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撫司的長官和僚屬們枉自掘下了許多陷馬坑,布下了許多絆馬索,仍然限製不了這匹沒籠頭野馬的自由馳騁。馬擴想做就做,說乾就乾,當天晚上換上趙傑給他帶來的衣服,一過午夜,就跟著這位完全可以信賴的向導渡河過去。他既沒有張皇其事,也不故弄玄虛,更不去考慮它可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也許在一切考慮之中最不值得他考慮的就是他自身的安全問題。馬擴是這樣的一種人,與其說他多了一點彆人也許缺少的東西——勇氣,不如說他少了一點在彆人身上難免要多出來的東西——個人安危得失感。他的頭腦裡充滿著各種計劃,一旦醞釀成熟,作出結論,就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他的行動了。現在他是從一個危險地帶走進另一個危險地帶。危險是從客觀的實際來說,他主觀上並沒有這樣的感覺。他進入布滿了武裝巡邏的遼軍控製地帶,猶如他平日生活在布滿荊棘羅網的宣撫司控製地帶一樣,他的心臟也沒有多跳動一下。依靠他們的機警和敏捷,特彆是依靠趙傑的熟悉地勢、了解情況,他們順利地渡過河,順利地跨過最初的二十多裡地段。在這個區域裡,遼軍層層密布,他們卻好像善於打地洞的蚯蚓一樣,就在遼軍的鼻子眼睛底下,遊行自如,沒有出一點岔子。可是像生活中常會碰到的情況一樣,他們唯恐出岔子的地段倒沒有出岔子,及至走到前、後方接界之處,當他們認為已經到了比較安全的區域,可以鬆口氣的時候,忽然被一隊正在巡邏的遼軍騎兵部隊發現了。他們躲避不及,隻好照直迎麵走去。“牛攔軍!”趙傑輕輕碰了碰馬擴的臂肘,警告他。馬擴心裡明白,牛攔軍是遼軍的突擊部隊,它不放在前線正麵作戰,專一用作包抄、奇襲、阻擊敵軍,兼在後方負責防諜工作。牛攔軍的官兵一般都出身於斥侯,會說當地話,對漢兒的情況十分了解,對付他們需要特彆小心。他們走不了幾步,為首的一名牛攔軍軍官果然勒住馬,把他們打量一番,喝問道:“你兩個是誰?”“莊稼漢。”“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俺家住在東鄉小王莊,給這裡白水屯的大伯送糧食來了。”趙傑故意說得結結巴巴的,還側側肩膀,讓對方注意到他掮著的空糧袋。“那個漢子是誰?好生眼生!”“是俺表弟。”“你表弟是個啞子,要你答話!”他轉臉問馬擴道,“你乾什麼來了!”“俺也來探望阿爹。”馬擴注意到自己說本地話的發音還比不上這個契丹人準確,但是把姑爹喚作阿爹這個當地特有的稱呼,減少了對方的疑慮。他說,“阿爹癱瘓了三年,自己動彈不得,吃穿全靠親戚照顧。”“你阿爹沒有兒女,要你們照顧?”那契丹人要炫耀他對當地的知識,故意把阿爹這個稱呼說得怪裡怪氣的。“俺哥子見為常勝軍,哪得閒兒回來照顧二老?”常勝軍引起了契丹人不尋常的注意,他再一次把馬擴看了又看,問道:“你表哥在常勝軍裡當什麼官兒?”“俺哥子才去從軍了兩年,哪有好官兒輪到他頭上,無非當個哨官罷了。”“他的統將是準?”“俺哪知道他的統將是誰,隻聽說駐在武清縣。”“武清縣哪有常勝軍?可知是你扯謊了。”馬擴仍然堅持說表哥駐在武清縣,沒有中那契丹人的圈套。“自從俺哥子在外娶了老婆,養了個大胖兒子,”趙傑急忙插上來為馬擴解圍,他也幾乎忘記剛才自己的結結巴巴的說話,“哪裡還記得娘老子?大伯瘋癱了大半年,他何曾回得家來探訪一次?俺也是濕手捏乾麵,粘了手就脫不得乾係。誰叫俺是他的親侄子!”一句話說得契丹人也笑起來。“你們快回去!”軍官吩咐道,“兵慌馬亂的,少往前線走。老頭動不得,不好叫婆子出來掮糧?要你兩個精壯漢子跑來跑去?再叫俺看見你兩個,可就不客氣了。”趙傑嘴裡還在啷噥,那軍官早就帶著這支牛攔軍一陣風似地跑遠了。“宣讚不合提起常勝軍,”這裡留下他兩個時,趙傑埋怨馬擴道,“惹起他的疑心。他說武清縣沒有常勝軍是有意試試你,俺真為宣讚捏把大汗。”“大哥,你看他忌諱常勝軍?”“這個自然。”“俺也是有心去試試他,契丹人越不放心它,它就越可為我所用。”“這個還待去試?宣讚忒大膽,”趙傑故意咋咋舌頭,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吃他盤問得緊了,咱這對表兄弟,可有點牛頭不對馬嘴,話一多就難免要露出破綻。”“大哥說得好,”馬擴聽了,欣然有得地說,“今後咱兩個的姓氏、生肖都改成牛、馬,他們盤查起來,就不會搞混了。”“幾輩子都為契丹人和漢兒大姓們做牛馬,難道還要姓牛肖馬?”趙傑深沉地歎口氣,“這番如果成了大業,隻盼得咱們的下一代不再為他人做牛馬,俺死了也自甘心。”過了這一關以後,他們真的如入無人之境。當然人是有的,到處都是漢兒們。契丹、奚的軍隊看不見了,室韋、渤海軍也看不見,契丹的各級行政機構接近於癱瘓狀態,官兒們、胥吏們都躲著不露麵。奇怪的是在常勝軍的防區內,常勝軍也不露麵。常勝軍統領郭藥師下令把部下都關進營房裡,非有要公,不得外出。他這樣做的目的,一來是鬆弛契丹人對他的防閒,二來避免和舉義的漢兒們發生摩擦或過分的接近,更重要的是他要集中全力,隨時準備應付非常事變。在劇烈動蕩的日子裡,能夠有效地約束部屬力持鎮靜,不要環境的影響而作出沒有把握的輕舉妄動,這不但是一個有能力的,還是一個有很大的政治野心的軍人才能做到的事情。沒有軍隊,沒有官府,沒有什麼可以妨礙他們活動的人,他們就在這樣自由的天地中跑了三個州縣、幾十處村莊,還跑進一座山寨,接觸了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馬擴親自的觀察證實了趙傑向他描述的一切。他發現,與死氣沉沉的契丹官方相反。廣大漢兒正處在熱氣騰騰的精神狀態中。他們以非常的活躍和十分堅決的行動來迎接這一場人人意識到的、即刻就要來臨的大喜事,並且準備為它貢獻出自己的一切。從他們一出辛辛苦苦,連咬下半個蒸餅時還得忍住轆轆饑腸留下其餘的一半當作明天的口糧而積貯起來的有限的一點資財,相依為命的妻子兒女,一直到自己的生命為止,都在貢獻之列。有人準備進山;有人已經把兩個兒子送去了,還待把小兒子一並送上山;有人去了又回來準備動員更多的鄉親一起去。他們毫不費力地做著動員工作,許多人主動要求把他們一起帶去,如果有人還存在著一些殘留的顧慮,他們以自身的經曆和輕鬆的語言很快就把這些思想顧慮打消了。“到山裡去敢情好!隻怕俺沒有武藝,不省得打仗交鋒,他們不肯收錄。”“誰又有三頭六臂?就是張關羽也隻有一頭兩臂。大家學起來,就會打仗了。你抬不動刀槍,拉不開弓,搬塊大石頭從山頂上扔下去,也擲死兩個契丹兵。”“山裡可要俺婦道人家?”“怎麼不要?山裡人不吃飯,倒是吃樹葉、喝露水的?大嬸去了,正好給大夥兒做飯。”“俺五嬸六十多歲了,昨天,俺叔子剛派人接她進去。俺看她坐一輛獨輪車,搖搖擺擺地進山去,好不自在!”“山裡可熱鬨啦!前兩天有人來說,山裡會打箭鏃的人手不夠,把打鐵的李大叔接上去了。他們說,如今使槍的、射箭的、養馬的、縫製旗幟衣服的,連得砌泥牆、劈竹篾編造羅筐的,式式都有,行行齊全。每天進山的像河流一樣,真所謂是‘川流不息’。”他最後掉的一句書袋,引起了人們的嘲笑。“三十六行都派用場,就數你讀書人最沒用。”“這是什麼?”這個當過三家村塾師,是當地唯一的知識分子,忽然從懷裡拿出一封信,高舉著搖一搖,得意地誇耀道,“這是俺連夜給修下的戰書,明天捎上山去,得便就要投與高知州,與他一決雌雄。”也有人舍不得瓶瓶罐罐。就是這一隻瓦甕從祖宗傳到他手裡已經用過五、六十年,經他手修補過的裂縫也有七,八處,要他丟了上山去,還不免有點心痛。“俺什麼都舍得,就是這隻水甕還是爺爺留下來的……”“有什麼放心不下!進山兩個月,契丹人夾著尾巴逃走了,咱們又回到老家,磚頭瓦片,什麼都缺不了一隻角,還在乎一隻水缸?”“俺去了可看得見張關羽?”“張關羽手下有五、六萬人,”那位塾師插言道,“你剛進山,就這樣容易讓你見到麵了?”“這倒不然,上月裡俺親眼看見董龐兒帶著人馬經過村裡。清清秀秀的一張臉龐兒,還跳下馬來跟鄉親們答話。”一說到義軍的領袖們,人們的話越發多了。“也是那一回,有人獻上一籃雞子兒,他董龐兒親親熱熱地叫聲老大娘!還說雞子兒帶回去給小孫女兒吃,俺軍隊裡什麼都不缺少,老大娘自己保重。”“那個張關羽,身長七尺,豹眼環須,生得像漢末三分時的張桓侯一樣。人家說淶陽山一戰,他仗著一把青龍偃月刀,在十萬遼軍中往來馳突,一個拖刀計,就把西京留守蕭伊蘇斬下馬來。”“怎得讓俺上山去見見他兩位也好!”“你今日去了,明天就見到他兩位。這個俺給你打包票。”馬擴就是在這一片起義聲中到達敵後的,他直接或間接地聽到這些議論。所有參加義軍或準備參加義軍的鄉親們都是這樣公開、熱鬨、興高采烈地談論這些,好像談到他們去趕一次集、賽一次會。馬擴完全沒有必要掩蓋自己的身分。趙傑在這個地區裡的聯係麵是這樣廣泛,熟人是這樣多,人們聽到這一對牛頭不對馬嘴的表兄弟來了,不禁都哈哈大笑起來。但是人人都喜歡他,保護他,熱情地把他們迎接到自己家裡去,宰雞殺鵝地款待他們,不然就煮兩個雞蛋,煨一斤芋艿,塞進他們的衣懷。鄉親們都以做這樣一個東道主為自豪。他們每到一處,鄰居們都跑來問東問西,打聽消息,了解情況。也有人把出於主觀願望的過於樂觀的道聽途說反過來告訴馬擴。譬如說董龐兒的義軍已經打進易州城,郭藥師統率全軍反正。譬如說燕王病死,燕京城裡亂成一團。又說白溝河邊的大軍已被南軍打敗,敗兵正紛紛向燕京退去等等。這些消息雖不可靠,卻也足以覘民意之所向。趙傑希望把馬擴帶去見見張關羽,可惜張關羽、董龐兒都不在附近的山裡,趙傑隻好把馬擴帶上他族兄在那裡當頭目的一個小山寨。馬擴是帶著這樣一個疑問上山去的:既然義軍的聲勢已經如此浩大,他們為什麼不乘勢結聚起來,攻城掠地,直迫燕京,還要上山結寨為保守自固之計?這個問題的本身也表示馬擴對形勢的估計是過於樂觀了。義軍總的人數雖多,可還沒有團結成為一支凝固的力量,譬如說這座山寨,也樹起了“董”字大旗,他們的頭兒卻還沒有跟董龐兒見過麵,還有待進一步的聯係。再說遼軍雖退,隨時仍可卷土重來,對他們的力量也不可低估。這個小小的山寨,正確地回答了馬擴的問題。當義軍還在積貯力量的時期,選擇依山傍水之處,築壘結寨,作為根據地,以圖發展,這完全符合兵法上所謂“以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這一戰略原則。當然一旦時機成熟了,具有攻城掠地的實力,就可以傾寨而出,流動作戰,不必再拘守山寨。這要看形勢的發展而定。結寨築壘是北方人民抗遼鬥爭的傳統形式。據趙傑的族兄告訴馬擴,在畿西、南一帶遍布這樣的山寨,有的山寨已有一百多年曆史。他們這座山寨就是在六十年前舊壘的廢基上增修而成的。馬擴看到它的規模雖小,卻布置得井井有條。特彆注意對外的交通線和汲水道,這裡都滲透了實際作戰的經驗教訓,這給予馬擴非常深刻的印象。趙傑、馬擴下山後,又去找了甄六臣。甄六臣的五哥甄五臣被關進營房去了,就連他身為統將,也要恪遵將令,可見得郭藥師這道命令的嚴格。他們幾番想混進營房去找他,都沒有成功。馬擴未便久待,就寫了一封親筆信,托甄六臣有機會轉遞。甄六臣滿有把握地保證道:“俺五哥久有撥亂反正之心,隻是找不到道路。天幸宣讚來此,俺找到門路見到他,包管有好消息奉告。宣讚隻管放心回去等候。”聯係常勝軍不是馬擴此來的主要目的,這個渺茫的保證也不是他的主要收獲。馬擴這次在敵後逗留了六天,聯係了廣大群眾,接觸到一係列新鮮事物,大大開拓了他的思想境界,這才是他的主要收獲。他原先就有潛入敵後的意圖,那是因為受到南歸者的啟發,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和冒險心,也因為前線沒有戰爭,他又不願閒著雙手,寧願到敵後去看看有什麼可乾的。究竟他自己也不太明確到底為了什麼要點,去了有多大的作用?一個偶然的機會為他提供了關於敵後情況的令人神往的描述和一個最理想的向導。使這個願望得以實現。他最初考慮這個行動時,偶然和觸機的成分很大,他不可能在當時就已經自覺到由於這次實地觀察導致而來的一種思想對他一生事業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經過了這次實踐,隨著他眼界的不斷擴大,思想的頻繁活動,有一種全新的、活躍的想法逐漸在他頭腦裡醞釀形成了。當然這還要等到與以後的實際生活相聯係,才能完全成熟。但就在當時,它已經是這樣富於說服力,這樣充滿著大膽和充沛的生命力,把他吸引進一個他從來進入的領域。馬擴在這六天中,在這片廣袤的敵後地區中看到的活生生的事實使他明白巨大的積極的反抗力量存在於廣大人民中間,如果把這股力量更加有計劃,更加集中地組織起來,就可以構成一條強大的敵後戰線,開辟一片廣袤無垠的敵後戰場。與前線的正規部隊配合得好,就可以把敵軍放到前後受敵的不利地位上,促使勝利迅速到來。過去,他曾經理性地推斷。大量漢兒來參加軍隊,將成為我軍的一個主要兵源。這畢竟還是主觀的臆斷。現在,他深入敵後,感性地看到這支生力軍不但正在形成,而且還以如火如荼之勢,繼長增高。這一連串活躍的印象,經他反複的推理,使他的思想飛躍一步,他毫無疑問地相信它將發揮他過去無論如何料想不到的巨大作用。馬擴雄心勃勃地要想在這條戰線、這片戰場上一顯身手,要想把這場已經點燃起來的烽火燒得更加熾烈,更加旺盛,要想把這座岌岌可危的殘遼江山燒為一堆灰燼。這是馬擴在他的真正的事業的發軔點上跨出的有意義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