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1 / 1)

金甌缺3 徐興業 2093 字 14天前

讓了皇帝之位的太上阜(或者道君皇帝),雖然急於要南幸——他正是為了南幸才把皇位讓出來的。無奈新舊皇帝交替,還有不少儀節和移交的手續要辦,還有不少具體事項粘住了他的身體。彆的不談,他已經住了二十五年之久的皇宮,現在要讓出來給兒子占用了,自己退居南內的龍德宮,這一進一出的大事,豈能在一朝一夕之中辦完?在他做皇帝時期搜集到的許多寶彝銅鼎,名畫法帖,久已劃在自己名下,江山可以轉讓,這些古董文物卻不能隨著過戶。其中最寶貴的一部分,還需要親自整理了搬到龍德宮來。還有一些並無嬪妃、夫人名位,卻受到自己寵愛的宮人,也要安排一下,不能全部都轉移給兒子。這些羅裡羅蘇的事情占去了他幾天的時間。轉瞬新年來到。正月初二的深夜,晴空霹靂,傳來了金人已於當日渡過黃河,迅將出現在東京城下的壞消息。形勢倏變,此時不走,再晚就走不脫了。他自己火急燎毛地要走,少帝也急於要把他打發走,為他想出一個好題目,叫做“太上皇亳州(今安徽省亳縣)進香”,太史為他選擇了正月初四日黃道吉日。出門大利。他還嫌太晚,自己又提前到初三深夜,還未交上子時,他就搭上禦船,啟通津門東下。這一次走得匆匆忙忙,他隻帶了一批文物古董和幾名內監。鄭皇後和部分皇子、帝姬們跟隨不上,搭乘第二批船隻,隨行扈駕的大臣、衛兵也跟隨不上,落到第三批船上。三批船隊,前後相距有數十裡之遙。這船上的一夜,六師未集,旅次屢驚,他自己又不免胡思亂想,覺得一走了事,好象欠了彆人一筆債。是欠祖宗、欠兒子、欠老百姓?好象都是的,好象又都不是。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倒底是欠了誰的一筆債,害得他神智顛倒,夢魂難安!後來鄭皇後飛棹趕到他的船上,多方撫慰哄騙;接著,他喜歡的兒子信王趙榛、鄆王趙橫和未出嫁的女兒柔福帝姬等都跟著上船,陪在他身旁。然而她們也不能使他的倩緒完全安定下來,他整整翻騰了一夜。第二天,船到雍丘,正值河淺船擠,把一條水道都牆塞住了,禦船也沒法越眾擠上前麵去。他一時情急,棄舟登陸,跨上自己的駿騾“鵓鵒青”,要想跑得快些。無奈逃難的人很多,陸路上也同樣是人流壅塞,無法奔馳。幸喜童貫率領了一千名勝捷軍趕來保駕,把周圍的老百姓都趕開了,這才為他清出一條道路來。中午時,他們在一家野店裡打尖,童貫上前告罪。道君意存諷刺地笑了一笑道:“我匆忙出走,道上狼狽不堪。兒輩也未能儘來相送。公等何不安居家中,卻遠道追隨至此?”原來他臨上船時,曾打發內侍都押班張迪前往福寧殿通知少帝道:“事勢匆匆,事須從權,且莫相送!”少帝倒真聽他的話“從權”了,隻派朱皇後前來相送,連張迪也留下不放。當時他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現在一有機會就不免在童貫麵前發起牢騷來。“官家蒙塵,老臣心有未安。拚著這幾根老骨頭,也要尾隨保駕,豈能舍陛下而他去?”童貫從太原逃回來後,一直惴惴然,唯恐受到官家處分。後來大位改易,混水摸魚,居然逃脫斧鉞之誅,不勝感激,這時倒真表現得聲淚俱下,忠心耿耿,“如今師徒大集,匕鬯不驚,官家可以安心南行了。”“卿忠心扈蹕,賢勞可念,隻是我傳位太子,名位已定,卿以後休再以官家相稱。”他的話還是進一句,出一句,表現出既想丟掉包袱,又怕丟得太光了,自己將一無所有的複雜心理。然後他問起京師諸人的情況,問起高俅有沒有趕來扈駕?。“高俅那廝無良,”童貫忽然咬牙切齒,義形於色地說,“少帝前日委了國舅王宗濋勾當殿前司公事。這兩天,高俅與他混在一起,花天酒地,打得火熱。昨夜老臣去他家約同趕來扈駕,叵耐他竟推說與殿帥有公事相商,脫身不得。老臣欲與他商偕一軍護駕,他也推說殿司的公事,他已撒手不管,此事要新帥作主才得。老臣敢保他決不來也。”道君黯然半天,口中兀自念道:“一生一死,乃見交情,一榮一辱,交情乃見。”然後嘿嘿地笑了兩聲道,“高俅那廝,原是勢利小人,如今還他個本來麵目,倒也罷了。隻是那王宗濋乃膏粱紈絝之徒,胸無點墨,手無縛雞之力,怎當得殿帥重任,官家敢是失了眼了?”然後又十分嗟歎地說:“可惜劉信叔調到西北去了。我早就看中他,如讓他留在京師掌執禁兵,必能禦遇金寇!”“劉信叔去西北,也是高俅一力竄掇,所以致此。還有種師道的總參議趙隆,當年鐵山之戰,威震羌夏,前年他留在京養病,也叫高俅攆到西北去了。官家當初不合事事都聽他的話。”“過往的事,如今還說它作甚?”劉錡、趙隆如何會調往西北去,這筆帳官家自己肚裡最明白,不但高俅,也有童貫的分兒。他心想如今大家都成了落水狗,彆人要打落水狗,落水狗自己也咬落水狗,不免又生感嗟。這時他驀地想起:昨夜一夜翻騰,心裡總象有件擱不下的事,當時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如今偶然觸機,忽然記起來了。他立刻揮揮手,讓童貫遇下去,接著另派一名內侍,去把大內監黃經臣找來。黃經臣踉踉蹌蹌地進來,一見道君,就叩頭告罪道:“老奴前日領旨去鎮安坊,沒見到貴人本人,她隻讓小藂傳了幾句話。昨日忙亂中,偏又趕不上禦船,直到此刻才得回稟,先求官家責罰。”“你好拖遝!”官家微慍道,“不叫人找你去,你還待明天、後天才來回話哩!直教俺懸了一夜的心。”黃經臣把頭垂到胸臆間,算是默默地領受官家的責罰。黃經臣年紀較大,在宮中服役的時間最長,真可算為一個“老奴”了。他一向辦事勤勤懇懇,不喜歡多說多話,搬弄是非,因此博得後廷普遍的尊重,連官家也對他客客氣氣,難得有句重言重語。自從師師向官家明確表示她厭惡張迪,不願讓他往來傳話送信以後,官家就改派了黃經臣擔當這個職務。黃經臣不象張迪那種狗顛屁股,一心要裝得十分巴結討好的樣子。他接受了任務,就老老實實去執行,既不漏掉一件,也不外加半分。對他的辦事,官家是放心的。當時看看旁邊無人,就低聲問道:“你在鎮安坊沒見到貴人?小藂都與你說了些什麼?你怎不等到與貴人見麵,當麵發放了才來回奏?”然後他提心吊膽地提出一個敏感的問題,“莫非貴人也因俺讓位給太子生俺的氣?”“貴人沒生氣!”黃經臣先讓他安下了心。然後按照他一夜熟慮想好的話回奏。他說:他去時,貴人病在床上,未能延接,叫小藂出來問話。他把官家的旨意都說與小藂聽了。小藂轉身進去良久,出來傳貴人的話道;“煩黃內相多多拜上官家,臣妾染病在身,未便隨駕南行,決心留在京師。萬望官家保重!”這是一套謊話,是一個老家奴出於愛護主子之心,不願在他失意的時候再受一點刺激而編造出來的謊話。實際的情況是他見到李師師了。師師的確染疾,斜躺在炕床上,頭發蓬蓬鬆鬆地不加梳掠。她聽了官家要她一起出逃的建議,隻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伴以極度輕蔑的表情。她默然了一會,然後詞氣激越地說了下麵一段話:“官家傳位太子,師師不恨,恨的是金寇尚未抵國門,官家先已棄京師而去,將來千秋萬代留下了逃天子的名聲,豈不汙耳?官家既輕棄社稷百姓逃走,何必再以一個弱女子為念?”她一麵說,一麵從發髻下麵摸出一支金簪,一折兩段,把半段交與黃經臣道,“黃內相,這半段金簪就煩你帶去給官家了,說師師傳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師師在京,不惜一死以殉國家,官家可也要自重啊!”師師說話時,本來就已情急氣迫,現在加上這個大動作,麵孔忽然漲得通紅,青筋綻露,胸脯起伏不定。直等她一陣喘過以後,黃經臣才敢悄悄地退出。這半段金簪,他置在懷中,顯然拿不出來,這段話也不能照實回稟。黃經臣想來想去,決定耽個欺君的罪名,把它們隱瞞起來,還把師師說的詞氣激越的“自重”二字改為情意稠疊的“保重”二字,官家聽了十分感嗟,當時匆匆忙忙,不暇推敲其中矛盾之處,都相信了,還待要問什麼。正好鄭皇後進來,隻好把話頭剪斷。當夜大隊人馬都在雍丘縣縣衙中過夜。道君嫌人多嘈雜,帶著鄭皇後和幾個隨從自去找個民家投宿。他找到的一家,房子還算齊整,隻有一個老婆婆應門。她看見這一夥人進來,心裡犯疑,攔住了通往內室的門,不讓進去,還向鄭皇後打聽他們的來曆。“婆婆休問,”道君攔住她的盤問,自我介紹道,“俺姓趙,人稱一郎,路過寶鄉,錯過了宿頭,特來打擾投宿,明目酬金從豐。”“趙官人作麼生活?”老太婆還是不相信他的話,尋根究底地打聽下去。他本想誆說在京師做綢緞買賣,隻見鄭皇後在旁不斷遞來眼色,唯恐他說得不象,露出馬腳,於是改口道:“本人見在京師為官,如今致仕了,帶著家眷親隨回鄉去也。”老婆婆看看鄭皇後的花容月貌,很不相信致仕的話。她指著鄭皇後問道:“這位敢是寶眷?官人年紀又不老大,怎生這等要緊便休致回鄉去了?”這句話說得中聽,道君一高興,就順口編下去道:“老夫倒不算衰老,隻為如今公事太忙,特舉長子趙桓自代,一身輕了,且樂得閒散!”他說得大夥兒都笑起來,鄭皇後忘記了皇後——現在是皇太後的尊嚴,伸出一根食指戳戳他的額頭,輕聲說:“你這個人啊!就喜歡信口開河,也不想改改。”老婆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般老太婆用自己智力推斷出來的結論往往是十分頑固的,憑你說得天花亂墜,也難使她相信,不過看到他們服飾華麗,言語和善,派頭十足,她畢竟也讓步了,相信他們不致於是來搶劫她家的強盜。她把道君和鄭皇後讓到內室去休息,其餘的人也都安排妥當。從出行以來,道君一直愁眉不展,現在算是第一次樂了。一向以丈夫的憂喜為自己憂喜的鄭皇後看見丈夫樂了,也自高興。她也著實倦了,一靠上枕頭,不管它是乾淨還是肮臟,就齁齁入睡,很快就沉入夢境。她怎知道今夜道君受的煎熬十百倍於昨夜,他的表麵上的快樂,正是為了掩蓋內心的痛苦。當他達到了目的,大家高高興興地入睡,把他一個人留在孤寂中承受煎熬,那更是雙倍的痛苦了。他從來不是一個可以獨自承擔痛苦的堅毅的人,即使在愛情生活中,他也遠遠不是個強者。走的走了,留的仍然留著。從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會?今天恰巧是“宣和”八年元月初五(他在內心中還不願承認靖康改元),自從宣和五年六月初五那天龍舟競渡以來,他已有整整兩年半時間沒有再見過師師。十年綺緣,一夕中斷,夢裡囈語,追尋已邈。今夜雖共此月,但已相隔三五座城市,相距五百餘裡以遙。即使有夢,夢境更加遙遠飄渺了。江山可棄,社稷可輕,隻有師師這一聲“保重”,卻象千斤石似地壓在他的心頭,叫他透不過氣來。他這才明白,他欠下了李師師一筆永遠償不清的債務。他以後越逃越遠,不隻是“毫州進香”,而把香一直進到鎮江,直逃過大江以南,才停下腳步來。他對京師的印象越來越淡漠了,對它的存亡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對那裡的百萬生靈、少帝和許多皇子帝姬的命運也隻好讓他們自己去紮掙。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塊壓在心頭的千斤石。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