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可以脫他的鞋 但取不了他的頭(1 / 1)

建黨偉業 黃亞洲 9685 字 16小時前

兩個背影往山坡上走。一個撐著紅色油紙傘,一個披著軍用雨衣。長沙東郊的山坡,在整個1927年的8月中旬,一直都有籠罩在陰雨之中。毛澤東和石頭走到墳前。草坡中有三座低矮的土墳。這是石頭的父母以及姐姐之墳。毛澤東於8月12日以中央特派員身份回到湖南後,沒過兩天,就特地陪同石頭來走東郊。獨臂軍人用一隻手靈巧地劃亮火柴,分彆點燃了三束線香。他一邊點一邊喃喃地說:“爸爸,大貴人毛特派員來看你了。媽媽,大貴人毛特派員來看你了。姐姐,毛團長來看你了。”毛澤東把傘撐低,為他擋著若有若無的雨絲。“還有,我的左臂啊,我帶著我的右臂來看你了!”石頭又向一個似墳又不像墳的土堆鞠了一躬。半年多之前,他托姐姐把自己的左臂埋在父母墳前,姐姐照做了。“用我的傘,護一護長眠之人吧!”毛澤東上前幾步,又要向墳頭插傘。在安源,毛澤東曾用雨傘護過一個點礦燈的孩子的墳,那孩子的名字毛澤東一直記得,叫小魚兒。“不用毛特派員送傘,讓我給父母親儘儘孝吧!”石頭很快地脫下軍用雨披,攤開,護在父母親的墳頭。他說:“爸爸,媽媽,姐姐,長沙的瓦房,早讓軍閥放火燒了,我沒有家了,這裡就是我的家。孩兒不孝,長年征戰在外,我今天就用雨衣做個屋頂,給二老擋擋風寒吧。”軍用雨衣如大鳥的翅膀,靜靜護住了墳頭。毛澤東很有些感動,毛澤東說:“石連長。”石頭轉身。他的眉毛上都是細細的水珠。毛澤東說:“墳墓,對有些人而言,是人生結束的地方。對有些人而言,是人生開始的地方。石連長啊,你前一回上墳之後,成了北伐軍的連長。這一回上墳之後,你就要成為共產黨軍隊的官長嘍!”“毛特派員,你隻管說。你指哪兒,我奔哪兒。”“我今天跟你來上墳,就是想當著你父親、你母親、你姐姐的麵,對你下一道命令。”石頭聞言,腳後跟一靠,啪一聲就立正了。泥水濺了起來。毛澤東說:“你是神槍手,你懂軍事訓練。我今天任命你為軍事教官,去湘贛邊界的銅鼓報到。”銅鼓?石頭皺眉想了一想,他隱約知道銅鼓在哪個方位。毛澤東從懷間取出一封信,交給石頭:“瀏陽工農義勇隊在那兒,起義槍聲一響,那支隊伍就將組建一個團。我相信,今天,你去那兒當教官,明天,那支部隊射出的子彈,就能打在敵人的鼻梁正中!”石頭受命,一連行了五個禮,他說,毛特派員、爸爸、媽媽、姐姐、我的左臂,我接受命令了!毛澤東說:“石大伯,石大媽,石花,我毛潤之給石頭下這樣的命令,叫他參加共產黨的暴動,你們該是安心的吧?”軍用雨衣無言。芳草無言。惟有樹間鳥兒撲哧哧地飛出幾隻,濺落一片水。“好了,”毛澤東說,“出發吧,帶上我這把傘。”石頭一愣:“我拿了你的傘,你不就淋著雨了?”“你有一百裡路要走。”“我無論如何不能拿。”“你若不當著你父母的麵拿這把傘,你父母能安生嗎?你父母會說:這個毛澤東啊,你怎麼就讓我兒子淋著雨跟你乾革命呢?”石頭鼻腔一熱。他伸出獨手,接過傘。這把傘真重,他想。石頭向另一條山路走去,一直舉著紅傘。他帶了八個舊屬一起去銅鼓。這八個弟兄都是自願提著槍跟他跑回湖南的。毛澤東送走石頭後,走下芳草蔓生的山坡。坡下涼亭裡,楊開慧等著他,五歲的岸英等著他,一輛膠輪驢車則憩歇在涼亭對麵的客棧裡。“他走了?”楊開慧問。“對於這個神槍手來說,秋收暴動已經開始了。”“一個下雨天,你把我帶到這裡來,一定是有理由的。”“今天把你帶來這裡,確實是想托你一件事。”毛澤東在涼亭裡坐下,揩揩濕了的黑發。“若是石頭獻出了生命,你要幫助一下,把他跟他的父母、姐姐葬在一起。讓他的右臂與左臂葬在一起。”妻子覺得難以理解:“我來幫助安葬?”丈夫說是。“你的意思是,”楊開慧說,“他會犧牲?”“暴動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是軍人,更可能發生什麼事。”“為什麼要托我?你不能幫助他安葬嗎?”“也許,那個時候,我也沒辦法托你了。”妻子鬆開孩子,吃驚地看看丈夫。“是的,”毛澤東看著涼亭外密密的雨絲。隨著風的強強弱弱,雨絲會織成各種各樣的圖案。“也許我真的會沒有辦法的。”妻子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說:“你的話,我聽懂了。”“握槍之人,為槍所傷,是最容易發生的事情。”“媽媽,餓了,”兒子說,“回家。”楊開慧抱住孩子,突然輕聲問丈夫:“能不暴動嗎,潤之?”“我們共產黨,要是現在還不下決心建立自己的武裝,小岸英日後大起來,就不會有幸福日子過。”“這個理,你說過好幾遍,我懂。”“隻是還有點怕?”妻子沒有回答。半晌,她說:“怕失去你。”毛澤東細想一下,說:“開慧,隻要我們組織得好,秋收暴動是能夠成功的!我們全家五口人,我想,不會少了哪一個,你就稱放心吧。岸英,你真餓了?爸爸也餓了,我們這就上驢車,好不好?”武漢繼續悶熱。隱蔽在漢口的中共中央機關,準備分批撤往上海。周恩來已著手開始做這工作。鄧小平所在的中央秘書處進入了有條不紊的忙碌。主持著中央工作的瞿秋白在漢口深居簡出,靜著心注意著全國的局勢。但是這幾日他的心境卻被攪亂了,關於秋收暴動的一些籌備問題叫他心煩意亂。問題又是湖南的毛澤東從湖南提過來的,毛澤東這人總是有新見解。瞿秋白一直覺得他與毛澤東彼此心通,但是有些問題提得突兀,他也難以決斷。彆看舵手不劃槳,坐在船尾,舵手是最難做的。上台不久的瞿秋白對此已深有感覺。他聽著許多議論。這種議論接連兩日來都在船舵周圍嗡嗡回響。“暴動打什麼旗幟,不是毛潤之一個人說了算的,黨是有明確決議的!”“秋白同誌,你現在已經處於中國共產黨舵手的位置,我們都是支持你的,原則問題你不能讓步。領導秋收起義不是辦一期《湘江評論》,信口開河怎麼行?不能由著他毛澤東的性子來!”“你是臨危受命,秋白同誌。現在全黨對你期望很高,你一定要堅持真理。你的形象,不是你個人的形象,是黨的形象!”瞿秋白坐在半開的窗戶前麵,解開襯衫扣子。楊之華及時遞來一把扇子,他說一聲謝謝,然後就搖扇,搖得很慢。瞿秋白原來是想請毛澤東去上海的,中央機關要搬到上海租界去,瞿秋白想與毛澤東一起在上海共事。但是毛澤東說不願住高樓大廈,願意到農村去,願上山結交綠林朋友。毛澤東脾性倔,但倔得合理,湖南沒他也真不行,瞿秋白也便同意讓他去籌備秋收暴動,頭銜是中央特派員。誰知這個特派員在一頭紮到湖南農村開了一係列的調查會後,馬上就土地革命問題和暴動問題,提出了一係列與中央口徑不統一的見解。比如,他主張不能光沒收大地主的土地,中小地主的地也要沒收,也就是整個地主階級的地都要沒收,否則,據他說,就不能滿足農民要求。比如,組織秋收暴動的名義問題,毛澤東不同意中央提出的“打國民黨招牌”的做法,他認為民眾早已唾棄了這塊牌子。據說他出席了8月18日在長沙市郊沈家大屋召開的湖南省委會,他會上的發言慷慨激昂,這位中央特派員當時是這樣說的:“這次秋收暴動,為什麼非得要像南昌暴動一樣,打國民黨的旗子呢?農民對之是不滿意的。工人對之也是不滿意的,國民黨這三個字已經沒有號召力了,青天白日之旗,幾乎已成為軍閥之旗了!同誌們,我堅決認為,我們應當高高地打出共產黨的旗子!”據說大家聞言雀躍,掌聲一片。有些意見,瞿秋白想,可以讚同毛澤東和新改組的湖南省委的,有些意見,中央也不能一味聽信下麵的,比如說旗幟問題。所以他在中央局的一次碰頭會議上說:“就暴動旗子而言,我堅持,仍然要以國民黨名義讚助農工的民主政權,也就是說,秋收暴動的義旗,仍然應是青天白日旗。”一麵肮臟破損的青天白日旗鋪在桌麵上。毛澤東招呼:“來來,福順同誌,你數數,旗幟上有幾個鞋印子。你先彆張羅著泡茶。”福順大叔剛調到湖南省委跑聯絡不久,見毛澤東招呼他,不知何故,也便站到旗幟麵前,彎下腰,認認真真數起來。旗幟皺巴巴的,有些鞋印子還真不好認。“毛特派員,”他說,“旗上有十八個鞋印子。可能還不止,許多鞋印子是迭在一起的。還有一個,是小孩的腳丫子印,可能他還撒了一泡尿,一泡童子尿。”見福順大叔說得有趣,許多眼睛都湊過來一起看。毛澤東卷著一份民國日報當扇子搖,一邊搖一邊說:“中國有句話,叫做搖旗呐喊。要呐喊必先搖旗,搖什麼旗,至關重要。古人打仗,重旗而輕兵器。劉備出征,有劉字旗。關公上馬,有關字旗。一個大字不識的張翼德,也有一杆張字旗。連宋江造反,殺下梁山來,也有一杆宋字旗。福順同誌是喜歡看京戲的,戲台上出個花臉將軍,背脊上是不是都要插靠旗?”“當然插靠旗啦,而且是插四麵。”福順大叔點點自己的後脖頸。“這就說明旗幟的重要。旗幟就是軍心,就是民心。如今共產黨領導暴動,打什麼旗?我們是工人的黨,農民的黨,我們打旗,就打鐮刀斧頭旗!我們把鐮刀斧頭高高舉在旗幟上,全國的工人和農民就會把他們的鐮刀斧頭高高舉在手上。”福順大叔說,沒錯,就這個理。有人歎口氣:“秋白同誌的複信很明確啊,不是鐮刀斧頭,還是青天白日。”毛澤東請福順同誌連夜搭車上武漢走一趟,他說,你馬上走,連夜去武漢,把這麵旗帶上,去見瞿秋白同誌。你送給他這麵旗。你告訴他,這是你親手從湘潭帶來的國民黨湘潭縣黨部的旗。汪精衛叛變革命當天,這麵旗就被農民扯了下來,上麵至少有十八個鞋印子。依你的說法,還有一泡童子尿。你把我毛澤東的這個問題帶給瞿秋白同誌:我號召農民揭竿而起,竿子上又要綁這麵有十八個農民鞋印子和一泡童子尿的旗幟,能行嗎?那當然不行,福順大叔說,這是麵什麼旗啊,青天不青,白日不白!毛澤東歎息一聲,說:“這麵旗幟,我在武漢還不覺得,一回長沙,看見唐生智的國民黨省黨部是那樣不得人心,看見工人和農民朝這麵旗幟吐口水,我就斷定,我們再不能依靠國民黨的旗幟號召群眾了。福順同誌,你今天從湘潭縣帶來的這麵旗幟,更加堅定了我的判斷。好吧,請你馬上就動身,辛苦一趟。”瞿秋白在第二天就看到了這麵帶著尿臭味的旗幟。他在中央秘書處的辦公室裡。圍繞著這麵攤在桌子上的旗幟慢慢踱了一圈。聞著這麵旗幟的氣味,他不能不認為毛澤東的意見有可取之處。南昌起義是打的國民黨旗號,應該說也沒錯。現在起義部隊為避強敵,在主動撤出南昌以後,正南下廣東,他們後有張發奎尾追,前有盤踞兩廣的國民革命軍第八路總指揮李濟琛堵截,正在運動中爭取保全和壯大。至於新發動的暴動,其名義,其號召力的強弱真須格外斟酌。他又想到毛澤東三年前在珠江裡的那次遊泳。毛澤東這個人會紮猛子。他一紮下去就知江水深淺了。而自己擅長的,卻隻是在江邊吟詩。詩歌講究平仄,不測深淺。這時候他聽見有人在說: “秋白同誌,哪有十八個鞋印子,我數過了,頂多十二個!”瞿秋白踱到窗子前,在一抹陽光底下站定了,他說:“十八個也好,十二個也好,全是毛澤東的鞋印子!”辦公室裡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惟有在屋角捆紮文件的鄧小平無聲地笑起來,他聽懂了瞿秋白的意思。瞿秋白說:“毛澤東在湖南走了很多地方,滿湖南都是他的鞋印子,他的結論都是調查研究之後得來的,這種結論,應該是值得所有的同誌尊重的。”瞿秋白轉身下樓。他決定馬上給湖南複信同意換旗。是共產黨就大聲說共產黨的話,真話就是號召力。走在樓梯上的瞿秋白對湖南秋收起義的成功,一瞬間充滿了信心。夕陽如一隻獨眼,醉醉地注視著炎熱的長江。江麵寬闊而平靜。泳於江麵者,大多是一些搖搖晃晃的鐵殼船和小舢板。英國江輪“公和”號背著夕陽,離了武漢,順流東下。三等客艙裡的箱籠中間,蜷坐著幾個默默無語的穿西裝的旅客。其中一個中年人看上去是病人,額頭纏布,肩上披一條褐色的粗夏布大圍巾,原來就顯得灰暗的臉色就顯得更加灰暗。一路上,秘書黃文容和中央出版局長汪原放都沒有與“病人”陳獨秀多搭訕。船上不是談話的地方,前甲板舷欄處貼著一張碩大的英文布千,寫的是若遇國民政府在船上逮人,本船概不負責雲雲。陳獨秀除布千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特彆不想說話。陳獨秀不想說話的主要原因還是心情的惆悵。不是心情不好,他也不會決定東走上海。他這一趟赴滬,還是想住到亞東圖書館的汪孟鄒那裡去。汪孟鄒通過侄子汪原放帶話,也歡迎他去。武漢對於陳獨秀,已無眷戀之處。八七中央緊急會議之後,瞿秋白與李維漢悄悄來到前花樓“宏源紙行”樓上來看望了他。他於是知道了南昌暴動之後的一些情況,也知道由於八七會議已經產生了新的中央領導機關,瞿秋白,李維漢、蘇兆征三人已為政治局常委,他自己的總書記一職已也就式不複存在了。他當時很想問一問瞿秋白,你們這個八七會議隻有二十來人參加,隻二十來雙手怎麼就能把我扶下總書記職位了呢?三個月之前的中共五大不是選出了三十一個中央委員和十四個中央候補委員的麼?那加起來就有四十多個人呢。他當時隻嘴唇動了動,並未吭聲。他始終沒有說出一句很大聲的話,隻噴著很長的煙,以至於在樓下望風的黃秘書一點也沒聽到樓上有什麼動靜。陳獨秀這二十年中打碎過許多茶杯或者茶杯蓋,但那個無風的晚上十分平靜。他現在坐在三等艙裡也十分平靜。順流而下的江輪所發出的輪機聲並不大,兩岸隱約可見的樹木與小房子移動得很滑潤。但他知道現在的每一天,中國的日子都過得很不平靜。撕破臉皮的蔣 介石與汪精衛的刺刀每天都在滴著中國共產黨黨員和革命群眾的極為新鮮的血,而憤怒的中國共產黨人也正在全國各地掀起著大大小小的暴動,他們正在亮出洋槍土槍以及梭標大刀來對抗全副武裝的國民黨新軍閥。他突然想到了毛澤東。毛澤東現在會在會麼地方說著會麼話呢?他說話一定還是那麼慷慨激昂的,並且他一定是跟武裝的農民在一起。陳獨秀所猜,八九不離十。毛澤東在陳獨秀辭離武漢的這一天,也就是9月4日,正身處安源張家灣的一處大瓦房,並且確實在大聲說著話。這個大瓦房裡開的是湘贛邊界秋收起義軍事會議,毛澤東是以湖南省委秋收起義前敵委員會書記身份說話的。陳獨秀當然聽不見他說的話,也想不到他究竟說些什麼。毛澤東身姿挺拔。他是站著說話的,手中拿著一張紙。他在用很大的聲音宣布一件很重要的事項。“現在我宣布,正式組建工農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師長為餘灑度,副師長餘賁民,參謀長鐘文璋。第一師下轄三個團。第一團駐在修水,以盧德銘警衛團為骨乾,由平江工農義勇軍和崇陽、通城農民自衛軍組成,團長由鐘文璋兼任。”掌聲之後,毛澤東繼續宣布:“第二團,駐安源。由安源工人糾察隊、安源礦警隊和安福、永新、蓮花、萍鄉、醴陵部分農民自衛軍組成。團長王興亞、副團長黑筐。”大家又鼓掌,有人小聲喊萬歲。來自安源的黑筐當上了副團長,自是滿臉激動。毛澤東又宣布:“第三團,駐銅鼓,以瀏陽工農義勇隊和警衛團一個營組成,團長蘇先俊。”除了單調的輪機聲,陳獨秀什麼也沒聽到。他脖子裡的褐色夏布圍巾潮乎乎的,都是汗水。陳獨秀這一天出了很多虛汗,他明顯地感到自己的身體虛了許多。他扭臉,從舷窗看江麵。這般看長江,與站在黃鶴樓第五層上麵看長江,境界就迥異了。他現在既沒有看到“階段”,也沒有看到“秩序”,隻看到從舷邊不斷噴濺出來的亂七八糟的水花。對此,他也沒有細想。他不想再分析什麼,歸納什麼、推演什麼了,他不想再作結了,結論都已經叫人家作去了。在江輪於暮色之中駛經他的老家安慶的時候,陳獨秀站起來,悄悄離艙,走上涼風習習的甲板。他聞到了久違的家鄉的空氣,一時百感交集。他在一隻木板箱上坐了下來。一位藍眼睛高鼻梁的傳教士走上甲板,轉了一圈,在佝僂著身子的陳獨秀麵前站定了。“這是什麼碼頭,先生?”洋人的中國話說得彆彆扭扭,但是能夠聽懂。“天下最好的碼頭,安慶。”“為什麼,安慶,是天下最好的碼頭?”“因為天下最好的人就是從這個碼頭走遍天下的。”洋人顯然聽不懂這種繞口令。“先生,你病了嗎?”他彎下腰。“病得很重。”“哪兒不行?”“渾身不行!”“某個地方不舒服,可以求教大夫。渾身不舒服,隻有求教上帝。”“我早有上帝了。”“啊,我的孩子,”傳教士興奮起來,眼睛像藍寶石一樣閃著光。“你已經入教了?”江輪這時候就拉出一聲悠長的汽笛,仿佛天國的回聲。陳獨秀看看對方的藍眼睛,平平靜靜說:“我自從出生起,就有我的上帝了。”傳教士聽不明白:“你說什麼?”“我的上帝,姓陳。”傳教士更加不明白:“你說什麼?我不懂。”“我的上帝,就是我自己!”“天哪,”傳教士畫個十字,“你應當這樣說,上帝在我心中。”“不,”陳獨秀說,“我的上帝就是我本人。我走的每一步路,都秉承著自己的意誌。如果說我以前也走錯過幾步路,那就是我秉承了人家的旨意,信了人家的上帝,所以我走錯路了。我這場大病生好之後,每一步路,每半步路,都要秉承我自己這個上帝的旨意!我會繼續走到底的,我不要什麼人幫助,包括你這西洋神父。”“可憐的孩子,你不能拒絕善意的幫助。你不是對我說,你渾身不舒服嗎?”“上帝也會有不舒服的時候。你的上帝釘在十字架上,他舒服嗎?”傳教士愣了好長一會。暮色越來越沉。傳教士說:“這裡風大,我的孩子,回船艙去吧。”陳獨秀雙手支著膝蓋,吃力地站起來,歎息一聲:“你說了這麼多話,就這句話還中聽。”他回三等艙去。皮鞋踩在甲板上,發出咚咚咚的空洞的聲音。毛澤東精心籌劃的湘贛邊秋收起義,於9月9日正式打響了。工農革命第一師第一團和師部率先在修水城宣布起義。這一天,毛澤東本人是在趕路之中。他急著趕往江西銅鼓組織第三團的起義。毛澤東路過瀏陽張家坊村的時候,突然又遭遇險情,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天竟然會發生他一生中惟一一次被捕的事件。毛澤東一身白色綢褂子和長褲,涼帽遮臉九九藏書網,商人打扮。他當時正頂著白花花的烈日,走近張家坊的一家供應膳食的小客棧。客棧的屋簷誘人地懸著一個酒字招帖和一個魚字招帖。客棧主人聞著腳步,老遠就揮手打招呼:“天熱,歇歇腳羅,客人來碗薑鹽黃豆芝麻茶?”毛澤東說:“肚饑了,吃飯!”“有魚!好吃不過鯽魚腦袋鯧魚嘴,鯿魚肚皮鰱魚尾!凡魚,本店應有儘有,客人任挑任點!”毛澤東走進遮陽篷,拉開木凳剛坐下,便聽見一片由遠而近的嘈雜之聲。回臉一看,不由一驚。那是一夥短衣短衫的團防局清鄉隊的團丁,挎著長槍短槍,一路喧喧嚷嚷而來。“通通檢查!”團丁隊長衝著客棧喝令,“省政府唐主席有令,嚴防共產黨中秋節暴動!共產黨嫌疑分子,一律處死!這裡有共產黨嫌疑分子沒有?”“沒有沒有,”客棧老板忙說,“隻有幾個吃魚的客人。”“我看你就不像個吃魚的!”團丁隊長忽然看定毛澤東,兩條眉毛一下子擰成了一條。“你是吃肉的!你是專吃我們國民黨肉的共產黨!”毛澤東站起來,客氣地點點頭:“我不是,我是做生意的。”“生意?賣槍還是賣刀?還是賣小娘子的?”“敝人做棉布生意。”“哈哈哈,”滿臉絡腮胡子的團丁隊長衝天大笑,“好呀好呀,棉布生意!我們這支隊伍不缺做煙土生意的,大煙天天能過癮,我們也不缺做稻米生意的,肚裡從不欠板油,我們這幫弟兄,好歹就缺個做棉布生意的。天要涼了,弟兄們正愁少幾套團服,這不,棉布老板說來就來了,我好福氣啊,瞎貓就能撞上死老鼠,哈哈哈哈!”團丁們跟著大樂。團丁隊長說:“你姓什麼?總不會姓鼠吧?”毛澤東說:“敝人姓石。”“石老板,隔壁就是布店,請!”團丁隊長舉手推毛澤東,一直把他推到村街上的小布店門口。幾匹黃褐色和黑色的布匹很快就被勒令搬到櫃台上,嘭嘭地響。毛澤東鎮靜地麵對布匹,儘管他對這一突發事件心中完全無數。“怎麼樣?”團丁隊長說,“請石老板寫個銀條,先從這家店號裡賒幾匹布?”毛澤東沉吟一番,說:“這個,這個,是不是允敝人先回長沙,與本號老板磋商一二?”團丁隊長聽罷,一陣冷笑,說:“你石先生既然不是石老板,那就是石夥計了,那麼就請石夥計給量量布,看看我們一個弟兄製一件團服要扯多少布。給他尺子,聾了?”布店老板趕緊遞出一根布尺。毛澤東接過尺,翻開布匹,開始丈量,無奈手勢笨拙,片刻之後,尺子也竟然咣當落地。團丁隊長伸過毛茸茸的手臂,一把揪住毛澤東的領子:“你做屁個棉布生意,分明是做軍火生意的!你是共產黨中秋暴動分子!給我抓起來!”兩個身背大刀的團丁虎狼般喝應一聲,立即扭住毛澤東雙臂。毛澤東痛得一時彎了腰,呻吟了好幾聲。團丁隊長一揮手,說:“押到團防局去,立即處死!”毛澤東頓覺有一股熱血往腦袋上湧,他開始掙紮:“我是生意人!我犯了什麼法?快放了我!”“放人?你少羅唆!”兩團丁把毛澤東的雙手又反扭得緊了一些,“有廢話,一會兒見了閻王爺再說!”團丁隊長忽然說:“把他的鞋脫了!”毛澤東抗議:“脫了,腳痛。”“一定要脫,一定要脫,”團丁隊長說,“你脫了鞋,槍斃你之後,你就沒法子從陰間跑回來吊我們的命了!”團丁們哈哈笑,一齊說:“脫鞋!脫鞋!”毛澤東被迫脫了鞋。兩隻黑布鞋被團丁拎起,一東一西扔得老遠。鬆了手臂之後,毛澤東感到整個背部都熱辣辣的。現在怎麼辦?他問自己,他一時沒有答案。這個團丁隊長看上去很野蠻,也很狡猾。比起湘潭團防局的那個患哮喘病的湯排長,比起武昌六渡橋的那個閃著金牙的便衣,這個團丁隊長明顯要難對付多了。“磨蹭什麼?走!”兩個背大刀片的團丁對他一聲吆喝。這兩個團丁緊緊地夾著毛澤東走,一前一後。他們料定光著腳丫子的毛澤東已經跑不掉了,看上去這也是個書生,腳脖子白白的。二十來人的這一行隊伍就這樣慢吞吞地向團部走。他們逶逶迤迤出村,翻過石橋,繞過涼亭,沿著一條長滿星星點點的野菊花的山道走路。團丁隊長走在最前頭,仰著闊臉,高吼一支誰也聽不懂的山歌。毛澤東則走在隊伍最後,被兩個大刀片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夾著。毛澤東覺得腳底板越來越痛。更痛的,則是心。他想,一定要走,要快走。秋收暴動已經開始了,若今天這條命害在這支小小的團防隊手裡,實在太冤。他於是在山道轉彎的地方,回過臉,悄悄朝身後說:“老總,行個方便。”團丁眼一瞪:“少廢話!”毛澤東低聲說:“你是湘潭人?”團丁一愣:“你怎麼知道?”毛澤東見他口氣有鬆動,便摸出兩枚銀洋,悄悄遞在身後:“我見老鄉,你見銀洋。”走在最後的這名團丁既不作聲叫喚,也不敢接銀洋,隻是一遍又一遍瞧瞧前麵的隊伍。毛澤東又說:“我是知道的,團丁也都是受雇的,日子也苦。我好幾個親戚都是當團丁的。”團丁悄聲說:“你也要給前麵的!”毛澤東心裡一喜,又拚命掏摸口袋,加遞了兩枚銀洋。後麵這個團丁接過四枚銀洋,自己數下三枚藏好,便一個箭步上前,將剩下的一枚銀洋塞在前麵一個團丁的手裡。那團丁眼睛一轉,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也慌忙收起銀洋。毛澤東霎時心定了不少,真慶幸自己多帶了幾塊銀洋出門。他現在還是赤著腳跟著隊伍走,尋思著脫逃的機會。他緊張地望著隊伍的最前麵,團丁隊長還在那裡“山妹子情妹子”地吼著,走得搖搖晃晃。毛澤東還在猶豫不決的當兒,忽然就感到腰上被一個指頭戳了一下。他觸電般地一回頭。走在最後的團丁神經緊張地指著半裡路開外的一幢白牆黑瓦平房,悄聲說:“石老板,團防局!”再不走不行了。生死之距,隻有半裡地。毛澤東再不管地形是不是有利,忽然就一貓腰,赤腳一竄,竄過路旁樹叢,奔上了山坡。眼看毛澤東跑得沒影兒了,隊伍最後的兩個大刀片子互相眼神一使,同聲大喊:“跑啦,跑啦,中秋暴動分子跑啦!”隊伍頓時大亂。團丁隊長急忙衝過來:“往哪跑了?”“那邊!”大刀片亂指。“怎麼不追?笨蛋!——快追!”團丁隊長氣歪了臉。他的這支隊伍這麼沒用,他是沒想到的。毛澤東接連跑過三個山坡。他覺得腳踝子上起碼已經有二十來根莖刺紮上了,但不覺得太痛,隻覺得辣。他身後傳來的嚎叫聲一直很清晰,聲音像狼一樣追蹤著他,使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感覺鮮血和疼痛。在他覺得漸漸有些跑不動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黃昏中的水塘。水塘很大,滿塘皆是浮萍。水塘四周的荒草叢,有一人多高。毛澤東停下來,氣喘籲籲地向前走幾步,又悄悄走幾步,然後下水,整個身子都投入到水塘裡。他現在感覺到雙腳的鑽心的疼痛了,整個腳底板仿佛都削去了皮。但他已顧不得這些,隻把半個腦袋露出水麵,讓塘邊的荒草做了他的長長的頭發。巨大的危險正在迫近,他必須躲過這一劫。他聽見了腳步聲,接著又聽見了喘氣聲。團丁隊長的沙啞的聲音他是熟悉的,那聲音現在更沙啞了:“跑不了,就在這兒!他還能跑到哪兒去?快搜。搜草叢,給我仔細搜!”毛澤東在自己的耳朵旁邊,看見了膠鞋。荒草叢中嘎嘰嘎嘰踏來踏去的,皆是團丁的膠鞋。鞋底把草莖的汁液都踩了出來。“姓石的,出來!彆以為老子沒看見你!隻要你出來,可以不槍斃你!你小子聽見沒有?”砰!砰!砰!接連幾槍打在水塘裡,水花兒嘯叫著跳起來。這時候毛澤東忽然就看見了塘裡的一條魚。這條魚就在他麵前三尺遠的地方,浮著,一動不動,與他對峙。毛澤東的記憶深處,仿佛遊動過這條黑紅兩色之魚。毛澤東一直盯著水中的這條沉穩不動的魚,他祈望它此刻千萬不要打個水花兒,以免無端勾起岸上追蹤者的興趣。那魚始終不動看上去沉靜而又聽話,圓圓的魚眼睛非常凝重。毛澤東忽然想,人有時候,真的是要學學魚的,要安心潛於水中。人在岸上走,風刀霜劍,常有不測。而在水中,周身都湧動著一種受依托之感,這種感覺是一個人一生中都不可少的。水是魚的地方,也應該是人的地方。一個政黨也是這樣,一種政策也是這樣,若無廣大的有力的依托,必凋零無疑。魚還是不走,繼續與他對峙。毛澤東舉眼望天,天上浮著一團去也是紅肚皮黑邊,渾如一條空中之魚。毛澤東暗歎一聲:這不是一條陰暗魚麼。今日活著,上黑下紅,明日死了,上紅下黑,這紅黑兩道,不也就是乾坤運動之至理麼?就在屏心靜氣的毛澤東胡思亂想之際,岸上就傳來了這樣的叫嚷:“報告隊長,是不是順這條坡滾下去了?隊長你看,草像是壓過的。”然後毛澤東就聽到一聲吆喝:“快追!”再就是一陣劈劈啪啪的由近而遠的腳步聲。毛澤東再看魚,那魚此時也沒有了。毛澤東抬起手,重重推一下水波,塘水蕩漾起來,但毛澤東也沒見著那魚再遊上來,隻見一群深綠色的浮萍上下顛動。毛澤東水淋淋地爬上岸,一直等到天黑,才敢趕路。他不敢走大路,隻在月光下接連翻山。後半夜的時候,他筋疲力儘地坐下來,靠著一顆大樹,一麵撣著蚊子一麵揉著腳板,睡著了。奇怪的是他一夜無夢。沒有槍聲,也沒有魚。甚至也沒有他的開慧和他的三個兒子。他實在太疲倦了。早上他沒有被林子裡的晨鳥叫醒,而是被一陣伐木聲驚醒的。他扒開半人高的荒草一看,看見了一位砍柴農民,這老農看上去已近花甲。“老伯,我遭土匪搶了,腳也走爛了。”毛澤東衣衫襤褸地走出荒草,“這裡是兩個銀元,你幫我到前麵村子買雙布鞋,再買一把雨傘。用不完的,都歸你。”樵夫手中的柴刀當啷落地。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頭發蓬亂的赤腳中年人,半天回不過神來。太陽爬出一竿高的時候,毛澤東穿上了一雙新鞋,還得到了一把油紙傘。他試著走了幾步,兩腳掌依舊痛得鑽心。他齜牙咧嘴,倒抽著冷氣,但是心裡非常快活。兩天之後,毛澤東昂首挺胸,親率工農革命軍第三團的大隊人馬向瀏陽東門市進發。他走著走著忽然就來了詩興,雖然腳板底下還一直隱隱作痛。“石教官,”他揮手說,“你上來!”石頭甩著一隻膀子,從隊伍後頭跑上來。毛澤東說:“我吟一首詞你聽聽,名喚《西江月.秋收起義》。這一回工農大起義,我不能不詩興大發。”石頭說:“我不懂詩。”“特彆好懂,特彆好懂,你聽了就明白。”毛澤東邊走邊吟,“軍叫工農革命,旗號鐮刀斧頭。匡廬一帶不停留,要向瀟湘直進。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秋收時節暮雲愁,霹靂一聲暴動。”石頭聽罷詩吟,直衝詩人笑。這是什麼詩呀,還西江月呢,跟說話似的。這兩天石頭特彆高興。先是前一日午後,毛澤東如天神降落般地,突然於中秋節出現在銅鼓縣城蕭家祠的瀏陽工農義勇隊隊部,隻是衣服臟了點,走路瘸了點。當晚,他在排以上乾部參加的中秋聚餐會上,高高舉起一隻大酒碗,宣布說,在中秋聚餐開始之前,我以秋收暴動前敵委員會書記身份,宣布命令:瀏陽工農義勇隊正式改編為工農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三團!在眾人歡呼萬歲聲中,毛澤東又說:“我要求第三團全體官兵堅決響應湖南省委號召,立即武裝起義,根據省委的秋收暴動計劃,明天就進攻瀏陽,痛擊國民黨反動派!”石頭當時就淚流滿麵,手中的一隻碗砰地摔在地上,號啕一聲:“總算有報仇雪恨的一天了!”他記得當時有十多個人都跟他一樣哭出聲來。又使石頭興奮不已的一件事是昨天,昨天第三團旗開得勝。三團的第一仗是打白沙鎮,這個鎮是銅鼓通往瀏陽的要道。由石頭精心調教的十個神槍手個個不凡,第一排槍,就撂倒了八個敵兵。昨夜大隊人馬宿在白沙鎮,毛澤東半夜起身,又專門敬了石頭一杯酒,毛澤東說,石頭啊,你父母,還有你姐,都聽到白沙鎮的這排槍聲了。毛澤東昨晚興奮了一夜,卻沒作詩。今日在飛兵瀏陽東門市途中,卻大聲吟誦,吟誦得就跟說話呼口號沒什麼兩樣,石頭聽了隻覺開心,止不住大笑,笑了又笑。石教官,笑什麼喲?毛澤東隻想聽聽詩的效果。石頭說:“這詩就像說話一樣,我也能作。”“你也作,你也作!”毛澤東拍手,“好,好,又出一個詩人了!”石頭揮著獨臂,盯著前方的天空,大聲念:“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我們拿槍去打,敵人屁滾尿流!”毛澤東起先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走在前後的士兵都笑起來。毛澤東說:“啊呀,石教官,你的詩不比我的差,以屁入詩,以尿入詩,不是大詩人還沒這個膽呢!”正說到這裡,便有個指揮官慌慌忙忙從隊伍前麵下來,衝毛澤東報告:“前麵就是十二墩,發現敵人!”隊伍一下子緊張起來。毛澤東問:“多少人?”“據先頭部隊偵察,大約三四十人。”毛澤東說:“投入戰鬥!”隊伍一下子分散開來。東門市是個大市鎮,敵人看來是要扼守的,麻痹不得。一聽樓梯響,腳步聲快速而輕捷,瞿秋白就知道是鄧小平來了。這幾日,又有勝利的捷報,又有沉重的快遞,瞿秋白從來沒有遭遇過這麼密集的消息,密集得像忽然而至的秋雨一樣。而且這些消息又是與拿起槍杆子的中國共產黨的命運息息相關的,這就不能不使瞿秋白的心一直懸在喉嚨口了。楊之華說他整張臉都小了一圈。精乾的中央局秘書處長鄧小平還沒等楊之華給他遞上茶,就開始向瞿秋白報告。“秋白同誌,秋收起義軍第二團,已經攻下醴陵縣城!據報,共俘敵一百餘名,繳槍七八十枝。第一團情況,在一團和師部越過修水、平江邊界,並且占領平江縣龍門廠之後,混入起義部隊的邱國軒團突然叛變,致使第一團腹背受敵。”瞿秋白問損失情況。鄧小平說:“很嚴重。損失大約兩百多人。團長鐘文璋已經失蹤。盧德銘與餘灑度已經率餘部向第二團、第三團靠攏。第三團情況不錯,在毛澤東同誌率領下,繼攻占了白沙鎮之後,又在攻打瀏陽東門市!”瞿秋白想,湖南總體情況還算好,合圍長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又問南昌起義部隊現在到了哪裡。“秋白同誌,南昌起義部隊在打下會昌以後,剛剛又打下汀州,但是傷亡很大。會昌一戰,雖大破蔣介石嫡係錢大鈞部,俘敵官兵九百餘人,但起義軍也有八百餘人的傷亡。周恩來同誌原先的秘書、第二十軍三師六團一營營長陳賡也負了重傷,腳筋都打斷了。現在南昌起義部隊的前委正在討論攻取東江計劃,意見也有分歧。據情報,國民黨第八路總指揮李濟琛正在調重兵圍堵我起義部隊,戰事很緊。”鄧小平還告訴瞿秋白,賀龍軍長已經加入中共了,還有郭沫若也加入了,都是在起義軍的轉戰途中加入的。鄧小平的情報 集得這麼細,瞿秋白沒有想到。在下一個鐘點裡,瞿秋白詳細布置了中央機關分批從武漢撤往上海的計劃。這是一種戰略性的轉移,十裡洋場可以是一種眼花繚亂的保護色。瞿秋白說,各地起義軍的戰事情況和中央機關的秘密轉移,皆為當前要務,疏漏不得。鄧小平是在天黑時分悄然離開漢口英租界的瞿秋白所租公寓的,他沒有受邀留飯。他說他不餓。他其實已經有兩頓飯沒有吃了,隻恍惚記得早上在碼頭邊啃過一隻蔥油燒餅。他這幾天一直很擔心他的兄長周恩來。從得到的各路情報看,蔣介石是視南昌起義部隊如肉中之刺的,已下死命令在廣東境內殲滅之。起義部隊能否在強敵之下得以周旋,真是一門藝術。他覺得他的兄長周恩來是聰明的,必能駕馭得過來。他後來才知道南昌起義軍就於這一刻在廣東三河趕集填作了致命的分兵決定。周恩來、賀龍、葉挺率主力攻打潮汕,再取惠州,以取得出海口,尋獲國際援助,而讓朱德率第二十五師扼守三河填,監視梅縣之敵。分兵,有時候是體現自信,不失為良策,有時候卻是預兆自殺,乃湮敗之舉。弱者分兵,尤須慎之又慎。然而他們卻分兵了,弱勢隊伍一分為二,各自打大仗了。在這以後,鄧小平一直難以得到周恩來的確切消息,一顆心一直懸著。所以,當一身小老板打扮的鄧小平於兩個月之後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家雜貨店門口,驚訝地看見了又黑又瘦的周恩來進店時,心情之激動是不言而喻的。這個年輕的中共中央秘書長兼雜貨店掌櫃一改往日之慎態,小孩子一樣蹦了起來。毛澤東是在9月12日這一天,高高興興率秋收起義軍第三團進入瀏陽東門市的。這一仗打得也還順手,敵人丟下一批屍體,向瀏陽縣城逃跑了,逃得很快。滿臉陽光的革命軍戰士神氣地走在狹長的鎮街上,街邊屋簷下,提壺捧碗的獻茶市民,不在少數。幾個農民用木杠子抬來一隻熱氣騰騰的大水缸,滿缸皆是粥。一位農民大伯一勺勺地盛於藍瓷花碗,強行拉住一個又一個的戰士,一定要戰士喝。戰士們不喝,農民大伯就急:“你們為我們窮人謀翻身,一口稀飯也不喝,我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喂,這位官長,他們剛打過仗,不會不餓,你讓他們喝一口吧!”農民大伯拉著了毛澤東的衣袖,他認定這是一位官長。毛澤東說:“好,我帶頭喝一口!要喝的士兵弟兄,都來喝一口!石教官,你也來,你彆忘了把銀洋付給這位老伯!”戰士們一下子圍聚過來,開始喝粥。可是農民大伯又急了:“我怎麼能收官長的錢?”毛澤東說:“老伯,你一片心意,我們領了。銀元,你還是要收的。你看,我們一會兒就已經喝了你半缸粥,還有半缸,我們也要全部買下來!”農民大伯聽不明白:“抬到官長的隊部去?”毛澤東手一揮:“抬到大獄門口去!我看見反動政府在東門市設有監獄,反動派逃跑了,受欺壓的群眾還不該馬上放出來麼?義旗到處,開監放人!”“對!”圍聚的市民們一齊大喊,“開監放人!”開監放人很順利,獄卒點頭哈腰,所有的監門都打開了。衣衫襤褸的人們一夥一夥踉蹌出獄。有的坐在門口砸鐐,有的擁擠在粥缸邊大碗喝粥,有的則與跌跌撞撞跑來的親人抱頭痛哭。毛澤東走近粥缸。他看見有人狼吞虎咽,仔細一看,是一個瘦骨伶仃的小囚犯。“不可一下子吃得太多,看你小肚子都圓了!”毛澤東戳戳他的發黑的肚皮。掌勺的農民大伯笑:“他都喝了六碗嘍!”毛澤東蹲下來,問孩子:“多大了?”“十五。”“叫什麼名字?”“小扁擔。”“小扁擔,這名字好記啊。是不是你瘦得像根小扁擔呢?”“不是,官長。”掌勺的農民大伯掄著說,“他十歲那年就拿起一根扁擔做挑夫了。我認得他,他自小就沒爹娘。”小扁擔放下碗,看著毛澤東的黑黑的長頭發說:“你就是放我出來的官長?”毛澤東應:“啊,是啊。”孩子放下碗,忽然就跪下了。毛澤東急忙扶起孩子,說:“我們這支隊伍不興跪。皇帝老兒不跪,軍閥洋人不跪,自己人也不跪。”小扁擔小著聲音說:“官長,你什麼都懂,我能問你一句話嗎?”“問吧。”毛澤東說。“我為什麼要坐牢?”孩子問,一雙眼睛睜得好大。這問題挺小,也挺大。毛澤東看著孩子,一時沒有做聲。“我知道,”一個喝粥的囚犯回臉說,“狗咬他,他用扁擔打狗,那條狗是縣長的兒子養的。官長,他一坐就坐了兩年大牢。”毛澤東坐下來,拍拍孩子的肩,說:“現在我告訴你,小扁擔,你為什麼要坐牢。因為你是受苦人,是好人。在壞人當道的世界裡,好人就是容易受委屈。好人坐牢是很平常的事。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隨便什麼理由,好人就被推到牢房裡去了。小扁擔,這個道理,現在你明白了嗎?”小扁擔說:“我隻用扁擔打了一下狗屁股,我屁股上,挨了一百扁擔。”毛澤東說:“現在,太陽出來了,你可以舉起扁擔,打反動派一百屁股!”石頭走過來,報告說:“毛委員,共一百零二人放出大獄,其中四十八個要求參加革命軍,都在那邊集合了。”正在喝粥的一個長胡子囚犯立即放下碗說:“有四十九個!官長,我算一個!”另一個囚犯也急著嚷:“五十個!我也算一個!”小扁擔說:“五十一個!官長,帶上我小扁擔吧!”毛澤東笑了,拍拍孩子肩膀:“你才十五歲,太小。我們是打仗的隊伍,要打大仗,我們要打到長沙去呢!”小扁擔說:“官長,你打哪兒我能挑哪兒!我能為你們挑稀飯!彆看我瘦,我肩膀硬!我能一路挑到長沙!官長,讓我當兵吧,我當上了兵,就能每天吃上稀飯了。”毛澤東有點犯難,說:“你問問這個石叔叔吧,他是管招兵的。”孩子一下子跪在石頭麵前:“叔叔,你行行好帶上小扁擔吧!”他忽然想到了不興跪,趕緊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規規矩矩朝石頭行個舉手禮,說:“報告長官,小扁擔想吃糧當兵,求你長官收下小扁擔!”毛澤東見狀哈哈哈笑出聲來。毛澤東自東門市監獄門口的這一次開懷大笑之後,後來幾乎就沒再笑過,一顆心一直如石頭一樣沉重。隨後幾天,對秋收起義軍而言,形勢急轉直下。由於一團軍事失利,三團失去右路配合,國民黨新八軍兩個團迅速向起義軍三團迂回過來,兩天之後。東門市便爆發了激戰,敵人由兩路包圍第三團,重機槍掃得秋葉嘩嘩嘩直掉。起義軍傷亡嚴重。三營長湯采芝犧牲得尤為壯烈,他把打出的小腸子塞回肚子。石頭也打紅了眼睛。他以獨臂揮動著一杆步槍,呼呼舞圈,沉重的槍托接連砸倒幾個躍上山坡的敵兵。砰!他的槍柄砸在樹根上,半截子斷了。滿臉是血的鐵龍奔上來,說:“快撤,石大哥!”鐵龍是石頭帶回湖南參加革命的八個好弟兄之一,也是百步穿楊的神槍手,但是殺紅了眼的石頭此時已經聽不進鐵龍的話。他親眼看見八個好弟兄中已經有兩個犧牲了。石頭狂喊:“我不撤!我打死他八輩子祖宗!”鐵龍抱住石頭的後腰,吼叫一聲:“是毛委員叫你撤!”石頭喘著粗氣,站著不動了,在硝煙中垂下了槍。遭受重創的秋收起義軍第三團被迫撤出東門市,於14日退至上坪。“領兵打仗,有勝有負,不足為道。”在上坪村外小河邊召集的軍事會議上,毛澤東這樣說。毛澤東認為現在必須要給大家打氣,尤其是給指揮層打氣。“我們這一仗,為什麼敗了?第一,蔣介石汪精衛的兵還像螞蟻一樣多。第二,我們起義軍確實也缺乏打仗的經驗。所以,一時打不過人家。勝敗兵家常事,不奇怪。不過,敗了,就要有敗了的思考。我看,我們不宜再按原計劃打長沙。”石頭一愣:“什麼?不打長沙?打長沙不是省委的計劃嗎?不是中央的命令嗎?”“這是你的槍嗎,石教官?”毛澤東指指他的那枝斷了槍柄的半截子步槍。“你應當看到,你的槍斷了。”石頭說:“這槍照樣好使,毛委員你信不信?你叫我打天上哪隻鳥兒?”毛澤東指著斷槍,對所有麵目陰鬱的指揮官說:“同誌們,如果說我們第三團的槍全像這枝槍一樣,斷了,這不是事實。但是,我們手中的許多槍,確實都像這把槍一樣,斷了。我們的傷亡人數太多。我們每個連,每個排,都出現了逃兵。暴動五天來,敵強我弱的局麵已經很清楚了。古人有言,審時度勢。我們不能再按原計劃攻打長沙。”“長沙,還是要打的。不然,逃跑主義就是一頂現成的帽子!”有人這樣說。毛澤東說:“有一句大家都知道的古話,叫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做人做事,貴有自知之明。大家可以想一想,我們該不該做以卵擊石的蠢事? 我看,我們不打長沙,避開強敵,到敵人勢力相對薄弱的山區去,交綠林朋友去,做紅色好漢去,這是一條可行之路!當然,中央和共產國際駐長沙的代表,可能會對這樣的做法不滿意,可能會指責我們,但是我們無法指責現實。現實的情況是,敵人數十倍於我們,一味蠻乾,隻能全軍覆沒!”毛澤東作出的這個應變之策是正確的,但也是不容易的。他後來果然被斥為逃跑主義,並在兩個月之後被在上海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解除了政治局候補委員職務。但是,就是因為毛澤東的這一正確決策,為中國革命帶來了莫大的生機,拓展出了一條以農村包圍城市並最終解放城市的中國革命之路。福順大叔說:“毛委員的想法在理,我讚成毛委員的話。”團長蘇先俊也說讚成毛澤東的意見。石頭始終不語。他的臉上傷痕斑斑。他是想打長沙的。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在長沙東郊等著他的紅旗。他要把護在墳頭上的軍用雨披拿開,換上紅旗,如果那件軍用雨披還在的話。他正想再發表什麼意見,卻看見一有個士兵通通通跑來,一迭聲喊他石教官,說是有人要跑。石頭驚問是誰,說就是他從湖北帶來的那幾個弟兄,都是班排骨乾,他們要跑,是真的。三分鐘後,石頭用他的沉重的軍靴,砰的一聲踢開了上坪村的一家農舍。以鐵龍為首的六個班排乾部果然都在這裡,並且驚得一齊起立。這六個人均已換上粗布便衣,看來確實是要逃跑。石頭踢開門之後,陰沉著臉,大步進屋,誰也不看。六個人一聲不吭。“我操他八輩子娘——!”石頭忽然仰臉,衝著屋頂,狼一樣怒嗥一聲。完了,從腰間拔出一把手槍,往破桌子砰地一摔。眾人一聲大氣也不敢出,站得筆直。石頭總算回過神來,他,依次看著他的被硝煙熏黑了臉的弟兄。他開始說話,聲音出奇地平靜:“如果我石頭沒有記錯的話,我們當年的北伐軍弟兄趕來加入第三團起義的弟兄一共是九個。”“是,連你九個。”鐵龍說。“現在剩幾個?”“連你七個。”“是啊,連我七個。這就是說,已經死了兩個了。一個埋在白沙,一個埋在東門。現在,你們都脫了軍裝,要走,那麼,留在第三團的,就剩我石頭一個了。”鐵龍小聲說:“老連長,你也走。”石頭盯著說話者。鐵龍趕緊垂臉,他知道說出這句話很冒失。石頭怒喝一聲:“都伸出大拇指來看看!”眾人伸出姆指,低頭看。石頭說:“我們離開武漢的時候,九個弟兄,都伸出大姆指,伸在桌沿上,記得嗎?我舉起這把槍的槍托,砰砰砰砸,砸出九股血來!九股血滴在兩斤燒酒裡,大家一齊喝了!都說要隨我石頭跟毛特派員去湖南搞暴動,都說革命不成功,誓不還家!娘的都還記得嗎?”農舍裡一片沉默。石頭冷笑:“如今,仗還沒打兩天,血裡就沒有一丁點兒酒味了?”鐵龍小聲說:“老連長,部隊號稱一個團,實際上隻剩幾百人,這仗還怎麼打?老連長,你是學過黃埔的,你知道不能往虎口送食!”石頭不言,忽然,取過一隻粗瓷碗,又從一隻米酒缸裡倒出些許米酒,然後把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按住桌沿,乾乾脆脆對鐵龍說:“舉槍,砸!”鐵龍愣了,石頭說:“砸!”鐵龍不敢走過來,反而後退了一步。“鐵龍!”石頭喊,聲色俱厲。鐵龍隻得走過來。“砸!”鐵龍舉起手槍柄,咬牙,狠狠一擊。隻聽砰一聲,便見血了。血從指甲蓋的四周一齊滲出來,鮮紅鮮紅。石頭把自己的血滴入碗中。眾人失色,你看我,我看你。石頭一聲暴喝:“大拇指,伸過來!”六個人聞言,一齊上前,六隻左手大拇指逐漸排列在桌沿上。老連長發話,他們不能不聽。石頭以獨臂抓過手槍,舉槍柄就砸。砰!砰!砰!砰!砰!砰!六股細血先後流了出來。六隻流血的手,先後舉在瓷碗上。碗裡的米酒越來越紅。石頭說一聲“喝”,便端起酒碗,自己喝一口,然後六個弟兄學樣,一人喝一口。石頭見眾人喝完,便厲聲說:“上回喝的是什麼血酒?”鐵龍說:“出征酒!”“今天喝的是什麼血酒?”鐵龍想不出是什麼酒,看看眾弟兄,大家也發愣。“告訴你們,”石頭說,“今天喝的,是來世酒!什麼叫來世酒?因為你們要走,我與你們六個弟兄今生再無法見麵,惟有來世相逢!所以要喝來世酒!”鐵龍說:“石頭大哥,你真的不走?”石頭說:“我身上每一滴血,都是共產黨的!”“老連長,”鐵龍說,“那我們就走了。”六個人一齊慢慢轉身。“等等!”石頭又喝一聲。六個人站定了。石頭指指自己眼睛:“你們走之前,先把我眼睛刺瞎,我石頭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走!若是眼睛瞎了,啥也不見,心裡還好受一點。”六個人泥塑木雕似的,一動不動。石頭暴跳:“刺我眼睛!快!”所有的人都不敢動。誰敢動呢?石頭抓起手槍,說:“既然你們手軟,不敢刺我眼睛,那就彆怪我石頭手硬,今天要拿弟兄們開刀了!”眾人大驚。石頭厲聲說:“走一個,老子打一個!剛才喝了什麼酒?來世酒!誰敢逃離革命,老子就打死誰,來世相見!”六個弟兄全傻在那兒了。鐵龍說:“石頭大哥,你不能這麼做。”石頭怒不可遏:“北伐軍老規矩,哪個臨陣脫逃,就叫哪個的後腦勺開喇叭花!”空氣緊張得像要爆裂一樣。就在此時,門推開了,毛澤東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的。毛澤東伸出手,輕輕按下了那枝平伸在空中的殺氣騰騰的短槍。“把槍放在桌子上。”毛澤東說。石頭把手槍往桌上一扔。毛澤東抬臉,平靜地望著這六位已經換上了便裝的班排長。毛澤東問:“都想回家了?”六個人均不吭聲。毛澤東說:“告訴我,回去乾什麼呢?”鐵龍小聲說:“回去種田。”“那就回去吧,好好地把田種好,”毛澤東說,“種田,也是一件大事。不管怎麼樣,我們一起參加暴動,總是朋友了一場。過去江湖上有句話,叫好聚好散,何況我們這支部隊還不是江湖上的人馬,而是共產黨領導的專為窮苦人謀利益的軍隊呢!所以我們更加講究同誌間的情分。”石頭聽著毛澤東的話,臉色更見陰暗,如一尊年久的斷臂的泥塑木雕。毛澤東說:“今天,你們看看,你們的這位石頭大哥是生氣了,生大氣了。不生大氣,他是不會舉槍的。我毛澤東呢,今天也有點生氣,氣你們。我生氣在哪方麵呢?我生氣你們不講個禮數。你看,你們六位弟兄要走,走就走吧,但是,你們就是不跟我毛澤東事先打個招呼。鐵龍,我有句話,一直想告訴你。我知道你家裡的田是冷水田,你這趟回去種田,我看,就不如不灌水,彆再種稻了,改種豆子,這樣,收成興許會高一點。”鐵龍垂臉,點點頭。“還有你,國成,你說過你爺爺是兩條橡皮腿。這種粗腿病,彆說中國郎中治不好,外國洋大夫也治不了。前幾天打下東門市的時候,我專門問過東門廟裡的那個老和尚。那老和尚說,拿乾桑葉,用水煮,搽在粗腿上,連搽一個夏天,就會消腫。這法子不管靈不靈,國成,你回去之後,一定讓你爺爺試一試。”那個叫國成的排長拚命忍住淚水。“記住了,毛委員。”他哽咽著說。“還有你,你這個小顏,你是喜歡上了地主家的千金,被民團吊了三天三夜,打出村子的,你怎麼能回老家去呢?你還是投親靠友吧,換個地方住住,彆回老家了,不然又把你吊到梁上。想到你又要吊到梁上的那番情景,我毛澤東心裡也不會安生的。”那個叫小顏的班長淚水汪汪。“好吧,”毛澤東說,“今日分彆,該說的,也都說了,該給的呢,我毛澤東卻一時沒法子給。”石頭粗聲粗氣說:“還要給他們什麼?”毛澤東拍拍衣袋:“既然要上路,按道理,盤纏是要給一點的。可是我今天衣袋裡褲袋裡硬是沒一文錢,真個是一無所有。”說著,毛澤東又走到桌子邊,拿起石頭的那枝手槍。“其實,不光是我衣袋裡一無所有,我看,他石教官的這枝槍裡,一定也是一無所有。”毛澤東拉開槍機,抖一抖,果然不見一顆子彈。毛澤東歎息一聲,說:“你們其實根本不用緊張,他石教官槍法再準,對自己的弟兄,也是下不了手的。”嗚!鐵龍首先哭了出來。其餘幾個弟兄見狀也一齊哭了。鐵龍扭頭就奔出門外。緊接著,其餘幾個弟兄也隨之而去,像一陣風似的,刹那間都沒有了。毛澤東走到石頭身邊,拍拍這位獨臂軍人的肩,說:“石頭,莫要焦心,隊伍嘛,就如大河裡的浪頭一樣,總是一波一波的。一波下去了,新的一波又會上來,你信不信?”石頭無言,低著頭,隨毛澤東走出門外。在他們的遠望的視線裡,六個退卻者在遙遠的秋野裡慢慢地小成了六顆小黑豆兒。石頭說:“毛委員,我雖然不至於打死他們,可是心底裡,確實是恨死他們了!”“還是把恨留給帝國主義和新老軍閥吧,彆恨自己弟兄。再說,石頭,你敢擔保這六位弟兄今後就一定不再投身革命了?”石頭忽然間張大了嘴巴,大叫一聲:“毛委員!”“怎麼?”“他們回來了!”石頭驚喜地大叫,“毛委員你看,他們回來了!”遠遠望去,果然能看見六粒黑豆兒正在跌跌撞撞地往回滾動。毛澤東凝望片刻,長歎一聲:“好鳥知林!是一群好鳥兒啊!”石頭說:“毛委員,你可以給我更大的官做了!”毛澤東覺著了意外:“怎麼?”“我現在真正明白,怎麼樣領兵打仗了!真的,我想,我能夠領更多的兵了!”毛澤東聽了暗自發笑。正在毛澤東凝視著他手下的逃兵在慢慢返回時,在離他們二三十裡地的山頭上,國民黨新八軍軍長也在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副官在從旁報告:“被擊潰的共產黨中秋暴動軍第一團、第二團與第三團殘部已奉毛澤東命令正在合為一股。”軍長放下望遠鏡,微笑:“正好甕中捉鱉。”“據偵察,三個團的殘餘兵力僅為一千餘人。”軍長繼續微笑:“真是不堪一擊。”他又說:“殘兵敗將全部集中,也隻有一千多號人。毛澤東現在是困獸猶鬥了,可是他又鬥得過誰呢?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共產黨再折騰,也成不了氣候。馬上電告汪主席,同時電告蔣總司令:抓住毛澤東、剿滅湘贛境內暴動軍殘匪,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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