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一樣,門又閃開了一條縫,又是兩道尖利的猜疑的目光從黑暗裡向他射來。這當兒,拉斯柯爾尼科夫驚慌失措了,差點犯一個嚴重的錯誤。他怕老太婆由於隻有他們兩個人而驚慌起來,他也不希望他的神色引起她的猜疑,所以他拉住了門,儘力往自己一邊拉,不讓老太婆再把門關上。看到這個情形,老太婆並沒有把門往自己一邊拉回去,但也不放開門鎖的把手,因而他差點兒把她連門帶人拉到樓梯上來。因為她站在門口不讓他進去,他就向她直奔過去。老太婆驚愕地往一邊跳開了,想要說話,可是舌頭仿佛不聽使喚,圓睜著眼睛直瞅著他。“您好,阿廖娜·伊凡諾夫娜,”他儘力用隨便的口吻說起話來,可是聲音卻違背了他的意誌,結結巴巴地發抖了。“我給您……帶來了一件東西……咱們最好到這邊……有亮光的地方去……”他撇下她,未經邀請,就走進屋子裡去了。老太婆連忙跟著他跑進去;她終於開口了:“天哪!您要乾什麼啊?……您是誰?您有什麼事?”“您怎麼啦,阿廖娜·伊凡諾夫娜……我是您的熟人呀……拉斯柯爾尼科夫……瞧,我帶來了一件押品,我前兩天談起過的……”他把押品遞給了她。老太婆本想把押品看一下,但立刻凝神地看起這個不速之客的眼睛來。她聚精會神地、凶惡而懷疑地看著。一分鐘過去了,他甚至覺得她的眼神好像是含諷帶譏的,仿佛她已經猜度到了他的來意。他覺得心慌了,幾乎害怕起來,如果她再一言不發,這麼看他半分鐘,他就會害怕得撇下她跑掉。“您乾嗎這樣看我,好像不認識?”他突然也憤怒地說。“您肯抵押就拿去,如果不肯,我到彆的地方去,我可沒有工夫。”他並沒有想說這樣的話,可是他突然這樣說了出來。老太婆醒悟過來了,客人的堅決語氣顯然鼓勵了她。“先生,您為什麼這樣突然……這是什麼東西?”她打量著押品,問。“一隻銀煙盒嘛。上次我談起過的。”她伸過手來。“您臉色為什麼蒼白得這樣難看?您的兩手在發抖!洗過澡嗎,先生?”“發熱嘛,”他斷斷續續地說。“要是沒有吃的,臉色自然難看……”他好容易說出這麼一句話來補充。他又覺得沒有力氣了。可是他回答得合情合理,老太婆就拿了押品。“這是什麼東西?”她問,又凝神地打量了一下拉斯柯爾尼科夫,一邊在手裡掂著這件押品。“一件東西……一隻煙盒嘛……銀製的……您看看吧。”“這個東西好像不是銀製的……你紮得這麼結實。”她向窗前亮處掉轉身去,一個勁兒解著繩子。雖然屋子裡很悶熱,但全部窗子都關著。有一會工夫,她完全撇下了他,背對他站著。他解開外套的扣子,從環圈裡拿出斧頭,但還沒有全拿出來,隻用右手在外套裡拿著。他兩手發軟了;他覺得他的雙手越來越麻木,越來越僵硬。他生怕斧頭會從手裡掉下……他突然感到一陣昏暈。“他為什麼把它紮成這個樣兒!”老太婆惱怒地叫起來,一邊慢慢地朝他走來。再不能錯失時機啦。他把斧頭拿了出來,用雙手高高舉起,幾乎不由己地、不費吹灰之力地、幾乎機械地用斧背向她的頭上直砍下去。他似乎沒有力氣了。可是他拿斧頭一砍下去,他的力氣就來了。老太婆和往常一樣沒有紮頭巾。她那帶幾根銀絲的、稀疏的、淺色的頭發照常用發油搽得油光光的,編成了一條鼠尾似的辮子,並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盤成了一個發髻。這把梳子突出在後腦勺上。因為她個子矮,斧頭恰好砍在她的頭頂上。她慘叫一聲,但聲音很微弱,突然往地板上沉下去了,雖然她還是趕緊舉起雙手去抱住頭。“押品”還拿在一隻手裡。於是他使出渾身力氣又用斧背在她頭頂上猛擊了一兩下。血如泉湧,像從打翻了的玻璃杯裡倒出來一樣,她仰麵倒下了。他倒退一步,讓她倒下,並立刻彎下腰去看她的臉;她已經嗚呼哀哉。兩眼突出,仿佛要跳出來似的,而腦門和臉都皺起來,抽搐得變了樣。他把斧頭放在死人身邊地板上,立刻去摸她的口袋,極力不讓自己沾上湧出來的鮮血——她上次就是從右邊的口袋裡掏出鑰匙的。他頭腦十分清醒,神誌不清和頭昏都已經消失了,可是兩手還在索索發抖。接著他想了起來,甚至非常謹慎小心,不讓一切東西沾上血……他立刻掏出鑰匙;和那時一樣,鑰匙都串在一個鋼圈上。他拿了那串鑰匙立刻就往臥室跑去。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在一邊牆上有一個很大的聖像龕。靠另一邊牆擺著一張大床,收拾得很整潔,鋪著一條綢麵的、用零頭布拚成的棉被。靠第三邊牆擺著一口五鬥櫥。奇怪得很,他剛拿鑰匙去開五鬥櫥,一聽見鑰匙嘩啦一聲,仿佛渾身起了一陣痙攣。他又想扔下一切東西跑掉。但立刻就打消了這個主意,要走已經遲了。當另一個惶恐不安的念頭闖進他的頭腦裡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忽然覺得好像老太婆還活著,還會蘇醒過來。他就撇下鑰匙和五鬥櫥,跑回到屍體跟前,拿起斧頭,又向著老太婆舉起來,但沒有砍下去。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他彎下腰去,湊得更近些又把她察看了一遍。他清楚地看出,腦殼已經碎裂了,甚至稍微向另一邊歪斜。他想用指頭去摸一下,但他把手縮回了;不必用手去摸了,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血已經流了一大攤。他突然發覺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帶子,他把帶子扯了一下,可是帶子很結實,扯不斷,而且浸透了血。他試著從懷裡把它拉出來,可是被一個什麼東西給鉤住了,拉不出來。他急不可耐地又舉起斧頭,要在屍體上砍掉那條帶子,可是他勇氣不夠,他忙碌了兩分鐘光景,不讓斧頭碰著屍體,好容易把帶子割斷了,取了下來,他的手和斧頭都沾滿了鮮血。他沒有猜錯——這是一個錢袋。帶子上掛著兩個十字架:一個是柏木的,另一個是銅的,除了這兩個十字架,還有一個琺琅聖像;同這些東西一起,還掛著一隻帶個鋼圈和一個圓扣的油汙斑斑的不大的麂皮袋。錢袋裝得鼓鼓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看也不看一眼,就塞入了口袋裡,把十字架扔到老太婆的胸上,這會兒他帶著斧頭跑回到臥室裡去了。他異常慌張,抓起鑰匙又去試開五鬥櫥。可是不知怎的又沒有成功:這些鑰匙都不合鎖眼。這不是因為他的手抖得厲害,而是因為他自己做得不對:比方說,他發覺鑰匙不對頭,不合適,但他還是往鎖眼裡插。他突然記起來,心裡明白了,這把同一些小鑰匙串在一起的帶齒的大鑰匙,一定不是開五鬥櫥的(上次他也這樣想過),而是開一隻什麼小箱子的鑰匙,大概在這隻箱子裡藏著一切財物。他撇下五鬥櫥,立刻爬入床底下,因為他知道小箱子平常是放在老太婆床底下的。果然不錯:有一隻頗大的箱子,一尺多長,箱蓋是拱形的,包著紅山羊皮,釘著一枚枚鋼釘。那把帶齒的鑰匙恰好合適,箱子打開了。上麵鋪著一條白被單,下麵是一件兔皮襖,用一塊紅錦緞蓋著;皮襖下麵是一件綢連衫裙,再下麵是一條圍巾,箱底裡好像是一堆舊衣服。他首先把自己那雙染滿鮮血的手在紅錦緞上擦了擦。“這是紅錦緞,鮮血揩在紅錦緞上是不大顯眼的,”他斷定說,忽然醒悟過來了:“天哪!我瘋了嗎?”他驚駭地想道。可是他一翻動這堆舊衣服,突然從皮襖下麵滑出來一隻黃燦燦的金表。他急忙把所有東西翻了一遍。在那堆舊衣服裡麵果然藏著金飾:串珠啊、表鏈啊,還有耳環和胸針,等等,大概這些東西都是押品,贖回的或者不來贖的。有些裝在盒子裡,另一些隻用報紙包著,但是珍惜地整整齊齊地包了兩層報紙,並用帶子捆著。他急忙把這些東西塞入褲袋和外套袋裡,那些一包包的東西和盒子他都沒有仔細地看過,也沒有打開過,而東西那麼多,他來不及拿……從老太婆躺著的房間裡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立刻住手,像死人般地一動不動了。可是毫無動靜,那麼這是他的幻覺。忽然清楚地傳來一陣輕微的叫喊聲,或者似乎有人在輕輕地斷斷續續地哼叫,又沉寂了。於是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寂靜持續了一兩分鐘光景。他蹲在箱子旁邊,等待著,好容易鬆了口氣;可是他霍地站起來了,拿起斧頭,又從臥室裡直奔出去。麗紮韋塔站在房間中央,兩手捧著一個大包裹,木然望著被殺害了的姐姐,臉色慘白,像塊亞麻布,仿佛沒有力氣叫喊了。看見他跑出來,她哆嗦起來,像片樹葉般地輕微地哆嗦起來,她的臉抽搐了一陣;她舉起了一隻手,嘴張得很大,但還是喊不出聲。她開始避開他,緩慢地往角落裡退去,兩眼呆定地直瞅著他,但還是喊不出聲,仿佛由於氣不足而喊不出聲似的。他拿著斧頭向她直奔過來:她的嘴唇悲哀地牽動著,就像受驚的小孩兒凝視著嚇破了他們的膽的東西,想要叫喊一樣。這個不幸的麗紮韋塔是那麼老實,她被嚇呆了,完全被嚇昏了,連手也沒有舉起來去遮臉,雖然在這樣的時刻,這是最必要的而且是一種很自然的姿勢,因為斧頭已經照準她的臉直劈下來。她隻稍微舉起空著的左手,不是去遮臉,而是慢慢地向他伸去,仿佛要推開他似的。斧尖直劈在她的腦袋上,腦門上部一下子被劈成了兩半,幾乎劈到頭頂。她突然倒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慌得厲害,奪下了她的包裹,又把它扔下,往前室跑去。他越來越恐懼,特彆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殺死了第二個人以後。他想快些離開這兒。要是在那個時刻,他能夠更準確地觀察和判斷一下,要是他能夠了解自己處境的困難,能夠知道自己的一籌莫展、荒唐和愚蠢,知道他要從這兒逃回家去,還得克服許多困難,也許還得殺人,那麼他很可能扔掉一切,立刻去自首。這甚至不是由於他害怕,而隻是由於他自己所乾的事太慘了,太令人厭惡了。他那厭惡的心情特彆強烈,並且時刻增強著。現在他決不走到箱子跟前去,連房間裡也不去了。但他漸漸地感到神思恍惚,甚至仿佛陷入了沉思中:有一會兒工夫,他仿佛把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了,或者不如說他忘記了主要的事情,而念念不忘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他往廚房裡張望了一下,看見板凳上放著一隻水桶,水桶裡有半桶水,想把手和斧頭洗乾淨。他的雙手因沾滿鮮血而發黏了。他把斧刃浸入水裡,將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裡的一塊肥皂拿來,在水桶裡洗起手來。他洗淨了手,拿出斧頭,把它的鐵的部分洗淨,洗了很久,約莫有三分鐘,然後洗木柄,木柄染上了血,他甚至用肥皂試試能不能洗去血。然後用晾在廚房裡繩子上的內衣擦乾,接著又站在窗前久久地仔細地把斧頭檢查了一遍。一點痕跡也沒有了。隻有木柄還是潮濕的。他仔細地把斧頭掛在外套裡麵的環圈裡。然後,在廚房裡陰暗的光線下,檢查了一下外套、褲子和靴子。從外表上乍一看,仿佛看不出什麼痕跡;隻是靴子上有點汙跡。他拿塊破布浸濕,擦淨了靴子。但他知道,檢查得還不夠仔細,也許還有惹人注目的地方,但他卻沒有看出來。他站在房間當中躊躇不決。他心裡出現了一個令人痛苦和煩惱的念頭——是這樣的念頭:他瘋了,在這個時刻竟然喪失了思考力,無力保護自己,也許他根本不應該乾現在所乾的事……“天哪!該跑啦,該跑啦!”他嘟嘟囔囔說著,就往前室跑去。可是在這兒他受了一場驚嚇,不用說,他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的驚嚇。他站住一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門,那道外門,從前室通樓梯的門,就是他剛才拉了鈴進來的門卻開著,甚至開得可以伸入一個手掌:原來在這段時間裡門一直沒有鎖上,也沒有扣住門鉤!說不定老太婆為謹慎起見,在他進來後沒有把門扣住,可是,天哪!他後來不是看見了麗紮韋塔麼!他怎麼會,怎麼會想不到她從哪兒進來!她可不會從牆壁裡鑽進來的。他連忙跑到門跟前,扣住了門。“不行,又錯了!該走啦,該走啦……”他拔出門鉤,打開了門,傾聽起樓梯上的動靜來。他聽了很久。在下邊很遠的什麼地方,大概在大門口,有兩個人的聲音響亮而刺耳地叫嚷著,他們在爭吵和對罵。“他們乾什麼?……”他耐心地等著。末了,一下子靜寂下來,好像戛然而止;他們走散了。他已經想要走,忽然下一層的通樓梯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有人下樓去了,嘴裡哼著一支什麼曲調。“他們為什麼這麼吵鬨!”他心裡想。他又把身後的門掩上,等待著。末了,一片寂靜,沒有人了。他已經踏上樓梯,突然又傳來一陣什麼人的腳步聲。這陣腳步聲聽起來還很遠,剛上樓來,但他清楚地記得,一聽見這陣聲音,不知為什麼他就猜疑起來:這一定是上這兒來的,到四樓老太婆家裡來的。為什麼?腳步聲很特彆,不是值得注意嗎?腳步是沉重的、均勻的、從容不迫的。他已經走上了第一層,還在往上走;聲音越來越清楚!傳來了上樓來的人沉重的喘息聲。他已經開始上第三層——往這兒來了!他忽然覺得,仿佛身子僵硬了,仿佛在做夢,夢見有人在他後麵追來,逼近了,想殺死他,可是他仿佛在那個地方紮了根,兩手動也不能動了。這個客人終於上四樓來了,他突然一怔,機警地趕快從過道溜回到屋子裡去了,並掩上了門。於是他拿門鉤輕輕地無聲地扣入了鐵環。本能幫助了他。扣住了門鉤,他就屏息斂氣地躲起來,此刻他站在門後。那個不速之客站在門外。他們現在對峙著,就像不久前他跟老太婆對峙著一樣;那時門把他們隔開著,他側耳諦聽著。客人好幾次沉重地喘著氣。“大概是個大胖子,”拉斯柯爾尼科夫緊握著斧頭,在心裡尋思。真的,像在做夢。客人拉起鈴來,拉得很響。白鐵門鈴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他突然覺得好像房間裡的東西都顫動起來。他甚至認真地諦聽了一陣子。陌生人又拉了一下門鈴,又等待著,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平生力氣拉門上的把手。拉斯柯爾尼科夫恐懼地望著在鐵環裡跳動著的門鉤,他不知所措地恐懼地等待著:門鉤馬上就要跳出來了。這當真是可能的:拉得多麼猛啊。他想用手去按住門鉤,可是那個人會發覺的。他又覺得一陣頭昏。“我馬上要昏倒了!”他腦海裡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可是有個陌生人說起話來,他立刻驚醒過來了。“她們在乾什麼啊,睡不醒呢,還是誰把她們掐死了?該死!”他像在桶裡一樣甕聲甕氣地叫起來,“喂,阿廖娜·伊凡諾夫娜,這個老妖怪!麗紮韋塔·伊凡諾夫娜,我的最漂亮的美人兒!開門!哼,該死的,她們在睡覺嗎?”他又勃然大怒,接連拉了十來次鈴,用了很大的勁兒。不用說,這是個有權勢的、跟這家關係密切的人。這當兒,突然從不遠的樓梯上傳來了一陣細微急促的腳步聲。又有一個人來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開頭沒有聽清楚。“怎麼沒有人?”那個來人聲音響亮地蠻高興地問第一個客人,後者又拉起門鈴來。“您好,柯赫!”“從聲音裡聽出來,大概是個很年輕的人。”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想。“誰知道她們,我差不多要把門鎖拉壞了,”柯赫回答道。“您認識我嗎?”“啊,對了!前天,我在‘岡布裡努斯’連贏了您三局台球。”“啊——啊——啊……”“那麼,她們不在家嗎?奇怪。不過,討厭極了。老太婆會上哪兒去?我有事呢。”“老兄,我也有事呢!”“哎!怎麼辦?那麼,回去吧。哎!我想弄些錢!”那個青年突然大聲地說。“當然隻好回去,她乾嗎約我來?這個老妖怪,她自己約我這個時候來的。我還是特地跑來的。見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兒去了?這個老妖怪一年到頭待在家裡,精神萎靡,腳痛,這會兒卻忽然出去溜達了!”“不去問問看門人嗎?”“問什麼?”“她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哼……見鬼……去問……她什麼地方也不會去的……”他又拉了一下門把手。“見鬼,沒有辦法,走吧!”“等一等!”那個青年突然叫喊起來。“您可要注意:拉起門來的時候,您可看見門在動嗎?”“真的嗎?”“這樣看來,門沒有鎖上,隻扣住了門鉤!您聽見門鉤的響聲嗎?”“真的嗎?”“您怎麼不懂?這樣看來,她們有一個在家裡。如果她們都出去了,那就會在外麵鎖上門,而不會在裡麵扣住門鉤。您可聽見,門鉤在當啷當啷地響?人在家裡,才能在裡麵扣住門鉤,您懂嗎?這樣看來,她們都在家裡,但不開門!”“對啊!真是這樣!”柯赫感到驚訝,叫道。“她們在裡麵乾什麼!”他又發狂地拉起門來。“等一等!”那個青年又叫起來。“您彆拉了!恐怕出亂子了……您已經拉過鈴,拉過門——她們不開;這樣看來,她們兩姐妹不是暈厥了,就是……”“什麼?”“這樣吧:我們去叫看門人來,讓他來叫醒她們。”“對!”兩個人都下樓去了。“彆忙!您留在這兒,我跑下去找看門人。”“我為什麼留在這兒?”“這有什麼關係呢?……”“好吧……”“我將來要當偵查員!顯然,顯——而——易見,這兒出了亂子!”青年發急地叫著跑下樓去。柯赫留下了,他又輕輕地拉了一下門鈴,門鈴叮叮當當地響了一陣。過後仿佛思索著和檢查著,他輕輕地扭動了一下門把手,把它拉了一下,又放開了,想再次證實,門是不是隻用門鉤扣住著。接著,他氣喘籲籲地彎下腰,朝鎖眼裡張望;可是鑰匙插在裡麵的鎖眼裡,所以什麼也看不見。拉斯柯爾尼科夫緊緊地握住斧頭站著,他仿佛在做夢。等到他們進去,他甚至準備跟他們廝打。他們敲門和商量著的時候,他好幾次忽然想從門裡麵喊他們,立刻把這件事結束。有時他想跟他們對罵,戲弄他們,直到門打開為止。“但願快些!”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裡閃過。“但是他,見鬼……”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消逝著,沒有人來。柯赫著急起來。“咳,見鬼!……”他等得不耐煩了,突然叫喊起來。他離開崗位也下樓去了,他急急地跑下樓去,靴子在樓梯上橐橐地響。腳步聲沉寂了。“天哪,怎麼辦?”拉斯柯爾尼科夫拔出門鉤,稍微打開門,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他突然不假思索便走了出來,儘可能緊地掩上了身後的門,下樓去了。他已經走下三層樓梯,下麵突然響起一陣喧鬨聲——往哪兒躲啊!沒有地方可躲了。他正要往回跑,再躲進房間裡去。“哎,妖魔,鬼東西!捉住他!”有個人叫嚷著,從房間裡奔出來,跑下樓去了。他不是在奔跑,而是好像從樓梯上滾下去,一邊放開喉嚨大聲叫喊:“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去他媽的!”這陣叫喊聲以一陣尖叫聲結束了;最後一陣聲音是從院子裡傳來的;一片寂靜。但是就在那一瞬間,有幾個人高聲地你一句我一句談著,喧鬨地上樓來了。他們有三四個人。他聽見了那個年輕人的響亮的聲音。“他們來了!”他一籌莫展地迎著他們走去:聽天由命!他們把他攔住,那就完了;他們讓他過去,也完了:他們會記住他。他們已經逼近了;他們隻相隔一條樓梯了,可是忽然出現了救星!在隻跟他相隔幾級樓梯的右首是一套空房間,門洞開著,這就是二樓上那套有幾個工人在油漆的房間,可是現在他們都仿佛有意地走開了。大概是他們剛才叫嚷著下樓去。地板剛油漆過,房間中央放著一隻木桶和一塊瓦片,那塊瓦片裡盛著油漆,放著一把刷子。他一溜煙似的溜進開著的門裡去了,躲在壁後,適巧他們也已經走到了樓梯的平台上。他們拐個彎又往上跑,打門前經過,高聲地談著話,上四樓去了。他等了一會兒,躡著腳走出來,就往下跑。樓梯上一個人也沒有!在大門口也不見人影。他慌忙地跨過門限,往左拐彎,來到了大街上。他很清楚地、十分清楚地知道,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走進了房間,看到門沒有扣上,一定會感到很驚訝的。因為剛才門是扣上的;他們已經在看屍體,他們立刻就猜度到,並且恍然大悟,原來凶手剛才是在這兒,及時往什麼地方躲起來了,然後打他們跟前溜過,逃跑了;他們大概也會猜想到,當他們上樓來的時候,他待在那套空房間裡。但他無論如何不敢走得很快,雖然離頭一個拐彎處隻有百來步路了。“要不要溜進一道大門裡去,在那不熟識的樓梯上待一會兒?不,真糟!要不要把斧頭扔掉?要不要叫一輛馬車?真糟呀!真糟呀!”他終於走到了一條胡同口;他折入了胡同,嚇得半死不活;他到了這兒,已經有一半獲救了,這點他是明白的。因為在這兒他不大會引起懷疑,而且這兒來往的人很多,他好比一粒沙子混在他們裡麵。但這些煩惱已經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了,他勉強地走著,汗如雨下,脖頸被汗濕了。“瞧,這個人喝醉了!”當他向河邊走去的時候,有人向他叫道。他現在神誌不清;越往前走,神誌越糊塗。但他記得,當他向河邊走去的時候,突然害怕起來;這兒行人稀少,更惹人注意,他想退回到胡同裡去。雖然他快要倒下了,但還是繞道而行,從另一個方向走回家去。他糊裡糊塗地走進了他所住的那幢房子的大門;他已經走上了樓梯,這才想起了斧頭。他還有一樁重要的事兒要做呢:把斧頭放回原處,並且要儘可能少惹人注意。不用說,他已經沒有思考能力了,他不把斧頭放回原處,以後把它扔入人家的院子裡,這或許要好得多。但是一切都很順當。看門人的屋子的門已經掩上了,但沒有鎖上,這樣看來,看門人大概在屋子裡。但他喪失了思考力,一徑走到看門人的屋子跟前,打開了門。如果看門人問他:“有什麼事?”他也許會把斧頭直接交給他。但是看門人又不在屋子裡,他趕快把斧頭放在長凳下麵原來的地方,甚至拿木柴照原來的樣子把它遮住。以後,他一直走到自己家裡,沒有碰見過一個人;女房東的門已經關上了。他走進自己的屋子,和衣往沙發榻上倒下了。他睡不著,但頭昏昏沉沉的。如果那時候有個人走進他的屋子裡,他準會霍地站起來大聲叫喊。一些不連貫的思想片斷在他的腦海裡翻騰;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甚至不管他怎樣努力,也不能把思想集中於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