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郊外,湘江之中的橘子洲是個迎江眺望的好去處。四下裡十分安靜,秋山秋水之間,惟幾聲鳥雀啁啾。毛澤東步出亭閣,遙望遠山近水,忽有一番熱熱的感慨湧上心頭。這份感慨是他即將去廣州出席國民黨二大並就任國民黨中央代理宣傳部長之前一個禮拜生出的。他早上向中共湘區委員會報告了韶山地區農民運動狀況,講得熱氣騰騰,下午便來到橘子洲頭拜會湘江。他先是遊了一回水,然後便來了詩興。在他預感到兩黨合作將要推動起中國革命的新一輪高潮之時,便不能不抒發一下胸中豪情。他吟的是詞。詞名《沁園春·長沙》。他此刻迎著江麵上濕潤的風,吟得抑揚頓挫:“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儘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身後亭閣之中,隱約傳出一聲沙啞的讚歎:“好!”毛澤東沒有在意,也沒有回身,繼續昂首而吟:“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好!好詞!”背後亭閣中,有人拍欄杆。“好詞啊,峰回路轉而又直瀉無餘,好詞啊,書生策馬,暢快淋漓!”毛澤東回身,發現一個老頭。這是一個草帽罩頭破衣纏身的精瘦老頭,一根稀稀拉拉的細辮子戳出草帽,如一根小蛇一樣盤在草帽的尖頂子上。“你是誰?”辮子老頭倚亭而坐,又拍拍亭欄:“久不聞如此慷慨之詞了,好詞,好詞呀!”“請問你是誰?”辮子老頭摘下草帽,又撮起三根指甲很長的手指,將細細的灰白辮子捏住輕巧地向後一甩,說:“老朽雖不才,形如廢履,當年也曾是三榜狀元,經過殿試的。”見毛澤東露出好奇之色,辮子老頭更其得意了,說:“天下者,早已不是我輩的天下了,老朽我,原本是應該一頭投在江裡的。中國為什麼有那麼多江?中國的江河就是為誌士仁人留著的。屈原大夫不就投了汨羅江麼?啊,啊,我為什麼不死,看來上蒼是要我再見到一個奇人。今日,果不其然,讓我見著你了!能吟如此奇詞之人,還不是奇人麼?照我看來,能唱出糞土二字之人,就已了然全部人間曆史了!”毛澤東點頭:“對,我的心境,你一半懂了!”“不瞞先生說,自老夫中了狀元之後,也曾蒙聖恩封為監考官,官階至從二品。上蒼既讓我做監考官,總要讓我見幾個真秀才吧?果不其然,今日見了你。見了你,也不枉蒼天一番心意了!”聽老者這一番羅唆之後,毛澤東還是覺著疑惑,“那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姓甚名誰呢?”“老夫不但不問先生貴姓,也不問先生貴庚。”“這又為什麼?”辮子老頭翻眼望天,說:“蒼天已知,何必老夫贅問!”毛澤東哈哈哈笑,笑畢,說:“你也是個奇人,起碼你頭上這根辮子就奇。你這根辮子說明你不懂政治,不明現實,不知百姓,不曉寒暑,其實呀,你並不明白糞土當年萬戶侯之吟!”“懂是懂的,先生,寒暑徹骨,何人不明?隻是情感難以割舍罷了!”亭閣之外忽然匆匆走來一個人。來人是何叔衡,一見毛澤東,兩眼就亮。“潤之,總算找著你了,估計你在江中之洲,果不其然!”何叔衡揮動手中的一本小冊子,“快看,天下又出奇人了!”“奇人是誰?”何叔衡沒有回答,表情卻是憤憤然:“真是豈有此理!”“誰呀?”“你讀讀這篇奇文,就知道奇人是誰了!”毛澤東接過小冊子:“戴季陶?”何叔衡帶給毛澤東看的,正是戴季陶剛剛出版的小冊子《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中國共產黨在五卅運動中的卓有成效的領導作用使國民黨新老右派大為震驚。戴季陶以三民主義忠實信徒自居,公開譴責中共,反對國共合作。他的觀點與理論,一時在全國形成了頗有影響的戴季陶主義。毛澤東放下小冊子,皺眉說:“山雨欲來,風兒滿樓!” 何叔衡也同時見著了乞丐模樣的辮子老頭,仔細一端詳,不由大驚:“這不是我的遠房三叔公麼?潤之,這個老東西一肚子壞水,他就是張敬堯當年的頭號門客!”毛澤東說:“是麼?”“張敬堯若有十個壞點子,起碼有八個是他出的!我以為他早就投江了,誰知還活著!”辮子老頭以手遮臉,似顯示無地自容之狀。毛澤東心裡不忍,便說:“何胡子啊,你就彆苛求這根辮子了。”“怎麼?”“知糞土者,必知天下。”何叔衡還是不明白。毛澤東說:“他對我說,他已知曉了糞土當年萬戶侯的道理。此人雖當年作惡,但如今既已明了事理,你也就彆再苛求,讓他走吧。”辮子老頭重新戴上草帽,掩麵做哭狀,淒惶而走。毛澤東盯著他的背影,對何叔衡說:“在中國,這一類人,是沒有什麼市場了,他們的貨,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破爛,少有人問津。可是,戴季陶叫賣的東西,還是很有人要買的。”“你是說,山雨肯定要來?”毛澤東點點頭,臉色嚴峻:“中國共產黨人,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要提個心眼兒了。既要盯著北麵的軍閥,又要防著身邊的同盟者。”他有一個強烈的預感。兩黨合作的車輪,又要麵臨一個大大的坎兒了。身邊的同盟者倒戈頗多。國民黨右翼自不消說,一聞戴季陶之鑼,便手舞足蹈起來。而像沈玄廬這樣的一向以紅色著稱的人物,也按照新的節拍跳起舞來。他手中的道具是一袋蘿卜乾。他知道國民黨全黨響應戴季陶主義者甚眾。戴季陶言之鑿鑿,其損及中共之言論,他覺得非常動聽。於是他再三恭請,把中央委員戴季陶請來了蕭山衙前村,他的老家,同時邀請的有浙江省四十餘名國民黨代表。他的打算是以新近成立的國民黨蕭山縣黨部的名義,邀集全省各地黨部代表彙集他的家中,舉行國民黨衙前會議,使浙江的國民黨員齊集合於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思想旗幟之下,這麵旗幟的圖案則是戴季陶新繪的。沈玄廬帶著這袋蘿卜乾出現在客廳裡。各位委員見沈玄廬到,一齊起立。“坐下坐下,”沈玄廬笑容滿麵。在請戴季陶坐於圓桌上首之後,他便開始說話,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中紙袋。“開會之前,先請諸位代表嘗嘗我家鄉的特產,蕭山蘿卜乾,來,一人取一根。”眾人均樂,紛紛伸出手指,叼取蘿卜乾品嘗。“有滋味嗎?”“有味,”來自浙南的代表稱讚,“醇鬱柔韌,口舌生香,有味,有味!”問戴季陶,戴季陶也點頭,說很有滋味。沈玄廬說:“蘿卜這東西,就一個字:賤!你怎麼燒都沒味。可是,蘿卜一旦曬乾,其味便顯,既香又醇,賽過野參。所以說,所有學問,都在一個曬字裡。我看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先前就是蘿卜,怎麼嚼都沒味,現在就是給這位戴季陶先生一曬、兩曬、三曬,曬好了,曬出真味兒來了!”戴季陶聞言,抿嘴而笑,覺得沈玄廬此人還是相當有趣。沈玄廬又說:“本人熱烈擁護戴季陶先生重新解釋三民主義!共產黨連我的兒媳婦都要搶,連我的孫女兒都要偷,還能做什麼真朋友?”忽有一位代表起立說:“今日之蘿卜乾,沒有白嚼,本人提議,以國民黨浙江臨時省黨部的名義,立即發表一份擁護戴季陶先生的宣言!”沈玄廬哈哈大笑:“你老兄的這個提議也是一曬,此次衙前會議,就給你老兄曬成一根蘿卜乾了!”陳獨秀約張國燾與瞿秋白到上海四馬路上的春來麵館吃麵。由於辣油的緣故,三人都吃得臉上冒汗。“乾脆,共產黨員一齊退出國民黨!”陳獨秀在悶熱的小包間裡這樣說,他心底裡始終存在著對兩黨黨內合作的某種根深蒂固的懷疑。爪哇是爪哇,中華是中華,何必馬林來強扭瓜。“國燾,當初,你也是不讚成的,後來怎麼讚成了呢?都是我,強扭了你的瓜!”提起兩年前的事,張國燾隻笑笑。他一直認為國民黨不是一個好黨,後來陳獨秀牛頭一轉,他也隻好跟著搖牛尾巴了。陳獨秀見兩人隻管吃麵不吱聲,便從自己的一雙竹筷中抽出一根,又伸手從張國燾手裡也拔出一根筷子,再從瞿秋白手裡拔出一根。“何必用兩根筷子呢?”陳獨秀說,“依我看,一根就夠了。你們看,一根筷子照樣吃麵!”他低頭吃了幾口。張國燾看樣,也用獨根筷子扒了幾口,然後評論說:“老實說,用一根筷子扒,比兩根筷子挑著吃還快!”陳獨秀與他相視而笑。在某些方麵,張國燾的率直的性情,很合陳獨秀胃口。瞿秋白則一直不吱聲,後來,伸出手,默默地從陳獨秀手中取回屬於自己的那根筷子。陳獨秀用手絹抹抹自己油晃晃的嘴,饒有興趣地看著瞿秋白。瞿秋白低首低眉,依舊用他的一雙筷子吃麵,從容不迫。“秋白雖未吭聲,卻已經用他的筷子表態了,他還是堅持兩黨緊密合作。”陳獨秀看出了名堂。瞿秋白繼續吃麵,哧哧有聲。陳獨秀又感喟道:“唉,我這人,就是沒有秋白這等好性子。我往往是遇上鍋子燙,還想撒把鹽,一急,就容易把事情急炸。國共合作,來之不易,我們還是得冷靜,不能讓戴季陶這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說罷,搖搖頭,又重握起自己的一雙筷子,又把從張國燾手裡取來的一根筷子也遞還給對方。誰知張國燾接過那根筷子,瞧也不瞧,隨手就朝窗外一扔。啊,此人也表明態度了,陳獨秀想。陳獨秀知道,張國燾之不悅,與其說是惱火戴季陶,還不如說是衝著自己來的。但是陳獨秀對此不反感。張國燾的是很不喜歡自己的領袖搖搖晃晃的,這應該是他的優點。同樣,瞿秋白的斯文也是可數的優點,特彆斯文又特彆執著,真個不錯。想想也是,兩黨合作畢竟已帶來了兩黨的組織大發展,陳炯明之叛業已掃平,廣東革命根據地也已經統一,全國的工農運動日漸高漲,這些畢竟都是事實。瞿秋白堅持用兩根筷子挑麵條吃,實是一種合理的進食之姿。於是陳獨秀起身,掀開油膩膩的花布門簾,喝一聲,來人,取一根乾淨筷子來!鄧穎超坐在火車的三等車廂裡,隨著車輪的節奏,左右搖晃。她一身灰布衣褲,頭上梳著一個橫S髻,一副家庭婦女模樣。她於津浦鐵路秘密南下,經上海去廣州,與周恩來團聚。在中國共產黨人嚴重關切著國共兩黨合作前景的這一年的夏天,鄧穎超由於在五卅反帝愛國鬥爭中擔任天津各界聯合會的主席,遭到當局通緝。因此她不得不辭彆母親,辭彆生活了十三年的天津,化妝成家庭婦女,連夜南下。周恩來信中說:你來廣州工作吧。廣州的空氣聞著就心熱,我們分彆時間也長了,我等你。鄧穎超踏著1925年8月7日的南國陽光,滿頭大汗地找到了周恩來寓所,是水淋淋的人力車夫把她一路拖著來的。廣州的空氣聞著心裡就熱,鄧穎超可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怎麼會熱成蒸籠呢!她拎著手提箱,以手作扇,汗淋淋地站在門房前。沒有鑰匙,她無法進屋。周恩來既沒有來碼頭接,也沒有在家等候。當然他是忙,她想。除了忙之外,他可能也有一些其他的理由。他在信上對她說:人生伴侶的選擇自然是需要慎重的。她想:這句話是作為他對待感情問題的一般的指導原則呢,還是對他與她之間的關係的特指,從而彆具深意?她在前往上海的火車上左右搖晃的時候,激動人心的憧憬和某種不祥的念頭總是交替出現。陳賡向她奔過來。他還沒跳下小汽車就看見了候在寓所大門口的這位姑娘。陳賡是周恩來的副官,黃埔軍校一期畢業,年方二十二,辦事特彆乾練。“啊呀你就是鄧穎超同誌吧?我叫陳賡,是周主任的副官,周主任太忙,叫我來碼頭接你,可是我沒找到你,我猜你就會到這兒來。”“沒關係沒關係,他忙,革命工作總是大事。”“先進屋休息一下。”副官摸鑰匙。鄧穎超猶疑了一陣。“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跟我說。”鄧穎超大膽地說出口:“我想馬上見他,馬上,越快越好。”“也好,我這就帶你去。他這會兒,在總工會談工作呢!”鄧穎超冷靜地想,不管怎麼樣,風也好,雨也好,見麵再說。她又想,他興許真是忙得無法分身呢。半個鐘頭之後,她就在一間大房子的門口看見了他。他穿著軍服,劍眉大眼,一臉英氣。他的模樣跟她無數次的想象一樣,無甚出入。這間大房間看來是一個會議室,在廣東省總工會的樓房裡麵,門口貼著“省港罷工委員會”字樣。她看見 一批人圍著一張大桌子在商量工作,許多人進進出出,褪了漆地的板老是在震顫。整個房間的氣氛,類似戰鬥開始時的作戰指揮部。她看見鄧中夏、陳延年、蘇兆征在緊張地向他敘說著什麼,當然鄧穎超那時候都叫不出這些人的名字,這些人對她而言全是陌生人。她隻站在門口盯著周恩來看,她看見他正在埋頭寫著什麼字。她希望他在這時候就抬起臉來,看見她。陳賡說:“進去吧?”“我就站在這裡,他會看見我的。”於是陳賡就走過去了,她看見陳賡俯身向他的主任悄聲彙報了幾句,然後她就看見了周恩來的抬起來的雙眼了。他們對視。鄧穎超有一陣輕微的顫栗。但是她的心很快就平靜下來。她從對視的目光中霎時間發現了很多,又像是什麼也沒發現。對視就是對視,一對昔日戰友的對視。天津的白刺刀和巴黎的白鴿子同時從他們的視線之間無聲地掠過。周恩來站起來了,挺拔的個子。鄧穎超盯視著他。但這隻是單方麵的視線。視線中斷了。她希望他朝她走過來,將視線重新接上。她希望他的步子很快。周恩來的步子確實很快,但是他消失了。他與陳延年、蘇兆征分彆說了幾句話,一個轉身,便從會議室的另一扇門裡消失了。鄧穎超笑了一笑。她沒有在臉上笑,而是在心裡笑。她對自己笑了一笑。因為她有這樣的準備多時的心情,所以她在麵對陳賡的充滿歉意的解釋之時,表情是輕鬆的。陳賡說:“周主任實在太忙!他要同陳延年委員長趕去廣東區委開會。”鄧穎超說:“我知道。你也去忙吧。待會兒我雇輛車,自己回去。”陳賡說:“不不,我送你回去,你先坐一會,我馬上送你。”當晚,鄧穎超在周恩來寓所安頓下來之時,周恩來正坐在廣東區委辦公樓內的陳延年房間裡。這是一個相當悶熱的深夜。窗戶洞開,地板上鋪著草席,沒有風。他們對坐。沉默的時間比說話的時間多。兩把扇子不停地響。扇空氣,扇蚊子,扇心情的煩躁。“吃回頭草的,不一定都是劣馬,也有好馬。”陳延年搖著扇子,慢條斯理地說,“我就吃過回頭草。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信奉無政府主義,為了這個主義問題,我挨了獨秀同誌多少回的罵,不聽,後來,還是吃了回頭草,改信馬克思主義。變了信仰,好不好呢?我認為是好的,向真理投降是天下最光榮的事情。我始終不認為自己是一匹劣馬。”“那麼,我是一匹什麼馬呢?好馬還是劣馬?”“恩來,看得出你很矛盾。想喝點酒嗎?我這裡還有半瓶白酒。”周恩來打了自己一脖子,然後從肩胛骨處撚下一隻花腳蚊子。我不想喝酒,他說。陳延年說:“她入黨了,你知道嗎?”周恩來搖搖頭。陳延年說:“她還是中共天津地委的婦女部長,這次來廣東區委工作,我考慮了,也還是叫她做婦女部長。”周恩來覺得這樣的工作安排是妥當的。“我不鼓勵你吃回頭草,也不鼓勵你勇往直前。婚姻是終身大事,主意,得牛郎織女自己拿。真不好意思,你我同歲,我卻像長輩一樣在這裡嘮叨。”“一個人於苦惱之時候,隻願碰到的人都如長輩。延年,你再說吧,我很入耳呢。”珠江裡,船笛幾聲,低沉如牛吼。“那我就再多說幾句。恩來,你現在是站在門檻上,跨一步,進房了,你想想,不甘心。退一步,出屋了,你想想,又不情願。”周恩來暗想,確實如此。什麼叫進退兩難,這就叫進退兩難。“女大十八變。你們分彆時,她才十六歲,如今過了五年,她已經二十一歲。你可能一直在想,這個小姑娘如今變得怎麼樣了?在你的睡夢裡,她像一朵花。一旦見麵,看她又不是一朵最美的花,你心裡頭就大大地猶豫起來,是不是?”周恩來搖著扇子,越搖越慢。“第二種可能是,你先前一直抱獨身主義,後來,破了禁忌,願意找個革命伴侶。然而一見麵,隻見一個活潑潑的女子就站在眼前等著你去娶她,等著你承擔她一輩子的幸福,你就怕了。因為你的生活太動蕩,槍林彈雨是你的一日三餐,你覺得你這輩子隻能對自己負責,你害怕承擔他人的責任。”“你還有第三種可能嗎?”“我可以說出十種可能。”“不用講了,”周恩來輕聲說,“延年同誌,我很感謝你,打心底裡感謝你。你講的每一句話,都能像子彈一樣打中我。是我先向她表明愛情的,我應該承擔責任,我沒有理由後退,在這個問題上,我若吃回頭草,當是劣馬無疑!”聽周恩來這麼說,陳延年的心輕鬆下來。他起身,拿起周恩來的茶缸續涼水。“明天就回家吧!”“明天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陳延年眉毛一跳,這是什麼意思?周恩來說:“主持我的婚禮。我明天就結婚。”陳延年忽然覺得很感動:“恩來。”“怎麼了?”“我很羨慕你。”這句話,周恩來不明白。陳延年說:“你的動搖和你的選擇,都是很美麗的。”周恩來聽了這句話,側臉想一想,也為自己感動起來。當然,感動之中,還夾有許多歉疚之意。第二天早上,他一漱洗完就回家了。他看見鄧穎超在陽台上收拾花盆,係著一幅圍裙。同時他聽見陳賡在興高采烈地提醒她:“鄧穎超同誌,主任回來了!”鄧穎超猛然回頭。他看見她有了眼圈,淡淡的。她也看見了他。周恩來就抱著手站在門口,滿臉陽光,笑容如盛開的花朵。鄧穎超沒有挪步,也沒有招呼,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她確實很意外。周恩來說:“小超!”鄧穎超微笑,笑容也如一朵花了,但還是沒有挪步。周恩來扭頭說:“陳賡,暫時沒你的事了。”陳賡應一聲“是”,趕緊轉身走。周恩來又招呼一聲:“小超!”鄧穎超突然跳起來,一陣風似的撲向周恩來,一下子把頭埋在了周恩來胸前。周恩來除下軍帽,緊緊擁住戀人。他的腮幫貼住了又黑又柔的頭發。屋內沒有風,但是他感覺到她的頭發在飄動。“我工作太忙。”他嘟嘟噥噥說。“什麼都彆說。”“我昨天就應當回來。”鄧穎超伸手,堅決地捂住了周恩來的嘴巴。“什麼都彆說。”她真的不希望他再說什麼。他若再說什麼,她反而難受。大片的陽光撲進窗戶,包裹著這對戀人。陽光使他們的溫度又升高了一些。周恩來說:“把媽媽接來廣州,我們在廣州安家吧。”鄧穎超點點頭。周恩來接下來的一個建議,就使鄧穎超吃驚不小了。周恩來建議當晚就舉行婚禮,不是明天,也不是後天,就是當晚。鄧穎超慌忙解下圍裙,說:那怎麼來得及呀?周恩來雷厲風行,立即就吩咐副官去置辦新被褥和買酒。鄧穎超則去衣鋪買了一件紫紅色碎花短衫。婚禮於當晚準時舉行,中共廣東區委書記陳延年親自在洞房門口,為新人燃放了一串百子鞭炮。鞭炮劈劈啪啪順利炸完,陳延年就說,記住,你們要生兩個孩子!1925年8月的廣州街頭,聲響很多,有鞭炮,也有類似鞭炮的刺耳的冷槍。8月20日,一位著名的國民黨黨員倒下了,由於一顆冷冷的子彈。廖仲愷被人暗殺於國民黨中央黨部門前,終年48歲。槍聲很刺耳,槍口的硝煙染了黑了第二天全國的報紙。這當然是國民黨右派打擊左派、破壞國共合作的一大陰謀。一個月之後,一枝被查獲的手槍被重重地拍在國民黨中央黨部的會議桌上。蔣介石站起來,指著槍,聲色俱厲:“現在查明,這枝槍,就是暴徒陳順所用手槍,其執照號碼,為粵軍南路司令梅光培簽發!軍事部長許崇智,難辭其咎,我命令,立即包圍許崇智公館!”蔣介石說這些話的時候,義正辭嚴。沒有人反對他,也沒有人對調查的廣度與深度提出有力的質疑。蔣介石與一個曆史的契機相逢了,這種機遇不是能容易遇到的。蔣宅徹夜燈火通明。在接下來的時間之內,蔣介石連出重拳,他借廖案先後趕走國民黨中央常委、前廣東省長胡漢民和他的拜把子兄弟、軍事部長、粵軍總司令許崇智,如願並吞了許崇智的粵軍,並當上了廣州衛戌司令,取得全部廣東軍政大權,一躍而為國民黨的中心人物。陳獨秀沿江行走,神情顯得焦慮。他的周遭是此起彼伏的輪笛聲和江鷗的白色翅膀。蔣介石在國民黨內的迅速崛起,使陳獨秀頗費思量。他的煙量明顯大了起來,眼袋也常見鬆弛。國共合作的前景,一時充滿變數。如何準確地分析和把握中國時局,對於正在不斷壯大隊伍的中國共產黨來說,始終是個嚴肅的課題。在1925年的這個多事之秋,陳獨秀的苦苦的思慮,還牽涉到自己的家事。家事常是煩惱之源,尤其是對於陳獨秀這樣的人來說。陳獨秀走來走去,心神不寧。他的前額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著暗淡的光。他終於從碼頭邊看到了出差返回上海的老朋友汪孟鄒。陳獨秀邊招手邊揮手,非常高興。汪孟鄒拎著皮箱快步奔向他,問他怎麼知道老朋友今天的歸程。陳獨秀告訴他,是他兒子汪原放告訴的行程。陳獨秀又告訴他,他家裡的矛盾已經到了白熱化的時刻,他目前需他的直接插手。陳獨秀夫婦終於在這個月正式分居。汪孟鄒從中穿針引線,費了很多心思。分手協議最終還是由眼淚澆成了,高君曼帶著兩個孩子去南京東廠街草屋生活,那兒由於房子是自己的,生活開銷可以很低,陳獨秀則承諾每月郵寄生活費。送家小到北火車站的時候,陳獨秀的心難得地抽搐了一下。他把行李一件一件遞進車廂,由汪孟鄒接著。準備上車的黑子忽然哽咽地大喊一聲“爸爸”,並且一下子撲上去,勾緊了他的脖頸。喜子也喊一聲“爸爸”,淚流滿麵地抱住了父親。陳獨秀抱抱兒子,又抱抱女兒。他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他隻說了一句“聽媽媽的話,要多認字”。一聽得這話,高君曼的眼淚又撲漱漱地下來了。陳獨秀見不得眼淚,便大叫汪孟鄒下車幫忙。“孟鄒,孩子要上車了!”汪孟鄒連哄帶勸,將兩個孩子送上了車。陳獨秀走近妻子,說:“君曼。”“還有什麼話可說?我真恨你。”高君曼擦淚。“難為你了,君曼。”“我恨你。恨死你。”“我也很恨我自己。但是,沒有辦法,愛情襲來時,任何男人都會束手無策。當年我偷偷帶你離開安慶老家,不也是這樣?真要請你原諒,你我分手之時,我還再提這件事。”“你這人如此沒良心,世上少有。”“這你說錯了,君曼。我這人,一生反對假道學,表裡如一,心口一致。我喜歡女人,就說我喜歡女人。我離不開女人,就說我離不開女人。其實,我這副心腸,你是每一寸都有數的。”“所以我說你這人沒良心,一點沒錯。”陳獨秀歎口氣:“上車了,君曼。”高君曼上車之前,對陳獨秀說了最後一段話。她說:“我真想抽你兩個嘴巴子,一來看在你共產黨委員長的份上,二來看在孩子和汪先生的份上,不抽你了。你晚上自己抽自己兩個嘴巴子吧,抽完之後,再捫心想一想,你對不對!”晚上,陳獨秀確實想到了這句話。他是在施芝英家中想到這句話的。電不足,燈光發黃。他在黃黃的燈光裡很陰鬱地說:“君曼要我晚上自己抽自己兩個嘴巴子。”火車啟動時的鳴叫聲和孩子的哭喊聲一直灸著他的心。他以前感覺不到這種灸,這一刻卻覺得有些痛。於是他說:“我現在抽了。”“你要抽?”“要抽。”他說,接著就輕輕打了自己一嘴巴。施芝英按住他的手。她說:“另一個,留給我。”她打了自己一嘴巴,打得比陳獨秀重。“你真好。”陳獨秀捧著她的白皙的圓臉龐。“兩嘴巴就結束了一段姻緣,值。”她說。陳獨秀躺到床上之後,歎一聲,說:“我跟高君曼,說分手就分手了,可是共產黨跟國民黨,是不能說分手就分手的。”“你每天想的,都是黨。”“現在出了一個戴季陶主義,想趕我們。戴季陶就是那筆名天仇的人,你或許看過他的文章。他過去視袁世凱為仇,現在視共產黨為仇了。他想趕我們,他是在做白日夢。孫中山的容共聯共政策,體現了中國的民意,這不是一個戴傳賢能改得了的!”“戴季陶這個人,說了算嗎?”“拿筆杆子的,說了不算。”“誰說了算呢?拿槍杆子的?”“拿槍杆子的是蔣介石,他趕走了許崇智,把粵軍全收編在自己手裡了。這人肚子裡很有文章,腕力也很大。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說老實話,霧裡看花,我還看不透這個人。”受拜把子兄弟蔣介石委托,瘸子張靜江滾著輪椅去看望宋慶齡。他的輪椅有些年頭了,轉起來嘰嘎嘰嘎響。年近半百的瘸子張靜江由一名士兵推著,張靜江徐徐前行的時候心裡想,該在軸子裡上點油了。他的輪椅推進廣州南堤的一幢歐式洋樓,並且被直接推在花廊裡。這幢樓臨時安排給孫夫人居住,孫夫人是為出席國民黨第二次代表大會來廣州的,要住一段時候,所以張靜江有了機會。有些重要的事情,須趕快出口。張靜江是國民黨元老,同盟會時期就給孫中山以巨額資金,中華革命時期又任孫中山的財政部長,一張滄桑老臉擺在那裡,總理遺孀多少是要買上一賬的。孫夫人果然客氣,一迭聲吩咐上茶,又詳詢了足疾狀況,然後再客客氣氣說:“靜老,既然蔣中正有話托你來說,你就說,不必顧慮。”張靜江說:“那我就鬥膽了。”“說吧。”宋慶齡低臉啜茶,心裡似已猜著了二三分。張靜江斟字酌句了一番,緩緩說:“孫先生乘鶴西去,算來也有一年了。全黨節哀之餘,也特彆盼望夫人生活安定,精神有所寄托。”“聽靜老這話,有弦外之音。靜老不是來做媒的吧?”“孫夫人所言,一針見血。我這人,月下飲酒,恐怕也有百回了,但是沒有熱到要做一回月下老人。孫夫人,靜江此次上門,正是來做大媒的。”宋慶齡合上茶盅,茶杯蓋不輕不重:“真是受蔣中正校長之托?”“正是受中正之托。蔣中正一向仰慕夫人,謂夫人日為高山流雲,夜為皓月當空,實可望而不可及。然仰慕已久,情真意切,也就不能不托我這個瘸腿前來冒昧相求,由我代言,願結秦晉之好,執行總理遺訓,共赴國難,拯我中華。此情綿綿,此意切切,不知夫人肯垂憐否?”宋慶齡含笑望著這位瘸子元老,說:“說完了?”“此事過於敏感,靜江實在不敢多言一句,惟聽夫人教誨。”“靜老可以去轉告蔣中正,”宋慶齡端端莊莊說,“他的這一舉動,不是愛情,而是政治。”張靜江急了:“孫夫人,允我鬥膽說一句,眼下時局混沌,國民黨一舉一動皆為全國矚目,愛情與政治,本身就難以分割。”“靜老,你兩隻鞋,為什麼一隻鞋乾淨,一隻鞋臟?”張靜江低臉看看鞋,噗哧笑了,說:“孫夫人,我腿瘸,偶爾下輪椅走走,走偏了的那隻鞋,不免沾泥。”“我不是取笑靜老的腿,我隻是想告訴靜老,愛情,或許也會摻幾分政治,但這個政治,像你的鞋一樣,有乾淨的政治,有肮臟的政治。蔣中正托你捎來的政治,是你的這一隻鞋!是肮臟的政治!”張靜江告辭孫夫人一路回府,心裡一直忿忿。第二天他去廣州東山蔣宅,將此話告蔣介石,蔣介石也忿忿了。“什麼叫肮臟的政治?”蔣介石冷笑一聲,“政治本來就是合縱連橫,乾淨得了麼?”紗窗半開著,一位臉龐如滿月的二十一歲女子倚窗而站,偷偷諦聽廊簷下傳來的對話。她是蔣介石在廣州的同居夫人陳潔如,對丈夫今天的敏感話題,她不能不表關切。其實張靜江的輪椅一進門,是她先跑出去迎接的。當年她就是在上海張靜江家中結識蔣介石的,那時她才十三歲,後來又是張靜江夫婦做大媒,在她十六歲的時候,撮合她同蔣介石成了眷屬。而這一回蔣介石在與瘸子對話之前,硬是把她支開了,那個瘸子呢,對她笑起來態度也很曖昧,她一眼就覺得味道不對了。她現在聽著他們的悄悄話,心裡也是一陣陣發緊。張靜江看起來很有些懊喪,不停地撫摸著輪椅扶手。“唉,本來,倒是一步絕妙好棋。”他長長歎息一聲,“說實在話,誰駕馭了孫夫人,誰就駕馭了國民黨。誰駕馭了國民黨,誰就駕馭了國家大局。可以預計,國民革命成功之時,便是你老弟登基之日。”窗後的陳潔如聽得臉色黯然。一些她日夜擔心的事,偏偏會無情地浮出水麵。而接下去蔣介石說的一番話,更使她心如沉鉛。她聽見蔣介石拍了一下輪椅的扶手,輕聲輕語說:“靜老,其實依我看,宋美齡比她二姐宋慶齡要漂亮得多。說起來,也是四年前了,我在孫先生家一見她,就舍不得移眼睛。我看她對我也是蠻有意思的。我同她後來還通過電話,各寫了幾封信,雖然彼此間沒有把紙捅破,但那種意思,靜老,真的是很有一點的。我想,我應當向宋美齡求婚。我蔣某人做不成孫科的父親,興許倒可以做成孫總理的連襟呢?”張靜江聽得嗬嗬而笑。蔣介石的有些絕妙的構思,他是想也沒有想過的。他越來越琢磨著蔣中正這個人,將來必有特彆的出息。而悄悄佇立在窗後的陳潔如,此刻則除下了她的精致的金絲眼鏡,開始揉眼。她滿眼都是淚。蔣介石如願與宋美齡成婚,是在兩年之後。而在他正式成婚的兩年之前的這個詭譎的1926年早春,他卻在廣州為實現他的宏闊的政治抱負而進行了一次極為大膽的預演。這就是後來震驚全國的中山艦事件。他的舞台是由水麵和陸地兩 部分搭成的,氣勢極為不凡。3月20日零時,蔣介石借口海軍局代局長、共產黨員李之龍擅自調動中山艦進黃埔港,突然宣布廣州緊急戒嚴,下令立即繳工人糾察隊槍支,扣押第一軍和黃埔軍校學生中的共產黨員,嚴密包圍蘇聯顧問團駐地。淩晨3時,在廣州文德路海軍局大院文德樓內的一處住所裡,響起了慘叫聲,海軍局代理局長、共產黨員李之龍在家中遭到逮捕,逮捕時被士兵施以毒打。李之龍在黑暗中連打幾個滾,避蜷於房間角落,床頭櫃子倒翻的藥瓶子和軍衣落在他頭上。李之龍以薄薄的軍衣遮臉,舉手抵擋著黑暗中不斷襲來的皮靴,尖聲喊:“彆打了!你們太不講道理!”他的新婚妻子則被一杆槍逼在陽台上,蓬頭散發,嗚咽不止。參與執行逮捕的秘密共產黨員石頭心裡發急,好幾回喊:“算了算了,彆打了,押走他算了!”打得性起的士兵還不肯歇手。石頭使勁擠向屋角,試圖以身掩護,黑暗中自己也挨了好幾拳。“你們打誰了?長不長眼睛?”石頭捂住右臉,發火了。這一發火,倒十分奏效,幾個士兵氣咻咻說,好了,拉這小子起來,下樓吧!鼻青臉腫的李之龍被拉起來,幾乎站立不住。士兵們前後夾著他,推推搡搡下樓。在樓梯轉彎的之處,走在李之龍後麵的石頭突然一手拉住李之龍,一手猛推前麵的士兵,直教士兵在黑暗的樓梯上滾作一團。在這一陣混亂的悶雷中,石頭飛起一腳,旁邊的玻璃窗便整個兒倒了下來。樓梯上煙塵彌漫。“快逃!跳下去!”石頭對李之龍耳語,“地勢不高!”李之龍彎腰呻吟:“我,不逃。”樓梯下傳來摔傷者的慘叫聲和咒罵聲。“什麼?”石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李之龍說:“我要討還清白。我沒有做任何虧心事。”石頭歎口氣,猛然大喝一聲,一把拎起李之龍的後領子:“你小子想逃?沒門!”一輛小汽車卷著陽光和煙塵,疾風似的開到廣東造幣廠大門口。周恩來曾經到這裡來過,他知道造幣廠是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的惠東升團團部所在地。他看見門口警衛比往日森嚴。周恩來跳下車,一臉怒容。他昨夜也是被零亂的槍聲驚醒的,他起身才知道全城戒嚴了。接著就是蜂擁而來的大逮捕和大繳械的消息。他坐在床頭驚得張大了嘴。鄧穎超急忙給他遞水壓驚,他也沒有接杯子。他剛從東江平叛前線回來沒幾天,征塵還未洗淨,就遭遇上了毫沒來由的風暴。天亮之後,他打聽到蔣介石的行蹤,知道他正在惠東升團坐鎮指揮,造幣廠已成為蛛網中心,他便直撲造幣廠而來,縱然被蜘網粘住他也在所不惜。“我有要事見蔣校長!我知道他在你們團部!”被大門口的衛兵攔住之後,周恩來怒不可遏。“有特許通行證嗎?”“我是陸軍軍官學校政治部主任周恩來!”周恩來大喝一聲,一把推開橫欄似的手臂,強行闖進大門。衛兵手足無措了,好一會兒,才抓起一隻銅哨子拚命吹起來。蔣介石聽見了銅哨子,也聽見了副官緊急報告。他平靜地說,見見他吧,人家既然闖營了,我不見也不好。所以他見周恩來的時候,心境波平浪靜。“校長,這難道是正常的嗎?一軍和軍校學生中的所有共產黨員都被扣押了!”周恩來見他就嚷。蔣介石請他坐下,吩咐上茶,然後說:“事出有因啊,情形如一團亂麻呢。共產黨員並非逮捕,是集中保護,恩來你不必著急。”“我們在東江前線與陳炯明殘部浴血奮戰,可是後方呢,我們的同誌卻被五花大綁!我今天就要向校長討問個明白!”“告訴過你了,事情很複雜。有人要謀害我,要謀害國民革命!”“我們共產黨人視兩黨合作為生命,校長你打人板子不能沒有證據!校長不放人,我不走了!”蔣介石臉色一板,不高興了,說:“不走,也好,留在我這裡吃飯!來人,送周主任休息!”一下子就撲上來四個士兵,扭住周恩來的手腳,卸了手槍。周恩來想掙紮,但是手腳已被製住,圍著他的所有的手臂都如鐵鉗。“校長!”周恩來的身子歪倒了,但依舊雙目噴火,“曆史會證明,你是破壞兩黨合作的罪人!”周恩來的咒罵聲漸漸遠去之後,蔣介石轉了個圈,生氣地喊:“來人!”一個連長應聲而進。“你們這個團部是怎麼回事?幾十個兵,三層崗哨,就擋不住一個周恩來?”連長說:“弟兄們不敢擋。”蔣介石說:“難道士兵裡還有共產黨分子?”連長囁嚅著不敢做聲了,最後才說:“校長放心,從現在起,哪怕一隻鳥,我也不叫它飛進來!”話猶未了,又是一陣令人吃驚的踏踏踏的腳步聲,還夾著一個女性的喊叫聲。衝進門的真個是一位潑辣的女性,被突然推開的木門像一個耳光一樣打在連長臉上。蔣介石一看,吃一驚。女人是何香凝。這個多事的女人竟然也知道他坐鎮於造幣廠了。何香凝一見蔣介石就氣得眼睛出血:“好你個蔣中正,你是無法無天啊!”蔣介石心裡直叫苦,臉容還是平靜無波:“請不要動怒,廖夫人!”何香凝幾乎要撲過去:“孫先生和仲愷屍骨未寒,你蔣中正就敢公然背叛三大政策!你抓共產黨,你繳工人的槍,你包圍蘇聯顧問團,你說你對得起誰?”蔣介石慢慢坐到椅子上。何香凝抓住椅子背就要掀翻它:“你像什麼校長!我剛才見周恩來了,也被關押了!軍校的政治部主任你也說抓就抓,你發昏啦?”椅子摔倒了,蔣介石及時躥了起來,沒有同時倒下去。“廖夫人,”他跺著腳說,“這打打鬨鬨的,成何體統?”連長帶了兩個士兵,躍躍欲試,意欲製住何香凝,但是沒有蔣介石的明確命令他們不敢動。他們認得這女人是廖仲愷遺孀。天下尚有“忌諱”兩字,忌諱往往是連一根毫毛都不能碰的。對於連長的虛張聲勢,蔣介石忽然不滿意了,他擊桌而罵連長:“長不長眼睛?她是廖夫人!你們想怎麼樣?你們都給我滾出去!”士兵們退走之後,蔣介石又召進副官,臉色陰沉地對副官說:“既然蘇聯顧問團已有三次抗議……”副官說:“四次了。”蔣介石說:“那麼,就撤崗吧。我蔣中正是對人不對俄。還有,那個周恩來,請他一頓飯,要有壓驚之酒,要有魚。吃飽了,就請他走路。”副官應聲走了之後,蔣介石對何香凝說:“廖夫人,中正這麼做,你消氣了吧?”何香凝滿眼淚水,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蔣介石馬上喊:“來人,送廖夫人回府休息!用我的車送!不準再有閒人打擾廖夫人休息!”當天夜裡,毛澤東與被拘押了半天的周恩來不約而同趕到了李富春家中。李富春是中共黨員,其時任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副黨代表。客人一進門他就拉攏了所有的窗簾子。在前一天剛剛就職於廣東農民運動講習所第六任所長的毛澤東,一坐下就對李富春說:“這裡有三隻茶杯蓋了,你再取三隻來。”李富春不明所以,拉開方櫃抽屜,又找出三隻杯蓋。毛澤東迅速將茶杯蓋分成兩堆,擺成五比一模樣。 毛澤東說:“蔣介石這塊石頭,並不是一塊怎麼了不得的大石頭。他能抓住的,隻有第一軍。恩來你看,富春的二軍、還有三軍、四軍、五軍、六軍,這五個軍的軍長都跟蔣介石有矛盾,不是一般的矛盾,而是明顯的矛盾,因此,都可以爭取他們反蔣!”李富春聽得有理,說:“起碼我們二軍是有把握的!”周恩來突然跳起來,抓過那隻孤零零的茶杯蓋,也一同歸入了五隻茶杯蓋的陣營。“潤之,”他說,“你也沒有擺對!”毛澤東請他解釋。周恩來說:“就是蔣介石直接指揮的一軍,大部分政治骨乾,也是共產黨員!因此,不是五比一,可以說是六比零!”門推開了,陳延年出現在門口:“潤之這筆賬我聽到了,算得是對的,五比一!恩來的意見我也聽見了,很好,六比零!不管是五比一,還是六比零,都說明一個明顯的道理,那就是革命者占絕對優勢!我們要立即反擊,事不宜遲,動作要快!”周恩來說:“應當立即通電討蔣,削其兵權,除其黨籍,公布事實真相,辦他一個違反黨紀國法!”毛澤東說:“同時鼓動工人罷工,以民眾之力量呼應!”“唉呀,”陳延年忽然歎一聲,站起來又坐下去。“我現在千怕萬怕都不怕,就有一怕!”大家不知道他怕什麼。他說:“我怕一個人。此人不是國民黨的蔣介石,而恰恰是共產黨的委員長。”一說到陳獨秀,大家都沉默起來。總決策,當然應該是陳獨秀作的。陳獨秀遠在上海灘,他於黃浦江畔想象珠江風浪,這份想象將很可能是夾生的,更何況情況又是瞬息萬變,不在廣州實施緊急指揮,事情很難奏效。陳延年又說:“真的,我真的是怕,我真的怕獨秀同誌!我怕他前怕狼後怕虎!我有個明顯的感覺,自從孫中山去世,他整個情緒都是擔驚受怕!”寫字桌上散落著好幾個茶杯蓋,陳獨秀當著張國燾的麵,氣呼呼拎出其中兩個,擺在一邊。他瞪著這兩個茶杯蓋說:“我能怕什麼?我千怕萬怕都不怕,就怕我們黨內出一兩個冒失鬼!”張國燾雙手抱臂,坐在上海北四川路安慎坊中共中央宣傳部的辦公室裡,瞧著陳獨秀發火,覺得有點有趣。陳獨秀說:“一個是周恩來!一個是毛澤東!”張國燾心想,還好,沒有把我列入其中,臉上卻笑嘻嘻說:“仲甫經常把我也看作是第三個冒失鬼吧?”“你現在不是了。”陳獨秀說,“過去,你也算一個。其實我告訴你,最大的冒失鬼,是我。我同你一樣,常以血氣代替誌氣,聞及一星半點即拍案而起,逞一時痛快。現在,你與我,都能學點孫猴子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什麼都要先抬眼望一望,或者拿在手心裡掂一掂。”陳獨秀昨夜掂量了一夜。他覺得實在不宜與國民黨新貴蔣介石對決,對決就是引爆,國共合作的架構將會在瞬間崩裂。更何況蔣介石的莽舉可能真的是起因於一場誤會呢?他說的那番話,比如:中山艦無端“落械走火,經一晝夜”,比如“中正防其擾亂政府之舉,為黨國計不得不施行迅速之處置”,也許真的是有幾分道理呢?某些共產黨人的冒冒失失的言論和行動也是大量存在的,這些都是磨擦的火星子,有時候也真怪不得人家,起碼不能百分之百地怪人家。他在起初幾天內都不了解廣州事變的真相,中共中央沒有電台,無法及時捕捉廣州詳情,隻有從滬上各報中關注事件的發展。陳獨秀起初還以為周恩來被捕了,震驚和傷心了好一陣。直到三月底,從廣州回俄國的蘇聯布勃諾夫使團路經上海,陳獨秀才知道一些詳情。布勃諾夫也是個對蔣介石很寬厚的人。他的使團雖然在事變中也被黑黑瘦瘦的國民革命軍士兵軟禁了好一陣子,但他還是認定蔣介石這匹勇夫是情有可原的。他關起門窗對蘇聯使團的全體人員作報告說:“這次事件,是由於軍事工作和總的政治領導方麵的嚴重錯誤而引起的。”他還作了這樣一個比喻:中國將軍脖子上戴著五個套,這就是參謀部、軍需部、政治部、黨代表和顧問。他說,這種情況,與中國軍隊曆來的習慣是毫無共同處的。因此,他請求蘇聯顧問們,要特彆注意到中國軍閥們的過敏的民族主義,外國軍事專家的任何一個壓力都會引起他們的強烈不滿。他到了上海之後,也握著陳獨秀的手說:我以為,你們中國共產黨人,必須十分審慎地行事,決不能突出自己作為助手和領導者的地位。聽得這話,陳獨秀當然就冷靜下來了。他過去看不得高鼻子藍眼睛的人指手畫腳,現在聽聽這些高鼻子的言論,還真個寅是寅,卯是卯,皆成道理。他為了心裡更踏實,還一再追問布勃諾夫:“我黨對國民黨的政策是否照舊?”這位高鼻子對此提問沉吟再三,說:“不久的將來,莫斯科會作出決策的。”布勃諾夫雖然沒有明確作答,但他對中共最高領袖的這種謙遜態度是頗為滿意的。陳獨秀事後對張國燾說起這番請示時,也覺得自己的話挺窩囊。但是自從黨的二大確定了共產國際的領導地位之後,陳獨秀也慢慢地習慣了接受,他知道從自己鼻孔噴出來的濃濃的雪茄霧裡,有一大半是人家吸的。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麵說,穩健行事確實還是必要的。對蔣介石要鬥爭,但這種鬥爭應是適當的,不能撕破臉麵。國民黨畢竟是個有四十萬黨員的大黨,共產黨在與它的緊密合作中也獲得了空前的發展,這種使得帝國主義和直奉軍閥驚惶不安的局麵,決計不能輕易斷送,若斷送這種局麵,正好中了國民黨右派的計,這些國民黨右派分子的能量還不可小覷,他們從處理廖案的打擊中遭受慘敗之後,已於去年11月聚在北京西山碧雲寺孫中山靈前,召開了一個所謂的“國民黨一屆四中全會”,之後又在上海成立中央黨部,與廣州的中央黨部唱起了對台戲。林森、鄒魯、張繼、謝持這些“西山會議派”,從骨子裡恨透了共產黨,他們時刻準備著看共產黨的笑話,也準備著看廣州國民黨的笑話。兩黨的笑話都是不能讓他們看的,一個重要的前提是兩黨都不能有笑話。陳獨秀想,形勢如此微妙,共產黨人做事實在應當“如履薄冰”,這不是右傾,是穩妥。所以陳獨秀對廣州共產黨人的激憤是大不以為然的。他再三對張國燾說:“此蔣介石,決不是一塊小石頭,不是一塊尋常石頭,雖然此石攔路了,但這隻是眼前,是暫時的,對於整個中國革命運動而言,這是一塊柱石。”柱石?張國燾嚇一跳,這也太高看這塊不大不小的蔣介石了吧?但是陳獨秀堅持說:“該爭取者,定要爭取!”張國燾說:“仲甫之意思,讓這塊石頭抓在人民手裡,去砸軍閥?”“就是這個意思。”陳獨秀說,“所以派你去一趟廣州,你馬上動身。你去,任務有二,一是查明真相,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是與那塊攔路之石協商妥協之路。我總覺得,蔣中正不應歸屬國民黨右派,此人立場,與此人之名可能相仿。”“仲甫什麼意思?”“他的名字不是叫中正麼?”“是啊,蔣中正。”“他的政治立場可能也是中正的,他既非左派,亦非右派。”“仲甫,你怎麼成測字先生了?”“測字,那是迷信。我不測字,我是測心。我是從他的種種行動和種種宣言中,測他的心。”在陳獨秀議論著蔣介石之名的那些日子裡,蔣介石也沒有少議論自己的名字。他曾專門走了一趟廣州大東路的蘇聯顧問團駐地,並且是帶夫人陳潔如一起去的,他要給他們細細講解幾個中國字。陳潔如學過俄語,可以將他的意思譯給這些北方洋人聽。蔣介石未開口之前,先指使副官將一張大紙抖開,臨時覆蓋了牆上的一張中國地圖。他笑嘻嘻地對這些表情嚴肅的俄國人說:“蘇聯同誌在事變中受驚了!今日,中正特來教幾個中國字,給同誌們壓壓驚。”紙上寫有碩大的四個名字:吳佩孚、張作霖、孫傳芳、蔣介石。蔣介石說:“同誌們千萬不要以為,我蔣介石,跟這些中國反動軍閥,是一丘之貉。我告訴同誌們,他們是邪人,我是正人!何以見得?請看這些中國字,中國字奧妙啊,千古是非曲直皆在其中啊!首先請同誌們看吳佩孚之佩字:就隱藏著一個邪人!”他從副官手中接過一枝紅筆,勾出了佩字的單人偏旁。“同誌們看,明明是一個站得正坐得穩的人字,融在這個佩字裡頭,就寫斜了,寫偏了,寫歪了。能不能把這人字寫正呢?不行,寫正了,這佩字也就不是佩字了。這說明什麼呢,隻能說明吳佩孚是個不折不扣的邪人!”蔣介石看著這些藍眼睛。他從藍眼睛裡看出了迷惑與好奇,這種迷惑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已經用一艘軍艦迷惑了兩個政黨,現在是讓這艘軍艦儘快地隱藏於煙霧之中的時候了。事情做過頭,必弄巧成拙,適可而止乃是勝途。他現在就是做適可而止的文章。他羽毛尚未豐厚,他不能讓蘇聯人和中國共產黨人把他看做是一個標準的反革命。於是,他又自信地說下去:“諸位同誌請看,張作霖也是邪人,請看這個作字!人,很斜啊!孫傳芳也是邪人,請看這個傳字!人,也很斜啊!他們這三個軍閥,人全做斜了。而我蔣介石呢?我決不是一個像他們一樣的軍閥,我蔣介石,乃是堂堂正正一個正人!我的名字裡也有一個人,什麼樣的人呢?請同誌們看這個介字。介字,就是兩豎支撐著一個正人君子。是什麼樣的兩根支柱把我這個人支撐住了呢?一根支柱是國民黨,一根支柱是共產黨!同誌們啊,沒有這兩根支柱,我這個正人,還能做人嗎?就坍了!絕對就做不成人了!”蘇聯顧問們聞言吃驚,吃驚之後又是興奮,原來複雜的中國方塊字裡麵果然埋伏著複雜的道理。蔣介石的神情越益慷慨:“我是正人,是革命者,他們是邪人,是反革命者,我有了兩黨的鼎力支持,就能一正壓三邪!”洋顧問們忽然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布勃諾夫後來在上海之所以再三囑陳獨秀不要把蔣介石看成反革命,看來就同這一回的掌聲有關。陳延年的估計沒有錯。儘管他緊急地向上海方麵寫了報告,提出了立場鮮明的建議,但是他的父親仍然於3月29日發出了措辭明確的中央指令,指令稱:“從黨和軍隊的觀點來看,蔣介石的行動是極其錯誤的,但是,事情不能用簡單的懲罰蔣的辦法來解決,不能讓蔣介石和汪精衛之間的關係破裂,更不能讓第二軍、第三軍和蔣介石軍隊之間發生衝突。”幾天之後,陳獨秀又在《向導周報》上發表了公開文章,題目就叫《中國革命勢力統一政策與廣州事變》,他在文章裡堅決否認國民黨右派的攻擊言論,那種言論指稱中共要在廣州建立工農政府。陳獨秀說,中國共產黨不是“瘋子的黨,當然不會就要在廣州建設工農政府”。又說:“蔣介石是中國民族革命運動中的一個柱石,共產黨若不是帝國主義者的工具,決不會采用這種破壞中國革命勢力統一的政策。”黨內許多同誌不滿意了,都說“老頭子”怎麼能這樣讚揚蔣介石?這蔣介石抓了那麼多共產黨員,還差一點把周恩來給殺了,能誇他是“柱石”麼?“老頭子”是不是雪茄抽過量了?陳獨秀聽到這種言論,好長時間不做聲。他在北四川路的中共中央宣傳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手裡擺弄著一塊鎮紙石。這是一塊圓形的帶凹的青石頭,黃浦江邊撿來的。“諸位,”陳獨秀把鎮紙石重重放於桌麵,對宣傳部機關的同誌說,“一塊石頭,放在寫字桌上,可以鎮紙。它若是掉下來,橫在路上,才成為絆腳石。”機關的同誌,鄭超麟、彭述之,還有兩個二十才出頭的小同誌,一齊瞪大眼睛,默默地望著他。陳獨秀點著了雪茄,又說:“我提請大家注意,蔣介石這塊石頭,現在還在桌麵上,儘管已經在邊沿上了,但是它還沒有掉下來。不掉下來,就不成其為攔路石,諸位同誌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明白了。”大家一齊說。“明白了就好。我們共產黨的每一個決策錯誤,都會被帝國主義和軍閥利用,都會授國民黨右派以柄。我們現在是秉燭走路,大家務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不是膽怯,這是智慧。延年他們年少氣盛,劍還沒有開鋒就想剌人。我們不能這樣做。做孤膽英雄是冒失的。中國共產黨人沒有本錢犯致命的錯誤。”見陳獨秀說得這麼誠懇,大家也就一齊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