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記載:“庚子俄難”後,在中國人民的猛烈反抗和各國列強強烈要求共同瓜分中國的壓力下,沙俄不得不退出中國東北。謝列金等金匪退走時,帶走了盜采的大量黃金,卻留下一把大火,把老金溝變成了一片廢墟。”管水酣睡著,睡在他身邊的卡佳醒了過來,起身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裡麵是空的。卡佳迷迷糊糊拿著水杯下床打開房門,發出“啊”的一聲叫喊。管水被驚醒,坐起問:怎麼了?卡佳!卡佳沒有回答。管水走過去,順著卡佳打開的門縫望去。中間的桌子前,薩馬廖夫用一隻手撐著頭,背對他們坐在那裡。管水扭身回到床上躺下。卡佳看看管水,又看看薩馬廖夫,走到床邊輕聲說:他太可憐了,他無家可歸,我不能把他趕走,你能理解我嗎?管水沒有反應。卡佳伸手晃了晃管水的肩膀:水,我心裡難受,我該怎麼辦?我誰也放不下,可這樣下去,我就得死,這樣的日子太折磨人了。管水沉默片刻,輕聲說:我理解你。天亮了,薩馬廖夫還呆坐在那裡。管水坐到他對麵說:薩馬廖夫,你聽著,我知道你放不下卡佳,我更知道卡佳也放不下你。現在最受折磨的是卡佳,再這樣下去,她會垮掉的。我不忍心看著她痛苦下去,我該走了,我還可以再有個家,可你不能!你一定好好待她,如果你不好好待她,我一刀宰了你!管水站起來,重重地拍了一下薩馬廖夫的肩膀出了門。月亮在雲中穿行。卡佳和瑪莎睡熟了。管水收拾好行囊,悄悄走到她倆麵前,端詳著熟睡的卡佳和瑪莎,然後毅然轉身出門。卡佳醒來,突然發現管水不在,她下炕在屋裡尋找著,發現管水的衣物都沒有了。卡佳大聲呼喚著:水!水!但是,到處都不見管水的蹤影。卡佳騎著馬在山路上飛奔,遠遠看見管水在晨霧裡走著。她飛馬而至,跳下馬來,從背後一下子死死抱住了管水。薩馬廖夫騎馬帶著瑪莎趕來,他把瑪莎從馬上放下來,慢慢走到卡佳身邊,摟著卡佳的肩膀走到一邊,俯在她耳邊輕輕說:水是一個好男人,我放心了。卡佳呆呆地望著薩馬廖夫。薩馬廖夫朝林子裡走去。管水突然朝薩馬廖夫追過去,卡佳和瑪莎也呼喊著朝森林跑去。三個人奔跑著,突然停住了腳步。管水的淚水滾滾而下。卡佳用手捂住眼睛失聲痛哭。一棵樹下,薩馬廖夫雙手緊緊抱著樹乾,胸口插著一把匕首,血沿著樹乾汩汩而下……沒有了薩馬廖夫,家裡似乎寧靜而空虛。管水經常披著衣服默默坐在板凳上,一坐就是半夜。卡佳問:你有什麼心事嗎?管水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把我妹妹的家給燒了,她哭著喊著打我。卡佳說:這不是夢,是真的啊,你跟我說過。管水說:是我燒了她的家,她又救了我,我把她這些年的心血給毀了。卡佳輕輕撫摸著他的肩膀:都過去了,去睡吧。管水說:這些天,我就想俺妹,想大哥。自從爹娘死後,我們闖關東多少年,離多聚少,我就想上哈爾濱找俺妹去,給她賠罪認錯,再把大哥找到,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再也不分開。卡佳沉默著。管水問:咱們一起走,行嗎?卡佳說:水,你在哪兒,家就在哪兒!管水趕著馬車,車上坐著卡佳和瑪莎,離開了那溫暖的小屋……管糧在獸油燈下擦槍。雨生拿起書在燈下看。管糧說:順,俺過去在這部落待過,他們會說漢話,可不識漢字。這裡既沒書,也沒識字的人,你咋能識漢字?雨生打開一個樺皮箱,裡麵是一些筆墨紙硯,還有線裝的識字課本和《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雨生說:這都是爺爺拿鹿茸什麼的,到漠口鎮和西口子換來的。管糧問:光有書沒用啊,誰教你識字?雨生說:爺爺有辦法。以前,總有人到這兒來買獸皮、熊膽、熊掌和山貨啥的,爺爺就請人家教我。教會五個字就給一隻鬆雞,教會十個就給一張好獸皮。有時我一天能學會十幾個字呢!買東西的人要是能多待幾天,我就能學會好多字,都能認全《三字經》了。雨生開始背《三字經》。管糧說:行了,大爺知道了。你爺爺真了不起!你也了不起!除了《三字經》,還學過彆的嗎?雨生搖頭。管糧說:來,大爺教你。不過我教你認字得有一個條件,你得叫俺一聲爹。雨生撓頭:俺倒想叫,可額聶不讓。管糧說:沒事,偷偷叫。這是咱倆的小秘密,不讓她知道。雨生趴在管糧耳邊輕聲叫:爹!管糧興奮地答應:哎,哎!晚霞如血,落日漸漸隱進山中。管糧麵色沉重地在冰凍的河邊徘徊,又靠在一棵樹乾上,望著天空出神。阿麗瑪來到他身邊,有些黯然地說:哥,這些日子,你一直神不守舍,心事重重。我知道,纏在山腰的雲飄走了,你的心飛走了。你是在想那場災難……管糧說:是啊,死了多少中國人哪!部落沒了,老阿邁和那麼多人沒了;整個金廠也全完了,俺的弟兄成片倒在鮮血裡。我一閉上眼,就會夢見那血腥的場麵,夢見那些好弟兄……阿麗瑪問:蔣雪竹有音信嗎?管糧搖頭:也許她還活著;也許逃到哈爾濱,在妹妹家等著俺……阿麗瑪眼中閃著淚光說:我知道你想走啦,可我不想讓你走,從心裡不想。但我知道,留住人也留不住心。走吧!你想去哪兒呢?管糧說:我要去哈爾濱找我妹妹。不過,阿麗瑪,我想帶你和雨生一起走。阿麗瑪流淚了:哥,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這裡有我的老阿邁和我的族人,我的根在這,我不能離開這裡。清晨,管糧要走了。阿麗瑪把兩個大包裹搭在馬鞍後麵。管糧說:你們隻有這一匹馬了,還是留下吧。阿麗瑪說:山高路遠,沒馬怎麼行?哥,要是趕不上驛站,冰天雪地,林子裡寒哪,這裡有張麅子皮,睡覺時,可彆忘了鋪上,啊?阿麗瑪拍著另一個包說:哥,這裡都是吃的,一定要點上火,烤熱了吃,可千萬彆弄壞肚子,啊?管糧感動地說:阿麗瑪,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阿麗瑪點頭:嗯!我等著你回來。管糧牽著馬欲走。阿麗瑪從腰上摘下獵刀:哥,這把獵刀,我從小就帶在身上,送給你防身用。說著為管糧掛到腰上。管糧衝阿麗瑪點點頭,牽著馬大步走了。他又眷戀地回望一眼,一狠心飛身上馬,兩腿猛一夾,打馬而去。突然,後麵傳來喊聲:大爺,大爺!雨生從後麵跑過來,邊跑邊喊:大爺,咱倆不是說好了嗎,這回你帶我走,你怎麼一個人就走了?管糧笑了笑:等你長大了吧!雨生跑到馬前,氣喘籲籲地說:大爺,我已經長大了,我想跟你走,你就帶我走吧!管糧說:再過幾年吧,等你長到馬這麼高的時候,大爺一定帶你走,照顧好你娘。管糧說罷策馬而去。身後傳來雨生的哭聲:大爺!你說話算數……黑雲中半遮半露著太陽,老金溝死一般寂靜。管糧騎馬跑上山頭,勒馬下望,先前的居住區和商業區變成了被大火燒過的殘跡,雪中廢墟上的野草,在淒風中搖動。管糧牽著馬,步履沉重地向山下走去。管糧走在雪蓋的荒溝中,淒風枯草中不時見到屍骸,這更增加了他的沉痛。他拴好馬,在廢墟中找來生鏽的金鎬和金鍬,到一塊空地上清著雪。好大一片雪被清乾淨。他掄起鎬刨下去,鎬從堅硬的地麵上彈起來,出現了一個白點;再刨,還是一個白點。管糧扔下金鎬,拔出獵刀,割下荒草枯蒿,放到空地上。他到遠處廢墟中把沒有燒儘的房木扛過來,放到空地的乾蒿草上,拿火鐮引燃一縷乾草。大火燃燒起來。等焦木燒成了灰燼,管糧在融化的地上刨著,手被磨破,淌下血水,他索性脫下外衣,在寒風中刨。金鎬一起一落,他的淚一滴一滴灑在地上。他終於挖出了一個大坑,把幾具燒焦的屍體埋好。太陽快落山了,紅紅的夕陽,給隆起的巨大墳墓塗上了一層紅紅的“血”。管糧跪倒在血紅的墳墓前,把三粗束蒿草作為香點著,三縷青煙飄向空中。他默默祈禱,又流淚叩拜他的好弟兄們。三個頭後,他伏地不起……坐在火車上的蔣雪竹一身新潮打扮,端莊、典雅、秀麗中,透著成熟女性的風采和氣息。她手撫著琵琶,想著心事。她是從無錫出發,要長途奔波去哈爾濱傅家甸。坐在她對麵的胖商人百無聊賴,從包裡拿出報紙看。雪竹不經意間,看見報紙下半版露出個標題《庚子俄難中礦丁護礦儘數喋血黑龍江漠河金溝被俄夷侵占》。她心一動:這位先生,可以把報紙借我看一下嗎?胖商人說:這是舊報紙。雪竹卻迫不及待地抓過報紙看著,眼裡閃著淚光,想起了那些令人心碎的日子。雪竹來到東北大莽原上,碰巧又雇上了老秦頭的馬車。老秦頭比以前老了些,他笑嗬嗬地揮著鞭子說:閨女,真沒想到這麼多年後,咱們又遇上了,緣分哪!雪竹說:秦老爹,上次去無錫,您老待我像女兒,我信得過老爹。這次回來的路程也很長,全仰仗老爹費心受累了。老秦頭說:哪兒的話!閨女,這次,我老漢還會把你平安送到地方。雪花飛舞,馬車在林間的雪路上前行。老秦頭穿上了羊皮大氅和靰鞡鞋,戴上了狗皮帽子和棉手悶子,坐在車轅上說:閨女,咱已經進了大興安嶺啦。這裡入冬早,冷吧?轎車內的雪竹也是一身棉裝,她袖著手說:不冷,就是心裡急。老秦頭說:彆急閨女,我老漢快些趕。甩了個響鞭馬車向林深處跑去。馬拉轎車來到老金溝,那裡一片荒涼,渺無人跡。雪竹問:這裡離部落有多遠?老秦頭說:翻過那個山梁,再走十幾裡就到了。雪竹說:秦老爹,你送我去部落看看吧。老秦頭問:去那兒乾什麼?雪竹說:去看一個熟人,麻煩你送我去吧,行嗎?老秦頭說:行,就依你!馬車走進鄂倫春部落。雪竹下車看著眼前的一切,原先充滿生機的部落變成一片廢墟,隻有冰河邊孤立著兩架撮羅子。雪竹向那裡跑去,喊著:阿麗瑪!雨生!阿麗瑪和雨生從撮羅子裡出來,阿麗瑪認出來了,驚喜地邊喊邊跑:雪竹姐!雪竹也驚喜地喊:阿麗瑪妹妹!二人相擁流淚。雪竹問:部落裡的人呢?老阿邁呢?阿麗瑪說:被該死的羅刹兵全部血洗了,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雨生站在遠處呆望著,身上彆著一把柴刀,儼然一個鄂倫春小獵人。雪竹看見了雨生。阿麗瑪喊:順,過來!雨生跑到阿麗瑪身邊,阿麗瑪下意識地緊緊抓著雨生說:你應該叫她大娘,她是來找你大爺的!雪竹看著雨生,心中的母愛油然而生,她慢慢蹲下身子說:孩子都長這麼大啦!阿麗瑪連忙對雨生說:順,到林子裡拾點柴火去,我給大娘做飯。雨生答應著,狐疑地看著雪竹沒有動。雪竹看著雨生,壓抑著心中的酸楚。阿麗瑪又催,雨生才答應著跑開。撮羅子裡,雪竹往火堆裡填著柴火。阿麗瑪做著飯問: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怎麼又突然回來了?雪竹說:那年我從老金溝跑出來,帶著父親的遺骨回到南方老家,安葬了父親。後來和南方的革命黨有些接觸,被追捕通緝,就跑回來了。原想去哈爾濱等管糧哥,在火車上聽說老金溝被血洗了,我不放心,就直接去了老金溝,沒有找到人。阿麗瑪,你有管糧哥他們的消息嗎?阿麗瑪做著飯沒回頭,輕聲說:管糧他沒死。雪竹一喜忙問:他在哪兒?阿麗瑪說:他在我這兒養好了傷,去哈爾濱找管纓了。雨生背著柴火進來,阿麗瑪正在盛飯。雪竹說:順回來了,趕緊吃飯吧。阿麗瑪說:順,你到你的撮羅子裡和秦爺爺一起吃,我已經給你們放好了。雪竹說:八九年沒見,雨生真的長大了,再有幾年就成大小夥子了。阿麗瑪埋頭吃著飯沒說話。雪竹說:這些年我常夢到雨生,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瘦瘦的、高高的。阿麗瑪說:吃飯吧。我知道你這次來想乾什麼,不過彆忘了咱倆的約定。雪竹輕聲說:我忘不掉。夜晚,雪竹從撮羅子裡出來,走到一個木墩子前坐下,打開手裡的小荷包,看著一撮孩子的胎毛出神。早晨,雨生走進撮羅子裡,阿麗瑪讓他坐在她和雪竹中間,嚴肅地說:今天我們吃頓團圓飯,我害怕吃這頓飯,我知道這一天早晚都會到來。雪竹驚詫地看著阿麗瑪。雨生不解地看著阿麗瑪。阿麗瑪說:雪竹姐,我想當著孩子的麵說,從現在起,咱倆八年前的約定不算數了!雪竹忙說:不,阿麗瑪,我這次來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看看你們就走,你千萬不要這樣。你要這樣,我現在就走!雪竹剛想起身,被阿麗瑪拉住:雪竹姐,你聽我把話說完。你沒有違約,是我違約了,我心甘情願。雪竹說:阿麗瑪,你彆說了!說著又要往外走,阿麗瑪一下子把她拽住,雨生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倆。阿麗瑪顫聲說:順,這是你的親額聶,就是你的親娘!你的名字叫雨生!雨生更加迷茫,他拉住阿麗瑪說:不,你才是額聶,你才是親娘!我叫順!我叫圖河拉闊順!阿麗瑪說:圖河拉闊順,是你在部落的名字,大家把你看成不落的太陽,才這樣叫你,你的真名叫雨生。雨生呆呆地看著阿麗瑪。阿麗瑪說:順,這都是真的!哪個額聶會讓親兒子管彆人叫親娘?雨生說:可是我不認識她,哪有孩子不認識親娘的?阿麗瑪說:你當時不到兩歲,還不記事。順,是額聶不好,額聶本想早點把這事告訴你,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額聶舍不得你,怕你在我手裡撲棱一下飛走了。雪竹轉身跑出撮羅子,在一棵樹下抽泣。阿麗瑪繼續說:你娘生下你沒多久就出了禍事,一直在外逃亡,她怕你被壞人傷害,才把你送到這裡。你是你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這麼多年,你娘時刻都在想著你。孩子,這麼多年她一直留著你剛出生時的胎毛,就是千山萬水,她也時時放在懷裡。順,去吧,去叫聲娘!雨生猶豫著,慢慢地站起來朝外走去。雨生來到雪竹跟前,輕輕拽了一下她的衣服小聲喊:娘——雪竹渾身一震。遠處的阿麗瑪喊:順,大點聲!雨生大聲叫:娘!雪竹猛轉身緊緊抱住雨生淚如雨下。雨生木然地被雪竹抱在懷裡,任憑雪竹情緒的宣泄。遠處阿麗瑪充滿野性的眼睛裡,也禁不住淚水湧出。回到撮羅子,雪竹說:妹妹,我要帶雨生去哈爾濱,可不能扔下孤零零的你一個人不管,跟我們一起走吧。阿麗瑪勉強笑了笑。雨生搖著阿麗瑪:額聶,跟我們走吧。去吧,你也是我的親額聶,我不能離開你,你不走我也不走。阿麗瑪說:那好吧。我走,在路上也可以保護你們。雪竹姐,我想先去趟老金溝,管糧哥是個重情義的人,我估計他可能會去那裡看他戰死的兄弟們。轎馬車走在山路上,阿麗瑪抱著獵槍,和雪竹相對而坐。雨生一會兒坐到這邊,一會兒坐到那邊。雪竹說:秦老爹,再快一點吧,晚了怕碰不上他了。雨生問:娘,你為啥那麼急著見到管大爺呀?娘認識他?阿麗瑪說:傻孩子,他不是大爺,他是你的親爹!雪竹說:是的,他是你的親生父親。雨生有些急:他是我爹?額聶,你早就知道為啥不告訴我?阿麗瑪說:唉,順,我何嘗不想告訴你!可額聶知道,他是不會留在咱家的。要是說破了真相,他死活也得把你和額聶一起帶走。黃昏,馬車來到老金溝。雪竹和阿麗瑪從兩邊車窗向外看著。老秦頭看著前方說:閨女快看,遠處有煙!雪竹和阿麗瑪、雨生都從車門探出頭。果然,遠處輕煙嫋嫋,飄向空中。雪竹說:一定是他!快過去!老秦頭加鞭,馬車顛簸著向輕煙處跑去。馬車來到新墳旁,雪竹、阿麗瑪、雨生先後跳下來。墳前那三束粗蒿草已經慢燃到底部。雪竹說:一定是他來過!阿麗瑪說:他是來埋他的弟兄們。母子三人向四處高喊起來:管糧——爹——隻有大山的回聲。在一邊尋看的老秦頭喊:看,這裡有馬蹄印!阿麗瑪說:煙還沒滅,他不會跑出太遠,快追!馬車沿著蹄印顛簸地向前跑著,車中的人被顛得亂晃亂碰,顛起跌坐。老秦頭說:閨女,這怕是不行啊!馬車咋也沒有獨人獨騎跑得快!車到一長溜土棱前停下。雪竹焦急地問:秦老爹,怎麼停下了?老秦頭說:他的馬是越過土棱,進了林子,穿過林子,再翻過前麵那座山,就是通往墨爾根城的黃金驛路。可咱的車上不了土棱,就是上去,也不能從林子裡走,隻能順著溝塘繞到驛路上去。雪竹著急:那得兜半個大圈子,不是越拉越遠嗎?阿麗瑪說:彆急,姐,上了驛路,每隔五七十裡就有一個驛站,管糧哥到那兒,就快半夜了,準得住下。咱趕到那兒,就能碰上他。老秦頭說:不過,等咱繞上驛路,天就黑透了。這條黃金驛路很不好走,天黑,又不能把車趕得太快,隻怕……阿麗瑪說:雪路上有反光,能看見道,也不用太快,天亮前趕到就行。老秦頭牽轉馬頭,躥坐到車轅板上,馬車順著溝塘顛簸著跑去。這是一座十分簡陋的驛站。院子是破木障子圈成的。管糧騎馬從黑暗的林間驛路上不緊不慢地跑來。他跳下馬使勁拍打門大喊:老張!房門開了,驛丁老張舉著鬆明子火把出來問:三更半夜的咋才過來?誰呀?管糧說:老熟人,管糧!驛丁喊:哎喲!是總辦大人哪!您還活著?這可太好啦!驛丁用火把照亮,見管糧眉毛和皮帽子上掛滿了霜花,忙說:真是管大人哪!快請進。他接過馬韁繩往院裡牽馬:小的先給大人弄點熱乎飯。吃完了,大人就睡覺,小的再給您喂馬、飲馬。管糧說:喂好馬遛遛,我天不亮就要趕路。天際的林梢上露出魚肚白,驛站窗子黑著,院中很沉靜。馬車在院門外停下。雪竹等下了車。阿麗瑪說:天剛放亮。管糧哥可能就住在這兒,現在還沒起來吧。老秦頭去拍打院門。驛丁邊披棉衣邊出來,阿麗瑪問:請問驛丁大哥,有沒有個叫管糧的住在這兒?驛丁說:你是說總辦管大人吧?天剛放亮他就走啦。馬車繼續在山路上跑著。雨生問:娘,今天晚上,咱能見到我爹了吧?雪竹說:但願能吧。阿麗瑪說:肯定能。咱的馬吃飽了,喝足了,歇過了,天黑前就能跑到下個驛站,管糧哥準在那兒過夜。日落前,馬車又到一個驛站。阿麗瑪問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驛丁:大叔,管糧住在這嗎?老驛丁說:管大人哪?沒住下,他打個站就走了。眾人又很失望。馬在山路上走不動了,四條腿在不停地抖著,管糧心疼地抱住馬頭說:老朋友,你可不能把俺一個人丟在這深山老林裡啊!但是,馬還是轟然倒下,四腿蹬了蹬不動了。管糧蹲下看了看,低頭站在馬的身邊,向這位老朋友默哀。他用雪掩埋了馬的屍體,在雪路上走著。大雪飛舞漫天迷茫。饑寒病懨的謝列金,站在破廟前的雪地裡,頭頂、眉毛、胡須、身上都落滿了雪。他拉著破舊不堪的巴揚,唱著聽不清的歌,流淌的鼻涕和淚水凍在臉上。他的動作越來越緩慢,聲音越來越微弱。大雪不停地落到他的頭上、身上……管糧正走在路上,忽聽遠處飄來隱隱約約、似有似無的琴聲。他看見遠處有一座破廟,就來到廟前。廟前站著個雪裹的拉巴揚姿勢的人,一動不動,像雪雕。管糧覺著有點奇怪,走過去說:先生,先生!對方沒有反應。管糧細看巴揚:咦?這不是謝列金嗎?管糧大笑:我怎麼在這遇上你了?你凍僵了?管糧拍拍謝列金的肩,琴從一隻手上脫落下來,琴廂咕嘎咕嘎地上下浮動著。管糧收住笑,發現謝列金已經死去,他死時的動作還是拉琴的姿勢。管糧說:老朋友,你弄去那麼多金子,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啊!呼地一陣山風刮過,巴揚“嗡”地響了一聲,謝列金也隨之倒下。廟中隱隱響起鐘聲,那似乎是給謝列金敲響的喪鐘。管糧用雪給謝列金築了一座墳,墳堆旁放著謝列金的手風琴。管糧說:老朋友,下輩子托生個樸樸實實的人吧,有夢想不怕,彆靠搶彆人的東西活著。管纓躺在被窩裡,瞪眼望著房頂犯愁。韓老大叼著煙袋進來躺下。管纓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韓老大扒拉管纓:說說話呀!管纓煩躁地推開:我下晌又跑了幾家糧店,誰都不敢平價賣,說郎達有打手,通土匪,怕報複。咱不肯給郎達股份,現在是走路路斷,過橋橋塌,眼看油乾燈滅了。老大說:大酒師給我出主意,到他老家阿勒楚喀城去買。不信哪兒都怕他姓郎的!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老大在管纓耳邊嘀咕。管纓露出笑容,一點他的腦門:掌櫃的,你可真有水平兒!村中一棵大樹下,站著、蹲著一大幫農民,男女老少個個愁眉苦臉。大家在議論郎達壓價收糧的事。大家議論半天,也沒有想出個好主意。韓老大叼著煙袋,從大樹後笑嗬嗬走出來,抱拳作個羅圈揖:各位鄉親,我韓老大有禮了!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我能通開你們的脈門,解開你們的心疙瘩。一農民警惕問道:哎?你哪來的?想乾啥?韓老大說:各位鄉親彆擔心。我從哈爾濱來,是滿堂香酒廠的掌櫃,來收糧食。彆人怕郎達,我不怕!有人問:你敢捅郎達的尿窩窩兒?韓老大一笑:老哥,馬蜂窩我都敢捅!要是老虎敢張嘴,我敢把虎牙掰下來,再插到它腚眼兒裡去!有人說:嗯!尿性!爺們兒!哎,那你給啥價錢?韓老大說:朱昆那東西,不是在去年的價上,往下壓三成嗎?我是兩成。眾人泄氣:兩成?貓頭鷹對黑老鴰,都不是啥好鳥!韓老大吧嗒著煙樂了:嘿!還沒揭蓋頭呢,咋就罵媳婦醜哇?我說兩成,不是往下壓,是往上撩!咋,不願意呀?那我走啦!一個農民忙拉住:願意願意。這是困了來枕頭,餓了來窩頭,下雹子落下金豆子!他衝眾人說,你們淨胡嘞嘞!韓掌櫃麵善心不孬,還能虧著咱?往上撩兩成,妥!我家的糧全賣給掌櫃的。眾人都爭著要把糧食賣給韓老大。韓老大說:好,我先收兩車。眾人一下沒了笑容:我們這兒二十車也不止呀!收得也太少了。韓老大吧嗒著煙:彆急嘛,等我帶糧車走了,朱昆一定會去追。接著還有個姓管的女人來,她可是大掌櫃的,要的糧多,你們把糧賣給她,還是這個價。走,到村頭裝車去。眾人露出笑模樣跟韓老大走了。朱昆一夥人在小酒館喝酒,吆五喝六地押大寶。丁小七說:我去看看外麵那些賣糧的人還在不在?朱昆說:彆,沉住氣,再憋他們一陣,一會兒就憋不住了!丁小七說:我可是憋不住了,撒泡尿去。過了一會兒,朱昆側耳細聽,外麵要賣糧的農民沒動靜了,正感到奇怪,丁小七急慌慌跑進來說:出岔子啦!村裡人說,糧食讓彆人收走啦!朱昆一腳踹翻桌子:他媽的快追!大官道上,兩輛大花軲轆車不快不慢地跑著。韓老大把煙袋插在腰間,拿過頭車老板子的紅纓大鞭,威風凜凜地站在車轅坐板上,把鞭子甩得脆響,高興地唱著蹦蹦調:正月裡來是新年呀,大年初一頭一天……後麵有人呼叫:站住!停車!朱昆領著一幫打手,飛跑著追來,攔在官道中央。馬車停下,韓老大坐在車轅板上,不屑地看著朱昆。朱昆抱著膀,歪腔邪調地說:原來是韓掌櫃!前些天,你就在大酒樓跟郎爺叫板,嚷嚷到外地買糧。沒看透,你還真有藏書網鋼兒,我還真得多拿眼皮子夾夾你。韓老大笑道:姓朱的,好狗不擋道,白話完了吧?借個光,俺得走了。朱昆飛步躥過去,劈胸揪住韓老大把他拽下來說:你韓老大真是狗膽包天,敢搶郎爺的生意,他媽活膩味了!韓老大賠笑臉:不敢不敢。俺膽兒忒小,還沒蟣子那玩意兒大呢,哪兒敢老虎頭上拍蒼蠅啊?俺不知道是郎爺的,要知道,再給十個膽兒也不敢撬行啊!朱昆說:哼,知道了就好,那就物歸原主吧!韓老大故作低聲下氣:說得是,我真想物歸原主,可不知這糧食咋想的。自古東西沒姓,誰買歸誰。你要愣說是郎爺的,你就叫叫看,要把這些糧叫答應了呢,俺就白送給郎爺了。朱昆惱怒:你他媽敢耍弄老子!猛給韓老大一拳。韓老大齜牙一笑,像是不經意地一歪身子躲開了。朱昆說:耶嗬!扳不倒晃身子,有點歪歪運。老子今兒個手癢癢,非叫你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你著拳!韓老大似笑不笑,邊躲邊揶揄:朱管家真有兩把刷子!好拳腳!不愧是豐泰糧行的武師!嗯!武功高強!心眼還好,不往身上打。得,我從鼻子眼兒到腳後跟,都服了你了,怕了你了。說著跳上車,趕車就走。朱昆跳上車來打,韓老大像不經意地一掄鞭子,朱昆被鞭杆子扒拉下去。他爬起身,領著打手一起上。韓老大像似在趕車,卻把打手們打得東倒西歪。朱昆又要跳上車,韓老大也不正眼瞅他,隨便揮了一鞭子。朱昆驚叫著忙摸耳朵,弄了滿手血,疼得吸著冷氣。韓老大趕著車走了。那幫打手“哼喲咳喲”地在路上打滾兒。朱昆發著邪火,挨個踢:媽的!全是廢物!笨蛋!滾起來!快跟老子回哈爾濱,給郎爺報個信!傍晚,朱昆領著一幫打手,連喊帶罵地到滿堂香酒廠鬨事來了。在門口值守的小夥計撒腿就往院裡跑,驚慌地喊:二位東家,朱昆領幫打手鬨事來啦!管纓說:還沒人了呢!俺去給他煺煺毛!韓老大說:纓子,拍個跳蚤、撚個臭蟲的事,還值得你出頭?我去都高抬那條狗了。韓老大叼著大煙袋出來,漫不經心地站在門口,打手們圍著他。朱昆飛揚跋扈:韓老大,郎爺生氣了,你趕快拉著糧食,後脊梁插上荊條,去給郎爺賠罪。韓老大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像個沒事人一樣。朱昆說:你彆裝,現在你可沒了大鞭子,要是不聽老子的話,你可瞎人瞎馬,走到懸崖,離倒黴不遠了!韓老大不冷不熱:虎不跟耗子鬥,人不跟癩狗鬥。快回去吧。聽人勸,吃飽飯;不聽勸,準完蛋。走吧、走吧!朱昆一揮手,打手們喊叫著撲上來圍住韓老大。管纓在院裡謔喊:掌櫃的,踩狗屎行,可彆弄臟了鞋!韓老大說:放心吧,保險把狗屎清乾淨嘍!他左躲右閃著,像是不經意地磕磕煙袋,一個打手就號叫著,捂起腳麵跳起獨腳舞。韓老大裝上煙,猛地向嘴裡一放煙袋,飛動的煙荷包就使一個打手挨了個嘴巴,一張口,吐出顆牙來。很快,那些打手就都在韓老大的“不經意間”挨了痛打。韓老大邊打邊調侃:喲,這扯不扯,不小心碰著了,對不住了;嘿,搰拉著你啦,沒事兒吧?看看,俺躲你,你咋還來個狗搶屎?管纓和幾個夥計出來站在門口,管纓衝韓老大伸大拇指:老大,你有水平兒!夥計們連連叫好,用帶刺兒的話,臊皮那些人。朱昆氣得要死,擰眉瞪眼地拉開架勢,變換招法,蹦來跳去,想嚇住韓老大。韓老大瞅也不瞅,隻管抽著煙。朱昆跳到近前,抬手就打。韓老大一貓腰,拍拍褲腳:咋沾上土了?朱昆打空了,差點摔倒。他惱羞成怒,不停地發招叫喊:韓老大!你他娘還手哇!有尿兒你出招,總躲閃算啥能耐?韓老大衝朱昆一齜牙:見笑、見笑,俺可沒那個膽兒。俺個土老帽兒,哪兒敢跟你這高手過招啊?你這武功,好!高了去了!俺是乾著急、乾生氣,咋跳馬猴子似的乾躥躂,就是近不了你的身呢?朱昆惱怒異常:你損老子,看我破了你的相!伸掌凶狠地捅韓老大麵門。韓老大不躲不閃,一張口,一甩頭,“噗”地吐出一口血水。朱昆“哎喲”一聲號叫,捂著手指頭,血水順著手指淌下來。韓老大說:咳,大武師咋不小心點兒,偏往俺牙上碰?都是你功夫深,力道大,不然碰牙上也斷不了。說著從懷中掏出塊銀子,砸到朱昆腳麵上,拿去治傷吧。朱昆叫著跳腳,撿起銀子:好,姓韓的,你等著。領著人逃了。夥計們起哄笑叫。管纓含笑走到韓老大跟前:老大你真有水平兒!俺都沒看見你打,咋就打跑了呢?韓老大說:咳,打這幫飯桶、窩囊廢,用不著動真格的。管纓有些擔心:郎達是隻狼,咱奪了他口中肉,又打了他的腿子,他能咬草根兒眯著嗎?韓老大一笑:沒事,天塌不了。龍哥在豐泰糧行裡拍著桌子罵:娘的朱昆!你兩條腿支個屎瓜肚子,皮囊裡全是臭湯子!連這麼點事兒都辦不好,白活!郎達表情嚴肅地坐在那裡不吱聲。朱昆手上包著白布點頭:是,是。龍爺罵得對,這事怪我。丁小七急急進來:郎爺、龍爺,咱中了韓老大的煙兒泡鬼吹燈啦!我手下人報,韓老大賊鬼道,收兩車糧是幌子。他把咱的人引逗開後,他老婆從彆的道又去了那疙瘩,收了十幾車糧,當天就放進了庫裡。郎達一怔,眉微微一皺。龍哥更怒:朱昆!你他娘的耳朵沒塞雞毛吧?你乾的好事!朱昆慌了:爺!爺!這沒想到啊!龍哥說:想到也他媽白費!你打瞎子、罵啞巴、踹寡婦門、扒絕戶墳,不是挺有章程嗎?咹?咋連鬼花活都看不出來?你讓他弄去這麼多糧,還把手指頭也混折了,真是個廢物!龍哥“啪”地摔了茶杯。朱昆委屈,低聲下氣地說:龍爺說得是,罵得對。在下白活,真他媽沒用!朱昆自打耳光,一下一下地打著:我沒用!我真沒用!郎達發話了:好啦,彆打啦。虎有打盹,馬有失蹄,算了。關老爺還走過麥城,諸葛亮也失過街亭,是不是?小龍呢,剛才是在氣頭上,說話沒輕重。其實呢,他是沒拿你當外人,疏者寬、近者嚴嘛,是不是呢?下不為例。朱昆點頭哈腰:多謝郎爺!郎達問:你說那韓老大,除了鬼心眼子,功夫真那麼厲害?朱昆說:這家夥挺怪,看著笨笨傻傻的不會啥武功,也沒見他出手,可誰動他誰倒黴。爺你說,我們打多少年交道了,先前咋不知道他有幾下子呢?這家夥準是高手,神龍見首不見尾。想滅他怕是難!郎達說:未必吧!找個機會,我去會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