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的發火,有好幾次都是這樣的:拔出沒吸完的一根雪茄,扔到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磨一陣子。煙絲散了,像一團細細的小蟲子爬在地板上;儘管陳獨秀其時並不出聲。馬林假裝不在意陳獨秀的窩火,繼續表達自己的意見。他的聲音保持著堅定和清晰。必須說服陳獨秀,馬林這樣對自己說。“孫文萬歲!北伐成功!這畢竟是整個中國南方一致的聲音!工人這樣喊,農人這樣喊,商人這樣喊,市民這樣喊,你們中國共產黨應當聽到這種聲音!”陳獨秀想解釋什麼,被馬林用手勢及時製止。馬林繼續用英語清晰地說:“請先聽我把話說完。我想著重指出的是,孫中山有巨大的威望,但是他的黨組織極為鬆懈,就像你們中國人所形容的,叫一盤散沙。現在,我想對你提出建議,中國共產黨人應當加入中國國民黨,共產黨員應當以極大的熱情到國民黨當中去活動,去宣傳,去改變國民黨的策略。”“你剛才說什麼?加入?”陳獨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重申我的建議,共產黨人不妨加入到國民黨之中去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句話,會從一個共產黨人的嘴裡說出來!”陳獨秀憤怒了,堅決打斷了對方的話。高君曼在樓梯上大聲咳嗽,他也沒去理會。“馬林同誌,你是共產國際的代表,你是老共產黨人,你完全應當知道,我們共產黨與他們資產階級的黨派,有本質的區彆!”“我馬林,也許,不了解也不知道有這種區彆?陳同誌,你把我馬林當傻瓜?”“我沒這麼說,你是自稱!”陳獨秀覺得自己的頭發都豎了起來,“君曼,怎麼還不開燈,沒見天都黑下來了嗎?”“第一,”馬林儘量耐住自己的性子,“陳同誌,我不認為國民黨僅僅代表資產階級的利益。我必須提請你注意,孫中山的國民黨與中國工人之間的聯係,是非常緊密的,光是在廣州、香港、汕頭這三個地方,就有一萬兩千名海員加入了國民黨!我認為,中國國民黨是一個多階級的聯盟,不僅僅隻代表資產階級,甚至可以說,中國國民黨是中國的一個革命的政黨!”陳獨秀及時吐了一口痰。他蓋上痰盂蓋的時候,手勢重得要命。高君曼在樓梯口向下喊:“當家的,你可不可以輕一點?人家請律師救過你命!”“第二,”馬林說,“國民黨是一個在中國各界具有很大影響的大政黨,而中國共產黨呢,我重申一遍,到目前為止,黨員不足一百人。”陳獨秀取出一支雪茄,大聲說:“不對,已經超過一百人了!”馬林直視陳獨秀,說:“你作為書記,難道你沒有看到你所領導的如此弱小的黨,對中國的政治生活沒有什麼價值嗎?”陳獨秀一怔,突然大怒,抓過一隻茶杯,厲聲說:“要不是看在你救過我命的份上,我不把這隻茶杯砸在你腳下我不姓陳!”馬林針鋒相對:“我倒願意再重述一遍我曾經說過的話,依我的看法,中國共產黨誕生得太早了!說得確切一點,這種勉強綴合,太早了!”陳獨秀高高舉起茶杯,半天,沒砸到地上,卻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腳背上。茶杯碎裂的聲音。一種發鈍的碎裂。樓梯上又出現了高君曼的驚慌的臉:“當家的,怎麼了?”她奔下樓梯,看見鮮血滲出了陳獨秀腳上的白襪子。“陳獨秀同誌,也許,我得請你原諒了。”馬林也看見了血。陳獨秀說:“不管你提出什麼設想,我們都可以商量,甚至爭吵。但是,你小看我們中國的黨,這一點,無論如何,不能原諒!”“痛不痛?”高君曼小聲問,“快把襪子脫下來,上點紅藥水。當家的,求求你,彆跟這個洋人吵。”馬林沉默了一會,輕聲說:“我願意為我剛才的這句話,向你,中國共產黨的中央局書記,正式道歉。”“沒關係。”陳獨秀說。他現在才感覺到了腳背上的痛。“陳同誌,痛嗎?”“我這隻腳,兩年裡,已經是三次受傷了,傷得都習慣了。好吧,馬林同誌,你現在跟我走。”陳獨秀不說話,伸手取下門背後掛著的呢帽,扣在馬林頭上,又取下一條大圍巾,將莫名其妙的馬林圍得隻露出一雙藍瑩瑩的眼睛。“怎麼了,陳同誌?”陳獨秀看看懷表,語氣是明顯的命令式:“跟我走!”“上哪?”“中國奇事很多,我請你開開眼界!”陳獨秀微微瘸著腳,推開門。“紅藥水不搽了?”高君曼追在後麵問,“當家的,上哪去?”一輛黃包車拉過三四個路口,把陳獨秀和馬林拉到了上海商務印書館。捂得嚴嚴實實的馬林被陳獨秀領著,於夜色之中,一前一後彎進商務印書館大門。門房迎出來,說:“喲,是陳先生!”陳獨秀問:“張繼先生來了沒有?”“來了!來了!在上頭。”職員都已下班,商務印書館樓內很安靜。樓梯頂端,有燈光透出。陳獨秀一路領著馬林上樓,上樓之後,便叫他不發出聲響,隻悄悄站在窗外觀看。馬林透過玻璃看著窗內,窗內大屋裡一盞燈高高吊著。燈光下,映著一幅孫中山畫像和一麵國民黨黨旗。孫中山看來畫得不像,但從方方的臉形上估計這應該就是孫中山。馬林又看見兩位穿長衫的青年人先後伸出手指,蘸上紅印油,在一份表格上認認真真捺下指印。他又看見了張繼,張繼鄭重點首,說:“可以。”兩位青年於是一齊倒退兩步,麵對孫中山畫像,依照口令,規規矩矩三鞠躬。張繼說:“現在宣誓。”兩位青年立即舉拳,開始朗讀誓言。顯然,這是一場正在進行中的國民黨入黨宣誓儀式。馬林瞪眼半天,悄聲問陳獨秀:“他們說些什麼?”陳獨秀不答話,將迷惑不解的馬林帶下樓,帶出商務印書館,一直帶到寒風呼呼的街口。“他們在宣誓效忠孫中山!”陳獨秀氣呼呼說,“還要打手模!就是按手印子!要加入國民黨,就得這麼做!他們的入黨誓言是在推崇孫中山本人: 我總理大智大仁大勇 ,知道嗎?還說: 服從為負責之本 ,請問,這是在加入封建行幫,還是在加入革命政黨?”夜街已冷無人跡,路燈昏黃著。枯萎的樹葉在兩個人的腳旁打旋,把地皮刮得嚓嚓響。馬林看著陳獨秀激憤的臉,半晌,說:“這當然不妥當。”“照你的意見,我們共產黨人,無產革命的先驅者,一個個都得這樣打手模嗎?效忠於個人嗎?”“但是請你注意,中國國民黨的性質畢竟是民族主義的,它反對封建軍閥,反對外國統治,它在爭取民主,爭取一個公民應該享有的人的生活!”“請你把好字眼多留一點給共產黨!”“冷靜一點,陳同誌!”“不要壓我!”陳獨秀雖然咬牙切齒,但還是儘量壓下心中的憤懣,用一種勉強磨去棱角的聲音對馬林說話。“馬林同誌,我請求你不要壓我。你救我,我感謝你。你壓我,我不能服你。”“不服從我,自然可以。但你必須服從真理。事關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重大問題,我要立即向共產國際報告。”“請注意,中國共產黨並不是共產國際的下屬支部。”“我願意再一次提醒你,共產國際始終擔負著領導全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重大責任。”“共產國際的同誌,並不個個都有你馬林一樣的脾氣,起碼威金斯基就不是這樣。我要給他寫信!喂,黃包車!”陳獨秀大聲喊住一輛黃包車。“送這位洋先生到大東旅社!”馬林喊:“喂! 陳!”陳獨秀轉身就走,十來步路之後,又忽然轉臉,偏不對馬林說話,而隻對黃包車夫喊,“錢我付!在這!”他蹲下身子,把一張鈔票壓在一塊路石下,然後起身就走。他的腳現在看上去一點也不瘸了。陳獨秀當夜就寫信,心裡惱,所以筆觸很重。自來水筆在信箋上簌簌移動。威金斯基已擔任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的書記,所以陳獨秀有一種傾吐的感覺,他覺得威金斯基應該並且也能夠站出來製止馬林。陳獨秀在書桌前寫字的時候,張國燾一直在他椅子後走來走去。在這個事關原則的問題上,他是讚同陳獨秀的。陳獨秀放下筆,有點不放心:“列寧同誌該沒有馬林的這種意思吧?”“絕對沒有!”張國燾斬釘截鐵,“列寧同誌隻問我,共產黨與國民黨能不能合作?他對中國革命很關心,他是在病榻上接見我的,他隻是問一問可能性。”三個月前,張國燾見罷列寧回國,曾詳細向陳獨秀彙報過莫斯科之行的情況。這次共產國際召開“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張國燾當了中國代表團的團長,率團員三十八人,浩浩蕩蕩。代表中的中共黨員有十四人,瞿秋白、王燼美、鄧恩銘、任弼時、柯慶施、蕭勁光都去了。張國燾在會上作了發言,語音鏗鏘,很引人注目,所以患病中的列寧見了他,也見了國民黨的代表張秋白。列寧先問張秋白,國共兩黨能否合作?後來又以同樣的問題問張國燾。張國燾的表態也是斬釘截鐵的,他說,在中國民族和民主的革命中,國共兩黨應當密切合作,而且可以合作。又說,在兩黨合作進程中可能發生若乾困難,不過這些困難相信是可以克服的,中國共產黨成立不久,正在學習著進行各項工作,當努力促進各反帝國主義的革命勢力的團結。張國燾的話說得是如此明晰,所以列寧也就沒有再問下去。張國燾後來對陳獨秀說,列寧隻是表達了一個原則,即兩黨可以合作,但並沒有說共產黨人可以一齊投入到國民黨裡頭去。張國燾說:“兩黨平行合作,當然可以,而且是中國革命的必需,至於什麼黨內合作,共產黨人都參加孫大炮的國民黨,那樣做,有什麼意思?我們還叫什麼共產黨!”“列寧確實沒有說,共產黨員要統統參加國民黨吧?”陳獨秀還是不放心。“確實沒有。我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就好。國燾,你說得對,這個國民黨,實在是毛病太多啊,”陳獨秀搖搖頭,“注重上層,勾結土匪,投機取巧,易於妥協,內部分子複雜,明爭暗鬥,不一而足!馬林怎麼會把那麼多的好字眼都丟給這個黨呢?”“在重大問題上,我怎麼都與仲甫同感?”“國燾,你聽聽!”陳獨秀擱下筆,推椅站立,大聲念讀剛剛擬好的信件,“馬林君建議中國共產黨及社會主義青年團均加入國民黨,餘等則持反對之理,如左:第一,共產黨與國民黨革命之宗旨及所據之基礎不同;第二,國民黨聯美國,聯張作霖、段祺瑞等政策,和共產主義太不相容;第三,國民黨未曾發表黨綱,在廣東以外之各省視之,仍是爭權奪利之政黨,共產黨倘加入該黨,則在社會上信仰全失,永無發展之機會。”“好!這一條是高瞻遠矚!”張國燾拍腿。“第四,”湖南的毛澤東在收到陳獨秀函件的抄件後,立時向他的同誌們作了傳達。現在他坐在一張矮凳上,持章而念。“廣東實力派之陳炯明,名為國民黨,實則反對孫逸仙派甚烈,我們倘加入國民黨,立即受陳派之敵視,即在廣東不能活動。”妻子楊開慧遞上茶水。毛澤東呷一口茶,環視一下大家。毛澤東是半年前搬到長沙小吳門外清水塘居住的,這清水塘二十二號是一處平房,圍牆環繞,僻靜,不為人注目,房東收的租金也不貴。毛澤東一看就喜歡上了這裡,於是他把湖南的共產黨支部設在了這裡,黨員們常來毛澤東書記的租住地商研問題。何叔衡聽毛澤東念信念到此處,便表示了疑問:“陳先生這種說法,好像把陳炯明的力量估計得太高了吧?”毛澤東馬上說:“我同意何胡子的看法。我們是乾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要看某一個將軍或者大元帥的臉色。現在我再念下去。第五,國民黨孫逸仙派向來對於新加入之分子,絕對不能容納其意見,及假以權柄。喔,仲甫這一條,倒又是貶低孫中山了嘛!”好幾個人笑起來。看得出,毛澤東與何胡子都對陳獨秀的激憤有些不以為然。後來,會議快散的時候,毛澤東表示,我們湖南同誌的表態,不宜違逆中央的意思,但是,他打算給北方的李大釗寫封信,請他勸陳仲甫再好生想一想,有些建議看上去荒誕不經,但也可能是絕處逢生的一招棋。湖南的黨員都說這樣好,這樣就萬全了。此時的李大釗,也正坐於北大圖書館的主任室,認真念讀陳獨秀的重要來信,但是他念讀得很平和,嗓音中並沒有把陳獨秀的憤懣之情表達出來:“第六,廣東、北京、上海、長沙、武昌各區同誌對於加入國民黨一事,均已開會議決,絕對不讚成,在事實上亦已無加入之可能。共產國際倘議及此事,請先生代陳上列六條意見為荷。”李大釗放下信函抄件,看看桌前端坐的劉仁靜,思索一陣,說:“各地的同誌,其實,也不是絕對的不讚成。長沙毛潤之給我來信,就寫了這麼九個字,大家看。”李大釗拉開抽屜,取出一張信箋,上麵龍飛鳳舞寫著九個毛筆字: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劉仁靜感到意外:“湖南的同誌倒是求變!”“是啊,”李大釗關攏抽屜,摸摸胡須,“中國革命怎麼個革法,也不一定隻見華山一條路,儘管馬林之說,有點唐突。”劉仁靜不同意李大釗的模棱兩可,說:“我倒覺得,陳獨秀先生信上講的六條,條條在理。從政黨的本質理念上看,我們共產黨與他們國民黨,是兩條船,不是一條船。李先生,您怎麼想?”李大釗走到窗前。北方早來的春風使他的黑發微微飄起來。劉仁靜在他身後說:“李先生,這關係到中國共產黨的一個最重大的戰略決策。我仍舊這樣看,共產黨與國民黨不能合作!我個人,讚成陳先生這封信!”春風把李大釗的頭發吹得很亂。一種嶄新的迅速壯大自身的戰略方案,其是否可行,在幼年期的中國共產黨人腦海中,不能不引起苦苦的掙紮般的思考。“我很想聽到李先生的意見。”劉仁靜催促著說。“馬林就要來北京了。我想親耳聽聽他怎麼說,然後我再說。”李大釗離開窗子。“李先生總是這麼穩健。”劉仁靜不滿意。鄧中夏兩邊看看,沒說話。鄧中夏自認為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遠遜於“劉克思”。李大釗說:“這個,仁靜,你就猜度錯了。我的心,與你一樣,如同這季節,四月飛花,紛亂得很哪!”會議沒有結論。馬林一到北京,李大釗就請他吃飯。這回請客,是李大釗在自己家裡請的,趙紉蘭包的羊肉水餃。這位荷蘭漢子胃口大開,陪客劉仁靜和鄧中夏也是胃口大開,一臉盆熱氣騰騰的餃子一下子就被幾隻大碗瓜分完了。馬林抹抹油嘴,繼續吃,一邊吃一邊大談其爪哇之經。他在爪哇催生的兩黨緊密合作,一直是他津津樂道的成就。他這樣說:“當時,我在爪哇領導著東印度社會民主聯盟,也就是共產黨的組織,我們人不多,但是有戰鬥力。那個地方,另一個組織,叫爪哇伊斯蘭教聯盟,群眾基礎非常廣泛,影響很大,也反帝,也反對本國的反動政府 ”鄧中夏停了咀嚼,睜大眼睛說:“很顯然,馬林同誌是將這個組織類比為中國的國民黨了!”“為什麼不呢?伊斯蘭教聯盟雖然有個宗教名稱,但卻有強烈的階級性,是個革命團體。但是,它的組織形式卻非常鬆散。我再打個不確切的比喻,它就好比這碗餃子湯。”馬林指指麵前的一隻大碗,又將另一碗中的水餃夾起來,一個接一個地投入到這碗餃子湯中去。李大釗頗有興趣地看著他的動作。馬林說:“請同誌們看,完全可以這樣投進去,投進去,投進去!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請再看一看,這個碗的實力是不是就極大地增強了?我當時就是這麼乾的,我堅決要求這麼乾!在我的堅決要求下,社會民主聯盟的成員都以個人名義參加了伊斯蘭教聯盟。”李大釗通過劉仁靜的低聲翻譯,完全明白了馬林的餃子比喻,於是便問:“效果呢,馬林同誌?”“效果非常明顯,雙方合作得很好。一個聯盟的實力大大增強,另一個聯盟也得到了發展。我在共產國際的第二次代表大會上,專門介紹過這個經驗!”鄧中夏說:“不過,你看,馬林同誌,湯都濺上桌麵了!”馬林說:“啊呀,這就是效果呀!桌麵代表整個中國,你看,中國立刻受影響了!”李大釗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劉仁靜也笑,笑得有點勉強。不過,他想,既然能在共產國際的二次代表大會上介紹這個經驗,也可能有這個經驗的道理。趙紉蘭從桌下抽出抹布,擦拭桌上的湯水。鄧中夏說:“啊呀,師母,這可不能隨便擦啊,這是革命效果呀,你這麼胡亂一擦,你就代表了徐世昌大總統啦!”大家笑過一陣之後,李大釗極誠懇地對馬林說:“我以為,國共兩黨,不是不能合作。在一個深受帝國主義欺侮的封建國家裡,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是應該與民族解放運動相結合的。我相信您在共產國際的二次代表大會上介紹這個經驗,是得到共產國際的讚許的。再說,在我們中國,孫中山先生是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先行者,在中國人民當中,確實有很大的號召力。”“對極了!”主人的這番話使馬林得到很大的鼓舞,“希望李同誌能多做做陳同誌的工作。據我所知,陳同誌是很敬重李同誌的。”李大釗搖搖手說:“不對,這話應當反過來說。陳獨秀是中國共產黨的中央局書記,我們都敬重他,也都很尊重他的意見。”馬林感到了某種失望,笑容消失了,他聳聳肩,又攤攤手。李大釗說:“不過,馬林同誌的關於這碗餃子的比喻,我覺得也很新鮮。我們願意研究。我認為,革命的拳路並非一成不變,一切都可以試驗。”馬林一聽,忽然重燃希望:“我同意李同誌的意見!”劉仁靜低臉,不吭聲。他對馬林的看法現在有些改變。馬林這個荷蘭人,是有一些獨到的嗅覺的,去年夏天在上海,要不是他閃電般跳起來,大喊一聲“一定是包打聽!我建議,會議立即停止,大家分彆離開”,他劉仁靜保不定現在還在牢裡坐著,甚至被北洋軍閥取了腦袋。李大釗這時候又說:“總而言之,中國的情況不同於俄國,也不同於爪哇,經驗並不一定能照搬。但我深信一條,隻要真正對中國革命有利的經驗,中國共產黨最終都會借鑒並加以運用。”馬林噓口長氣:“我非常欽佩李同誌!”李大釗說:“你必須先欽佩我妻子和我兒子做的餃子!”馬林立即埋下頭,衝著那碗已經“力量充實”的餃子,大咬大嚼起來。陳獨秀連續幾天心情不好,施芝英很明白。她從床上坐起來,一粒粒扣上衣鈕,動員他去看戲。她建議,要麼去天仙茶園看新劇,一出《家庭恩怨記》這兩天演得紅火。要麼去街口的大戲院聽戲,一出《水漫金山》,這幾天鑼鼓也很熱。“聽聽戲,心情會好一點。”她說,語氣很柔和。陳獨秀穿上皮鞋,看著施芝英。現在,女醫生換上了一件紫色碎花旗袍,更顯出了身段。陳獨秀笑一笑,歎口氣說:“我也不是心情不好,人之心情,應如花常開,何必要不好呢?既然那個洋人一定要兩黨聯合,北京的李守常也來信說讚成,湖南的毛潤之也說可以試一試,共產國際的威金斯基也說這樣可以,我一個人又何必固執呢?興許他們都是對的呢!唉唉,做了黨的領袖,許多事情的拿捏,都不由得我以前的性子了。我三天之後就要去廣東,我可以去見孫中山,表明我黨的誠意,握手吧,聯合吧,團結吧,可是他孫中山,就肯跟我聯合嗎?我這麼小的黨,他那麼大的黨!他是居高臨下看我,我是仰視他,這一點,我非常難受!”施芝英拉他的手:“去聽戲吧,你心情還是很不好。”出家門,轉過街口就是大戲院。他們進門時戲已經開演了,鑼鼓爆響,震得耳膜痛。施芝英坐下之後,手就一直抓住陳獨秀沒有放。當戲台上開始“水漫金山”,白素貞、小青、法海、監寺、船家、各色水族攪得花團錦簇之時,她忍不住又說話了。“陳先生,”她在他耳邊悄聲說,“看見法海和尚旁邊的那個瘦和尚嗎?他是我前夫。”陳獨秀大吃一驚:“是麼?”“他拋棄我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他說你這個女人,這輩子,永遠不會找到一個好男人。我想,我怎麼會找不到呢。我今天就是要你陪著我,到這裡來。”陳獨秀歎口氣說:“他在台上,也看不見我們。”台上,白蛇青蛇與法海和尚廝殺得厲害,似乎有陣陣水花從台上潑到下麵來,鑼鼓越敲越急。這時候施芝英說:“可是我,我已經看見我自己了。我看見我們兩個人了。陳先生,有你坐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我什麼都不怕了。”陳獨秀一遍遍摩挲著對方的手。他知道這女人此刻已經是滿目淚水了,雖然光線不亮,他看不清她的麵容。“我很怕失去你。”她在鑼鼓聲中又這樣說。“怕什麼?”陳獨秀附耳說,“你是醫生,你醫我。我呢,也是醫生,我醫國家。在行醫方麵,你我誌向一致。我看,我們是不會走散的。”“陳先生,你做事,一定要隨緣。不要事事剛硬。若是太硬,就容易斷裂,像我們打針的針頭一樣。”這句規勸之言,陳獨秀聽著,心裡忽然有些觸動。走出戲院之後,陳獨秀還在想著施芝英的這句話。他沒有問她法海旁邊的那個瘦和尚姓甚名誰,也沒問她那男人是正兒八經的戲子還是客串角色,他隻為這個瘦和尚拋棄了施芝英感到可惜。此人無眼也無福,半個法海。陳獨秀對施芝英說:“若說女人都是水做的,我看,高君曼這個人就是濁水做的,你呢,是清水做的。跟你在一起,我心境就好。”陳獨秀這話,說得很誠懇,陳獨秀自己也這麼認為,女人聽了這話當然也高興起來,於是說:“先生,你能多陪陪我嗎?能不去廣州嗎?”“不,”陳獨秀正色說,“你不要攔我,男人都攔不住我,何況女人呢。廣州我是要去的。我代表的是一個黨,我一定要去說服孫中山。”施芝英想,男人都這樣。她抱著他到天亮,聽著他的鼾聲,心裡一直不好受。陳獨秀猜對了,孫中山確實不買他的賬。孫中山英氣勃勃,一身戎裝,步子一路邁得很大。他今天視察殺聲陣陣的新兵集訓營。新兵營設在韶關,每日龍騰虎躍。孫中山邊走邊對身邊的廖仲愷說:“什麼叫兩黨黨外合作?太不知深淺了吧?我們國民黨是什麼黨?他們共產黨是什麼黨?”“先生,人既來了,也不妨談一談吧?”廖仲愷輕聲建議。“不談不談。要談,待北伐軍打下武漢,攻破北京,我們在頤和園裡談!”這一番話,孫中山說得格外躊躇滿誌。“先生,北伐大業,能否順利實行,仲愷心裡,一直忐忑。”孫中山不悅了,停了步子,說:“仲愷,你要有信心!孟夫子有言,求則得之!革命成功,首先在於信念!”“光有信念沒有用!”“你說什麼?”“若是後院起火,先生便無法前瞻!依我觀察,國民黨裡有魏延!”“誰是魏延?”“先生知道。”“你指陳炯明?”“應該立即將他逮捕,以謀反論處。”“你這是要我的命!”“我這是保你的命!”“你太過激!我還是要爭取他!他反對北伐,我已經撤了他的總司令。但他還不至於反對我!畢竟是我親手把二十個營交給他,讓他建立粵軍的!沒有我,就沒有他陳炯明!”“現在是相反,沒有你,才有他陳炯明!”“仲愷,你胡說!”孫中山怒形於色了。廖仲愷堅持:“先生,我沒有胡說!”孫中山強壓火氣,說:“仲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要記住,陳炯明畢竟是一九零九年的同盟會員,是有戰功的。我打算重新請他以陸軍總長身份辦理兩廣事務,統帥兩廣軍隊,你看怎麼樣?我以為,如此安排,我與他之間,可能會相安無事。”“先生,我真想哭!”“仲愷兄,我勸你適可而止。過分懷疑,草木皆兵,是為不智!”廖仲愷再不能說什麼,緘了口。有軍官前來報告,腳後跟哢地一碰:“報告大總統,新兵集合完畢,請大總統訓示!”孫中山點點頭,示意對方退下,又對廖仲愷說:“你今天就回廣州,告訴陳獨秀,本大總統目前一心北伐,天大的事,也日後再議!”廖仲愷心裡一沉。他很想再說什麼,但是孫中山又攔住了他:“仲愷,眼下已是中國革命的緊要關頭,一切當以北伐為重,你不必雜念太多。我已經派孫科和兆銘去奉天了,我相信,奉粵聯手,南北夾擊,吳佩孚必敗無疑!”奉天的五月,街樹葉子已經發綠了。來自南方政府的兩位代表走過長長的甬道,踏上張作霖元帥府的台階。“立正!”隨著一聲威武的口令,禮兵們將雪白的槍刺舉成嶄齊的兩行。矮矮胖胖的一位,是孫中山的兒子孫科,時年三十;另一位,是美男子汪精衛,時任廣東教育會會長,二十九歲;兩人看著張作霖亮出來的槍刺,相視一笑。槍刺之下,這兩位年輕人均步履穩重,力圖保持一種使者的風度和威儀。奉粵聯手,夾擊直係,是一種合縱連橫之大戰略,兩人都充分感覺到肩頭那種蘇秦張儀的分量,但是他們沒想到,在東北王張作霖的心目中,他們本身的分量並不重,南方政府並不是一個什麼了不得的籌碼。剛被北京政府免去東三省巡閱使的張作霖忙著抽大煙,煙癮未足之時,他似乎不想見客。公子張學良不便進屋,一直恭謹地站在走廊上。煙榻上,煙燈如豆。打煙泡的是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人,手勢遊龍戲鳳,一杆純銀的打煙泡的杆子不停地在煙燈上晃動,一會兒便打出了奇巧的花樣。她把打好的鴉片煙泡遞給斜臥煙榻的四十七歲的東北王,聲音千嬌百媚:“大帥,這煙泡子有個好名稱哩,喚作獅子滾球。”於是張作霖便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孔裡滾出兩條長長的煙龍,他的深邃的目光一直伴隨著煙龍遊動。他開腔了,衝著雕花窗戶喊:“媽拉個巴子來的真是孫大炮的親生兒子?”張學良在窗外答:“是,父親。”“還有一個呢?”“就是那個當年炸攝政王的汪精衛。都已經在廳堂恭候。”張作霖又吸一口,把長長的煙分成幾段慢慢呼出,然後說:“我想,我還是不去見,小六子你去見。”“父親!”張學良為難了。“媽拉個巴子不就是求援嗎?給錢給槍好啦!日本人在海參崴的那個軍械庫,我們不是買下來了嘛?”“是,父親。”“那裡有兩萬支步槍,撥一批給孫中山就是了。奉天兵工廠出的野炮,一三式步槍,媽拉個巴子也給一點。”“給多少,父親?”張學良把耳朵貼近窗縫。張作霖又吸一口煙,眨眨小眼睛,說:“先嘴巴上給。”兒子一愣:“什麼?”“到底給不給,還得看他們爭氣不爭氣!那幫廣東人,人嘛人沒幾個,槍嘛槍沒幾支,隻會唱三民主義高調,我可不想把銀洋白白扔進珠江裡!”張學良真正地犯難了,說:“父親!是不是 ”張作霖又一次覺得自己的兒子實在不諳謀略,不高興了,衝窗戶喊:“六子,應付一下就是了嘛,還是不懂?你告訴他們,這個月,直係已經把我趕出北京了,徐世昌媽拉個巴子免去了我張作霖的所有職務,我要是不跟南方孫大炮聯合,我還能聯合誰?告訴他們,打垮了曹錕吳佩孚,我張作霖一定選他孫中山做正兒八經的中華民國大總統,聽見沒有?叫他孫中山做大總統,我張作霖決不食言,媽拉個巴子行不行?”張作霖的盤算沒有錯,張學良兩個月以後,就明白了父親的英明,那時候孫中山已被陳炯明趕出了廣州,在海上漂泊了半天,終於逃回上海去了。什麼南方政府,南方政府紙糊的。而這一刻,陳獨秀卻為沒法見到南方政府的掌門人而煩惱。他本來就不主張與這個架子擺得很大的孫大炮談聯合,被馬林與威金斯基那幫人逼著,沒有法子,而現在,果然,在氣候炎熱的南國坐上了冷板凳,一坐就是大半天。廣州中華民國總統府的會客廳寬敞而冷清,唯聽一隻大自鳴鐘的鐘擺滴答作響。總統府位於觀音山下,潮濕的五月風從窗外一忽一忽吹進來,夾著花香,沁人心脾,但是花香再濃鬱,也喚不出陳獨秀的好心情,陳獨秀此刻與張國燾以及時任中共廣東支部組織部長的陳公博,均按捺著性子,端坐於寬大的扶手椅上,耐心等待回話。門外傳來腳步聲,客人們抬臉,果然是廖仲愷。廖仲愷腳步很快,滿臉歉疚的笑。“大總統原在桂林設立了北伐軍大本營,”廖仲愷說,“由於陳炯明將軍的不合作,被迫班師。現在,又重在韶關設立了大本營。大總統已於四天之前親赴韶關督師北伐,軍情緊張,實在無暇與仲甫會商兩黨大事了,特托本人轉告,抱歉之至!”陳獨秀重重地將茶杯一放,說:“我隻是覺得可惜!”張國燾冷笑一聲,蹺起二郎腿說:“其實,也不足惜!”廖仲愷知道會有這麼一種局麵,這種局麵叫人尷尬,拿冷屁股去貼人家熱臉孔,人家會高興麼,孫先生的自負,實在有點過了,但這是廖仲愷無法改變的,於是廖仲愷硬著頭皮解釋說:“貴黨的誠意,仲愷心裡,是很明白的,隻是,眼下軍情緊迫 ”陳公博打斷對方說:“我以為,陳炯明將軍一向擁護社會主義,不至於對孫大總統離心離德,現在被迫下野,政府方麵是不是誤解他了?”廖仲愷對這種說法很不以為然,馬上說:“陳炯明這個人究竟怎麼樣,大總統自是明察秋毫。”陳獨秀不想參與這種爭論,起身說:“人家忙,我們就走吧。”“仲甫!”廖仲愷急忙舉手,陳獨秀止了步,回臉看他。廖仲愷很懇切地說:“本月一日,仲甫在第一次全國勞動大會上發表的演講《勞動節的由來與意義》,講得實在是好。四天前,仲甫在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演講,將馬克思的學理闡發得十分精辟,我聽說了,也是敬佩非常!”這幾句話說得還行,陳獨秀道一聲“謝謝”,但是口氣依舊淡然。他繼續偕張國燾、陳公博往外走。廖仲愷又追上幾步:“仲甫!”陳獨秀再次回臉。廖仲愷說:“仲甫,你不要怨孫先生。他呢,也有他的道理。現在兩黨差異太大,平行合作,恐怕條件尚不夠。”陳獨秀毫無表情,也不答話,隻是伸出手,與廖仲愷握一下,然後甩腿又走。廖仲愷追出大門外,又說:“仲甫,貴黨黨員若是能加入國民黨,孫先生當是萬分歡迎的!”陳獨秀頭也不回,而張國燾卻大聲回敬一句:“若是國民黨員統統加入共產黨,共產黨也是萬分歡迎的,不過,十個裡要開除九個半!”陳獨秀一愣,斥責一句:“什麼話,國燾?!”張國燾說:“就這話!”陳獨秀說:“彆瞎說!”張國燾說:“太氣人!”廖仲愷怔怔地目送客人們的汽車開走,半晌,長歎了一聲。確實,他很為孫先生惋惜,在他眼裡,這些共產黨人,都是中國極為難得的精英,孫中山要圖偉業之功,哪能離了這些精英人物。陳炯明麵皮上貼著社會主義將軍之標簽,五個月前還連續會見到南方考察的馬林,長談三次,表示堅決擁護俄式革命,而骨子裡,絕對是個見利忘義的新軍閥。對此人,廖仲愷心裡是有數的,隻是孫先生還蒙在鼓裡,蒙成一幅“醉臥槍叢”之畫,再三喚也喚不醒,叫人揪心。整個一個月,廖仲愷心裡都很難受。陳獨秀下決心會一會陳炯明,孫大炮不見,就見見“社會主義將軍”吧。陳炯明不讚成北伐,主張“聯省自治”,他在廣州市建立了立法、行政、財政、審計機構,大力鼓吹基層自治、精兵簡政,提倡與民休息,這種說法與做法,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有一個時期,對陳炯明的做法,陳獨秀還是很欣賞的,當然對陳炯明大力興辦公私學校、推廣“免費義務教育”的舉措,陳獨秀更是讚不絕口,欣賞之極,所以當陳公博力主陳獨秀秘密會見一次陳炯明時,陳獨秀便同意了。陳公博激動地對陳獨秀說,陳將軍一再相邀你呢,你蹲京師警察廳大獄之時,陳炯明不是在福建漳州發表過營救通電麼?你托病扔下廣東教育委員會委員長的頭銜擅回上海,愛才如命的陳省長不是好幾次跌足大歎麼?陳獨秀說公博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囉唆?我不是已經答應去一趟了嘛,你安排吧,我們去一趟惠州,老實說,這一回去,也是做做陳將軍的工作,讓他繼續保持社會主義將軍本色,彆跟孫大炮作對,大家共襄革命盛舉吧。陳公博一聯係,陳炯明就表示歡迎,還不等陳炯明派出小汽車,陳公博就安排陳獨秀上了一輛去惠州的軍用大卡車,火急火燎地出發了。卡車載著他們一路吼叫著前行,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鐵絲網障礙物和露出槍管的沙袋掩體。這是一輛滿載軍糧的貨卡,陳獨秀和陳公博搖搖晃晃坐在駕駛室內,直接駛往惠州的陳炯明司令部。陳獨秀一路看著粵軍的備戰之勢,心弦吃緊,他不無緊張地搡搡陳公博,說:“嗅到了吧,滿鼻子的火藥味?看起來,陳炯明真是要打。”陳公博不相信,搖頭說:“不會,頂多是一種防範舉措。你不知道,他必得防範,孫先生對他也很狠。”陳炯明是在遍掛作戰地圖的辦公室裡見客的,他見著來客表示萬分高興,說真是想念陳仲甫先生啊,隨之便是一臉無辜模樣。“仲甫啊仲甫,我哪裡想開仗呢?”僅保留陸軍部長一職的陳炯明大歎苦經,“我一生追隨孫總理投身國民革命,信奉自由民主科學,擁護社會主義,拳拳之心,天下誰人不知?這世上,唯有他人負我,我從不負他人。唯有他人革掉我各項職務,我從不對他人心懷憤恨。天地良心,我哪裡想與大總統為敵呢?喝茶!喝茶!”陳公博啜一口苦丁茶,說:“將軍素有理想,光明磊落,戰功卓著,拯粵人於水火,世人有目共睹,將軍的聯省自治主張,也不無道理,我是素來欽佩陳將軍的!”陳炯明一聽,高興了,嘴唇上兩撇黑黑的胡須抖了起來,“公博先生乃提督之後,文武雙通,我也素來欽佩公博先生。仲甫先生呢,我更是敬佩有加。去年,仲甫堅辭廣東教育委員長,我再三挽留也沒能挽留住。今日巧了,三人同姓,膽肝相映,你陳獨秀,你陳公博,我陳炯明,三百年前統統是一家!來來來,今日以茶代酒,乾一杯如何?”陳獨秀穩坐於椅,不思舉杯。“陳將軍!”他說,“既然你擁護社會主義主張不變,乾脆做一名中國共產黨的黨員如何?你要加入本黨,這西南一片的黨務工作就交給你了!”陳炯明一聽,黑胡子抖得更歡了,“仲甫先生這麼看得起炯明,炯明真是感動之至!不過,炯明不認同馬克思學說中的按需分配的原則,馬克思的生產方式和分配原則,符合人類社會發展的自然法則嗎?不,炯明以為,並不符合。所以我不符合一名共產黨員的條件。還有,炯明對貴黨目前做勞工運動也有不同看法。”陳獨秀心裡不是很高興,但也彬彬有禮地說:“請講。”陳炯明不客氣地說:“仲甫先生對炯明多有忠告,現在炯明對貴黨也有一句忠告,在現階段,中國的勞工運動,隻宜做勞工教育運動,最不好的做法是拿勞工做政治本錢,這是惡劣的風氣,這種惡劣風氣一旦開了頭,往後就不可收拾!”這話說得有點鋒芒畢露,陳公博不由得擔心起來,忙著看陳獨秀臉色。陳獨秀倒是神色未變,隻穩穩地說:“陳將軍說的,我都聽在耳裡了。我也對陳將軍有一句忠告。”陳炯明放下茶杯,大笑:“仲甫先生對我,也總是有忠告,有告且忠,炯明有哪一回不洗耳恭聽呢?”陳獨秀於是說:“你與孫先生之間,主張各有不同,然縱有天大之事,也可以商議解決,不需拔刀相向。火並,實為世人所不齒。豈不聞悖德者昌,悖力者亡?”“那是當然,那是當然。”“中國一團漆黑,唯見南方光明。革命任重道遠,自家人萬萬不能自相殘殺,以免曹錕、吳佩孚之流坐收漁翁之利。”陳炯明收了笑,微露不耐煩的神色,連說“對!對!對!”“孫先生一向倚重陳將軍,依靠將軍之力他才得以重任大總統,這是我們都看見的。望陳將軍一定與孫先生精誠團結,共圖國民革命大業!”“唉,”陳炯明歎息一聲,“大總統一味鼓吹北伐,未免性急。我以為,敵我力量懸殊,當前,仍需以保境安民為要! ”“報告!”這時候,一位副官大步進門,“電報!”陳炯明閱完電報,雙眉一跳,道聲失陪,便匆匆離了辦公室。陳公博堆起笑,對陳獨秀說,看起來,陳將軍的態度還是真誠的,陳獨秀卻不答話,一直隔窗凝望司令部外麵的緊張的備戰情況。一刻鐘之後,陳獨秀越來越心神不寧,便推出門去。他沿走廊走了幾步,左察右看,發現每個房間都掛有作戰地圖,軍事參謀人員則進進出出,一個個神情緊張。陳獨秀一把拉住身後的陳公博,低聲說:“公博,你今天是鼻子塞住了?這麼重的火藥味,竟未聞出一絲一毫?陳炯明磨刀霍霍,居心叵測!聽見磨刀聲了沒有?”陳公博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仲甫啊,即便要起衝突,也是孫中山欺人太甚,他老是北伐北伐,有這個實力嘛?不得民心嘛!起碼是不得粵人之心嘛!要說陳將軍是軍閥,孫中山更是軍閥,而且其軍閥名頭還特彆響亮,孫大炮是也,是不是?而陳炯明這個定威將軍,依我看,真的是信仰社會主義的,無非是主張聯省自治和平統一中國,其實他的這個策略是有道理的,再說,他打仗也特彆勇敢,兩次大敗廣西軍閥,在我們廣東真是甚得民心!有人喊陳炯明萬歲呢!”“胡扯!”陳獨秀突然劍眉揚起,“公博你胡說什麼?孫先生為中國革命嘔心瀝血,何來軍閥之說?我們共產黨人一向尊重孫先生!”陳公博聽陳獨秀說話這麼衝,也不高興了,頭一揚,神態倔強地說:“我不認為陳炯明將軍有什麼過錯!我雖為中共之一分子,但我堅持我的立場!”“那你可以退黨。”陳獨秀回答得非常乾脆,同時揚起手,攔住迎麵走來的一位副官。“我想走了。現在就走。這位先生是陳將軍最好的朋友,他不走,他願意繼續留下來做客。有車沒有?”副官回答:“門外有輛汽車,可以帶陳先生出門。”“很好。”陳獨秀表情陰冷,“我有兩句話,請你轉稟陳將軍。”副官動作熟練地打開公文包,作記錄狀。“第一句話:未能麵辭,請陳將軍多多包涵。第二句話,若不識時務,執意與孫中山火並,決計沒有好下場!”副官一時愣了,瞪眼看著陳獨秀昂首走出司令部。陳公博一直站著,沒有送陳獨秀,甚至樓也未出,這位黨首如此倨傲,他是沒有想到的。他從窗子裡看見陳獨秀鑽進一輛小汽車的時候,咬牙切齒地嘟噥:你以為我陳公博就不敢退你這個小黨?去年在上海開會,就嚇得我半死,如今又來嚇我?嚇我陳某人,沒門!時隔一月,陳炯明在孫中山的北伐軍攻下贛州之時,公然叛亂。兩個月後,一貫為陳炯明辯護的陳公博也果然宣布退出了中國共產黨,一點沒有猶豫。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五日的廣州之夜,注定是一個染黑曆史版麵的夜晚。這個夜晚在開始的時候跟往常一樣,沒見著什麼異樣,大總統府的越秀樓客廳依舊如昔的燈火通明。在明亮的燈光下,宋慶齡與何香凝正在興趣盎然地探討一件男式上衣的款式。上衣是何香凝帶來的,一件灰色半成品,半似馬褂,半似西服。“他說衣領最好有個褶子,這麼翻過來。”宋慶齡轉達丈夫的意思。何香凝看來看去看不懂:“反領?這像什麼?”“我這位先生就這麼固執!”“那乾脆像西服,硬領子,敞開!”“不能敞開,他還非得扣緊,說門禁森嚴才是華夏氣派!嗨,先生,是不是?”宋慶齡向寫字間方向轉過臉去,提高了音量。寫字間裡傳出孫中山的聲音說:“是的,夫人。”宋慶齡說:“你看!”何香凝忍不住掩嘴笑。宋慶齡又說:“兩個口袋也不夠,他說要四個。”“下麵再添兩個口袋?”何香凝更鬨不懂了,“這像什麼?先生做的究竟是衣服還是布褡子?”“他說衣袋多了辦事方便,文本書報隨身可取。”“畢竟是中華民國大總統,又不是馱書的騾子!”何香凝說,說畢,舌頭一伸,自己也感到玩笑開過了頭。“香凝,就順遂他的心吧。你手巧,弄個樣子看看!”孫中山擱了筆,走出寫字間,步入客廳,說:“而且,四個口袋最好都加上軟蓋,這樣,騾子馱的書報就不容易跌落出來。”何香凝叫:“哎呀先生,我這張嘴太沒遮攔!”“才女嘛,總是出語驚人!”孫中山笑。“先生才驚人啊,連衣服都要剪裁得那麼奇怪,不中不西!”孫中山正色說:“不中不西才是好,既打倒封建,又打倒列強!”宋慶齡說:“達令,那你穿的就不叫衣裳,叫宣言嘍!”孫中山接著話頭說:“對啊,就是一種宣言。見孫文之衣,便如見孫文之人!這種服裝,若要命名,可稱之,孫文裝!或者,中山裝!”“中山裝?這名號彆致!”何香凝抿嘴笑,“日後,這種不中不西的 中山裝 在全中國大流傳,也說不定呢!先生,請坐下,容我再量一量領子!”何香凝用軟布尺仔細量一下孫中山的脖子和雙肩,一邊量著,一邊小聲對孫中山說:“先生,你彆把仲愷的話放在心上。他是一時氣話。”孫中山說:“仲愷這人呀,用心良苦。過於良苦,又容易弄巧成拙。他不該老是往外推陳炯明。”宋慶齡說:“其實,達令,廖先生的警告,也不是空穴來風。”孫中山皺眉:“哎呀,你們呀,你們呀,陳炯明對我確有隔閡,有誤會,我也給了他一些懲戒。可是,人家畢竟跟我出生入死二十餘年,沒有他反攻廣州,也沒有我大總統府的建立。即便他對我罷他的職有所不滿,揚言要這麼那麼的,我也有所寬容,總之,我孫文不誅功臣!”他站起來,又說:“歸根結底,他不會負我,也不敢負我!”他看何香凝,何香凝低頭不語,顧自擺弄著軟尺。孫中山又說:“北伐軍節節勝利,前天已拿下贛州。此時此刻,內部之團結,最為緊要。不利團結之言,大家要再三緘口。”何香凝收起衣服說:“先生,我告辭。你的話,我都聽明白了。中山裝,我再回去試試。”宋慶齡一直將何香凝送上小汽車。孫中山在滿城謠傳塵囂甚上之時,還如此地評價陳炯明,宋慶齡聽著也覺得不對勁。何香凝進了汽車,又彎腰出來,說:“孫夫人,惠州情況異常,我真的很擔心。仲愷昨日應陳炯明之邀去惠州,至今一無消息,我心裡七上八下的。”“這幾天,我也有點提心吊膽。不過,孫先生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不是我說孫先生,孫先生太相信陳炯明了!”宋慶齡看看滿天星光,歎息一聲說:“腦後長沒長反骨,有時候,眼睛還真看不出來。那個陳炯明將軍,反對北伐是真的,但要他公然背叛孫先生,可能還不至於呢?”“孫夫人,你們自己千萬小心,總統府衛隊一共才五十幾個人,我看今天晚上就不要睡覺了,不是我怕,是廣州天氣陰陽臉,實在拿不準。”何香凝見孫夫人點了頭,才鑽入汽車。汽車離開觀音山,還沒轉上兩個彎,便在一個路口被擋住了。一大群荷槍實彈的士兵陰沉沉站在路口,一聲不吭,如黑暗中的一團凝固的蜂群。何香凝心裡一驚,急忙推出汽車。她想看個究竟。“不準過去。”一個軍官迎麵舉起手。“為什麼?”“戒嚴了!”壞了,何香凝頭皮一炸,說:“誰叫你們戒嚴的?你們聽誰的?總統府沒有發布戒嚴令!”“聽誰的?還能聽誰的?聽陳總司令的!”何香凝一聽這話,迅速鑽回汽車,命令司機:“快回總統府!快去報信!快!”剛倒完車,車燈前便又出現了幾個晃動的士兵。“不準回頭!”迎麵搖動著好幾雙手。何香凝把頭伸出車窗:“既不準往前走,又不能往後退,你們到底要我們往哪走?”“就讓你們窩在這兒!”一個士兵衝輪胎就是一刺刀,輪胎砰地爆了,像槍響。何香凝覺得自己打了一陣很大的寒戰。她知道最可怕的兵變真的發生了,當然,她這時還不知道總統府即將遭受猛烈的炮轟,在惠州坐鎮指揮的陳炯明早已指使他在廣州的部下血淋淋地分工了:軍長熊略為攻城指揮官,洪兆麟的二師攻擊越秀樓的孫中山衛隊,炮兵司令王惺庵負責向總統府開炮,孫先生已經陷入了巨大的危險之中。何香凝使勁推出車門,跳下車,她覺得周身來了一股勁兒,竟至雙手一按,爬上了車頭,她要對士兵說話。她挺直了身子。她現在已經是站在小汽車的頂棚上了。她屏足氣力,在黑夜裡衝黑壓壓的沉默的士兵們大喊:“粵軍士兵兄弟們!你們是當兵的,當兵的當然聽司令的,這沒錯!可是,如果陳總司令命令你們把槍口對準你們的父親母親,你們聽不聽呢?孫中山大總統畢生致力於打倒滿清王朝,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統治,他就是你們的父親母親,你們能把槍口對準他嗎?”士兵們繼續沉默,像沒聽見什麼。“你這婆娘瞎說什麼?下來!”一個軍官揮舞著手,走近汽車。他手上有手槍。何香凝厲聲喊:“士兵兄弟們,你們有誰是國民黨員?”士兵們說話了,嗡嗡嚶嚶一片:“我們都是國民黨員。”何香凝頓時火氣冒頂:“你們都是國民黨員,黨員怎麼能把槍口對準黨的總理呢?你們入黨的時候,不是都打了手模的嗎?不是都表示效忠的嗎?士兵兄弟們,你們要擦亮眼啊,千萬不能用刺刀捅你們的父親母親啊!”軍官怒了,伸出手,狠狠一撥拉,何香凝的腳就歪了,接著整個兒人就摔下了汽車,乒乒乓乓一陣響。摔在地上的何香凝痛得叫喚:“啊唷!啊唷!”軍官說:“把這婆娘塞回汽車去!”士兵們七手八腳一陣忙。何香凝一邊掙紮一邊喊:“孫夫人啊,廣州變天了啊!你快叫孫先生離開總統府啊!”她嘶啞的尖喊聲就像濃重的夜空在斷裂。沉默的士兵們繼續沉默。廣州城在這個詭譎的夜晚,落滿了黑色的碎片。就在何香凝被塞進開不動的汽車三分鐘之後,廣州的夜空突然顫動起來,火龍一道道劃過夜空,觀音山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以及炮彈的尖嘯聲。就在這一天的深夜,或者說,是在一九二二年六月十六日淩晨二時,蓄意謀反的“社會主義將軍”終於發動了叛亂,陳炯明下令炮轟總統府,毫不猶豫地將廣州置於血泊和火光之中,大吃一驚的孫中山開始還想堅守,吩咐警衛一營營長葉挺頂住大門,吩咐警衛三營營長薛嶽把守後門,但是叛軍在炮火停了以後的七八次集體衝鋒,終於讓總統府警衛團頂不住了。於是孫中山被迫戴上墨鏡,穿上長衫,在警衛一營、三營的前後簇擁下,冒著槍林彈雨和“活捉孫中山”的號叫聲,,趁夜緊急避亂於嶺南大學鐘校長的宅所,後來又轉移到珠江江麵的永豐艦,在軍艦上悲憤交加地指揮平叛。孫夫人宋慶齡也曆經磨難,直至化裝成村姑才得以逃脫廣州城。兩天後,她登上永豐艦與孫中山會麵,孫中山立即令她離艦,先行去上海,在上海呼籲全國民眾支持南方政府的平叛鬥爭。宋慶齡還是要保護好,孫中山在心裡對自己說。哪怕自己殉黨殉國了,也不能叫慶齡陪著殉難。宋慶齡卻不肯走,說這個時候我怎麼還能離開先生?我跟先生在東京結婚的時候先生送我的結婚禮物是什麼?這時候宋慶齡便摸出了一把精巧的毛瑟手槍,問孫中山說你還認識它吧?你七年前把它交到我手裡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一把毛瑟手槍,二十粒子彈,十九粒為敵人準備,最後一粒,在危機時分,留給自己!”是你說的吧?現在就是危機時刻了,先生,我必得與你同生死!孫中山當然認得這把手槍,他很為自己的妻子感動,但他軟硬兼施,說了一番又一番的道理,最終逼使妻子離開軍艦趕赴上海。上海還是很重要的,很可能是東山再起的地方。平叛的日子又緊張又難熬。激動、無奈、失敗、恐慌等情緒日甚一日地彌漫於永豐艦的甲板。孫中山在白天還是精神抖擻,眼角眉梢方寸不亂,雖說現在屬於他的國土隻是腳下的這幾塊不大的甲板,但是他明白,統帥的威儀與鎮定,在曆史緊急時刻乃是要務;而在深夜,在密閉的亮著圓形艙燈的臥艙裡,他卻忍不住地怒火中燒,他的一雙近乎痙攣的手一遍遍地抓擊著鐵製的床檔。“陳炯明啊,你這個叛逆賊子!”鐵床檔子被撕揪得嘩嘩直響,像是一陣又一陣的金屬的碎雨。就在孫中山於珠江江麵悲憤地揪著床檔的這一夜,遠在上海的一家法國醫院裡,一位來自中國雲南省的中年漢子,也在痛苦地敲擊著床檔。這兩個人內心受煎熬的劇烈程度,幾乎是相同的。中年漢子的雙手搖晃床檔,這種搖晃是如此猛烈,以至於整個鐵床都嘩嘩地響起來。女看護出現了,是奔跑著趕過來的。“怎麼了?”她彎腰凝視著這個大汗淋漓的病人。她不知道這個病人原先是滇軍的少將旅長,還當過雲南省警察廳的廳長。朱德呻吟著說:“沒事,你,你給我出去。”“要不要喝水?”朱德突如獅吼:“出去!我沒事!”女看護趕緊退出病房,拉上門。她從門縫裡看見病人在繼續掙紮,她這一刻真的是不忍心,便對著門縫大聲說:“你要挺住,先生,戒鴉片煙,真的如過刀山下火海一樣啊。”豆大的冷汗流在朱德的下巴上。朱德覺得有一大群麻麻辣辣的蟲子蠕動在他的肚子裡和血液中,他的五臟六腑此刻似乎都是蟲子的食物。女看護大聲說:“有事,請叫我。”朱德痙攣的手繼續拗住床檔,像是要折斷它。另一個女看護一路小跑而來:“病人怎麼了?”門邊的女看護歎著說:“這人不是病人,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這個三十六歲的真正的男人果然在上海聖公醫院治愈了由戒鴉片引起的後遺症,大夫和女看護在分彆時分都警告他要小心複染,他隻笑笑,複染?笑話!那還叫男人?沒有這點毅力,他能甩了“有槍便是草頭王”的山頭?沒有這點毅力,他能遣散所有的姨太太?沒有這點毅力,他能強製自己告彆鴉片煙?要開始過一個男人的真正的生活,做這些都是必然的。麻煩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尋找同黨。單個的人是不能救中國的,須有朋黨,這道理他懂,所以他開始到處找共產黨。他看了一些小冊子,覺得唯有這個政黨,能像俄蘇一樣,代表工農大眾的利益,能治療這個幾乎不可救藥的國家,就如他自己發狠心,治愈了自己的幾乎不可救藥的頑症一樣。滿上海找,找了一圈,沒找著,他又買了火車票去北京找,京城找了一圈,報社跑了,書店也跑了,但是誰也不知道哪裡有共產黨,朱德於是又返回上海,七月中旬之時,他終於打聽到了陳獨秀先生在霞飛路老漁陽裡的住址。這人是黨首呢,有人極其秘密地透露給他。朱德總算舒了口氣,他的盤纏已經不多了。陳獨秀不在家,高君曼見這位來自蜀地的仰慕者談吐特彆樸實,便起了慈悲心,給了他一個臨時地址,那地址是李達的新家。她不知道這一天中國共產黨第二次代表大會的開幕式就是在李達寓所舉行,若是如此,她也不會隨意介紹一個熱血漢子去那裡見陳獨秀了。朱德獲了地址,立正,向高君曼行舉手禮,標準的軍人姿勢。這一天,來自長沙的毛澤東也在尋找這個開會的地方,同樣是尋找,區彆在於朱德是握有地址的,而到達上海的毛澤東摸遍口袋,也找不著他曾經記下來的這個會址。陳獨秀寓所在上海何處,他也忘了。他在七月十六日的太陽底下轉來轉去,就是無法找到會場。毛澤東其時的懊喪之情,不言而喻。衣衫襤褸的報童大聲叫喊著,叫得街路震顫:“申報!看申報啦!孫中山堅守永豐艦,北伐軍回師討伐陳炯明!”毛澤東疲乏地停下步子,撩起灰布長衫掏摸零錢。買了報紙之後,他靠在一家古董鋪門邊瀏覽標題。古董老板橫眉豎眼地衝他揮手,示意他走開。毛澤東隻好又走。在英租界南成都路的一個裡弄口,毛澤東走近一家賣洋皂洋線的雜貨店。“來碗涼茶。”他掏出一枚銀毫。老板娘用細嘴茶壺灑出一碗涼茶,還示意客人可以坐在門邊的一張條凳上。疲乏的毛澤東剛坐下,便見一個臉廓方方正正的中年漢子邁著大步朝他走過來。朱德問他:“先生,這裡是南成都路輔德裡吧?”毛澤東搖搖頭:“對不住,我也不知。”朱德轉臉,又問了老板娘。老板娘指指裡弄,點點頭。朱德忙說:“謝謝諸位!”老板娘說:“不客氣。”毛澤東端著茶碗搖頭:“沒事,沒事。”朱德進弄而去,甩著雙臂,仍舊是他的軍人步伐。丟了地址的毛澤東並不知道,離他現在靠著的這麵磚牆不遠的地方,就是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式的會場,南成都路輔德裡六百二十五號,也就是李達的寓所。同時,毛澤東也不知道,剛才以濃重的四川口音向他問路的那位中年漢子,就是六年之後將要與他在井岡山會師的朱德軍長。如果這一天他們握手相識的話,朱毛會麵的時刻將在中國近代史上整整往前推移六年。此時,在李達寓所內,客堂已經布置成會議廳模樣。與會的是十二位代表,他們代表的是全國一百九十五名共產黨員。代表中引人注目的是從法國歸來才半年的蔡和森。蔡和森不僅當年與密友毛澤東在湖南創建了名氣很大的“新民學會”,一九一九年底去了法國之後又大聲疾呼成立共產黨,並且著手組織了旅歐共產主義青年團,因為領導“占領裡昂大學”而被法國政府以“擾亂治安”之罪驅逐出境,他的傳奇之處是帶著母親葛健豪、妹妹蔡暢、女友向警予一起去法國“勤工儉學”的,投身革命的誌向大得很,所以大家見著他都很尊敬,他也不怎麼說話,木椅上坐得規規矩矩,同時也規規矩矩地聽著陳獨秀的發言。陳獨秀的發言總是那麼犀利。陳獨秀以彎曲的手指敲著會議桌說:“第一,中國共產黨要與革命叛徒陳炯明劃清全部界線,發表譴責陳炯明的聲明。凡中共黨員,誰再為陳炯明幫腔,便給誰以公開警告!第二,我們堅決支持孫中山,但是堅決不加入國民黨。要合作,黨外合作!”“這兩點,國燾都投讚成票。”坐在門邊的張國燾表態乾脆,“不過,現在,獨秀同誌,有個人等著見你,在隔壁小房間。”“毛潤之來了?叫他進來!”張國燾說不是毛潤之。陳獨秀奇怪,說毛潤之到底怎麼回事?他應該來的呀!蔡和森插言說:“他說過要來上海的!”毛澤東是給蔡和森寫過信,說要來上海開會,蔡和森記得清清楚楚。李達也表示了奇怪:“是我寫信告訴他地址的呀,寫得明明白白的呀,莫非他丟了信?”張國燾卻小聲催促:“獨秀同誌,你先到隔壁見見那個客人!”“什麼客人?”“他口口聲聲要參加共產黨。”覺著了奇異的陳獨秀走到隔壁,便看見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坐下,與這位冒昧求見的濃眉漢子會晤了幾分鐘,但是,顯然,他們的談話內容不甚融合。“我們中國共產黨,自然歡迎一切革命者,但是,你的情況特殊。”陳獨秀說話直截了當,“你剛才說,你當過雲南陸軍憲兵司令部司令官,是不是?”朱德點首:“是的。”“少將?”“是的。”“還當過雲南省警務處長兼省會警察廳長,是不是?”“是的。”“還抽過鴉片?”“戒了!”陳獨秀走了幾步,說:“朱先生,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政黨,我們現在著重在工人和貧苦農民中發展黨員。恕我直言,像你這樣出身的人,投身工人階級的解放事業,並且準備為之犧牲,是可貴的,但也是不容易的。你需要長時間的學習,需要真誠的申請,明白嗎?搖身一變,恐怕不行。”朱德急了:“陳先生,我很崇敬你。《新青年》上,我拜讀過你的文章。先生立論,猶如燈塔。我認定解救中國者,唯中國共產黨。我確實是個舊軍人,正因為如此,我殷切盼望新生!我反複研讀過《史記》、《漢書》、《三國誌》,但從曆史身上我找不到中國的出路!而獨在中國共產黨身上,我看到了光明!陳先生,請你準許我加入貴黨,我是鐵了心的!陳先生,我千裡迢迢來上海,就是想把我的心掏給你 ”陳獨秀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對不起,朱先生,我今天很忙。”朱德說:“我想去歐洲一趟,訪問馬克思的故鄉。我願意為中國人民……”“很好,很好,”陳獨秀急於結束談話,“參加共產黨,須要以工人階級的事業為自己的事業,以工人階級的宇宙觀為自己的宇宙觀,對你這樣的行伍出身的老軍人來說,恐怕真的需要一個脫胎換骨的思想轉變。我想,朱先生是會明白我說的意思的。我看這件事,是不是以後再說?”朱德沉默良久,立正,行個舉手禮,然後僵硬地後轉身,退了出去。張國燾追上幾步,說:“先生,這邊請。”朱德發現走錯了,立即換個方向,走出大門。陳獨秀對張國燾說:“我們要及時注意轉移會場。每天開會,都要換一個地方。”“不過,這個人,”張國燾說,“像是真心實意的。”“革命潮漲,魚龍混雜,難說。”陳獨秀歎口氣,結論簡潔。這類人,他見得多了。朱德沒有也不會聽見陳獨秀的這句評論,他依舊邁著他的軍人的步伐,他的步伐與他的心情一樣沉重。朱德走出南成都路的時候,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自己剛剛治愈的失眠症從今天起又得犯了,起碼今夜將是一個煩躁而痛苦的通宵。但是,他也明白,他自己的探求真理的決心就如徹底戒除鴉片煙的決斷一樣,是異常堅定的。他找的是政黨,而不是黨首。黨首說話,不一定代表整個政黨,儘管政黨與黨首密不可分。政黨是主義的化身,對於救國救民的主義,他是要堅定不移地找下去的。兩個月之後,他便登上法國的郵輪,離開上海赴歐洲留學去了。其實,陳獨秀的心境跟朱德一樣,這些天一直不舒服。中共第二次代表會議通過的一些決議案,在他心裡結起了好幾個疙瘩。他首先想找李達談談,於是在這個晚上,他把李達約到了黃浦江邊。陳獨秀與李達在冷僻的船碼頭旁邊席地而坐。月光下的黃浦江,炎熱而冷清。“鶴鳴,我不知道你怎麼看這些決議案。昨日會議是閉幕了,可我的眼皮子,一整夜開著。”陳獨秀一邊說,一邊注意著李達的表情。李達瞧著月光下粼動的江水,許久,一時不知怎麼說。開了一個禮拜的中共第二次代表會議,製定出了中國革命的最低綱領和最高綱領。十二位代表通過辯論,認識基本一致:在現階段,中國人民的迫切需要,並非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首先是要推翻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這樣兩座大山。當然,黨的最高綱領,仍然是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社會。中共二大還通過了《中國共產黨加入共產國際的決議案》、《關於“民主聯合戰線”決議案》等九個決議案。會議選舉陳獨秀、鄧中夏、張國燾、蔡和森、高君宇為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中央執委會選舉陳獨秀為委員長。應該說,會議還算是開得順當的。陳獨秀約李達出門走走,目的之一是解解李達的心結。李達對國共合作一直持有異議,此次也未被選入中央領導機構,他的宣傳一職由湖南代表蔡和森接替。李達在閉幕那天晚上,一人喝了半斤白乾,他以往是不這麼喝酒的。對李達這個難得的理論家,陳獨秀覺得應當好好撫慰一下,儘管陳獨秀對通過的一些決議案自己也芥蒂頗多。在這一夜,陳獨秀推心置腹地對李達說:“鶴鳴啊,這幾個決議案中,我心裡最存疙瘩的,是加入共產國際決議案。全世界的共產黨五指握攏,共同打帝國主義一拳頭,這是對的。可是一定要我們中國共產黨成為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鹹鹹淡淡都得聽人家吆喝,這總歸是一個問題。”李達說:“我也這麼想。太上皇體製,殊為不智。”“於情於理,皆為不通!”“仲甫,說實話,這幾個決議案中,我心裡最存疙瘩的,就是那個《關於“民主聯合戰線”決議案》。雖說,這個決議案也提出要保持共產黨的獨立性, 絕不是投降附屬與合並 ,但是,我們黨小,他們黨大,一旦合作,往往小者為大者所吞並,工人階級政黨就會消散於無形,毀於一旦。想來,心裡就怕啊。”“我知道鶴鳴心存芥蒂。”陳獨秀歎口氣。李達忽然就激烈起來:“你是黨首,我們是黨羽,首腦轉彎,羽尾不得不轉。可是身子轉了,這裡偏偏難轉!”李達指指自己的腦殼。陳獨秀知道李達的不滿已經很深。“你是湘人,”陳獨秀咧嘴笑一笑,“湘人說話,辣味重。蔡和森也是湘人,我聽得出來,他對兩黨合作,也有看法。你們湘人,都是辣手辣腳。辣一點,也好,辣是一種誌氣。馬林每次見著我,也總像是見著一根辣椒,齜牙咧嘴的。鶴鳴,對這個問題,怎麼看呢?兩黨合作,我原先也是反對的,這你知道。現在呢,收回意見了。為什麼?馬林的壓力很大。但是,我雖改變主意,同意兩黨合作,然堅持必須黨外合作,也就是兩黨平行合作。馬林說我們共產黨人應當向國民黨黨旗宣誓,戴上國民黨帽子,我聽著這就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個屁!鶴鳴,這一點,你能接受麼?”李達想半天,仍不表示同意,仍然說陳獨秀的骨頭不應該軟下來,哪怕馬林再凶。陳獨秀說服不了李達,有點掃興,這時候他看見劉少奇領著黑子和喜子從江邊的玩耍之地過來了。陳獨秀說:“喲,又有一個湘人走過來了!”劉少奇剛從莫斯科東方大學畢業回國,來上海之後,暫時在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工作。他晚上和陳獨秀一起出來,先帶上陳獨秀的兩個孩子玩耍,不叫孩子乾擾陳獨秀與李達的談話。黑子現在蹦跳著告訴爸爸,他撿了一條死魚。劉少奇笑著說:“委員長同誌,您的兩個孩子也真有些頑皮呢!”陳獨秀蹲下來說:“黑子,喜子,該回家了!”黑子說:“爸爸,我還要玩!”陳獨秀忽然抬臉說:“少奇同誌,你這個湘人,是不是也該回家工作了?”劉少奇規規矩矩蹲下來,說:“我?”“你回到湖南去工作。毛澤東同誌認識嗎?”“聽說過毛澤東大名!”“他是湘區的書記,也是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湖南分部的主任。你去他那兒,做工運工作,同時,也參加湘區黨委。”劉少奇說:“我馬上動身。”“你帶一套 二大 文件去,交給毛澤東。你要問他,為什麼不來上海開會!這幾天,說實話,關於兩黨合作問題,我特彆想聽聽他這個湘人的看法,可就是不見他人影兒。”李達說:“潤之一直是有獨立見解的!”陳獨秀說:“毛潤之這個人,骨子裡硬,硬度像我,說話的那根舌頭,卻特彆軟,會打彎,有迂回戰術,不至於像我這樣常會惹得共產國際發怒。少奇同誌,你回老家,跟毛潤之一塊兒工作,我想你很快就會有長進的。”陳獨秀這句話倒是沒有說錯,劉少奇回湖南工作確實合適,後來的事實也證明是這樣。他初見大名鼎鼎的毛澤東的時候,毛澤東正在踩水車,是腆著已有七個月身孕的楊開慧帶他去見毛澤東的。楊開慧一路引導劉少奇往屋子東側的水塘方向走。三湘八月,旱情持續,酷暑難當,楊開慧走幾十步路,就覺得氣喘了。樹間一片蟬鳴之聲。劉少奇說,慢些走吧,我不急。楊開慧指著遠處,那是一架正在踏動的水車,楊開慧笑著說:“看見了麼?潤之正起勁呢!”劉少奇有些發愣:“毛書記怎麼在踩水車?”“天旱,農田都裂了。潤之從上海回來之後,這幾天都在幫農民踩水車。”劉少奇又一愣:“什麼?他去過上海了?”楊開慧笑:“走了個空,地址丟了!”劉少奇拍拍自己的腦袋,這個毛書記怎麼會犯這種錯誤的呢!毛澤東踩水車倒是特彆熟練。他踩的是一架狹長的龍骨水車,水車被踩得嘰嘰嘎嘎響,努力汲取著水量已經不多的水塘。毛澤東見著來報到的劉少奇,顯得高興,一打聽,發現彼此的家鄉相距不遠,於是更加高興。毛澤東當即邀請劉少奇踩水車。劉少奇說不會踩。你會走路吧?毛澤東說,你不是從湖南走到上海又走到莫斯科,又從莫斯科走到上海又走回長沙的麼?你會走路就會踩水車。毛澤東這麼說著的時候,幾個在溝渠邊導引水流的菜農們則一直偷偷地笑。劉少奇一試,果然就會踩了,毛澤東說:“你看,你很會走路嘛。”毛澤東邊踩邊對劉少奇說:“你要去安源。安源那裡有一萬三千工人,一萬三千人起來了,湘東就紅了。你要去學做工人運動。何謂運動?運動,就是踩水車。你看,水怎麼提上來?靠腿,腿一上一下,水就嘩嘩嘩出來了。這就是運動得法。運動二字,學問大了,你要到實際當中去學。”劉少奇說:“我有這個信心。”“你年輕,才二十四嘛,一定學得快,前兩腳踩不準,後兩腳就踩準了!”劉少奇後來就提到了兩黨合作的議題,他說:“陳獨秀委員長本來很想在會上聽你談談兩黨合作問題。對這個問題,他有點兒犯難。”“這個會,到底在哪兒開的?”“南成都路。”“南成都路?哎呀呀!”毛澤東想起來了,“我硬是走過這條南成都路的喲!我還買過一碗涼茶喝呢!”劉少奇笑:“這就叫失之交臂。”毛澤東說:“兩黨合作,仲甫犯什麼難啊?合作就是了!比如我現在踩水車,我就在想,我這兩條腿可是有名有姓的,不叫左腿,也不叫右腿,一條姓陳,叫陳獨秀,一條姓孫,叫孫中山,你看,兩條腿輪流走,一前一後,一前一後,水就大了。大不大?”劉小奇說大,很大。“若光是一條腿走呢,少奇你下去,看著!”劉少奇下了水車,看毛澤東使勁趴在橫竿上,用一隻腳踩水車。毛澤東踩著,踩著,水流小了,水車也隨之卡了殼。劉少奇點頭,說:“我明白了,缺了孫中山大總統不行,缺了陳獨秀委員長也不行!”毛澤東下了水車。好幾個菜農喊:“謝謝你了,毛先生!”毛澤東揮揮手,又回臉對劉少奇說:“我要是不丟地址,一定在會議上好好發個言,給仲甫打打氣。我知道張國燾有想法,蔡和森也有意見,李達也想不通。其實七嘴八舌,本是好事,隻要把分歧攤在桌麵上就是了,會討論到一起的。”劉少奇點頭稱是。毛澤東又說:“說實的,我非常讚成共產黨與國民黨緊密合作!先前,隻怕是國民黨以大淩小,不肯收我們這個小弟弟,從眼下來看,事情倒會有轉機了。”劉少奇不明白,說:“什麼轉機?”“孫中山大總統現在何處?”“報紙上說,他在一條軍艦上反抗陳炯明。”“我告訴你,少奇同誌,軍艦,隻能浮在水上。水不是土地,站不住人,更支撐不住一個政府。孫中山已經是沒有根基的大總統了。沒有了根基,他是很難受的,他一定要找根基,中國的根基是什麼?中國的根基不是軍閥,是工農,也就是代表工農的共產黨,明白嗎?孫中山大總統,現在,應當是明白這個道理嘍!”劉少奇一聲大叫:“毛書記!”“怎麼?”劉少奇跺足道:“哎呀,毛書記,你真是不該丟了地址!”“對,”毛澤東說,“我應該在這次會議上,用我的腳說話,好好踩它一通水車!”毛澤東對孫中山的這個分析,李大釗深以為然。這一年夏季,李大釗一直逗留在上海、杭州一帶,參加各種革命活動。他也這樣預計,反攻無望的孫中山最終將會離開廣東,來到上海,上海必將是籌劃國共合作的主要舞台。這是一九二二年的八月初,江南的盛夏。從車窗望出去,滬杭鐵路兩側,皆是大片大片的綠色,生機勃發的樣子。李大釗坐火車從杭州回上海,他一邊擦著脖子上的汗,一邊注視著窗外變幻無窮的水鄉夏景。他想,到底是江南啊。亮晶晶的水塘裡,靜靜地露著黑色水牛的鼻子。他又想,孫中山呼吸的餘地也是很狹窄的了。確實,被叛將陳炯明驅趕出廣州的孫中山在這一年夏天的苦苦反攻的困境,已經使李大釗看見了國共兩黨緊密合作的前景。毛澤東給他寫過一封信,他很同意毛澤東的類似分析。車廂悶熱而嘈雜。李大釗注意到坐在斜對麵的一位搖黑色折扇的老者,正在發表時局評論,這種居高臨下的評論吸引著好幾個年輕乘客的耳朵。“孫大炮這回是沒指望了!”折扇老者這樣說,“他有幾門大炮?他光是嘴上的大炮,你們說他那條永豐艦,能有幾門大炮?”壯年乘客插嘴說:“永豐艦硬是了不得哦,是大清海軍統製薩鎮冰專門向日本定購的,排水量七百八十噸哩,申報上有分析哩!”折扇老者笑一笑,脫了自己的圓口黑布鞋,指著說:“諸位,兵艦火炮,再怎麼說,也是無根之炮,能敵得過岸上火炮的群起攻之麼?”老者然後便撮起一堆葵瓜子殼,分批丟向布鞋,丟完了,又把幾塊香蕉皮也扔過去,布鞋一下子“滿載”了。老者嘩地折扇收攏,啪一聲敲在掌心:“孫中山還不完?”眾人都點頭說有理,李大釗忍不住插言說:“看似有理者,並非一定有理。豈不聞有句古話,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折扇老者聞言轉臉,看定李大釗,說:“先生是國民黨員麼?”李大釗搖頭:“不見得。”折扇老者說:“鄙人倒曾是國民黨員,也曾打手模效忠孫總理,不過,三日前,已退黨了。”李大釗說:“這又為何?”折扇老者說:“黨已為懸崖之黨,我又何苦鬆韁放馬?理想之破滅,我心裡也是慘痛啊。孫總理這一回實在是玩不轉了,他的幾個左膀右臂也都折了,他最得力的那個廖仲愷,現在也被陳炯明關在牢裡,生死未卜。廣州政府,算是兜底兒完了!人間滄桑,可歎可泣哪!”李大釗暗中點頭,這位老者說的話,確也入木三分。但是他的入木,也僅僅三分,中國這棵大樹的根底,他其實並不明白。凡千年挺立之大樹,自有除舊布新的能力,凡眼難窺。而老者所提到的廖仲愷,倒確是很叫李大釗擔心的。國民黨若是失散了這些堅定的左派,那就不光是國民黨的損失,也不光是共產黨的損失,而是民族的損失。廖仲愷的囚禁地,是在廣州城以西的石井兵工廠,而且是在這座兵工廠的地下室。何香凝費了好大勁,才打聽到丈夫被囚的確切地點。她花了很多力氣才打通了關節,被準許與丈夫見一麵。她上百次想象著丈夫的麵黃肌瘦,但是一旦相見,囚室內的慘相,還是叫何香凝驚得說不出話來。廖仲愷胡子拉碴,身上被三道鐵鏈子鎖著,手上腳上腰間各一道,鎖死在一張鐵床上。一身單夾衣被汗水汙得不成樣子。“仲愷!”何香凝一下子撲了過去,悲慟之極。廖仲愷倒顯得沉靜,他緩緩說:“香凝,不要難過,倒是要想一想,我們的革命,怎麼革到了今天這一步!”他這麼說話,可見他的思路還是非常清楚的。妻子強壓住啜泣,輕輕撫著他的額頭說:“隻怨孫先生,太相信陳炯明。”廖仲愷說:“不怨先生,我也太相信這個叛徒了,不然,我也不至於自投羅網。唉,何人為友,何人為敵,孫先生不甚明白,也怨我進言不夠!香凝,不要哭,你一向是堅強的。”“我是買通了一個軍官,才來看你的。”何香凝打開隨身包袱,取出乾淨衣服,扭臉問衛兵,“喂,能開鎖吧?隻開一會兒,換件衣服?”衛兵說不行,臉色猶如鐵鑄。何香凝大怒說:“良心叫狗啃了?!”衛兵仍是漠然。何香凝迸足勁兒,果斷地撕開丈夫衣服,吃力地將新衣服替他換上。身上三道鐵鏈,這換衣之難,可以想見。廖仲愷心裡感動,一邊掙紮著配合,一邊嘟噥著問:“這是什麼衣服?”“這叫中山裝,孫先生親自設計的。”“我很想念孫先生,無時無刻地想。”“你會見到他的!我一定想法子救你出去!我想過了,我要直接找到陳炯明!我會闖到他司令部去!”“我對他不抱幻想。我準備就義。我作了一首訣彆詩,你記下來。”何香凝說:“不,我不能叫陳炯明槍斃你!你不會死!”廖仲愷忽然瞪圓眼,大聲說:“備筆!”妻子取出隨身所帶的紙筆。她感覺到了自己手指的哆嗦。廖仲愷望著妻子,緩聲念:“後事憑君獨任勞,莫教辜負女中豪。我身雖去靈明在,勝似屠門握殺刀。”兩滴淚水落在紙上。何香凝趕緊拭去淚水。“還有一首寫給孩子的,取題:《訣醒女、承兒》。你記下來 女勿悲,兒勿啼,阿爹去矣不言歸。欲要阿爹喜,阿女阿兒惜身體!欲要阿爹樂,阿女阿兒勤苦學。阿爹苦樂與前同,隻欠從前一軀殼,軀殼本是臭皮囊,百歲會當委溝壑。人生最重是精神,精神日新德日新。尚有一言須記取:留汝哀思事母親。”何香凝扔了筆,嗚嗚大慟。她實在忍不住了。廖仲愷又瞪圓眼,說:“彆哭,讓衛兵看笑話!”何香凝止聲,用衣袖揩乾淚,忽然轉臉,衝衛兵大罵:“我不是哭自己,也不是哭仲愷,我是哭你們!你們這幫反動分子,末日不遠了!”衛兵瞪眼,反罵:“誰末日了?你這個臭婆娘胡說!孫大炮才末日到了!他幾隻破兵艦,能撐到什麼時候?”孫中山在海上的抗擊,李大釗也認為撐不了幾天了。他與陳獨秀並肩走進老漁陽裡的時候,這麼說:“孫中山撐不多久了,數日內必來上海。仲甫,你應加緊與之聯絡。兩黨聯合之推動,其為時也!”陳獨秀推開房門,說:“你是這麼判斷的?”“他很難有第二個地方可去。忠於他的北伐部隊回師攻打陳炯明,丟兵棄甲,連連受挫,他還能回得了廣州?”“是啊,隻有來滬一途。”陳獨秀同意李大釗的判斷。“我的第二個判斷是:孫中山遭此磨難之後,再不敢看低我黨,必對我黨采取更加誠懇的態度。兩黨之合作,將會開創新局。”“有此可能。”陳獨秀拉開大客廳的一張椅子,示意對方坐下。李大釗坐下,說:“孫中山此次遭難,可用五內俱焚形容。但是五內經此焚燒,就像太上老君開了煉丹爐一樣,晶瑩剔透了。燒過的心,便更加明白了誰是仇家,誰是朋友;燒過的膽,便更加膽魄過人,勵誌圖新。路人評說,說孫大炮從此完了,國民黨從此完了,我認為說這話的人,根本不明白孫中山長著一副什麼骨頭,根本不明白他的世界大同理想的頑固程度,根本不明白中國的民心所向!”“守常,”陳獨秀尋出一雙草拖鞋,“那我們就一起在上海恭候這位非常大總統,你須在上海多住些日子,你我多商量商量。多留江南溫柔鄉,嫂夫人不會有意見吧?”李大釗笑:“哪裡話!”高君曼走出來,把一柄大蒲扇遞給李大釗,悄聲湊客人的耳根子說:“李先生,無論如何多住幾天,好生勸勸他,這個陳獨秀真的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正在換鞋的陳獨秀似乎聽見了什麼,忽然惱了,說:“君曼,又嚼什麼舌頭?”高君曼委屈地說:“李先生,你看看,他對孫中山的態度是一天比一天好,對我的態度卻是一天比一天壞!”陳獨秀怒:“有你這麼比喻的嘛!”李大釗笑出聲來,還沒打出一個哈哈,忽然就斂了笑容。他聽見門外傳來的報童的叫喊聲。“看報!看報!”報童嗓門又亮又尖,“看孫中山寡不敵眾,撤離永豐艦! 看報!看報!看孫中山前來上海!”“啊呀!”陳獨秀大叫,“說到曹操,曹操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