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1)

金甌缺1 徐興業 4693 字 14天前

跟來的是一個嚴寒凜冽的早晨。整個軍部好像一座被凍得十分堅實、攻打不破的冰城。還不到卯正時分,將領們紛紛披著重裘,趕來開會。他們中間大部份人還沒有滲入統帥部的核心集團,因而都不知道今天會議中將要討論什麼重要的內容。他們隻是習慣地服從命令,前來參加會議,不關心它的內容,而且也不準備去關心它。他們具有西軍的老傳統,在一般情況下,不太肯在決定方針政策的重大問題上動腦筋、化心思。因為他們認為這些應該由朝廷、統帥、特彆是文官們來決定的事情。他們的任務,隻是服從它,遵照上麵的意思動手去乾罷了。隻有討論到具體的軍事行動和作戰方案時,他們才感到興趣。但當他們進入會場後,感到今天的氣氛大大不同於往常。這不但因為凜冽的氣候,也因為會議的召集人、主持人種師道不斷地皺著他的眉毛,在那上麵也似乎罩上了一層濃霜。他早就到場了,甚至於比第一個赴會的將領還先進場,因此整個會場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敢於出聲談笑。種師道有時蹩著腳在大會場中環行,有時小山般地坐在座位上,使得這張墊著虎皮的帥座好像用生鐵鑄成一樣,一個年老的將領,確不定自己應否參加會議,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正好處在兩可之間。他弄不清楚昨夜種師道邀約楊可世時有否也把站在楊可世旁邊的他包括在內?今天趕來了,在會場門口探一探頭,試試反應。種師道一眼瞥見了他,嚴厲地揮一揮手,把他斥出門外。這個嚴峻的動作預示今天會議的非常的重要性,使得即使最不敏感的將領也感覺到將有一場風暴來臨。劉錡自己也感到在昨夜歡宴中取得的歡樂和輕快的效果已經一掃而儘,那似乎是十分遙遠的、發生在幾年以前的事情了。最後一個與會者劉延慶帶著兒子剛進入會場——連他也沒敢遲到,可是種師道已用了一個覺察不出的動作,微微地蹙蹙額,對他來晚了表示不滿。顯然今天種師道的火氣很大,一點小小的冒犯都可以使他激動。劉延慶的座椅還在嘎嘎作響的時候,種師道就開始會議,扼要地談了會議的要旨:“朝廷近有大征伐,”他的語氣不可能是平靜的,“特命信叔前來,調我軍掃數開往河北擊遼。事關重大,本帥也作不了主,今天特請諸君前來會商。諸君聽了信叔所說,可以各抒己見,詳儘議論,不必拘泥體貌,弄得大家鉗口結舌,日後又有後言。”要明白違抗朝旨、反對出兵是不可能的,種師道隻好鼓勵部下表示反對的意見,讓官家派來的特使劉錡親自看到將領們對這場戰爭既不熱心,又不支持,把這個消極的反應帶回朝廷去,也許有可能改變官家的決策。種師道的用心在劉錡看來是洞若觀火的,劉錡早已擬定了第三個作戰方案。他賦予自己的使命是儘可能清楚地把問題向大家攤出來,使大家明白這場戰爭的重大意義,明白朝廷對此已痛下決心。他要鼓舞起大家的熱心,竭力擺脫種師道的影響,作出自己的結論。劉錡不幸處在和他那麼尊敬的種師道相互對立的地位上,既要貫徹自己的任務,就不能不排除種師道的消極影響和冷淡反應,這是他在兩天的試探觀察中確定無誤的。但是種師道畢竟是一軍的統帥,是他爭取、團結而不是排斥、打擊的對象。到頭來,他還必須取得他的合作,才能真正完成任務。他巧妙地儘量不傷害種師道的尊嚴,免得招致他以及西軍核心集團的成員們的反感。他熱情煥發地複述了曾經給種師道談過的話,企圖用自己的“熱”來抵消種師道的“冷”,並且隨時在探測將領們理解的程度,加以補充和闡發,注意著每人聽了他的話以後反映出來的各種表情。種師道冷冰冰的開幕詞和劉錡火辣辣的介紹詞果然形成兩股不同的氣流,兩者都產生了強烈的影響。熱流與寒潮、高氣壓和低氣壓在會議一開始就進行了鋒麵的接觸,一場意料之中的風暴不可避免地來到了。將領們聽了兩人的話也各自出現了多種多樣的表情,表明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已被卷入這場交鋒。他們有的是喜上眉梢,感覺到燙手的富貴已經逼人而來,有的是麵含重憂,唯恐一場不可預測的禍患找上頭來,有的心裡熱辣辣地想到馬上就可以在燕山、易水之間躍馬橫戈施展好男兒的身手,最近三年來前線的沉寂狀態使他們早有髀肉複生之歎,有的則在沉思著,反複考慮這場戰爭的得失,衡量它的勝負因素,並把考慮的範圍擴大到本軍之外,當然也還有人根本沒有把雙方的話聽進去加以咀嚼和消化,他們隻是裝出在聽話,並且裝得已經聽懂了,聽清楚了,準備在必要的時候發言的樣子。到處都有這樣的超然派,即使他要“超然”的問題與他本身的利害有著密切的關係。麵對著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各人根據自己的修養、見解,對朝廷、部隊與統帥的關係,或者單純從個人利害的角度上考慮,作出各種不同的思想反應。在劉錡發言過程中,種師道一直閉目養神,似乎找不到比這更加合適的機會來休息一下,以恢複夜來的疲勞。人們感覺到種師道什麼都沒有聽,什麼都不想聽,但是一等劉錡發言完畢,他的厚重多襇的眼皮忽然大大地睜開,以逼人的光芒環視諸將,一麵不住地點頭,仿佛在對大家說:不管信叔說些什麼,鼓惑大眾,俺的主意早就打定。諸君有何高見,就請充分發表。雖然各人有著不同程度的理解和各種思想活動,但是這點認識在大部分人中間還是一致的:今天的會的確不同尋常,劉錡所傳達和種師道所反對的這場戰爭將是一場非常重要的戰爭,關係到全軍和每個人的命運,這就不可能像往常一樣對它漠不關心或者輕率地表示自己的看法。他們相互觀望、相互窺測著彆人的麵色和表情,準備等到彆人發言後再表示附和或反對的意見,誰都不肯開第一腔。長時間的沉默統治著會場,這種沉默對於戰爭的支持者、相信可以擊敗種師道的劉錡以及戰爭的反對派、相信可以得到大多數部屬支持的種師道都是十分難堪的。現在他們都急於要想獲得自己的同情者。過了好久,大家才聽到環慶路經略使劉延慶的發言。在熙河路經略使姚古沒有到場的情況下,他認為自己在西軍中所處僅次於種師道的地位決定了他的優先發言權,如果彆人有顧慮,不敢首先打破沉默,那麼理應由他來打破。“自家懣半生戎馬,出生入死,”他字斟句酌,儘量要裝出很文雅的樣子,可是彆人知道,說不到三言兩語,他就會露出馬腳來。“去年還在江南拚命廝殺,好不容易博得個衣蟒腰玉、妻榮子貴。如何今年又要出征河北?依自家之見,還是按兵不動為是。”劉延慶去年曾率領部分環慶軍、鄜延軍和童貫一起到江南鎮壓方臘起義,血洗兩浙地區,當地人民恨不得寢他們之皮、食他們之肉。在戰爭中,他自己的部下也遭到嚴重損失,因此頗具戒心,深恐朝廷再調他出去作戰。特彆因為他的一部分部隊目前還戍防在京西路淮寧府一帶,沒有調回西北複員。如果再次發動戰爭,他是最可能被點到名出征的。劉延慶的結論雖然符合種師道的願望,但他說得太赤裸裸了,甚至太愚蠢了,非但不能為種師道張目,反而可能成為對方攻擊的口實,番人出身的劉延慶做了多年大官,雖已有了相當程度的漢化,卻還沒有學會在公開和必要的場合中說些冠冕堂皇的門麵話為自己打掩護,因此他的話剛說完,就遭到許多人的圍攻。大將楊可世的麵頰抖動了幾下,連帶也扯動他的頰髯,似乎有飛動之勢。這是他的生理反應,每當他要衝鋒陷陣,或者激動地要想發表什麼重要意見的時候,兩頰就會神經性地抖動起來。種師道引用北周宇文泰稱讚大將賀拔勝的話“諸將臨陣神色皆動,唯賀拔公洋洋如平日,真大勇也”來告誡他,勸他臨陣鎮靜。他表麵接受,心裡不以為然,並不認為自己臨陣會發慌,而且也改變不了這個習慣。但是在彆人看到他將要發言之前,年輕性急的姚平仲已經搶在他前麵說話了:“劉太尉此言差矣!”姚平仲勇敢地麵對著劉延慶說,他對任何人,無論在什麼場合中都是無所畏懼的,“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輩分屬軍人,久受朝廷恩祿,一旦官家有公事勾當,正是我輩效命之秋。怎得推托抗違,私而忘公?小將之意,還當遵旨出師、報效國家為是。”姚平仲的話表麵上是駁斥劉延慶,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私而忘公”、“報效國家”八個字的分量下得很重,種師道聽了,不禁又皺皺眉頭。原來河南種氏與山西姚氏是當前西軍中兩大著名的家族。兩家都是累世簪纓,代產名將。姚平仲的父親姚古是有資格與種師道競爭統帥地位的對手——他們都沒有把劉延慶看在眼下。自從劉錡的父親劉仲武卸任都統製後,種師道與姚古兩人展開劇烈的競爭,最後姚古失敗,退處在熙河經略使的原來位置上,就常常托病不出,軍部中有重要活動,都讓兒子出來周旋應酬,姚平仲年紀雖輕,卻已卓著戰功,成為全軍中出名的勇將。作為西軍共同體的一個成員,他愛護本軍,獻謀劃策,都能從全軍的利害來考慮問題。但是作為姚氏家族的代言人,他又不可避免地與種師道本人發生矛盾,常常持著與之相反的觀點,有意使他為難。有時還要找尋種師道的罅隙,借機攻擊,以此為樂。他主張遵旨出師,是既考慮了全軍的榮譽,也窺測出種師道害怕出兵的隱微,故意針對他搶先提出來,含有對他挑戰的意味。然後是楊可世和辛興宗相繼發言,都以相同的理由支持姚平仲的主張。楊可世強調好男兒應當從一刀一槍上博得本身的榮譽,太好機會,豈容錯過。辛興宗強調的要遵旨出師,恪遵朝命。楊、辛兩將都是童貫賞識,特加提拔的人,在軍中都有特殊的地位,不同的是楊可世以此為恥,辛興宗以此為榮。楊可世本來就是西軍中最著名的戰將,自恃材武,多立功勳,一旦受到童貫的賞識,反而使軍隊中對他產生了看法。他希望出征作戰,為自己進一步樹立功名,也借以洗刷那個難聽的名聲。辛興宗沒有楊可世的自信,隻好更多地依賴“恩相”的庇護。他們辛氏一門,兄弟五人,都由童貫一力保薦,在西軍和京師的三衙中做到大將或高級偏裨的地位。對於他,“恩相”和朝廷是同義詞,“恩相”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恩相”。遵奉“恩相”之命,出兵一趟,有酬可索,勞而有功,何樂而不為?非種氏係統的將領紛紛表示了意見,一般都傾向於出師,他們的主張非種師道所能左右,但是他們的發言權畢竟是有限的,現在要聽種氏的人說話了,大家都把眼睛覷著老成持重的種師中。種師中是種氏家族的人,具有限於他的識見難於避免的狹隘的家族偏見,但也僅僅不過是那麼一點兒,他並非依靠家族、祖先和老兄的力量,主要是依靠自己多次陷陣血戰,真正在戰場拚命,才取得目前的聲譽和地位。作為一個經略使,種師中是由朝廷批準任命,而作為一個“真正的軍人”,卻需要由部隊、廣大官兵共同的批準,這和朝廷的任命完全是兩回事情。種師中是在高級軍官中享有那種“真正的軍人”榮譽的少數人之一。還有更重要的是種師中不像他老兄那樣鋒芒畢霹,而常常能夠克製感情,顧全大局,用自己的謙遜和誠懇來滿足彆人的自尊心。由於他不強迫彆人尊敬他——這在他的地位上是容易做到的,因此他在全軍官兵中獲得了許多自尊心很強、往在要采取一些措施強迫彆人尊敬他的將軍們所不能夠獲得的普遍的尊敬。“官家手詔,豈可違背?夷適(姚平仲字)言之極當。”他沉吟半晌,似乎經過極大的思想鬥爭後,才毅然提出自己的看法道,“弟所深慮者,我軍自成軍以來,百年中隻與西夏及諸羌對壘作戰。除了去年劉太尉去江南一戰外,其餘各軍,不出西北一隅,見聞有限,河東,河北,足所未履,燕雲諸州,目所未睹。人生地疏,軍情不諳,一旦大軍東出,製勝之策安在?這一點,諸君倒要慎重籌思才是!”種師中提出一個具體的困難,引起大家思考。接著,眾人又聽到全軍總參議趙隆的深沉的聲音。“端孺(種師中字)所慮甚是。這等大事,必須計出萬全,才有勝算。豈可孟浪從事,陷此一軍,兼誤了朝廷。”趙隆長期在熙河軍中服役,不僅與姚平仲的父親姚古、還與姚古的父親姚兕共事過。本來早已到達退休告歸的年齡,無奈種師道出任統帥時,死活把他拖住了,一定要他擔任全軍總參議之職。種師道以與他共進退為要挾,使他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允承下來。他是那種與軍隊同呼吸、共命運的職業老軍人。他除了部隊生活以外,彆無個人的家庭生活(他的妻室和早年生育的子女早已去世,隻留下一個孤女,在軍隊裡養大),除了軍隊的利害外,彆無個人的利害,既然承擔了總參議,就決定不做一個素餐屍位、拿乾薪、領請受(軍餉。)而無所事事的那種幕僚。那種人,在部隊裡也像在其他的機關裡一樣多的是。趙隆沒有把軍隊當作養老院,沒有把自己當作統帥的清客,而把自己看成為一張弓弼(“弼”是木製的弓夾,弓不用時用木夾夾起來以防日曬、受潮而發生高低不平的現象。),專門用來矯正軍隊中發生的一切不平之事,有誰的言行不符合全軍利益,他就要出來講話乾預,不拘情、不姑息、不縱容、不怕得罪人。他就是以這種伉爽直率的性格為人們所喜歡、所容忍、所氣惱、所敬畏的。有人在他的背後說笑話,說他的大名和表字應該改動一下,改名趙弼字子正,才符合他的性格與實際。他的為人實在太嚴肅了,以致像這樣一個絲毫無損於他的尊嚴的笑話也沒有人敢於當著他的麵講出來。有一天他倒反向彆人請教,這個他間接聽到的趙子正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乾過些什麼?要來乾什麼?一般說來。軍隊裡都不歡迎朝廷派來乾預軍事的文員,趙隆還當這個自己的化身趙子正是朝廷派來的文員哩!在這次軍事會議以前,趙隆是種師道把劉錡的任務向之透露的唯一的僚屬。他考慮了全盤利害,認為不依靠自己力量,隻想利用他人投機取巧,僥幸徼利,照這樣發動的戰爭,不會有好結果。他發表了比種師中更加坦率的意見,反對出師伐遼。他引用了《孫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一句格言後,接下去說:“……近年來邀功好事之徒,對北邊情事,頗多增飾,尚難信實。我輩僻處西陲,孤陋寡聞,對遼、金及朝廷情事,均難了然。遼朝雖君侈臣汰,積弱已久,但軍備如何,現有兵力若乾,尚堪一戰與否,可有真正的情報?信叔說金邦崛起,已拊遼之背而蹶之,此話俺也早有所聞。如屬信實,兩虎相搏,我正好坐觀成敗,伺隙而動。今日如急於用兵,為禍為福,或勝或負,尚難逆料。我西軍雖號強勁,誠如端孺所說,從未去過河北,與遼人角力,可有勝籌?今日之事,可謂既未知己,又未知彼,倘有蹉跎,將何以善其後?信叔雖齎來了朝旨,力促進兵之議,趙隆不敏,卻期期猶以為未可。”這是劉錡碰到的第一號勁敵,在他以前發言的諸將,無論讚成或反對出兵,都沒有像他這樣在思想上已有所準備,對問題已作了全麵考慮,因此他的結論是強有力的。他不僅以理智、同時也以平素在西軍中的威信說話,他的話就顯得更加有分量。又是一陣深沉的沉默,使得會場的氣溫頓時降到最低點。到了關鍵時刻,劉錡不得不再度出來說話。趙隆所持的理由似乎相當充足,談的仍是具體問題、枝節問題,沒有接觸到事件的本質。哪有失去的疆土可以不去收複之理?已經掌握了最有利的時機,為什麼不馬上行動起來,還要待什麼機,伺什麼隙?何況他手裡持有幾張有利的王牌,隻要把它們攤出去,他就有把握把勝利爭回來。他不回避種師道咄咄逼人的眼鋒,反而迎著它,更加流暢、激昴地談起來:“端叔和漸叔(趙隆字子漸)所說諸端,雖屬老成深謀,據劉錡所知,卻都是鰓鰓過慮,儘可放心的。遼金之事,這些年來,歸朝人(當時北宋人稱從遼的統治區域逃亡歸來的各族官民為“歸朝人”。)梯山航海,紛至遝來,迭有所聞。朝廷並未據以定策。直到後來派了專使去和金主完顏阿骨打通好,又派專人到遼廷去覘探虛實,三番五複,相互對證,這才知道所傳非虛,端係實情。漸叔可知道令姻親馬都監和令坦子充父子倆這幾年就被派往金邦,與完顏阿骨打折衝尊俎之間,首尾其事,已見成效。劉錡出都之日,聞得子充已經伴同金使入朝,禦前奏對,定夾攻之期。眾位如有不信,何不派人向子充打聽一下,對遼、金之事及我軍所處勝勢,均可了然了。”劉錡發出了第一張王牌,突然提到馬政、馬擴的名字,眾人的眼光頓時發亮,彼此交換著視線,似乎在點頭議論道:“彆人乾下的事,也許不定可靠,他倆乾的事,難道還會有錯?”好像這父子倆的名字就是雙重有力的保證,隻要真是他倆出頭乾的事,就足以打破趙隆提出的任何顧慮而有餘。全場的氣溫頓時升高。有人懷疑地,其實是希望得到進一步的證實,故意問道:“難道子充小小的年紀,也乾得出這等大事?”“諸公都讀過《三國誌》,豈不知諸葛孔明隆中對時也隻有子充這般年紀,對天下大勢就了如指掌。安見得子充就不如古人?劉錡這番受命時,官家還親口說到子充,說他辦事乾練,成效卓著哩!”“俺早說過這小子有出息,不枉趙參議結了這門親事!”許多人同聲稱讚馬擴,承認他立了功勞,乾成大事,也就等於承認決策伐遼是正確的、英明的。他們的推論是簡單的。劉錡抓住這個有利因素,乘機擴大戰果。“馬都監、馬子充幾番出入金邦,備悉遼、金兩朝底細,將來用兵運籌之際,都是前線不可少的人才。隻怕朝廷到時又另有任使,不肯放手。這個,種帥倒要向朝廷力爭。”馬政離開西軍時,隻是一個中級軍官,馬擴還隻有承節郎這個起碼的官銜,但在西軍中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則,單單隻有朝廷任命而未經基層戰士批準的軍官,他就不能夠享有職位上應有的威信,他的指揮權和發言權都是不完全的,甚至在人們的心目中是無足輕重的——劉延慶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反之,如果他真正立過戰功,具有“真正的軍人”的素質,而為基層所公認,那麼他即使沒有任何軍官的職銜,在實際工作中,特彆在具體作戰時,他就是事實上的長官了。大家聽他的指揮,連軍部也承認這個事實,馬政、馬擴都是屬於那種“真正的軍人”,在部隊中享有比他們的職位高得多的信任和聲譽。劉錡發出這張王牌是明智的,完全收到事前預計的效果。隻要把趙隆打敗,對付種師中就比較容易了,他接著隻說:“至於端叔所慮我軍來到過河北,雖是實情。但兵家用兵,全靠機動靈活,因時製宜,田地製宜,豈可局限於一隅之地,固步自封。記得當年周世宗統率禁旅北征,高平一戰,大敗河東兵,略地直至晉陽。後來旋師西南,席卷秦隴,飲馬大江,後蜀、南唐望風披靡。後防既固,養銳北上,親征契丹,刀鋒所及,捷報頻傳,瀛鄚諸州,相繼底定,大功已在俄頃間。倘非因病舁歸,這燕、雲之地,早已歸我版圖了。今我西軍薈萃了天下的勁士才臣,銳卒良將,是朝廷的柱石,國家的乾城,東西南北,何施而不可?周世宗能做到的事,又安知我們就做不到!瑞叔這論,未免有點膠柱鼓瑟了。愚侄妄言,請端叔賜教。”這席話說得訥於言語的種師中隻有點頭稱是的分兒,他原來就不是堅決反對伐遼的。可是趙隆卻非片言隻語就可以折服,他不僅仍然要堅持“兩知論”,不相信他的姻親和未婚女婿辦的事一定妥當,並且進一步提出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童太尉新除兩河(宋人習慣稱河東、河北為兩河。)、陝西宣撫使,眼見得此軍就要歸他節製,將來用兵時,種帥在軍事上可作得了主?”他停頓一下,毅然說道,“不但如此,伐遼之役,在朝廷中又有何人主持其事,難道王黼、蔡京、蔡攸之輩擔當得了這等大舉動?自古以來,未有權臣在內,大將得以成功於外者。賢侄豈曾長慮及此?”這確是問題的症結,但事涉廟算和官家的用人,在這等公開場合裡正該竭力避免說到的。趙隆不僅十分直率地還是非常輕蔑地提到這些權貴的名字,使得眾人都吃了一驚,連種師道也不便表示什麼。辛興宗張口搖舌要想說幾句話來回護恩相的威信,看看趙隆的嚴肅的表情和周圍的氣氛,又把話縮回去,弄得十分狼狽。劉錡也沒料到趙隆會有此一問,但對這個問題,他自己是有答案的,否則他就不可能支持這場戰爭了。他說:“此番大舉,全出官家聖斷,王黼、蔡攸不過在旁讚和而已。劉錡齎來的詔書,就是官家禦筆親製,書寫時除劉錡外,並無彆人隨側,劉錡豈得妄言?”接著劉錡又發出第二張王牌,說道:“官家對種叔可說是簡在帝心,倚任獨專。記得早時,京師傳誦著兩句斷詩,稱頌種叔功績,道是‘隻因番馬擾籬落,奮起南朝老大蟲’,不知怎的,傳入禁中,官家諷誦至三,並對宰執大臣道,‘老種乃朕西門之鎖鑰,有他坐鎮,朕得以高枕無憂’。今日簡為統帥,可見早有成算。劉錡此來,官家再三囑咐致意,溫詞娓娓,這是種叔的殊榮,也是我全軍的光采。將來總統帥旅,電掃北邊,事權在握,進退裕如,宣撫司怎敢在旁掣肘?夙昔童太尉曾來監製此軍,家父與種帥都不曾受他挾製,這個實情,諸公想都記得?”“今昔異勢,不可一概而論。”趙隆還是搖頭說,“賢侄怕不省得童太尉之為人?如今除了宣撫使,朝廷明令節製此軍,非當年監軍可比,怎容得種帥自由施展手腳?”趙隆還企圖為已經激升的溫度潑冷水,但是整個會場的氣候改變了。大將楊惟中欲前又卻地問了句:“今日伐遼,是否師出有名?”劉錡抓住機會,理直氣壯地駁斥他,這時他感到已經有把握操縱與會人員的情緒,因此就更有信心地把自己的道理闡發無餘:“燕、雲乃吾家之幅員,非遼朝之疆岩,景德(景德,宋真宗年號。澶淵之盟訂於景德元年(1004年)。)中將帥巽懦,朝廷失策,與它訂了和約,致使形勝全失,俯仰不得自由。更兼朘刻百姓,歲賂銀絹,國恥民窮。這正是有誌之士、血氣之倫痛心疾首,扼腕撫膺而歎息不止的。今遼、金交戰,鷸蚌相爭,我朝正好坐收漁翁之利。因勢利導,大張撻伐,雪二百年之奇恥,複三千裡之江山,這正是名正言順,事有必成的。楊將軍——”楊惟忠在西軍中也是個趨奉唯諾、專看主帥眼色行事說話的闒茸貨,劉錡提到他的時候,連正眼兒也沒瞧他一下,“說什麼師出無名,豈不是混淆黑白,把話說顛倒了!”劉錡很容易就把他駁倒,然後再流暢地說下去:“遼積弱已久,將愒士玩,怎當得我精銳之師,與金軍南北夾攻。大軍一出,勢如破竹,數節之後,便當迎刀而解。這等良機,可說是百載難逢。所望大將們早早打定主意,明恥教戰,上下一心。異日前驅易、涿,橫掃應、蔚,燕、雲唾手可得,山前山後,都將歸我版圖。諸公建立了不刊之功,垂名竹帛,圖畫淩煙。劉錡也要追隨驥尾,請諸公攜帶攜帶哩!”劉錡這番話說得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猶如一輪炎炎的赤日,把諸將心中殘餘的冰雪溶化得一千二淨。將士們受到感染,不知不覺間也把劉錡描繪的一幅勝利的圖景寫在自己的眉宇之間。很多人似乎已看到勝利在握,許多人都想到那一天凱旋歸來,官家親自駕到陳橋門外迎接大軍,老百姓夾道歡呼的盛況。大家都要分享這一份唾手可得的勝利的光榮,唯恐落在彆人後麵。連一開始十分害怕出征的劉延慶也被打動心坎,不住地向鄰座的楊可世打聽此去燕京的日程,並且不掩飾他對戰爭改變態度的原因:“照信叔這一說,不等到來年麥熟時節,”他站立起來,敞開大裘,把一隻腳踏在坐椅上,仍然保留了一個蕃部酋長的習慣,大聲嚷道:“大軍就可開進燕京城去痛快一番了。久聞得燕女如花,如若俘獲個把北蕃的後妃公主,將來伴酒作樂,卻不是—太快事!”說到這裡,他忽然忘形,哈哈大笑道,“契丹皇帝,自家不要,契丹皇後,手到擒來,就是自家的人了。這話言明在先,省得日後爭鬨起來,傷了和氣。”劉延慶的愚蠢,常在不恰當的場合裡說不恰當的話,但是他的倒戈大大增強了主張北伐營壘的比重。一場熱和冷、炎日和冰雪、出師與拒命的激烈交鋒結束了,前者無疑地獲得全麵的勝利。種師中默然退坐在座隅,頑固的趙隆也無法獨自壓住陣腳。種師道默審時機,一來知道朝廷之意已決,天心難回,二來看到諸將躍躍欲試的神情,絕非自己力量所能控製。他秉著“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大敗”的軍事教訓,決心由自己主動來收拾殘局。這時整個會場處在連佩劍的鉤子略為挪動一下也可以聽清楚的大靜默中,大家聽到種師道微微歎口氣,聲音略微有些發抖,但是不失為清楚地宣布他的最後結論:“既然天意如此堅決,諸君又僉同信叔之論,俺種師道也隻好聽天由命了!”這聽天由命四個字說得十分頹唐,充分表示出他的不滿情緒。然後轉向劉錡道:“賢侄回去繳旨,就可上複官家說,微臣種師道遵旨前赴太原。”聽了這一句有千鈞之重的話,壓在劉錡心頭上的一塊大石頭才算砰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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