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待在帕金頓。最後,總算睡了一個小時——卻因為無緣無故、令人異常疲憊地與一個毛茸茸的身材矮小的兩性人,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交合而從睡夢中驚醒。那會兒已經清晨六點;我突然想到要是比我說的時間早一點兒到達營地,也許是一個好辦法。從帕金頓出發,我還有一百英裡要走,而到煙霧山和布賴斯蘭的路程就更長了。如果我說下午去接洛莉,那隻是因為我異想天開,執意要受歡迎的夜晚儘快降臨,好遮掩我那迫不及待的樣子。可是這時,我預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誤會,渾身緊張不安,唯恐耽擱會給她機會抽空往拉姆斯代爾打一個電話。然而,上午九點三十分,我打算出發的時候,電池偏偏用完了;快到中午,我才終於離開帕金頓。兩點半左右,我到達了目的地,把汽車停在一片鬆樹林中。有個穿著綠襯衫的紅頭發小頑童(即營地主任的兒子查利·霍姆斯。)正繃著臉獨自站在那兒丟馬蹄鐵玩。他簡明扼要地告訴我怎樣到一幢灰泥小屋裡的辦事處去。我隻好死氣沉沉地忍受了好幾分鐘營地女主任的同情的詢問。營地女主任是一個衣衫邋遢、麵容憔悴的女人,長著一頭鐵鏽色的頭發。她說洛莉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裝,準備上路。她知道她母親病了,但並不危急。黑茲先生,我是說亨伯特先生,是否願意去見見營地上的輔導員?或者去看看女孩子們住的小屋?每座小屋都要獻給迪斯尼樂園中的一個小家夥。要不要去參觀一下中心樓?或者要不要打發查利去把她找來?姑娘們剛把飯廳布置好,準備舉行一場舞會。(也許,往後她會對什麼人說:“那可憐的家夥看上去就像他自己的鬼魂。”)讓我保留一會兒當時那個場麵中所有瑣碎和重大的細節:母夜叉霍姆斯開了一張收據,搔了搔頭,拉出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把找的錢倒到我那不耐煩的手掌中,隨後利索地把一張鈔票攤開放在零錢之上,一麵歡快地補上一句:“還有五元!”一些女孩子的照片;一個豔麗的飛蛾或蝴蝶,仍然活著,安全地給釘在牆上(“自然課”);裝在鏡框裡的營地營養師的證書;我那顫抖的雙手;能乾的霍姆斯拿出來的一張報告洛莉·黑茲七月份表現的卡片(“中到良;愛好遊泳和劃船”);一陣樹聲和鳥聲,還有我那怦怦亂跳的心……我背對著敞開的房門站在那兒。接著我聽到身後她的呼吸聲和嗓音,感到熱血一下子湧上我的頭。她連拖帶撞地提著沉重的手提箱走來了。“你好!”她說,隨後站定了,用調皮、喜悅的目光望著我,兩片嬌嫩的嘴唇在一絲有點兒傻氣但又非常討人喜歡的微笑中張開了。她顯得痩了一點,高了一點。有一刹那,我覺得她的臉龐不如這一個多月以來一直珍藏在我心中的那個印象那麼嫵媚:她的臉蛋兒像是凹了下去,而過多的雀斑又遮掩了她那紅潤、純樸的麵容。最初的這個印象(在強勁有力的兩下心跳之間人的十分短暫的間歇)具有下麵這層清楚的含意,即鰥夫亨伯特不得不做,想做或會做的一切,就是要給這個皮膚給太陽曬黑、但卻顯得毫無血色、aux yeux battus(法文,有著黑眼圈兒。)甚至就連眼睛下麵那些plumbaceous umbrae(拉丁文,鉛灰色的眼圈兒。)上也有雀斑的小孤女一種健全的教育,一個健康、幸福的童年,一個乾淨整潔的家,一些和她年齡相仿的有教養的女友;在她們中間(如果命運肯屈尊來對我作出回報),我也許可以單為亨伯特博士先生找到一個漂亮的Magdlein(德文,小妞兒。)。可是,正如德國人所說的,“一眨眼的工夫”,這種天使般的行動方針就給抹去了,我趕上我的獵物。(時光超越了我們的幻想!)於是她又是我的洛麗塔了——實際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是我的洛麗塔。我把手放在她那暖烘烘的赤褐色的頭發上,提起她的旅行包。她氣色紅潤,十分可愛,身上穿著她最鮮亮的有幾個小紅蘋果圖案的方格棉布衣服,她的胳膊和雙腿都現出很深的金褐色,上麵有一些搔痕,看去就像凝固的紅寶石上細小的、有圓點的紋路,而她的白色短襪的羅紋翻邊仍在我記得的那個地方往下一翻;由於她那孩子氣的步態,或者由於我記得她一向總穿平底鞋,如今她穿的那雙鞍脊鞋不知怎麼對她顯得太大,鞋跟也太高了。再見了,奎營地,歡樂的奎營地。再見了,清淡的、不衛生的食物,再見了,小夥子查利。在熱烘烘的汽車裡,她挨著我坐下,啪的一聲把迅速飛到她可愛的膝頭的一個蒼蠅打掉;接著嘴裡用勁嚼著一塊口香糖,她迅速搖下她旁邊的車窗玻璃,隨後才舒適地往後一靠。我們迅速駛過陽光照出一條條紋路的、斑駁的樹林。“媽媽怎麼樣了?”她孝敬地問道。我說大夫們還不大清楚究竟是什麼毛病。反正總是腹部的什麼疾病。糟透了的?不,是腹部的(“腹部的”,英文是abdom inal,“糟透了的”英文是abominable。兩詞讀音相近。)。我們得在附近待一陣子。醫院在鄉下,靠近勒平維爾那個歡樂的市鎮,十九世紀初期有個了不起的詩人(納博科夫說,“這位詩人顯然是勒平,他常去捕捉鱗翅昆蟲,但這就是人家對他所知道的一切。”)曾經住在那兒,我們可以在那兒觀看所有演出的節目。她覺得這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不知我們能否在晚上九點以前趕到勒平維爾。“晚飯的時候,我們應該到了布賴斯蘭,”我說,“明兒我們就去遊覽勒平維爾。這次遠足怎麼樣?你在營地過得快活嗎?”“嗯——嗯。”“離開感到惋惜吧?”“嗯——嗯。”“說話呀,洛——彆淨哼哼。對我說點兒情況。”“什麼情況,爹?”(她含譏帶諷地故意讓那個詞拖得很長。)“隨便什麼過去的情況。”“我這麼叫你,成嗎?”(眼睛眯成一條縫,望著公路。)“當然成。”“這是一出詼諧的短劇,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愛上我媽媽的?”“洛,將來有一天,你會明白許多情感和處境,比如說精神關係的和諧、美好。”“呸!”這個專愛挖苦人的性感少女說。談話出現了表麵的停頓,我們都看著四周的景色。“洛,看那邊山腰上的那些牛。”“要是我再看著一頭牛,大概就要嘔吐了。”“你知道,洛,我非常想你。”“我倒沒有。實際上,我對你可不忠實到極點,但這一點也沒有關係,因為反正你已經不喜歡我了。你開得比我媽媽快多了,先生。”我減慢車速,從盲目的七十英裡降到半盲目的五十英裡。“你為什麼覺得我不再喜歡你了,洛?”“唔,你還沒有親過我,對吧?”我心裡充滿渴望,心裡不住呻吟,一眼瞥見前麵路旁有一片相當寬闊的地段,就顛簸搖晃著開進了野草叢。記住她隻不過是一個孩子,記住她隻不過是——汽車剛一停下,洛麗塔就主動倒到我的懷裡。我不敢,不敢儘情放肆——甚至不敢讓自己認識到這(甜蜜濕潤的感覺和顫動的火焰)就是那種無法言傳的生活的開端;在命運的巧妙幫助下,我終於促使那種生活成為現實——實在不敢吻她,我就極為虔誠地碰了碰她那熾熱、張開的嘴唇,隻是微微的一吮,絲毫沒有淫蕩的意思;可是她不耐煩地身子一扭,把嘴唇使勁兒貼在我的嘴上麵,弄得我都感到了她的大門牙,而且也分享到她唾液中的薄荷糖味。我當然明白這不過是她的一種天真無邪的把戲,有幾分backfisch(德文,一個少女。)模仿騙人的愛情故事中某種假象的傻氣。既然正如心理療法大夫和強奸犯(英文“心理療法大夫”(the rapist,該詞拆開拚寫成the rapist便是“強奸犯”意,所以亨·亨這麼說。)都會告訴你的那樣)這種少女賣弄風情的界限和規則是變動不定的,至少孩子氣地微妙得叫年長的同伴難以把握——因而我非常害怕自己會做得過分,使她在厭惡和驚恐中往後退縮。再說,我特彆飽受折磨地急於想把她悄悄帶到“著魔的獵人”那個不受外界影響的僻靜去處,而我們還有八十英裡的路要走,該死的直覺使我們不再擁抱在一起——轉瞬間,一輛公路巡邏警車在我們車旁停下。臉色紅潤、眉頭緊皺的司機盯著我,問道:“你瞧見一輛跟你式樣相同的藍色轎車在路口前超過你們嗎?”“怎麼,沒有。”“我們沒有看見,”洛急切地把身子從我邊上探過去說,她的天真的手擱在我的腿上,“但你肯定是藍色的嗎,因為——”警察(他在追蹤什麼跟我們極為相似的車輛?)朝著這個小姑娘十分和藹地笑了笑,把車子掉過頭去。我們繼續往前開去。“這個傻瓜!”洛說,“他本該把你抓起來的。”“看在上帝分上,為什麼要抓我?”“嗨,這個該死的州裡規定的車速是五十,而且——彆,彆慢下來,你這蠢貨。他這會兒已經走啦。”“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我說,“我要在天黑之前趕到那兒。所以做個好姑娘吧。”“壞,壞姑娘,”洛愉快地說,“少年犯,但坦率而迷人。那是紅燈。我還從沒有見過這樣開車的。”我們寂靜無聲地開過一個寂靜無聲的小鎮。“哎呀,要是媽媽發覺我們倆是情人,她會不會大發雷霆?”“天哪,洛,我們彆這樣說話。”“但我們是情人,對嗎?”“據我所知不是。我想不久又要下雨了。你就不想跟我說說你在營地上乾的那些調皮搗蛋的事嗎?”“你說話文縐縐的,爹。”“你一直在乾些什麼?我一定要你跟我說說。”“你是不是很容易大驚小怪?”“不。說吧。”“我們把車轉到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去,我再告訴你。”“洛,我必須嚴肅地請你彆瞎胡鬨。唔?”“噢——我參加了那兒提供的各種活動。”“Ensuite?(法文,後來呢?)”“Ansooit,(即Ensuite,洛麗塔讀音不準,把它說成了Ansooitc。)他們教我要跟彆人一起快快樂樂、豐富充實地生活,並且要養成健全的人格。其實就是做一個妖媚的姑娘。”“對。我在小冊子裡看到那樣的話。”“我們喜歡在那個石頭大壁爐的爐火周圍,或者在他媽的星光下舉行合唱會,每個姑娘都把自己快樂的精神融入集體的聲音之中。”“洛,你的記性真好極了,但我不得不請你費神彆說那些粗話。還有什麼彆的嗎?”“女童子軍的訓詞,”洛狂熱地說,“也就是我的格言。我用值得一做的事兒充實我的生活,比如——喔,彆管什麼事吧。我的責任就是——要對人有幫助。我是所有雄性動物的朋友。我服從命令,為人開朗。又是一輛警車。我很節儉,思想和言行都十分肮臟。”“我希望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吧,你這個機靈鬼。”“對。就是這些。不——等一下。我們還在一個反光的烤爐裡烤麵包。這挺了不起吧?”“唔,這好一些。”“我們洗了千千萬萬個盤子。‘千千萬萬’,你知道就是女教師用來表示許許多多的俚語。對啦,最後但同樣重要的一件事,正像媽媽所說的——讓我想想——究竟是什麼呢?我曉得了:我們還作皮影戲。咦,多有趣啊。”“Cest bien to u t?”(法文,都說完了嗎?下文Cest(是的)是英語式法語。)“Cest。隻有一件小事,告訴你的話就非臊紅了臉不可。”“你往後肯告訴我嗎?”“要是我們坐在黑地裡,你讓我小聲說,我就告訴你。你睡在你原來的房間裡,還是和媽媽擠在一塊兒?”“睡在原來的房間裡。你媽媽也許得接受一次大手術,洛。”“在那家糖果店停一下,好嗎?”洛說。洛麗塔坐在一張高腳凳上,一道陽光掠過她裸露的褐色前臂。她要了一份精心配製的冰淇淋混合飲料,頂上澆了一些合成果汁。那是一個滿臉膿皰的粗野的小夥子豎放著給她端來的,他打著一個油汙的蝴蝶領結,色迷迷地仔細打量著我那穿著薄棉布連衣裙的嬌弱的孩子。我想趕到布賴斯蘭和“著魔的獵人”去的那種不耐煩的心情變得簡直叫我無法忍受。幸好,她用平時那種敏捷的速度把那份飲料喝完了。“你有多少現錢?”我問。“一分都沒有,”她難過地說,同時揚起眉毛,把裡麵空空的錢包翻給我看。“這是一個到了適當時候就會得到改善的問題,”我狡黯地回答說,“可以走了嗎?”“哎,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一個盥洗室。”“你彆上那兒去,”我堅決地說,“那肯定是個十分糟糕的地方。走吧。”總的說來,她還是一個聽話的小姑娘;回到車上以後,我吻了吻她的脖子。“不要這樣,”她由衷感到驚訝地望著我說,“不要把口水弄到我的身上。你這肮臟的家夥。”她聳起一邊肩膀蹭了蹭那塊地方。“對不起,”我嘟噥道,“我很喜歡你,就是這麼回事。”我們在陰沉的天空下開上一條迂回曲折的路,接著又開出去。“唔,我也有點兒喜歡你,”洛麗塔用緩慢、柔和的聲音說,像在微微歎息,坐得也靠我近了一點。(哦,我的洛麗塔,我們永遠也到不了那兒!)暮色漸漸開始籠罩著美麗的小布賴斯蘭,籠罩著它那仿殖民地時期式樣的建築、古玩店以及從國外輸入的遮陽樹,我們開車穿過燈光暗淡的街道,尋找“著魔的獵人”。儘管不停地下著蒙蒙細雨,弄得到處都是雨珠,但空氣卻溫暖而清新。有一群人,主要是兒童和老人,已經在一家電影院的票房前排好了隊,身上濕淋淋地布滿了閃亮的寶石似的雨珠。“噢,我也想看那部影片。吃完晚飯我們就去吧。噢,我們去吧。”“也許可以,”亨伯特單調地說——這個狡猾的、身子膨脬的惡魔十分清楚,到九點鐘,等他的節目開始,她就會毫無生氣地依偎在他的懷裡。“慢點!”洛喊道,猛地把身子朝前一探,原來我們前麵有輛討厭的卡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車後的紅燈不住地閃動。如果我們不能很快、立刻、神奇地在下一個街區就抵達那家旅館,我覺得我就會對黑茲這輛刮水器失效、刹車反複無常的破汽車完全失去控製;但是我向其請教該怎麼走的過路人要麼自己是外地人,要麼皺起眉頭問道:“著魔的什麼?”好像我是一個瘋漢;再不然,他們就用幾何學的手勢、地理學的概述跟絕對地方性的線索(……你走到法院那兒,然後就往南走……)作出萬分複雜的說明,弄得我無法不在他們好意的含糊不清的話語的迷宮中迷路。洛那可愛的、晶瑩透明的內臟已把那些甜食消化掉了,這會兒她正指望吃上一頓豐盛的晚餐,開始變得有些煩躁不安。就我而言,儘管我早就習慣於一種次要的命運(不妨稱作麥克費特的不稱職的秘書)卑劣地乾擾上司的豪爽宏偉的計劃——但在布賴斯蘭的街道上駕著車吱嘎吱嘎地摸索前進,卻大概是我從未麵臨過的最令人作惱的嚴峻考驗。後來幾個月裡,每當我回想起自己那麼固執地孩子氣地一心要到那家名稱特彆的客店去,就為自己的缺乏經驗而發笑。因為在我們開過的路旁,無數家汽車旅館在霓虹燈光下都表示它們尚有空房,準備為推銷員、逃犯、虛弱乏力的人、一個個家庭團體以及最傷風敗俗、充滿活力的那一對對男女提供膳宿。噯,溫文爾雅的人駕車穿過夏天漆黑的夜晚,假如舒適的小屋突然退去顏色,變得像玻璃盒一樣透明,那麼,你們會從毫無缺陷的公路上看到何等的狂歡,何等花樣奇特的淫欲啊!我渴望的奇跡總算發生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在濕淋淋的樹下的一輛熄了燈的汽車裡幾乎摟作一團;他們告訴我們我們到了公園的中心,隻要在前麵一個紅綠燈處向左一轉就到了。我們並沒有看見前麵有什麼紅綠燈——實際上,公園就跟它所掩蓋的罪惡一樣黑暗——但是在開上一條相當平坦、滑溜的彎道後不久,旅行的人便透過霧氣看到一片鑽石似的亮光,接著就出現了池水的微光——那兒,既叫人感到驚奇又顯得相當冷漠,坐落在幽靈似的樹木下麵,位於一條沙礫車道的頂端——正是“著魔的獵人”那座灰白色的華廈。一排停放著的汽車好像緊挨在飼料槽邊上的豬似的,乍一看,似乎已經沒有地方好停車了,但就在這時,好像施了魔法似的,一輛龐大的折篷汽車開動了,在燈光照射下的雨中有如紅寶石那樣閃閃發光一接著被一個寬肩膀的開車人猛地倒了出來——於是我們十分感激地悄悄開進它留下的那片空隙。我立刻為自己的匆忙感到懊悔,因為我發現原來的那輛汽車這時已經開進附近一個車庫似的棚裡,那兒的空間足以再停一輛汽車,但是我急不可待,不願再照他的樣子去做。“喲!看上去挺氣派,”我那粗俗的寶貝兒眯起眼睛看了看外麵的拉毛粉飾說,一麵鑽出汽車站在淅淅瀝瀝的雨中,用一隻幼稚的手把緊貼著胯襠的連衣裙的裙褶扯扯鬆——引用一句羅伯特·布朗寧的詩句(實際上並不是引的一句詩,而是暗指英國詩人羅伯特·布朗寧(1812—1889)1842年寫的一部韻文戲劇《皮帕經過》。)。在弧光燈下,變大了的顯得十分逼真的栗樹樹葉在白柱子上起伏、擺動。我打開汽車後麵的行李廂。有個頭發花白的駝背的黑人,穿著一身粗陋的製服,拿起我們的旅行包,用小車慢慢地把它們推進旅館大廳。那兒儘是上了年紀的婦女和教士。洛麗塔蹲下身去,撫摸一條白臉、藍斑、黑耳朵的小獵狗,在她的愛撫下,那條狗竟暈乎乎地伏在那塊花地毯上——誰又不會這樣呢,我的寶貝兒——這當兒我清了清嗓子,穿過人群朝服務台走去。有個肥豬似的禿頂老頭兒——在這家老旅館中,每個人都顯得年紀很老——在服務台邊帶著殷勤的笑容仔細打量了一下我的容貌,隨後不慌不忙地拿出我的那份(歪曲事實的)電報,與心裡產生的一些疑竇作了一番鬥爭,回過頭去看了看鐘,最後開口說他很抱歉,他把那個有兩張床的房間一直保留到六點半,如今已經租出去了。他說有個宗教會議跟布賴斯蘭的一場花展正好撞上,而且——“那個姓氏,”我冷冷地說,“不是亨伯格也不是亨巴格,而是赫伯特,我是說亨伯特,隨便什麼房間都成,隻要能給我的小女兒放上一張小床。她才十歲,都累壞了。”那個臉色紅潤的老家夥和善地瞅了瞅洛—她仍然蹲在那兒,嘴巴張著,側著臉在傾聽那條狗的女主人,也就是一個裹著淡紫色的麵紗的老太太,從一張很深的印花裝飾布的安樂椅中對她所說的話。不管那個討厭的家夥心裡還有什麼疑問,都被眼前這種花兒一般美好的景象弄得一掃而空。他說他可能還有一個房間,實際上的確有一個房間——裡麵有張雙人床。至於小床——“波茨先生,我們還有多餘的小床嗎?”波茨也是一個臉色紅潤的禿頂的老家夥,耳朵和其他的洞眼裡都長出了白毛,他會去看看有什麼辦法。他走過來跟我說話,而我卻轉開了自來水筆的筆套。迫不及待的亨伯特啊!“我們的雙人床實際上可以睡三個人,”波茨親切友好地說,一麵把我和我的孩子塞進房去。“有一個客人特彆多的晚上,我們也曾安排三位女士跟一個像你孩子這麼大的小孩睡在一起。”我想其中有位女士是一個男人假扮的(我的指責)!不過——斯溫(“斯溫”,原文是Swine,意思是“豬”。)先生,四十九號房間裡還有多餘的小床嗎?“大概給斯伍恩家要去了,”最初那個愛開玩笑的老家夥斯溫說。“我們總會有辦法的,”我說,“我太太往後可能也來——不過就連那樣,我想我們也有辦法。”這兩頭膚色紅潤的豬如今都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用罪惡的手緩慢、清楚地寫道:埃德加·亨·亨伯特(在旅館登記用的這個化名,是考慮到埃德加·愛倫·坡和他的小新娘。)博士和女兒,拉姆斯代爾草坪街三四二號。一把鑰匙(342(房間的號碼正是黑茲家房子的門牌號碼。)!)隻讓我見到一半(魔術師在展示他就要藏在手心裡的東西)——便交給了湯姆大叔。洛站起身來,離開了那條狗,有一天她也會這麼離開我;一滴雨點落在夏洛特的墳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黑人拉開電梯門,那個在劫難逃的孩子走進電梯,後麵跟著她那老在咳嗽清嗓子的父親和提著旅行包的舉止怯懦的湯姆。一條模擬出來的旅館走廊。模擬出來的寂靜與死亡。(在亨·亨看來是模擬的,因為在那個最最關鍵的夜晚,沒有什麼在他看來是真實的。)“嗨,這正是我們家的門牌號碼,”興高采烈的洛說。房間裡有一張雙人床,一麵鏡子,鏡子裡映出一張雙人床,一個壁櫥,櫥門上有麵鏡子,浴室門上也有一麵鏡子,一個藍黑色的窗戶,窗玻璃上映現出一張床,壁櫥門上的鏡子裡也映現出一張床,兩把椅子,一張玻璃麵的桌子,兩個床頭櫃,一張雙人床:說得確切一點,是一張有著嵌板床架的大床,上麵鋪著一條托斯卡納(意大利中西部的一個地區,以前是個大公國。)玫瑰色繩絨線織的床單,一左一右,還有兩蓋飾有荷葉邊的粉紅燈罩的小燈。我很想把一張五塊錢的鈔票放在那個深褐色的手掌心裡,但轉念一想,作出這樣的賞賜可能反會引起誤解,於是就放了一個兩毛五分的硬幣。又加了一個。他退出房去。門哢噠一聲。Enfin seuls。(法文,終於單獨待在一起了。)“我們睡在一間房裡嗎?”洛說,每當她想使一句問話具有什麼強烈的意義,她的眉目總是那麼強烈有力地抽動起來——倒不是乖戾或厭惡(不過顯然已經到了乖戾或厭惡的邊緣),隻是強烈有力。“我已經叫他們添一張小床。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就睡那張小床。”“你瘋了,”洛說。“怎麼啦,親愛的?”“因為,親愛的,如果親愛的媽媽知道了,她會跟你離婚,還會把我掐死。”隻是嘴上強烈有力。並沒有真的把這個問題看得有多嚴重。“你聽我說,”我說道,一邊坐了下來,而她則站著,離開我有幾英尺,正心滿意足地盯著自己直看,對自己的外貌並沒有感到什麼不愉快的驚訝,而壁櫥門上的鏡子裡卻驚訝而愉快地充滿了她紅潤的容光。“聽著,洛。讓我們把這個問題徹底解決一下。實際上我是你的父親。我對你有一種十分慈愛的親情。你媽媽不在的時候,我要對你的幸福負責。我們並不闊綽,外出旅行的時候,我們不得不一我們常常會給湊在一起。兩個人合住一個房間,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種——我該怎麼說呢——種——”“那個詞是亂倫,”洛說——說完走進壁櫥,接著發出年輕、清脆的格格的笑聲,又退出來,打開旁邊的一扇門,用她那神情古怪朦朧的眼睛仔細朝裡麵瞅了瞅,免得再犯錯誤,隨後鑽進浴室。我推開窗戶,急匆匆地脫掉給汗水浸濕了的襯衫,換了另外一件,檢查了上衣口袋裡那個裝藥丸的小瓶,打開——她慢吞吞地走出來。我想要擁抱她:隨意地在晚餐前帶點兒克製地溫存一下。她說:“嗨,讓我們免了這套親吻的把戲,找點兒什麼吃的吧。”就在那時,我才猛然感到十分詫異。噢,一個多麼叫人疼愛的寶貝兒!她朝那個打開的手提箱走去,好像用一種動作緩慢的步伐從遠處偷偷地向它挨近,費勁地瞅著遠處放在行李架上的那個寶箱。(我不知道她的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是否出了什麼毛病,還是我們兩個人都陷入了同一片施了魔法的迷霧?)她向那個手提箱走去,把穿著後跟相當高的鞋子的腳抬得很高,又曲起她那漂亮的好像男孩子所有的膝蓋,一麵用在水裡或者在夢遊中行走的人的那種緩慢的步伐穿過不斷擴大的空間。接著,她用手捏著那特彆短的兩個袖子,提起一件紫銅色的、漂亮而又很昂貴的襯衣,用文靜的手慢條斯理地把它展開,仿佛她是一個出神發呆的獵鳥人,正屏息瞅著他捏著兩個火紅的翅膀尖展開的一隻驚人的鳥兒。隨後(我站在一旁等她的時候),她抽出一條光彩奪目的腰帶,看去就像一條緩慢移動的蛇,束在身上試了試。接著她悄悄地投人我期待的懷抱,容光煥發,身心舒爽,一麵用她那溫柔、神秘、淡漠、蒙曨而不很純潔的目光撫慰著我—活脫兒就像輕賤可鄙的俏妞兒之中最輕賤可鄙的一個俏妞兒。因為性感少女所效法的就是這種女子—而我們卻呻吟、死去。“接吻有什麼吻問題?”我對著她的頭發咕嚕道(對於講話已經失去了控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說,“你做的方法不對。”“告訴我對方的頭法。”(這句原文又把“對頭的方法”(the right way)中right和way的首音弄錯,成為wight ray。)“在適當的時候,”這個小卿卿(“小卿卿”,原文是spooe。Spoonerism是“首音誤置”義,俚語spooner是“向人求愛的人”或“癡情的人”意,語尾—ette表示“女性”。)回答說。Seva asdes, pulsata, bruns, kitzens, dementissima. Elevator ctterans, pausa, ctterans, populus in corridoro.Hanisi mors mihi adimet nemo!Juncea puellu, jopensavo fondissime, nobserva nihil quidquam(本處亨·亨異常激動,他說的拉丁文竟然成了摻雜了拉丁文、英文、法文、德文和意大利文的一種古怪的語言,大意是:“元氣漸漸上升,不斷湧動,火辣辣的,充滿渴望,完全失去理智,電梯哢噠哢噠直響,停了下來,又哢噠哢噠直響,走廊裡有不少人。除了死神,誰也不能把這個人兒(洛麗塔)從我手裡奪走!身材苗條的小姑娘,我十分憐愛地想著,她什麼也沒看見。”);當然,再過一會兒,我也許就會犯下什麼不可收拾的大錯。幸好,她又回到那個寶箱跟前去了。在浴室裡,我花了很長時間恢複常態,以便去乾一件單調乏味的事。我站在那兒,屏住呼吸,心頭怦怦亂跳,聽見我的洛麗塔發出“嗬”和“哎呀”之類少女表示快樂的喊聲。她用了那塊肥皂,隻是因為那是樣品。“好啦,走吧,親愛的,要是你也像我一樣餓了。”於是就朝電梯那兒走去,女兒揮舞著她白色的舊提包,父親走在前麵(nota bene(拉丁文,請注意。):從不走在後麵,她不是一位女士)。當我們站在那兒藏書網此刻肩挨著肩,等著電梯把我們送下樓去的時候,她把頭向後一仰,毫無拘束地打了個嗬欠,搖了搖她的那頭鬈發。“在那個營地上,他們要你們幾點起床?”“六點——”她忍住另一個嗬欠——“半”——打了個大嗬欠,渾身上下都顫動起來。“六點,”她重複道,嗓子眼裡又堵住了。餐廳迎麵飄來一股油煎肥肉的味道,眼前還有一張笑容暗淡的臉。那是一個寬敞、浮華的地方,四周牆上的令人傷感的壁畫描繪了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陷入各種不同的著魔狀態的著魔獵人,他們周圍有一群龐雜的毫無生氣的動物、林中仙女和樹林。稀稀落落的幾個老太太、兩個教士和一個穿著運動上衣的男人正在默不作聲地把他們的飯菜吃完。餐廳九點關門。穿著綠色製服、麵無表情的女服務員巧妙地、急匆匆地想儘快把我們打發走。“他是不是看上去活像,完全就像是奎爾蒂?”洛低聲說,她並沒有用尖尖的褐色的胳膊肘兒去指,但卻顯然心急火燎地想要指出坐在餐廳遠處角落裡的那個穿著花哨的方格子襯衫單獨用餐的客人。“像拉姆斯代爾我們的那個胖牙科大夫嗎?”洛含著剛喝進嘴去的那口水,把晃動的玻璃杯放下。“當然不像,”她快樂得唾沫四濺地說,“我指的是駱駝牌香煙廣告上的那個劇作家(指克萊爾·奎爾蒂。)。”噢,名聲!噢,Femina(拉丁文,女人。)!等甜點心給端來的放下後——給年輕姑娘的是一大塊櫻桃餡餅,給她的保護人的是香草冰淇淋,不過大部分也給她在吃完餡餅後迅速地吃掉了——我拿出一個裡麵裝著“爸爸的紫藥丸”的小玻璃瓶。在我如今回想到那個奇怪、可怕的時刻,那些令人眩暈的壁畫,我隻能用一顆錯亂的心在其中旋轉的那種夢幻的真空作用來解釋我那時的行為,但當時,一切在我看來似乎都十分簡單,也難以避免。我朝四周瞥了一眼,看清最後一個用餐的人已經離開,便拔開瓶塞,動作十分審慎地把春藥倒在我的手掌中間。我對著鏡子仔細練過很多次這個動作:把一個空手掌對著張開的嘴一拍,(假裝)吞下一顆藥丸。正如我所預料到的那樣,她一把抓住那個裝著飽滿的、顏色鮮豔的膠囊的藥瓶,瓶裡那一顆顆膠囊裡充滿了美人香睡劑。“藍色的!”她喊道,“淺紫發藍的。是什麼做的?”“夏天的天空,”我說,“還有李子和無花果,以及帝王的深紫色的血液。”“彆這樣,認真一些——求你了。”“噢,不過是爸爸的紫藥丸。維生素X。能叫人身體結實得像頭牛或者像把斧頭。你想嘗一顆嗎?”洛麗塔伸出手來,使勁點了點頭。我原來指望藥會迅速生效。果然如此。在營地她曾度過了十分漫長的一天,早上跟巴巴拉一起去劃船,巴巴拉的姐姐是湖濱區的總監,這個討人喜歡、容易接近的性感少女一麵強忍住使上齶拱起的嗬欠,一麵開始斷斷續續地告訴我這一切,她的嗬欠越打越大——哦,這種魔藥的效果有多快啊!——而且在其他方麵也很有效。在我們像涉水似的走出餐廳的時候,先前隱約出現在她腦海中的那場電影,自然已經給忘了。我們上了電梯,她微微笑著,靠在我的身上——你想不想要我告訴你?——半閉起她那有著黑眼瞼的眼睛。“倦了嗎?”湯姆大叔問道,他正把這個有著法國——愛爾蘭血統的文靜的先生跟他的女兒以及兩個臉色憔悴的女人,種玫瑰花的專家送上樓去。他們都十分憐愛地望著我那身體嬌弱、皮膚黝黑、腳步不穩、神情恍惚的玫瑰花似的寶貝兒。我幾乎把她抱進我們的房間。她在房裡的床邊坐下,微微擺動著身子,一麵用鴿子般低沉的拖得很長的聲調說話。“要是我告訴你——要是告訴你,你肯答應(倦了,倦極了一頭垂下來,眼睛都快閉上了),答應你不會抱怨吧?”“以後再說吧,洛。現在睡吧。我把你留在這兒。你上床睡吧。給你十分鐘。”“噢,我是個非常叫人討厭的姑娘,”她繼續說道,一邊抖了抖她的頭發,用不靈巧的手指把一條絲絨的頭帶解下。“我來告訴你——”“明兒再說吧,洛。上床睡吧,上床睡吧——看在上帝分上,上床睡吧。”我把鑰匙放進口袋,走下樓去。
第二十七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