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1)

他走進索尼雅屋子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索尼雅等他整整一天了,心裡萬分焦急。她同杜尼雅一塊兒等著。想起斯維德裡加依洛夫昨天所說的話,什麼索尼雅“知道這件事”,杜尼雅一早就來找她。至於她們談了些什麼,這兩個女子如何流淚,彼此何等親熱,我不想轉述了。杜尼雅在這次會麵中至少得到了一些安慰,知道她哥哥不會孤單無依的:他來找過她索尼雅了,首先向她坦白了;當他需要友誼的時候,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不管命運叫他上哪兒去,她都願意跟他走。她沒有問過,可她知道這將是怎麼回事。她甚至懷著敬佩的心情望著索尼雅,開頭,杜尼雅對她所表示的這種敬佩的心情使她發窘了,索尼雅甚至差點兒要哭出來:相反,她認為自己連看杜尼雅一眼也不配。她們在拉斯柯爾尼科夫家裡初次見麵的時候,杜尼雅這麼彬彬有禮、滿懷敬意地向她行禮,她那優美的形象從此就成為她一生中所見到的一個最美的不可及的幻影,永遠銘刻在她的心坎裡了。杜涅奇卡終於等得不耐煩,離開索尼雅,上哥哥那兒去等他。她總是覺得,他會先上這兒來的。索尼雅隻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想到他也許真的會自殺,立刻就害怕起來,心裡很痛苦。杜尼雅害怕的也是這點。可是她們倆終日想出各種理由來爭先恐後地互相勸慰,要使對方相信,這是不可能的。當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們心裡較為安定。現在剛剛分離,這兩個女人就隻想到這一點。索尼雅想起了昨天斯維德裡加依洛夫對她所說的話,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隻有兩條路——不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就是……何況她還知道他的虛榮心、他的驕傲、他的自負和不信上帝。“難道隻是由於怯懦和怕死,他才活著嗎?”末了,她絕望地想。那時夕陽已經西下。她傷心地站在窗前,凝眸望著窗外——但是在窗外隻看到隔壁一幢房子的一堵沒有刷白的基牆。最後,她深信這個不幸的人一定死了,可是這當兒他卻走進她的屋子裡來了。一陣歡樂的呼喊聲從她的胸腔裡迸發出來。可是凝視了一下他的臉後,她勃然失色了。“是呀!”拉斯柯爾尼科夫冷笑著,說。“索尼雅,我來拿你的十字架了。你曾經叫我到十字街頭去;怎麼,現在真要乾起來,你卻害怕啦?”索尼雅愕然望著他。她覺得這種口氣很奇怪;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可是一會兒後,她明白了,這種口氣和這些話都是假的。他跟她說著話,眼睛卻望著角落裡,仿佛避免直視她的臉。“索尼雅,你要知道,我認為這樣也許會好些。有一件事情……嗯,說來話長,而且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惱火?我惱火是因為這些愚蠢的和凶惡的臉立刻就會圍住我,就會向我直瞪眼,就會向我提出各種非回答不可的愚蠢的問題,——他們會拿指頭點著我……呸!告訴你吧,我不會上波爾菲裡那兒去的,我討厭他。我寧願去找我的朋友火藥中尉,讓他猛吃一驚,我會引起怎樣的轟動啊!應該冷靜點兒;近來我的脾氣太急躁了。你要知道,我剛才幾乎拿拳頭威嚇過妹妹,隻是因為她回過頭來最後瞥了我一眼。這種行為可惡至極!唉,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兒?哦,十字架在哪裡啊?”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甚至不能在一個地方站立一分鐘,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事物上;他百感交集,語無倫次;雙手微微發抖。索尼雅從一隻箱子裡默默地拿出來兩個十字架,一個是柏木的,另一個是銅的,她在自己身上畫了個十字,又在他身上畫了個十字,然後把那個柏木的十字架掛在他胸前。“這就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嗨!嗨!仿佛我直到現在苦還吃得不夠!那個柏木的,也就是平民的;那個銅的——這是麗紮韋塔的,你自己掛——讓我瞧瞧吧?那麼這個十字架那時她掛在身上?……我知道兩個也像這樣的十字架,一個銀的和一個小聖像。那時,我把它們丟在老太婆胸上。那兩個十字架現在倒可以派用場,真的,我應該掛上那兩個十字架……可是,我儘說些廢話,忘記了正經事兒;我有點兒心不在焉!……索尼雅,你要知道,說實在的,我來通知你……讓你知道……嗯,就是這麼回事……我隻是為著這件事而來的。(嗯,不過,我想過了,我還有些話要說。)你自己不是也要我去,現在我就會坐牢,你的願望要實現了;你為什麼哭啊?你也哭?彆哭啦,算了吧;啊,這一切使我多麼難受!”但是他動起感情來了;他望著她,心揪緊了。“她為什麼傷心?”他暗自問。“我是她的什麼人?她為什麼哭?她為什麼像母親或杜尼雅一樣為我準備行裝?她將做我的保姆!”“你畫個十字吧,至少得做一次禱告,”索尼雅聲音發抖,怯生生地請求說。“啊,好吧,我聽你的話!真心誠意的,索尼雅,真心誠意的……”可是他要說的卻不是這個意思。他幾次在身上畫十字,索尼雅拿了自己的頭巾,披在頭上,這是一塊綠呢頭巾——大概就是馬爾美拉陀夫那時提起過的那塊“全家合用的”頭巾。這個念頭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腦海裡閃過。但是他沒有問。真的,他自己已經開始感覺到,他非常心不在焉,並且不知怎的心慌意亂。這是他所害怕的。聽到索尼雅要跟他一起走,他不覺猛吃一驚。“你怎麼啦!你上哪兒去啊?你彆去,你彆去!我獨個兒去!”他叫道,又膽怯又惱怒,幾乎憤恨地往門外走了。“為什麼帶一個人去?”他嘟嘟囔囔說,一邊往外走了。索尼雅在屋子當中站住了。他甚至沒有跟她告彆,他已經把她忘了;他心裡湧現出一個挖苦的和表示反對的疑問。“真是這樣嗎?這一切真是這樣嗎?”他一邊下樓,一邊又在尋思。“難道不能再等一等,重新考慮一下……不去?”但是他仍然走了。他忽然明白過來,不必再向自己提問題了。走到街上時,他想起來了,他沒有跟索尼雅告彆。她站在屋子當中,披著綠頭巾,被他的一聲吆喝給嚇住了,動也不敢動一下,於是他停留了一會兒。在這一刹那間,有個念頭仿佛等著機會要使他猛吃一驚似的,忽然使他開了竅。“剛才我為什麼來找她?抱著什麼目的?我對她說,有事;可是有什麼事呢?根本沒有事!我說,我要去;這是為什麼?難道非去不可!我愛她,還是怎的?沒有,沒有吧?剛才我像趕一條狗似的把她攆走。我真的需要她的十字架嗎?啊!我墮落到多麼卑鄙的地步啊!不——我曾經需要她的眼淚,我曾經需要看她那恐懼的神情,看她怎樣傷心和痛苦!甚至需要找借口拖延時間,瞧瞧她!我竟敢這樣信賴自己,這樣自命不凡,我是個卑鄙的東西,沒有價值的人;我是個壞蛋,壞蛋!”他沿著河岸走去,他不用走很多路了。可是走到橋堍,他站住了,忽然拐彎走上橋,朝乾草市場走去。他貪婪地向左右觀看,神情緊張地細瞧著每個東西,但他的注意力怎樣也不能集中在一個東西上;一切東西都悄悄地溜過了。“再過一星期,再過一個月,我將會坐在囚車裡駛過這座橋,被押解到什麼地方去,那時我會怎樣看這條河呢?最好記住它。”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裡閃過。“這是一塊招牌,那時我會怎樣念這些字母呢?這上麵寫著:‘合夥公司’字樣,嗯,記住這個a,字母a,一個月後,再看它,看這個字母a:那時我會怎樣看呢?那時我會有什麼感想,有什麼想法呢?……天哪,我現在這些……憂慮,大概是微不足道的!當然,就某一點來說……這一切大概也很有趣……(嘿—嘿—嘿!我在想什麼啊?)我變成一個小孩了,我在向自己賣弄;我為什麼要使自己感到害臊?呸!人多麼擁擠啊;這個胖子,大概是個德國人,他推了我一下:嗯,他可知道,他推了什麼人?一個鄉下女人抱著一個小孩兒在求乞;她認為我比她幸福,這倒很有趣。給她幾個錢來尋一下開心。咦,袋裡還剩五個戈比哪,這是哪來的?給你,給你……拿去吧,老大娘!”“上帝保佑你!”一個女乞丐帶哭地說。他向乾草市場走去。他心裡不高興,很不高興碰見人,但卻向人更多的地方走去。隻要周圍沒有人,他什麼都肯犧牲;但是他自己覺得,周圍總是有人。有個醉漢在人叢裡大出其醜:他一心想跳舞,但總是摔倒。人們都圍著他看熱鬨。拉斯柯爾尼科夫擠進人叢裡去了,對那個醉漢看了一會兒,忽然短促而斷斷續續地哈哈大笑起來。一會兒後,他已經把他忘了,甚至看不見他了,雖然眼睛還看著他。末了,他走開了,甚至不記得他是在什麼地方;但是他一走到市場中心,內心忽然衝動起來,一種感情一下子攫住了他,把他整個兒——他的身心——都攫住了。他忽然想起了索尼雅的話:“到十字街頭去,向人們跪下磕頭,吻土地,因為你對它們也犯了罪,大聲地告訴所有的人:‘我是凶手!’”想起這些話,他不覺渾身哆嗦起來。在這一段時間裡,特彆是在最後幾小時裡;他心裡這麼強烈地感覺到束手無策的苦悶和驚慌不安,所以他緊緊地抓住了這個湧現出那純潔的、從未有過的和豐滿的感情的機會。這種感情像疾病發作一樣,在他心裡驟然湧現出來:像一星火花在心靈裡燃燒起來,突然像火一樣燃遍了全身。他一下子渾身癱軟了,淚如泉湧。他立即在地上伏倒了……他跪在廣場中央,在地上磕頭,懷著快樂和幸福的心情吻了這片肮臟的土地。他站了起來,又跪下磕頭。“唷,他喝醉了!”站在他旁邊的一個小夥子說。一陣笑聲哄然而起。“朋友們,他要上耶路撒冷去了,在跟孩子們和祖國告彆,向全世界磕頭,吻著京都聖彼得堡和它的土地,”一個喝醉的小市民加了一句。“還是個年輕人哩!”第三個插嘴說。“一個高尚的人哪!”有個人用嚴肅的聲調說。“如今不知道他們誰個是高尚的,誰個不是。”這些叫喊聲和對話使拉斯柯爾尼科夫不敢叫喊“我是凶手”,可是這句話也許要從他嘴裡跳出來,但及時縮住了。他沉著地忍住了這些叫喊,不朝四下看一眼,徑直地穿過胡同向警察局走去。路上有個幻影在他眼前晃了晃,但他絲毫不覺得驚奇;他已經預感到這是不可避免的。當他走到乾草市場的時候,他又跪下磕頭,頭向左邊扭過去,看見了索尼雅站在離他五十步遠的地方。她躲在廣場上一排木棚後麵,不讓他看見——這樣看來,在這悲痛的路途中她一直伴隨著他!這當兒,拉斯柯爾尼科夫一下子就覺出並明白了,索尼雅現在永遠跟他在一起了,甚至要跟著他到天涯海角,不管命運叫他到什麼地方去。他心裡痛苦極了……但是他已經來到了決定命運的地方……他毅然決然走進院子裡去了。得走到三樓。“到三樓還有些時間呢,”他心裡想。他總是覺得,離開決定命運的時刻還遠呢,還有很多時間,還可以好好地考慮一下。在那螺旋形的樓梯上又是垃圾和果殼狼藉,又是各個房間的門敞開著,又是那些廚房,從裡麵飄出來一陣陣煙氣和臭味。自從那天以後,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上這兒來過。他的兩腿麻木了,發軟了,但他繼續上樓。他停留了一會兒,歇口氣,整了整衣服,弄得像個人的樣子走進去。“為什麼?去乾什麼?”他忽然想,要想弄清楚自己行動的意義。“這一杯反正要喝,還不是一樣嗎?越叫人惡心越好。”這一刹那間,他的腦海裡閃過了火藥中尉伊裡亞·彼得羅維奇的形象。“難道真的去找他嗎?不能去找彆人嗎?不能找尼柯奇姆·福米奇嗎?立刻回去,到家裡去找分局長?至少可以私下進行……不,不!去找火藥中尉,去找火藥中尉!要喝,那就一口氣喝下去……”他渾身發冷,幾乎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打開了辦公室的門。這會兒辦公室裡隻有寥寥幾個人,有個看門人站著,還有一個老百姓。警衛沒有從間壁後麵探出頭來,拉斯柯爾尼科夫走進隔壁房間裡去了。“也許還可以不講,”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裡閃了一下。這兒有個穿著普通的常禮服的錄事站在一張寫字台旁邊擺出要寫什麼東西的架勢;還有一個錄事坐在角落裡。紮苗托夫不在。尼柯奇姆·福米奇當然也不在。“沒有人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問站在寫字台旁的那個人。“您要找誰?”“啊——啊——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是俄羅斯精神……這在童話裡怎麼說,我忘了!您——您好!”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叫道。拉斯柯爾尼科夫哆嗦起來。火藥中尉站在他麵前;他突然從第三個房間裡走了出來。“這是命運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裡想,“他為什麼在這兒?”“您來看我們啦?有什麼事嗎?”伊裡亞·彼得羅維奇揚聲說。(他顯然非常高興,他的精神甚至有點兒興奮。)“如果有事情,那您來得早了些。我是碰巧在這兒……不過我可以幫忙。我向您說實話……您姓什麼?姓什麼?對不起……”“拉斯柯爾尼科夫。”“啊,對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難道您以為我忘了!請您彆把我看作這樣的人……叫羅季昂,羅……羅……羅季昂內奇,對嗎?”“羅季昂·羅曼內奇。”“對,對——對!羅季昂·羅曼內奇,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正要找您哪。我甚至打聽過您許多次。我對您說老實話,當時我們這樣接待您,自從那天以後,我心裡確實很難過……後來有人告訴我,我才知道,您是個年輕的作家,甚至還是個學者……可以說,是在開始階段……唉,天哪!哪一個文人或學者不在開頭做出異想天開的行動!我和我的妻子——我們倆都尊重文學,我的妻子簡直熱愛……熱愛文學和藝術!要是這個人是高尚的,那麼其他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識、理性和天才獲得!比方說,帽子,帽子算得了什麼?帽子是和薄餅一樣的東西,我可以在齊默爾曼買到;可帽子所保護的東西和帽子掩蓋著的東西,我買不到!……說真的,我甚至想來找您解釋,我想,也許,您……可我還沒有問:您真有什麼事嗎?聽說,您的親人來了?”“是的,我的媽媽和妹妹來了。”“我甚至榮幸地見到了令妹,她是個很有教養的漂亮女子。我承認,當時我們對您不夠冷靜,我很懊悔!意想不到的事嘛!因為您暈倒了,我當時就用某種眼光來看您,——後來事情徹底弄清楚了!極端殘暴而又狂熱!我了解您的憤慨。因為親人來了,您也許要搬家吧?”“不,我不過是……我順便來問問……我以為,我會在這兒找到紮苗托夫的。”“啊,對了!你們是好朋友;我聽說過。哦,紮苗托夫不在我們這兒了——您碰不到他了。是的,亞曆山大·格裡戈裡耶維奇離開這兒了!昨天他已經不在這兒了;他調職了……他調職的時候,甚至跟每個人都吵一架……簡直粗暴無禮……他隻是個輕浮的家夥;他本來還有希望;您看,他們,我們這些優秀的青年怪不怪!他要去參加什麼考試,但隻是空談,說大話,考試的事也就這樣過去了。可是,比方說,您或者那位拉祖米興先生,您的朋友,那就不同啦!您進行學術研究,失敗不會使您氣餒!在您看來,人生的一切美,可以說——nihilest(拉丁文:毫無價值。),您是個禁欲主義者、僧侶、隱士!……對於您,書本,夾在耳朵後邊的筆和學術研究——這是您的心靈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稍微……您讀過利文斯敦的遊記(大衛·利文斯敦(1813—1873),英國“旅行家”,傳教士。這裡是指他的著作《讚比西河遊記》,該書於1865年在倫敦出版。)嗎?”“沒有。”“可我讀過。不過,現在有很多虛無主義者;這是可以理解的;請問,這是什麼時代啊?可是我跟您……您當然不是虛無主義者!您坦率地、坦率地回答吧!”“不——不是……”“不,聽我說,您坦率地對我說,您彆害臊,就像對您自己說話一樣!公事是另一回事,公事是另一回事!您以為,我要說:友誼,不,您猜錯了!不是友誼,而是國民和人的感情,人道和對上帝之愛的感情。在執行職務的時候,我能夠做個官員,但我應當永遠感到自己是個國民,是一個人,並且應當意識到……您剛才提到了紮苗托夫。紮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裡喝了一玻璃杯香檳或頓河葡萄酒後,就學法國人的習氣,鬨出了一出醜劇,——您的好朋友紮苗托夫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夥!可我,也許,可以說,由於忠誠和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還有身份、官銜和地位!我有妻室和子女。我履行著國民和人的義務,可是請問,他是個什麼人呢?我把您當作一個受過熏陶的高尚人士。還有這些接生婆(在19世紀60年代的俄國,婦女受了教育,隻能得到兩種職業:助產士或教師。)也多得不得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表示疑問地揚起了眉毛。顯然,剛才從桌子後麵走出來的伊裡亞·彼得羅維奇所說的話在他聽起來多半是一連串沒意義的聲音。但有些話他還是能理解的;他探詢地打量著他,不知道他怎樣收場。“我談到這些剪短頭發的女子,”愛嘮叨的伊裡亞·彼得羅維奇繼續往下說,“我管她們叫接生婆,我認為這個綽號是十分恰當的。嗨!嗨!她們進醫學院,學解剖學。請問,我害起病來,去請一個年輕的女子治病嗎?嗨!嗨!”伊裡亞·彼得羅維奇哈哈大笑,對自己的這些俏皮話感到十分滿意。“假定說,這是對教育的過分渴望;那麼得到知識就夠了。何必濫用呢!為什麼像壞蛋紮苗托夫那樣,侮辱高尚人士呢?請問,他為什麼侮辱我?這種自殺案又發生了多少件啊,——您簡直不能想象。有個人花完了僅有的一些錢,就自殺了。女孩子啊,男孩子啊,老年人啊……今天早晨據報告,有一位先生剛到這兒不久。尼爾·巴甫雷奇,尼爾·巴甫雷奇!這位先生叫什麼名字?據報告,不多久,他在彼得堡區用手槍自殺了。”“斯維德裡加依洛夫,”另一個房間裡有個人聲音嗄啞地、冷淡地回答說。拉斯柯爾尼科夫不覺一怔。“斯維德裡加依洛夫!斯維德裡加依洛夫用手槍自殺了!”他喊叫道。“怎麼!您認識斯維德裡加依洛夫嗎?”“對……我認識……他到這兒還不多久……”“嗯,是啊,他到這兒來還不多久,他喪了妻,是個行為不檢的人,突然用手槍自殺,乾出這樣丟臉的事,簡直不能想象……在他的筆記本裡寫了幾句遺言,說他自殺時神誌清爽,請彆以為是什麼人逼死他的。據說,這個人很有錢,您怎麼知道他?”“我……跟他相識……舍妹在他家裡當過家庭教師……”“噢—噢—噢……那麼您可以對我們談談他的情況。您也想不到吧?”“昨天我見過他……他……喝了酒……可我什麼也不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仿佛有個什麼東西落在他身上,把他壓住了。“您的臉好像又失色了。我們這個地方很窒悶……”“是啊,我該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嘟嘟囔囔說,“對不起,我打擾了……”“啊,哪裡的話,請常常來!很歡迎,我很高興這樣說……”伊裡亞·彼得羅維奇甚至伸過手來。“我隻想……去找紮苗托夫……”“我明白,我明白,很歡迎。”“我……很高興……再見……”拉斯柯爾尼科夫微露笑意說。他走了,身子搖搖晃晃的。他頭暈目眩。連他自己是不是站著也覺不出。他下樓去了,右手扶著牆。他覺得,有個看門人手裡拿著一本簿子,迎麵上樓來往辦公室去,把他撞了一下;在底層的一個地方有條狗在狂吠,有個女人把一根擀麵杖向那條狗扔過去,一邊驚叫起來。他走到樓下,就向院子走去。索尼雅站在院子裡,離入口處不遠,她臉色煞白,呆愣愣的,十分羞怯地望著他。他在她麵前站住了。她臉上流露出痛苦、驚訝和失望的神色。她雙手一拍。在他的嘴角上浮現出非常難看的、驚惶失措的微笑。他站了一會兒,冷笑了一下,就轉身上樓,又到辦公室去了。伊裡亞·彼得羅維奇坐著在公文堆裡翻尋。他麵前站著剛才上樓的時候撞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那個看門人。“啊—啊—啊?您又來啦!忘記了什麼嗎?……您怎麼啦?”拉斯柯爾尼科夫嘴唇發白,目光呆滯,悄悄地向他走去;走到了桌子跟前,一隻手撐在桌上,想說什麼,但說不出來;隻聽到一陣不連貫的聲音。“您不舒服吧,有椅子哪!這裡坐,坐吧!拿水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椅子上坐下了,但目不轉睛地看住伊裡亞·彼得羅維奇那流露出不愉快的和驚訝的神色的臉,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等待著。水端來了。“是我……”拉斯柯爾尼科夫開腔了。“喝水吧。”拉斯柯爾尼科夫推開了端來的水,輕輕地、從容不迫地,可是口齒清楚地說:“是我當時用斧頭砍死了那個年老的官太太和她的妹子麗紮韋塔,搶了東西。”伊裡亞·彼得羅維奇驚訝得目瞪口呆。人們從四麵八方跑攏來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述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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