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朝羋月根本沒有通知嬴稷一起去,饒是嬴稷再心急,也隻能待在承明殿中等候消息。消息終於來了,可是聽到消息的這一刻,嬴稷再度憤怒地掀翻了案幾。豎漆殷勤地勸道:“大王,大王,您小心踢傷了腳。”嬴稷氣得轉頭踢了豎漆一下,斥道:“連你也要來氣我?”豎漆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誰敢給大王氣受,小的就算拚死也要為大王出這口氣。”嬴稷看到他這副樣子,真是氣得連踢他都嫌浪費力氣,怒道:“你們……你們這些佞臣,寡人用到你們的時候,沒有一個有用的。哼,滿朝文武,袞袞諸公,就這麼屈服了,竟沒有一個敢再去質問的?寡人要你們何用,要你們何用!”豎漆見嬴稷咆哮,也是無奈。他何嘗不知道嬴稷為什麼發脾氣,想要得到什麼,可如今這宮中朝上,都是太後說了算,隻有太後拗了彆人的,哪有彆人拗了太後的。他這個奴才,唯一能做的也隻有插科打諢、取笑逗樂,當個出氣筒,轉移君王的怒氣罷了,還能有什麼辦法。當下隻得努力賠笑道:“大王,事已至此……”嬴稷抓起幾案上的竹簡扔了過去,氣得發抖:“事已至此,什麼事已至此!隻要一天還沒有生下來,我就不可能放棄。”豎漆討好地道:“隻要大王一句話,奴才萬死不辭。”“屁,”嬴稷罵道,“你除了會說這句廢話,還有什麼用。”豎漆苦笑:“大王,您說叫奴才做什麼,奴才便做什麼。”嬴稷很想叫他去死一死,但畢竟這個奴才是自己幼時的玩伴,雖然沒用,但終究還是舍不得讓他一條小命就這麼玩完,氣得抓了一把劍,拔出來就要去找義渠王算賬。豎漆嚇得心驚膽戰地抱住他的腿痛哭相勸。嬴稷鬨騰了一頓,自己倒冷靜下來,又將劍放了回去,道:“不,我現在不能跟義渠王翻臉,我不能在母後麵前自亂陣腳。我若是鬨得凶了,母後就會把我當成小孩子,義渠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入主秦宮了。我是秦王,這裡是我的王宮,我才是這裡的主人,我要像個主人,也要他們打心底承認我才是能做主的人。”豎漆崇拜地看著他,連連點頭道:“大王說得對。”嬴稷大步向外走去。豎漆忙道:“大王,您去哪兒?”嬴稷道:“常寧殿。”他要去勸諫母後,不是像上次小兒耍賴那樣趕走黃歇和義渠王,這次他要堂堂正正地,像個成年人一樣,像個秦王,用道理說服母親。他一路徑直到了常寧殿中。此時義渠王不在,羋月正由太醫令診脈中,見了他的臉色,也知道他為何而來,乾脆揮退太醫,問道:“子稷,你來此何事?”嬴稷直直地跪在羋月麵前道:“兒臣請母後收回成命。”羋月道:“什麼成命?”嬴稷道:“兒臣是一國之君,如今母後竟、竟……”羋月不疾不徐道:“大道理不必我說,你既然打聽了今日大朝之事,那庸芮的話,你也聽到了。”嬴稷道:“兒臣不能接受,請母後治庸芮讒佞之罪。”羋月道:“子稷,當初母親懷上你的時候,也是受了千辛萬苦,有人不想你生下來,為此用了種種計謀來算計、來逼迫,可我終究把你保了下來。因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凝就的孩子。當日我還身處卑微,尚能夠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誰還能再迫使我殺死自己的孩子?”嬴稷急了:“母後,這是不一樣的……”羋月截斷他的話:“有什麼不一樣?難道你要說,當初我有了你,就是名正言順,就可以有將來的榮寵,而這個孩子,不能為我帶來榮寵,隻能帶來謗言,我就可以不要他了嗎?子稷,我是一個母親,這個孩子,同你一樣都是我的血肉。你隻想著那種可笑的顏麵,就不能從心底摒棄那些世俗雜念想一想,他是你的兄弟?”嬴稷怒道:“兒臣是嬴氏子孫,兒臣自有兄弟。”羋月的神情變得冰冷,厲聲道:“是啊,你的嬴氏兄弟們,一個個都想要你的性命,差點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你寧可認這樣的兄弟,而不願意留下母親腹中的兄弟?”嬴稷聽著她的嗬斥,心中卻是滿滿的不平之意:“母後,難道在您的心中,就隻剩下這個孩子了嗎?您心裡到底還有沒有父王的存在?義渠君就真的這麼重要嗎?”羋月站起來,走到嬴稷麵前,冰冷道:“你要承認的兄弟,如今都葬在城外的亂葬崗上。我要你承認的兄弟,可以跟你一起繞於母親膝下。你選擇認哪一邊的?”嬴稷眼淚流下,伏地哽咽:“母後,你為何要逼我?”羋月冷冷地道:“是你先逼我的。”嬴稷站了起來,叫道:“母後……”羋月已經斥道:“若是沒有想好,你就出去。”嬴稷憤然道:“好,兒臣出去,就跪在殿外,母後什麼時候改變主意,兒臣什麼時候起來。”羋月聽了這話,不禁大怒。她如今懷孕在身,本來脾氣就變得格外暴躁易怒,麵對群臣還能夠冷靜下來,權衡利弊,分彆處置,對著自己的兒子,可就既沒這樣的客觀,也沒這樣的理智了,當即變了臉色:“你這是要挾我嗎?”嬴稷道:“不敢。母後曾經罰過兒臣,因為兒臣對母後用了心術。可是今天兒臣用的不是心術,兒臣隻憑著做兒子的一份心,求母後改變主意。”嬴稷說完走到常寧殿外麵,也不拿錦墊,就這麼衝著硬石路麵跪下來。夏日炎炎,他的臉被曬得通紅,額上的汗一串串流下來,但卻神情堅毅,一動不動。此時,魏冉與羋戎亦聞訊趕來,欲勸說羋月,不想一進常寧殿,便見嬴稷跪在正中。見此景況,兩人倒為難了,不好大剌剌地就這麼當著他的麵走進去,更不能溜掉。眼看母子倆慪氣,他們這些當舅舅的不出麵開解,誰來開解?難道還能裝作看不見,坐視他們母子矛盾激化不成?當下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叫嬴稷看見,便如做賊似的從走廊一邊的側門溜了進去,卻見羋月倚坐在榻上,看著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出神。魏冉先開口:“阿姊。”羋月回過神來,見了兩人道:“冉弟、戎弟,你們來了。”羋戎表情複雜地看了看羋月的肚子,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竟一下子說不出來,頓了一頓,又看向魏冉。魏冉隻得開口道:“剛才……我們進來的時候,看到大王跪在門外……”他想問原因,卻忽然間說不下去了。羋月見狀,苦笑一聲,自己先把事情說了出來:“他想讓我打掉孩子。”魏冉跳了起來:“他怎麼如此糊塗?”羋戎卻帶著一絲不讚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緩了聲音,對羋月勸道:“這也難怪大王,他畢竟年少,遇上這種事的確是難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嗎?難道在你心中,義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嗎?”魏冉怒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阿姊已經懷上了,怎麼可以打掉?婦人墮胎是多麼危險的事情,你怎麼不顧阿姊安危?”羋戎急了,橫魏冉一眼,忙對羋月道:“阿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想了想,又道,“為阿姊考慮,就算要生下這個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誰敢說什麼。隻是事情如今宣揚得這麼大,卻叫人不好辦啊,也讓大王顏麵無存。”魏冉也憤憤道:“是啊,本是內宮的消息,是誰把它宣揚出去的?”羋月冷笑道:“我獨掌朝政這麼多年,不服氣的人自然很多,隻是無可奈何,卻不是甘心臣服。宣揚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來脅迫我讓步,還是挑動子稷與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議未嘗不可,但是卻不是在這個時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羋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羋月冷笑道:“言論洶洶,無非是逼我讓步。那些士族們,擁有封地軍隊,敢與國君抗衡,就算當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讓他們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亂,也把秦國的地方勢力鎮壓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剝奪了他們許多舊有權力。他們如今隻是暫時示弱,但隨時會抓住各種機會來打壓我的權威。我退一尺,他們就要進一丈。我若墮胎,那接下來我與義渠君之事,亦成了罪過,無論我做什麼事,都會被指責。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撫養安置,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羋戎也是從楚國的勾心鬥角中出來的,聽到這話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慮不周。”羋月冷笑道:“魑魅魍魎,最喜人過,專喜窺人陰私,殺人於無形。所以遇上這種事,我從不退讓。你要把陰私之事當成把柄,我就乾脆攤開在陽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魏冉道:“不錯,天底下的事,再多彎彎繞的心思,終不如以力製勝,以強克弱。周室東遷以後列國爭勝,那幾百個滅亡的國家,就是用在彎彎繞上的心思太多,敢於直麵強敵的太少。”羋戎歎道:“阿姊既已決定,不管有什麼事情,我們都會與阿姊同心協力去麵對。隻是阿姊對大王也不要如此嚴厲,母子之間若是生分,豈不是得不償失?”羋月輕撫著腹部,心中也不禁軟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麵,想到嬴稷跪在外麵,還是不能放心:“我這一生,唯有與你們二人,一母同胞,同氣連枝,這種骨肉親情,是經曆多少分合,隔著千山萬水,都斷不了的。”她頓了頓,看著兩個弟弟,誠摯道:“我想留下這個孩子,卻不是為了顧忌和牽製義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賭一口氣。我隻是覺得,子稷太孤單了……”魏冉已經明白,動容道:“阿姊……”羋月伸出手來,握住兩個弟弟的手,歎息道:“若非母親留下你們兩個,這些年以來,我當真不知道,有什麼能夠支撐我度過這麼多的苦難。所幸我尚有你們二人,可是子稷,我卻隻生了他一個。我隻會走在他前頭,異日在這世上,就隻剩下他孤單一人了。他若有個兄弟,也可扶持一二,減輕些孤單。”羋戎動容:“阿姊既有這樣的話,為何不與大王細說?”羋月歎氣:“我哪有機會說啊,我跟他才說了兩句,就沒辦法再說下去了。他現在跟我賭氣,自己在外麵跪下來逼我讓步,我能怎麼辦?”羋戎站了起來,道:“我去跟他說吧。”羋月道:“好,冉弟脾氣急躁,你脾氣和緩,還是由你去說吧。”羋戎又想了想問:“阿姊,你與子歇……”羋月歎了一口氣,輕撫著腹部,有些悵然:“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隻能選擇義渠君。”羋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過捉弄於他。”羋月道:“你去看看他吧。”羋戎歎道:“他需要的,並不是我啊。”見羋月神情鬱鬱,羋戎不好再說,隻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羋月點頭。羋戎走出常寧殿,走到嬴稷身邊,也跪下來:“大王。”嬴稷已經曬得滿臉通紅,卻仍然倔強地堅持著:“舅舅。”羋戎勸道:“大王,這樣頂著也不是辦法,你母後的性子你是從小就知道的,她素來是遇強則強,對她隻能以柔克剛,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緩則圓,您跪在這裡,傷的是太後的心,太後目前這個情況,脾氣容易暴躁,更難聽得進話去。大王身係一國,身體要緊,不如聽臣一句話,先回去歇息,讓臣幫您轉圜,如何?”此時嬴稷臉上的汗一滴滴落下,羋戎遞過帕子,嬴稷看羋戎一眼,眼中忽現委屈之色,將頭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羋戎無奈,隻得伸出手去擦拭嬴稷頭上的汗水。嬴稷本是咬著九-九-藏-書-網牙要杠到底的,但聽了羋戎提醒,方悟母親從來就是吃軟不吃硬的,自己這樣硬杠,隻怕適得其反,但終究心底不甘。被羋戎這一番溫柔對待,心中委屈忽然似決堤之水湧了上來,終於又叫了一聲道:“舅舅,母後她,她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說完,眼眶不禁一紅,他一把抓過帕子,用力擦了一下。羋戎伸手用力去扶嬴稷,嬴稷撐了一下,欲待不願,終還是放棄了,任由羋戎將他扶起。羋戎歎道:“你母親若不關心你,怎麼會讓我來勸你?”嬴稷聽到這句話,忽然倔強勁上來,又想跪下。羋戎扶住他,低聲道:“大王,各讓一步吧。”嬴稷手一僵,羋戎半扶半攙地將他扶起來,走出常寧殿,便上了輦轎。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內侍扶他下來,方覺得膝蓋抽痛,不禁將臉皺成一團。當時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羋月賭氣,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九九藏書網苦頭了。羋戎見狀,忙令人去拿熱水和藥膏。嬴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這又不是什麼大事。”羋戎卻沉了臉,道:“這須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熱湯,揉開,上藥才行。”嬴稷見他臉色嚴肅,同時也覺得自己膝蓋疼痛,便不言語了。羋戎扶了嬴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擺,兩個已經跪得通紅的膝蓋露出來。羋戎見狀,倒抽一口氣,立刻叫道:“快拿熱水來。”小內侍迅速頂著銅盆跑進來,呈上熱水。豎漆將葛巾浸入盆中,指尖觸到水溫便覺得燙手,隻能以指尖輕輕提起葛巾,拈了一點邊兒,一點點擰著。不想卻有一雙手伸過來,從他手中接過葛巾,撚了撚,將葛巾又浸入熱水中,竟是不畏燙熱,直接擰乾水分,就蓋在嬴稷膝上。嬴稷隻覺得一股暖流觸到膝頭,本來又麻又痛的雙膝頓時活泛起來,這種既難受又舒服的感覺讓他不禁呻吟一聲,見羋戎不畏熱燙為他敷揉,心中感動,瞪了一眼豎漆斥道:“你怎麼敢讓舅舅動手?”這邊又忙問道:“舅舅可有燙著?”豎漆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卻不敢說自己皮嬌肉嫩怕燙。事實上他都不明白那麼燙的熱水,似羋戎這樣的貴人如何就能夠毫無感覺地伸下手去。若是說他沒有感覺,卻也不會,他明顯是試了試溫度,才敷到嬴稷膝上的。羋戎卻笑道:“無妨,這孩子的手太嫩,這麼燙的熱水伸不進去的,可隻有這麼燙才對你的膝蓋有好處。舅舅手上繭子厚,不礙事的。”嬴稷心頭一跳,拉過羋戎的手來,卻見他手中果然布滿厚厚的老繭,這應是長期刀劍弓馬所留下的痕跡,心頭一痛,忽然想起羋月昔年說過的話“你兩個舅舅,都曾經吃過許多苦”。此時此刻,握著這樣的手,他才明白這句話中沉甸甸的含義。他自幼便與魏冉親近,知道這是自己的親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強硬,對一個小男孩來說,絕對就是崇拜的榜樣。可是羋戎這個舅舅,雖然才結識不久,人不如魏冉強勢,脾氣也顯得溫和,但是就這番一勸說一敷藥,頓時讓他們之間的情感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嬴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說一聲“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嬌嫩的雙手,想到眼前的這個舅舅,卻是在比自己還小得多的時候,與自己母親,唯一的姊妹無奈分開,一個人在危機四伏的楚國度過這麼多艱難歲月,頓時無法開口了。對比自己方才與母親的一番賭氣,再說這樣的話,豈不是顯得矯情?嬴稷想了又想,見侍從已經呈上了藥膏,終於還是訥訥道:“舅舅,這藥膏臟得很,如何能讓您動手?還是讓豎漆來吧。”羋戎笑道:“不妨事,我行軍打仗,敷藥是常事,算不得什麼。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麼奇怪的?”嬴稷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羋戎用滾燙的熱水為他敷揉。反複數次之後,羋戎才將藥膏為他敷上,又用細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擺,笑道:“這幾日都不要正坐了。你這孩子,賭氣也不弄個墊子!”嬴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賭氣,若用了墊子,才叫賭氣呢!”羋戎不禁笑了。嬴稷見羋戎笑了,也不禁臉一紅,還是揮手令諸人退下,咬著下唇問羋戎道:“母後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他一連“真的”好幾次,也沒將他要說的話說出口來,羋戎卻能夠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輕歎一聲道:“我曾經問過你母後,是什麼原因讓她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說,她隻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過孤單,想要給你一個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顧。”嬴稷臉色變得通紅,又褪作蒼白,哼道:“荒唐,荒唐。這樣的話,舅舅你也相信嗎?”羋戎卻沉聲道:“我信。她若說出其他理由,縱有一百個,我也會為大王駁了她。可是這個理由,我信,我也無言以對。”嬴稷一怔:“為什麼?”羋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們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親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多苦多難,從未放棄過我們,一有機會,就要使我們團聚在她身邊。甚至在你出世之前,這世間唯一能夠令她低頭的事,就是跟我們有關的事。”嬴稷歎道:“母後姐弟情深,實是令我感動。”羋戎卻道:“你自然是知道,我與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是值得信賴的。她在這些人中間唯一收獲的東西,就是自相殘殺。你母親這一生吃了很多苦頭,唯一支撐著她走下來的力量,一開始就是我們這兩個弟弟,再往後,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說,先民之初,人隻知有母,不知有父,便無手足相殘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殘。兄弟同胞從母是天性,從父隻是因為利益罷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執著地要生一個孩子,就是要給你留一個骨肉至親。不知大王可明白嗎?”嬴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親的心思,我卻能夠明白一些了。”羋戎道:“大王……”嬴稷擺擺手道:“舅舅不必再說了,我腦子很亂,我要想想……”羋戎長歎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強你,你自己靜一靜,慢慢想一想我今日與你說的所有話吧。”見嬴稷沉思,他站起來退了出去,走到外麵,將嬴稷膝蓋養傷一應事務,吩咐了豎漆之後,便出了承明殿。內侍小心翼翼地問他,是要去常寧殿,還是出宮。羋戎抬頭,見日已西斜,本擬出宮,但心中一動,還是道:“去常寧殿見太後吧。”到了常寧殿中,他便去尋了羋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羋月怔了一怔,看著羋戎反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羋戎點頭,坐到羋月麵前,問道:“你知道大王為何反對你生下這個孩子嗎?”羋月開口想說,是為了顏麵為了物議為了君王的尊嚴,可是她看著羋戎的神情,發覺他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不由得問道:“為什麼?”羋戎長歎一聲:“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對,其實並不一定是為了君王的顏麵,或者是外麵的物議。阿姊,他隻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訴他,他不會失去你,你會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會再堅持了。”羋月怔了一怔,她當真是沒有想到,嬴稷的心事,竟會是如此:“你能確定嗎?”羋戎苦笑一聲,看著羋月搖頭:“阿姊,你這個母親,當得真是粗心啊。縱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議,可母子之間,哪會當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隻能是因為感情真的出了問題啊。”羋月看著羋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時,自己也曾經因為嫉妒莒姬對羋戎更好,而喜歡捉弄這個弟弟,卻原來孩子的心,一直是這樣的啊。如今當年這個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經長大,並且有了自己不曾認識的深度和厚度,羋月不禁感歎一聲:“子戎,你當真是長大了。”羋戎卻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為人夫、為人父了。”羋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塗了。你如今都為人夫、為人父了……”她卻忽然想到一事,撫額道:“小冉在軍中,雖然已經早定親事,如今卻還未曾成親,這男人的確需要成親生子之後,才會懂事長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還是一副孩子的脾氣。”當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來了,咱們也要儘快為小冉和阿起準備娶妻生子之事了。”當下便要議魏冉和白起的婚事,羋戎無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撫大王呢?”羋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第二天清晨。陽光剛照進承明殿,嬴稷從睡夢中睜開眼睛,忽然感覺眼前有異。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卻看到羋月坐在他的榻前。嬴稷一怔,連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後,您怎麼來了?”又轉頭欲斥內侍如何竟不稟報。羋月卻擺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親的來看兒子,有什麼關係?是我叫他們不要吵醒你的,讓你好好睡足。”嬴稷怔怔地站在那兒,木偶般被宮女內侍穿上衣服,梳洗完畢,方回過神來,慌亂道:“母親,您,您可用過朝食了,要不要在兒這邊用一些?”羋月笑道:“我已經備下朝食了,你來看看,這幾樣小菜,是母後親自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歡?”“親、親手做的?”嬴稷嚇了一跳,他這輩子吃羋月親手做的菜,當真是沒有幾次。並非羋月不擅廚藝,事實上羋月做菜的技巧,遠勝過她的女紅。蓋因女紅這種東西,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練習,做菜這種事,卻是天分和聰明更重要。羋月雖然下廚不多,但卻是天生的易牙手,她親自下廚做的幾次,全是教嬴稷吃了都不能忘記的。羋月斜睨他一眼:“過來吧。”嬴稷夢遊般地點點頭,被羋月牽著手走到幾案邊坐下來。他怔怔地看著上麵的飯菜,主食是黃粱米粥和雞白羹,旁邊是炙肉、魚膾以及幾樣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製的幾種醬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記去夾菜。見羋月夾了一箸筍菹過來,嬴稷怔怔地接過,忽然問:“母後,為什麼?”他這一問,問得沒頭沒腦,羋月卻是明白的,見狀放下玉箸,揮退近侍,輕歎一聲道:“我十二歲的時候,親眼看著生母死在我麵前。從那以後,我決意不讓自己的血親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間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著有什麼意思?活著就是為了有一份牽掛,一份骨肉至親的牽掛。這樣人才會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誰,為了什麼而奮鬥。君王之位至高無上,登臨絕頂後回望,看不到一個人,會迷失自己。在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親,你會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就不會丟了自己。”她說得字字入心,嬴稷聽得出她的誠摯來,可是,他這一生,卻真的沒有過這種牽掛之念,他想要附和地點頭,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兒臣仍然不明白。”羋月看著眼前的兒子,且笑且歎:“子稷,你還小,你不明白才是對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嬴稷的衣襟下擺,嬴稷臉一紅,欲退縮,終究還是勇敢地硬撐著不動,看著羋月輕輕撫著他膝蓋上的細葛布歎息,他的心頭一顫,也欲落淚。聽得羋月問道:“疼不疼?”嬴稷搖頭:“不疼了。”他不願說,其實還是有一點點疼的。卻聽得羋月歎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彆在母親麵前,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好嗎?”嬴稷扭過頭去,咬著下唇,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忽然轉過頭來,抱住了羋月,伏在她的懷中哽咽道:“兒臣就算不明白,但是為了母親,兒臣願意去退讓,去遷就。但是……”他用力地咬著牙關,一字字道,“母親要記得,這是兒臣的退讓和遷就。”羋月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來,心中又酸又澀,這個孩子長大了,有了君王的心術了,甚至會放到母親身上了。可是,他此刻願意退讓,這說明他心底已經能夠把情感和權術放在一起衡量了,這說明他不再是個孩子,以為自己能用權術而自得,或者隻一味使性子不肯轉圜。她輕撫著嬴稷,緩緩道:“子稷,你是母親最愛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不管什麼時候,在母親的心中,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們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兒女,母親也有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嗎?”嬴稷抬起頭來,認真看著羋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訴她:“兒臣不明白,但兒臣願意為了母親而遷就退讓。”羋月輕歎一聲,沒有再說話,心中湧上一股無力之感。這時候她忽然想,讓唐棣或者羋瑤快快懷上孩子吧,或許這個倔強的兒子,有了自己的孩子,為人父母之後,才能夠理解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