梅子落了啊!”黃歇泣不成聲:“我來遲了,對不起,對不起!”羋月沒有說話,也沒有動。贏稷顫抖著伸出手來,在羋月鼻下一試,大驚跪下道:“母後——”贏稷的身後,贏芾和贏悝也一齊跪下,大放悲聲道:“母後——”群臣儘皆跪下,大放悲聲。秦太後羋月死後,諡號為“宣”,史稱宣太後。諡法日:“聖善周聞曰宣。”宣太後執政41年,平定季君之亂,重新穩定巴蜀,任用李冰修建都江堰,並吞義渠,任用白起、魏冉等大將,打了秦國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數個大勝仗,占據楚國大部分疆土以及韓、趙、魏等無數城池,將秦國版圖擴張數倍。她執政之前,秦是七雄之一,她執政之後,秦國已經成為壓倒六國的絕對霸主,奠定了秦國一統天下的基礎。在她死後第五年,秦趙長平之戰,趙國大敗,自此無再戰之力。她死後十九年,其玄孫秦王政繼位,再過25年,秦王政滅六國一統天下。當時,離宣太後死,僅44年。數千年以後,秦兵馬俑被發現,初時被認定為秦始皇陪葬俑,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人認為,兵馬俑或許是宣太後的陪葬。一個女人,生前擁有一個龐大帝國的兵馬鐵騎,死後也仍然會帶著這樣的鐵騎下葬,護衛她千秋萬世。(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