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 / 1)

金甌缺2 徐興業 2493 字 14天前

軍事會議後的第二天,東路軍統將楊可世親自率領由涇原、秦鳳兩路軍的精銳混合編製的先鋒部隊,開拔到白溝前線。楊可世雖然很不理解也很不滿意宣撫司不準過河挑釁的決定,但還是努力要想做一個服從上級命令的模範統將,無論是行軍作戰,還是執行上級命令,他都要求自己的部隊遠遠超過兄弟部隊,特彆是辛興宗統率的西路軍。他通過各級軍官,認真地向全軍傳達了宣托司的命令。等到部隊在前線站住腳,找到了居住點和存放軍需物資的臨時倉庫,他自己的東路軍指揮部也在河南十多裡地的南塘窪成立。一切就緒以後,他就機敏地行動起來,執行朝廷的招降措施。他選擇了沿河岸醒目突出之處,樹立起幾杆宣撫司發下來的黃帛大旗,旗上寫有“吊民伐罪,有征無戰,嚴禁過河,擅自啟釁”十六個大字,向遼軍表示我軍決不動手的誠意。然後他派出一些小分隊,每隊不超過二十人,在河岸附近尋找一些有掩蔽的據點,或者臨時用木材、草席、竹片搭製起窩鋪(在前線臨時搭建的掩蔽體稱為窩鋪或窩棚,規模較大的稱為口鋪。),架起弩機。把宣撫司發來的招降黃傍和一種特製的紅邊白心旗(旗上寫有“吊民伐罪,有征無戰,持旗榜來降者,優予賞賜”等字樣),成捆地縛在摘去矢鏇的大箭杆上,用弩機發射到對岸遼軍陣地中去。他又嚴令士兵們除了執行上述任務以外,不許在河邊逗留,更不許進入遼軍的射程範圍內。自從三月中旬西軍陸續開抵雄州以來,種師中早就撥出一部分人馬駐屯在河南岸形勝之處,並定出嚴密的經常性的瞭望、巡哨製度。這支巡哨部隊與遼軍隔岸相望,彼此嚴密地警戒和監視著對方的行動,卻沒有發生過正式的接戰交鋒。現在防河的遼軍忽然發現對方不平常的舉動,立刻戒備起來,並且據情轉報上級,從後方調來軍隊加強沿河巡哨,準備迎敵。幾名中級軍官也馳到—個對峙點上來作現場觀察。他們拆讀了士兵呈送上去的旗榜後,一定感到十分惱火。其中有兩個軍官不待和同僚變換意見,攜了弓矢武器,立刻策馬馳到河邊來,對隱藏在窩鋪中的宋軍戟指怒罵。由於河床狹束,相距不遠,宋軍看得出他們的一切行動,並且聽到他們的詈罵,大家議論開了。“老弟,他們在胡噪什麼?看他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斷不是說好話。隻怪俺是個聾聵,一句也沒聽懂。”“俺也聽不懂。”“你不是懂得河西家(宋人稱西夏為河西家。)的說話,怎不懂得他家的話?”“河西家和契丹話不一樣,他們兩家打話時,也要人在旁轉譯。”“輕聲,輕聲!”有人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俺聽出一句了,是我家的話,罵俺家的什麼宣撫是屬狗的。”“你可聽清楚了?”“你聽,他不是一股勁兒地在罵狗宣撫、賊宣撫?”宣撫是個陌生的官職,罵宣撫與士兵無關,沒有引起他們的敵愾心。還有人問:“宣撫是個什麼官兒?他可比得上俺家的小種經略相公?”“宣撫是一軍之主,”有人驀地想起旗榜上的署銜,“聽說比老種經略相公還大呢!前天不是傳下將令,嚴禁殺敵,這就是宣撫乾的事。老種經略相公哪會下這等狗屁不通的命令?”“天下哪有比老種經略相公更大的官兒?可知這個瘟宣撫要挨罵了。”比小種經略相公更大的官兒,他們隻承認還有一個老種經略相公,比老種經略相公更大的官兒,他們隻承認還有一個趙官家。如果在他們中間插進一個什麼人,那一定是個貪贓枉法、運用非法手段爬過經略相公頭上去的壞種。他挨罵,活該!士兵們的邏輯就是這樣。可是挨罵的不僅是這個瘟宣撫,而且擴大到他們自己頭上。他們幾個人一齊清楚地聽到一句惡毒的咒罵。他們嚷道:“這廝可惡,罵起俺老娘來了。”“這還了得,俺倒要跑去問問他,俺老娘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飯,乾他個屁事,值得他罵?”開口罵娘,雖是天下通行,卻最能達到激怒對方的目的。他們幾個大兵果然被激怒了,不聽隊官的約束,一聲呼哨,登時跳出窩鋪,徑奔河邊,要去找那個罵娘的軍官問個明白。剛投入前線的士兵還保持著最旺盛的作戰意誌,保持著對於戰場上一切事物的新鮮感,他們抑止不住要想和他們生平第一遭見到的遼軍打個照麵,這與其說出於對敵軍的義憤,還不如說出於自己的好奇。早聽人說,遼人的所謂“髡發”,是把頭頂心的頭發都剃光了,周圍留一圈,活像墊鍋底的稻草圈。這不都成為小孩了嗎?隻有孩子家才留這樣的發式。要證實這個,不但要走到近處,最好還要碰到一個友善的遼軍,請他自己把帽盔掀下來讓他們看個仔細,才能叫他們相信,還有人說遼人的胡子硬,翹起來足足可以掛上一張角弓,他們在什麼評話裡也聽到過這話,國初時被河東呼延讚一鞭打死的那個耶律什麼,他的胡子就是這樣硬的。這也得摸一摸,讓他們親自驗證了才能相信。士兵們和河西家打了半生交道,戰場上碰上頭就得拿出本領來拚個你死我活,這才叫氣概呢!可是眼前的遼軍,既不許跟他們廝殺,又不許跟他們打話,這算得個什麼?士兵們嘲笑著上級傳下來的這條聞所未聞的命令,嘲笑著對岸那幾個軍官戟指怒罵的無禮態度,嘲笑著自己毫無戒備、簡直好像赤身露體一樣暴露在敵人的射擊麵前的大膽無聊的舉動,直奔河岸去。可是在他們的內心中存在著一種天真的想法,他們認為照這樣子執行著的“和平戰鬥”的辦法一定是雙方上級講明白了,而暫時還不能公開宣布的新鮮玩意兒。我軍不過河去,對方焉有過河之理?我軍發射旗榜是掩蓋耳目的勾當,對方惡聲怒罵,也是假戲真做。雙方一定成立了什麼秘密協定,一到適當的時機就會公布出來。他們隱隱約約地得出一個結論:在這場名義上的戰爭中,雙方並不存在真正的交鋒。他們還沒有跑到河邊,沒有解決他們要想解決的問題:是稻草圈還是在左右兩邊留了發辮?胡子究竟有多少硬?一陣銛矢勁箭突然像一陣雹子落到他們麵前。他們還來不及相信這個,連忙找一個土墩子,暫時躲避一下。還有人傴僂著身體,大著膽向前疾趨數步,抬起箭矢來彼此傳觀,證實了這確是沒有摘去矢鏃,可以致人於死的真正的箭矢,確確實實地打破了他們的天真幻想,這才破口大罵起來:“狗養的小婦們,動了真刀槍了。”“狗養的”是一種沒有點名的罵娘法,同樣也可以激怒遼軍。又是一陣箭雨飛來,可是士兵們已經用熟練的步法,躲開箭矢,飛似地奔回窩鋪。在窩鋪中,他們七嘴八舌地交換著憤怒的斥罵,罵那些遼軍不識抬舉,不懂得禮尚往來。罵遼軍背信棄義,破壞了協定(他們還是相信有這樣的協定和默契)。然後他們也罵起這個瘟宣撫來,由於他的愚蠢,相信敵人的鬼話,上了當,差一點叫他們成為箭下之鬼。遼軍的挑釁行為,沒有改變宋軍的決策,宣撫司仍然嚴申禁令。雙方隔開一條並不寬闊的界河,一方不斷把真正能夠殺傷人馬的箭矢發射過來,一方仍把摘去矢鏃、換上一捆捆旗榜的箭杆發射過去。這樣的雙方交換不等價的禮物的酬酢局麵持續了五,六天。在綿亙幾十裡的邊境線上,包括東西兩路,每天都有十多個有時多至二、三十個宋方的士兵,由於好奇心和不謹慎,或者還想去親自證實一下遼軍是否真是這樣不識抬舉,而貿然闖入對方的射程內,被埋伏著的冷箭射中而遭到死傷。每次發生了新的傷亡事故,就要在士兵中間引起極大的騷擾。假使宣托司沒有下過這道荒謬的命令,假使士兵們的手足是自由的,可以隨心所欲地渡河去殺敵,可以抽出箭矢來射擊,他們仍然也會發生許多意外的傷亡事故,在一場戰爭中,在廣闊的戰場上,既然雙方都以殺傷敵方人馬為目的,要幸免這種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人們早已習慣這個,並不認為它是意外,這種傷亡應該由敵方和自己本人來負責。現在宣撫司下了這道命令,士兵們的心理就完全不同,他們把一切過錯都歸咎於這個瘟宣撫。他們認為死亡的袍澤們都是這道命令的犧牲品,本來不應當這樣含冤枉死的。他們還怕自己一個不留神也會成為這道命令的犧牲品。英勇地戰死是光榮的,不明不白地被敵人和自己的長官合謀害死,死了也不瞑目。一種悲憤的情緒和激昂的同仇敵愾心在戰士們心中繼長增高,他們渴望撤消這道禁令,渴望改變現在的聽人宰割的被動局麵,渴望過河殺敵。他們比任何時候都富有勇氣和力量。渴望揪住一個敵人死鬥,把他搠死、斫死、卡死、打死,他自己也心甘情願地和敵人一起死在疆場上而不悔。事態發展得更加嚴重了。有一天,遼軍竟然聚集到幾百個人,組成大部隊,偷偷渡過界河,把宋軍的一個窩鋪包圍起來。麵臨著生死決鬥,這道曾經束縛過士兵手腳的命令,被可笑地撇在一邊了,誰也沒有想到它。他們英勇地抵抗,英勇地還擊,英勇地戰死。在臨死前還忠實地執行了一項傳統的禁令,把一床強弩拆得粉碎,以免敵人擄去仿造。這個小分隊雖然沒有留下一條活著的生命,卻也讓遼軍丟下同樣多的屍體,匆忙地渡河退回去。散布在第二線的官兵們聞訊趕來支援,他們也沒有受這道命令的約束,準備痛快地廝殺一場。可是他們來遲一步,遼軍撤退,戰鬥已經結束。他們一下子看見這麼多的袍澤們英勇地戰死在敵人無恥的襲擊中,止不住熱淚滾流。連日來積壓在心裡的悶氣突然像隻氣球似地爆炸了,一切束縛都打破了,大家圍成一團,大聲地、雜亂地、怒氣衝衝地議論著。“他死得多麼英勇!”一個戰士對首先進入他視線的戰死者敬了一個軍禮,一腳踢開被死者緊緊抱住的敵軍的屍體,“端的是個好兄弟!”“過河去,為戰死的兄弟們報仇。”這句高喊迅速發展成為響亮的口號,許多人呼應著喊道:“過河去,過河去!”“過河去殺他個片甲不留,看看到底是誰家強、誰家弱!”“拚著俺這條老命,過河去殺他十個八個,死了也留芳百世!”“去,去,大家都去!不去的是屬熊的。”已經形成一股熱潮,已經有了很多的發難者,這個時候需要一個領頭的人,一個組織者和指揮者。他們暫時還沒能產生這樣一個領袖。“自家懣到這裡來乾什麼?”有人諷刺地問。“一天吃三斤饃,還有撒尿、拉屎。”“屎不會拉在家裡,老遠地跑到這裡來拉?”“還有發射那鳥旗榜。”“還有做番子的活箭靶。”“宣撫使這道命令把你釘死在箭靶上了,再也躲閃不迭。”“哪個吃屎喝尿的宣撫下得這道命令?”“就是那個挖去睾丸、斷了子孫根的宣撫下了這道命令。”“宣撫使的膽子也早跟他的睾丸一起閹了,可知是匹騸驢。”“怪道他沒見敵人的影子,先就躲起來。”“怪道他……”前鋒統將楊可世率領幾名偏裨和一隊親兵趕到現場來。他老遠就聽得一片嚷嚷聲,不自覺地按一按佩刀,策馬直往人叢中衝去,厲聲喝問道:“哪個在這裡鳥亂?”眾人都含著怒氣沉默了,隻有一個身材欣長、麵目嚴冷的軍官,越過眾人,筆直地走到楊可世麵前,行個軍禮,朗聲回答道:“末將李孝忠帶了部屬在此。”楊可世明明認得他,叫得出他的名字,卻故意問道:“你是什麼人?哪一路的?”“末將是秦鳳路小種經略相公麾下,第五副將吳玠部下的都頭李孝忠。”“你既是小種經略相公麾下,須要識得法度,在這裡胡噪什麼?”“請統領看看戰死的弟兄,”李孝忠指著地下的屍體,顯然不馴從地說。“俺自己不長眼睛,要你這個小小的都頭來指點?”李孝忠的眼光突然像一柄閃耀著光芒的利劍直刺進楊可世的眼裡,他堅定而清楚地回答道:“統領的眼睛隻看上麵,幾曾往底下看看?”楊可世兩頰的肌肉忽然神經性地顫動起來,這是一個殺人的信號,他鷹隼般迅捷地拔出佩刀,刀子迎著逆麵的夕陽發出光輝。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兒,李孝忠非但沒有一點退縮,反而迎上一步,挺起胸膛,迎著楊可世的刀子,仿佛他胸前披著兩重鎧甲似地,理直氣壯地說下去:“末將沒說錯話,統領的眼睛能多看看底下,就不會有今天這等慘事了。”李孝忠用無比的勇氣,在精神上戰勝了嚄唶宿將楊可世。當彆人都為他捏一把汗的時候,他的危機已經過去。楊可世把佩刀揚了一下,但這已是一個要退進鞘子前的借勢。他插進佩刀後,問道:“你還要什麼?”口氣顯然緩和下來。“末將請令過河殺賊。”“你不要命?”“末將這條命,隻願跟遼人拚了。”“你不怕遼人,也須聽宣撫使軍令。”知道沉默著的群眾都站在自己一邊,因而增長了優勢感的李孝忠更加沉著堅定了,他毅然回答:“末將隻遵將令,不聽亂命。”“這是一條吃了豹子膽、狒狒心的硬漢,”楊可世不由得暗暗稱奇,“不枉小種經略相公一番栽培,俺麾下就是少這等人。”“李孝忠聽令!”楊可世假裝沒有聽懂他的下半句話,發令道,“你把弟兄們的屍體都收抬好了,再把番子的屍體都掩埋起來!限半夜完成,不許留下痕跡,不許叫人知道!”“末將遵令!”楊可世撥轉馬頭,帶著隨從走了。“今夜俺要渡河去殺賊,為弟兄們報仇雪恨。”這裡李孝忠沒等楊可世一行人跑出他的視線範圍,就大聲發令道,“哪個願意隨俺去的,都留下來一道商議。”所有在場的官兵們,包括兩名比李孝忠職位高的中級軍官都願意留下來接受他的指揮和安排。一個群眾自己挑選的領袖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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