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好不容易在傍晚時分來到郡河邊,人與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儘了,可是還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們呢!他們在河邊的一個小驛站裡打尖過夜。雖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動,經過了那種消筋蝕骨的勞累以後,他們達到了共同的願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間足以遮蔽風勢,擋住寒流的屋舍,讓他們歇一歇腳,忘掉疲勞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個安寧的夜晚,明天的事情到明天再安排。在郡河邊的這所驛站是屬於最小型的、簡陋的驛站,統共隻有一個驛卒在裡外照顧,兼顧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損不堪,東歪西斜,到處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蔽風勢,阻擋寒流的起碼作用,似乎也很難做到。晚上,風勢又重新變得猛烈起來,使得這所驛站好像在洪波驚濤中漂浮著的一葉孤舟一樣。說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因為在周圍十裡之內,它是獨一無二的建築物。所幸在這種氣候裡,沒有其他的旅客,他們可以完全占有它。他們加旺了地爐裡奄奄一息的火力,圍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並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夜已經很深了,夾雜在狂吼的風聲中,忽然聽到門外有性急的鈴鐺聲和叫門聲。“這早晚還來投宿,”被吵醒的驛卒一麵拭著睡意猶濃的眼睛,不滿地嘟噥著,“二更早過了。也不怕掉進冰窟窿裡去見水龍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麵用職業性的,一下子就變得非常清醒的動作,披上老皮襖,點起燈籠,出去開門。來客似乎是騎了一匹火燒著尾巴的火焰駒疾奔而來的,似乎他的一隻腳還沒有跨下鞍橋,就大聲在詢問什麼。驛卒不確定地回答了一句,他們的對答被關在門外,並且被銳利地呼嘯著的西北風吞沒了。隻有最後一句是清楚的,那時,他倆都已經跨進門內。“俺進去看看!”來客有力地說,然後囑咐驛卒喂飽他的牲口,天亮以前,他就要動身趕路。這一切都是在所有驛站中隨時可以碰到的情況,不值得注意。人們隻是抱怨這個意外的乾擾把他們的瞌睡打斷了。隻有第一遭出門,對於遇到的一切事物都產生新鮮感覺的嚲娘才注意到它,聽它,並且對它發生興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劃出這個來客究竟是怎等樣人?為什麼這樣性急?並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現了這個來客的形象。有一種遙遠的記憶把她和這個來客聯係上了,當她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忽然明確無誤地斷定這同鄉人的口音是一個她曾經聽到他說過話的熟人的聲音。“爹聽,是誰在說話?”她輕輕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劉錡也同時驚醒了,聽到了由於房門已被打開,很清晰地鑽進棉簾子裡的熟悉的聲音,他們交換著驚訝的眼光,仿佛彼此在問:“這樣的巧遇,難道可能的嗎?”但是棉簾掀處,說話者本人已經大踏步走進來。借著驛卒手裡提著的燈籠微弱的搖曳不定的光,他們看清楚了來客不是彆人,正是他們千裡迢迢要去尋訪的老戰友,馬擴的父親馬政。他們三個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巧遇!巧遇!”馬政是為了多趕一站路,冒著去見水龍王的危險,策馬陟冰渡河過來的。他的隨從們由於腳力追不上,早被遠遠地甩落在幾站之後了。他的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認出朋友。“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歡呼道,“還有鈐轄,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俺找得你們好苦呀。”驛卒給新來的,有急差的軍官送來分例的滾水,酒和蒸餅,剔亮了油燈,在地爐中又加上幾塊新的炭就走開。炭爆出歡迎新朋友的劈劈啪啪的炮仗聲。由於人們的往來走動、水蒸氣、酒香、燈光和炭的爆炸聲,給這間凍結著的房間平添了不少生氣,它好像從假寐狀態中甦醒回來了99lib?。馬政顧不得寒暄幾句,就一麵擘開手裡的蒸卷,大口地塞進嘴裡去,一麵談起正經來。原來從劉錡離開京師的一個多月來,時局又發生了急遽的變化。先是馬擴從金朝回來,把金朝的正副使節女真貴族遏魯和渤海人大迪烏帶到東京。這兩個都是完顏阿骨打的親信,是金朝的用事大臣,地位重要,不同於過去派來僅僅傳達雙方口信的泛泛之輩,因此受到朝廷的隆重接待,官家親自在崇聖殿延見他們。接著就正式談判出師夾攻的具體日期。奇怪的是夾擊之議,雖由宋朝首先提出,及至對方同意,討論到具體問題時,宋朝方麵竟提不出一個確定的日期。王、蔡二相因為沒有把握使自己方麵迅速出師,又不願對方出師過早,免得落了後手,采取了排日宴飲、陪伴遊覽等方法,使談判長期拖延下去。他們絕沒有想到,就在這段時間裡,完顏阿骨打對遼發動一場閃電進攻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晝夜急行軍四百多裡,襲破了遼的首都中京。遼天祚帝耶律延禧匆遽南逃,路經燕京時,隻勾留得兩天,就攜帶一批軍隊、官員、宮眷直往雲中的陰夾山方向逃去,從此躲著不敢出來。現在的局勢是:金軍以全力封鎖天祚帝的出路,三麵兜捕他。燕京周圍,局勢雲擾,抗遼義軍蜂起,遼政府群龍無首,實際上已處於土崩瓦解的垂亡狀態。正在邊境偵事的馬政探聽到這些千真萬確的消息,認為這是收複燕雲千載難逢的良機,同時也怕金軍先下手為強,分兵南北,略取河北、河東之地,對我國防線構成莫大的威脅,因此立刻飛馳京師奏報。這時王、蔡二相也看到時勢緊急,匆忙奏準官家,決定對策:一麵仍由趙良嗣,馬擴兩個接伴金使,繼續與他們酬酢宴飲,羈縻時日,一麵就派了解這一切情況的馬政齎著朝命,前去西軍,嚴令種師道迅即集中全師,限期三月底掃數開往河北前線雄州,聽候進止。原定的太原會議取消。如有愆誤,即以抗旨論罪。這不是宛轉的疏通,而是嚴厲的朝命了。官家畢竟是官家,當馬政陛辭之時,官家又作了口頭指示,以緩和命令中嚴厲的措辭。官家囑咐馬政到渭州時先去找劉錡,兩人會商後,再向種師道傳旨。在口頭解釋時,“務要講究措辭,使種師道以下將吏心悅誠服,前去赴命。休得嚴詞迫令,寒了他們的心。”同時又給了馬政新任務,傳達命令後,就留在軍中參讚戎務,督同大軍克日開拔,免得有所愆誤。屈指計算日程,馬政估計到劉錡亟待複命,可能已經啟程回京了。他們西軍中人的應用數學和東京一般官場中的應用數學不一樣,後者的數值表現在口頭和文字上,前者表現在實用意義上。因此他一路沿著西去的官道,留心打聽劉四廂的行止。卻沒想到在這深夜中,在這小小的驛站裡和他們一行忽然邂逅相遇了,這真使他非常高興。馬政急於要知道西軍將領對於伐遼戰爭的反應,劉錡扼要地介紹了他西行的經過,兩人一起研究執行進軍令的可能性和困唯。馬政齎去的朝旨既然如此嚴峻明確,種師道除了迅速、切實執行以外,彆無他途。劉錡估計到馬政此去已無重大的阻力,他自己也該早些回京去繳旨複命、等待後令,還要考慮到趙隆晉京的任務,因此決定分道揚鑣,各人去完成各自的任務。在馬政、劉錡長篇大論地交談著的時候,趙隆一反常態,很少插進話去。“好慌!好慌!”他已經得出帶著成見的結論,對他們的計議評價道,“這樣匆忙、慌張之間決定的事,哪會有好結果?”他也對他們的談話進行分析。他承認時局的確起了急劇的變化,正因為變化這樣大,這樣迅速,決策者更應冷靜考慮,沉著應付。讓一缸帶著泥沙的水澄清了再去舀,不要急於喝混濁的水,這是他們軍部中人處事的原則。寧可失之迂緩,不可失之孟浪。他認為我方平時既缺乏準備,臨時又沒有周密的計劃,匆忙決定,老是跟在彆人屁股後麵轉,怎能打好這一仗?他又找出理論根據,“千裡趨利者蹶上將軍”,這種做法,正犯兵法之大忌。你們對這些不利因素都沒有加以認真的考慮,一心隻想執行朝命,真可謂是利令智昏了。趙隆是個很難掩蓋自己感情的人,當他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聽著他們談話,他的不滿情緒不禁流露出來。在馬政的一方麵,也並沒有忘記親家在座,他幾次向趙隆移樽就教,都得到冷淡的反應,於是他明白了劉錡談到的阻力就是來源於種師道的核心集團,而他這位親家恰巧就是這個集團的中心人物。他必須承認這個:他們的意見已經有了分歧。可是他沒有時間向親家從容解釋了,更不想與他爭辯。他們西軍中人情逾骨肉,分同生死。不管他們間有多大分歧,到頭來總要被共同的利害關係捏合在一塊的,他以親切、熱誠的態度,回答了他的冷淡、不滿,力圖衝淡他的氣忿,這樣就使他在他們相處的關係中占了上風。直到他們談完正經大事後,趙隆才說到他這次東行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送女兒到東京去完姻。接著就把女兒喚來與公爹見禮。馬政這才想到除了軍國大事外,他們間還存在著兒女私事。他滿意地看了看已經完全成長的嚲娘,連聲誇獎:“好姑娘,好姑娘!”借以彌補剛才對她的疏忽。他又轉過頭來感謝他的老上司,老親家親自送親的盛情,卻不明白在這樣軍務倥傯、刻不容緩的瞬刻裡,他的親家怎麼可能離開軍隊來料理兒女私事。顯然他們對於這場戰爭的看法、感情、把握戰機之緩急是各趨極端的。但是兒女私事在不妨礙公務的前提之下,也不得不辦一下,他抱歉在前道:“兒子目前在京,尚有數月勾留。等到戰事一起,不特愚父子必將去前線從事,就是親家身為種帥左右手,也必要親蒞前線,參讚戎務的。因此婚事隻得湊在戰前辦好。”他特彆向嚲娘表示歉意道,“時間如此匆促,彼此又都有軍務纏身,定不下這顆心來。婚事必然辦得草草,褻慢了姑娘,於心更為不安了。”“都監王事倥傯,眼見不得回京去主持婚禮,”劉錡義不容辭地把這副擔子承擔下來,“漸叔向來又不慣於俗務。如不見外,子充的婚事就交與愚侄去經辦了。東京的事好辦,兩位都可放心,隻是要都監寫封家信給子充說了,此事才妥。”他們兩人一齊稱謝。馬政還有些不放心地說:“這事讓信叔去辦,最是千妥萬當。隻怕信叔回京後,朝廷又彆有差遣,不得閒兒,如之奈何?”“都監放心,辦事的人總是有的。”劉錡微笑一下,想起官家的諾言,料定自己也要上前線去的。隻是計算日程,還有一段空隙,來得及給他們辦好大事,再則,就算自己不得閒兒,家裡還有個比他更能乾,更可靠,更加千妥萬當的人在等著呢,怕什麼!他向驛卒借副筆墨,剔亮了燈,就地爐邊去烘開早已凍上的筆尖,讓馬政寫了信,收在自己行囊中,才算了結了這件大事。更漏將闌,這個殘餘的夜晚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利用的了。馬政隻是略略打個睏兒,又立刻忙碌起來,準備上路。馬政是有權利可以譴責彆人的人。要說服和幫助種師道,使他在短促的三個月時間裡,把分散在各軍區的十萬大軍集合起來,輸送到幾千裡外的河北前線去,按照常識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任務就是要促使不可能的事情變成為可能。從受命以來——實際上這個任務就是他自己向朝廷提出來的——他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裡好像握著一團火球。他必須珍重、吝惜每一個瞬刻。為了爭取時間,他齎著朝命,獨自西行,連伴當們也都遠遠地甩掉,沒有一個相隨。為了爭取時間,在這樣嚴寒的深夜中,他還冒險涉冰,投宿驛站。他寧可縮短自己十年的生命來換取大軍提早三天集中,因為他了解每一天的拖延對整個戰局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他對待自己、要求自己簡直到了苛刻和殘忍的地步,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一齊把他送出驛站。大門剛打開,一陣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著的猛獸向人們猛然撲來。這時天色猶黯,隻有大麵積的層冰和積雪把大地照得雪亮。他們仰頭望見月亮縮成一根弧形的細線,孤單地、不穩定地擱在一顆大樹上。樹枝抖下一點積雪,月亮就跟著抖動一下。憑借著這條孤單的線索,才使他們憬然地省悟到這將要來到的黎明就是大年初一了。“行程匆促,”劉錡感喟地說,“連得除夕晚都記不得了。”“可不是又到了大年初一,真是馬齒徒增,所事無成。”這時馬政正向驛卒討來一把稻草,親自把四隻馬蹄裹緊了,免得踏在冰上打滑,他回過頭來對送行的嚲娘道,“過了一晚,姑娘又長大一歲,現在可是整整的二十歲了。”嚲娘沒來由地臉紅起來,似乎長大了一歲年紀,是她的過錯,要她對它負責一樣。然後她看到公爹緊一緊行裝,捎上包袱,一翻身就跨上坐騎,借著反映到冰麵上來的月光和雪光的指引,走上征途。劉錡、趙隆一齊道聲,“珍重!”“俺這匹老馬呀!”他揮揮手,在策動坐騎之前,還來得及把這句話說完,“一旦拴上大車,就得橫衝直撞,把行旅者直送到目的地。卻顧不得自己力薄能鮮,叫人坐在裡麵,顛著晃著不舒服。”嚲娘感覺到這句謙遜的話是公爹特彆向她說的。它連同“得、得……”的馬蹄聲以及被馬蹄踏碎的冰裂聲,攪和在一起,長期縈回在她的回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