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減速,噴出一團團白汽,緩緩駛入一大片搖動的標語紙旗和嘈雜之中。這是天津火車站,陳延年認得,火車要停半個鐘頭。陳延年離京南下,這一次坐火車,撿著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比上京時蜷縮在人家腳邊強多了。麇集在天津火車站進行宣傳鼓動的學生們一遍又一遍向旅客們呼喊口號,同時把墨汁淋漓的大標語往火車上貼。陳延年聽清了學生們轟轟然的呼喊聲:“聲援北京同學!”“立即釋放陳獨秀先生!”這時候,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就濕了。有學生把紅紅綠綠的傳單遞進車窗。陳延年馬上說:“謝謝!”這是一個身材瘦削麵目英俊的青年學生,他分發的是“天津學生聯合會報”,一邊分一邊激昂地說:“諸位先生,我們要聯合起來,陳獨秀先生一天不釋放,我們一天不停止鬥爭!”陳延年其時並不知道此人便是天津南開學校的學生、天津學生聯合會會刊的負責人周恩來。“謝謝!”陳延年說。他看見這個年輕學生滿臉是汗。周恩來大聲向他說:“先生,你該知道,陳獨秀先生是為國人的權利仗義執言的,政府逮捕陳獨秀,其實就是逮捕我們每一個民眾!”陳延年臉上慢慢地流下眼淚。“我知道,”他說,“謝謝你的呼籲!”周恩來握緊拳頭:“要團結!拳頭要握得緊。我們團結了,五指收緊了,拳頭硬了,有力量了,政府就不能不答應我們的要求!”汽笛響了,貼滿了標語的火車開始移動。“對,對。”陳延年的眼淚一直停不下來,像車輪一樣打轉。周恩來目送著這個流淚的陌生人,很遠了還向他揮揮手。周恩來覺得這個小先生很有點同情心。有個學生跑過來,拍拍周恩來的肩:“你不是還答應人家排戲嗎?”“什麼?”“排戲!”糟了,周恩來記起來了,扭頭就跑出火車站。鄧穎超在做簡單的化妝,用一支眉筆,勾畫濃濃的雙眉。這是新劇《安重根》的彩排。這出戲是直隸女師的學生們即將推出的義演節目。十五歲的鄧穎超大膽反串,飾演男主角、朝鮮抗日誌士安重根。舞台上的一位女同學看著台下的空座位,不明白了,問鄧穎超:“文淑,昨天來采訪我們的那個天津學生聯合會會報的周恩來,是不是吹牛了?”鄧穎超嘟起嘴說:“我看也是吹大牛!”她其實很不願意說出這句話。若是她知道一臉油汗的周恩來正氣籲籲地趕來廣東會館小劇場,就更不願意說這樣的話了。“吹牛不花錢!還說願意指導我們排戲呢,鬼影兒都不見!”那同學又說,“人長得標致,話不值錢。”鄧穎超站起來:“不等了不等了!排戲!”周恩來趕到廣東會館,是彩排十分鐘之後。他抑住氣喘,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台,一邊沿木梯走上樓。他在最後一排輕輕落座。舞台上的鄧穎超排練得很投入,念著安重根的詩句,手勢激烈,字正腔圓:“丈夫處世兮,其誌大矣。時造英雄兮,英雄造時。雄視天下兮,何日成業。東風漸寒兮,壯士義烈。憤慨一去兮,必成目的。鼠竊伊藤兮,豈肯比命。豈度至此兮,事勢固然。同胞同胞兮,速成大業。萬歲萬歲兮,大韓獨立!萬歲萬歲兮,大韓同胞!”鄧穎超昂揚地抬起臉,一抬臉雙眼就霎地亮了,脫口喊:“周恩來!”同學們順著她的目光,也發現了樓座最後一排的周恩來。鄧穎超喊:“嗨,你快下來呀!”周恩來下了樓座,又笑眯眯走上舞台。鄧穎超說:“周恩來,你說來指導我們排戲,怎麼就偷偷窩在角落裡?”“隻有坐在最角落裡,”周恩來誠懇地說,“才能發現演員的台詞能不能響徹全場。”“對。”許多女學生點頭。“你聽清楚我的台詞了嗎?”鄧穎超對自己的演技很有些忐忑。“前幾句還清楚,最後幾句,不夠響亮。還有,這個轉身的動作嫌快,我感覺,要剛柔相濟。安重根是抗日誌士,內心世界是很豐富的,眼神特彆重要。”“你來你來!”鄧穎超撐不住了,嘴巴嘟了起來。周恩來笑一笑,並不推辭,擺開架勢,眉眼一亮:“鼠竊伊藤兮,豈肯比命。豈度至此兮,事勢固然。同胞同胞兮,速成大業。萬歲萬歲兮,大韓獨立!萬歲萬歲兮,大韓同胞!”舞台上下頓時一片掌聲,於是鄧穎超心悅誠服:“周恩來,我早就看過你演的新劇,你真是演誰像誰!”彩排結束之後,周恩來親自送鄧穎超回家,以表示對遲到的“負荊請罪”。他對她說好話:“我那時候是男扮女裝,你現在是女扮男裝。其實你比我更難。”“我們兩個加起來,天下什麼角色都能演了!”周恩來笑:“啊,好大的口氣。”街口轉彎之後,鄧穎超停下步子,說:“我家到了,就這屋。你能進來坐坐嗎?”這是鄧穎超的母親楊振德租下的一間小屋。鄧穎超估計周恩來是不會進屋坐的,她的估計對了。“以後再登門拜訪吧,我還有篇稿子要趕回去發!”“義演的時候,你一定來看!”“一定。”“勾手指!”兩人勾了一下,然後互道再見。鄧穎超一進家門,就聽見了熟悉的機聲,那是一台織毛巾的小織機所發出的嚓嚓嚓的輕響,媽媽在操勞。她脫了鞋,爬上床,扒著窗子看街道。周恩來的背影沒入了夜色,很快就看不清楚了,隻見一輛接一輛的洋車晃著燈盞跑過。“誰呀?”母親是個失業教師,守著寡。教師看學生,常常一目了然。“他演得真好。”“誰呀?”鄧穎超忽地拉開架勢:“鼠竊伊藤兮,豈肯比命。豈度至此兮,事勢固然!”“誰呀?”“安重根。”“我不是問你演的誰,我是問你看的誰。”“哎呀我的媽呀,”鄧穎超一把摟住母親,“乾嗎打破砂鍋呀!”楊振德心裡好笑,便轉了話題,不再難為女兒:“給你買來了,最新一期的《每周評論》。”鄧穎超接過,很高興:“陳獨秀關在牢裡,他的文章是不會有了,有李大釗的沒有?”激進的青年們都關心著《每周評論》。《每周評論》雖暫失了陳獨秀這位主將,但火藥味未曾稍減,且照樣惹禍。京師警察廳以獵犬之鼻時時嗅著這本刊物,嗅著刊物的主持者李大釗和胡適的思想蹤跡。這種嗅法很快就有了後果。北大教員王星拱於七月二十日的黃昏,緊緊張張奔入後閘胡同,他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守常,”他一見李大釗就喘氣說,“情形有些不妙!”“不妙,不妙,”李大釗從椅子上站起,“我也正為這個生氣呢!你看看,你看看,這個胡適之,都寫了些什麼!”在院子裡喂雞的趙紉蘭卻從王星拱的慌張的神情上發現了什麼,急忙進屋問:“王先生,什麼事不妙?”“這還不明白嗎?”沒等王星拱解釋,李大釗將手中的一本《每周評論》砰砰砰地拍給妻子看,“我們可愛的胡教授胡說了些什麼呀!什麼《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怎麼能少談些主義呢?他說談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器都能做的事,簡直豈有此理!談主義容易麼?正因為找不到好主義,中國才國將不國!鼓吹民主的關大牢,政府官員操屠刀!在這種時候,隻談問題的研究,不談主義,就是糊弄青年!”趙紉蘭喊:“當家的!”“你看看今天出版的《每周評論》,第三十一期!你看看,你看看!”“當家的!”“怎麼?”“你先聽聽王先生要說什麼!”李大釗恍悟,忙問王星拱:“你不是來說胡適的文章?”王星拱說:“守常,你快離開北京,京師警察廳已經認定你是極端分子,他們隨時會動手!”“什麼?”“他們要抓人!”趙紉蘭急了:“消息可靠嗎?”王星拱說:“我有個學生的表舅,在警察廳謀事的 ”“你彆說了!”趙紉蘭回臉,果斷地對丈夫說,“學校放暑假了,你本來不就準備回一趟河北老家嗎?”“可是你看看胡適這篇東西!”李大釗又舉起手中雜誌,“既誤國,又誤人!不馬上寫一篇公開信回答他,我骨鯁在喉!”趙紉蘭吼了一聲:“回鄉下能不能寫文章?”丈夫一時愣住了。趙紉蘭問王星拱:“王先生,你知道不知道,今天京山鐵路還有路過灤州的火車沒有?”“晚上可能有,但是說不準。”“葆華!星華!”趙紉蘭衝屋裡喊。她此時的神情像個臨陣的將軍。“快穿衣服,馬上準備出門!當家的,發什麼愣呀,快去收拾你的書!王先生,謝謝你了,求你再幫個忙,去胡同口叫輛馬車!”坐在火車裡的李大釗仍舊不安分,他還是為胡適突然拋出的那篇文章煩惱著。他買的是三等車廂票,混跡於普通百姓之中。這麼做,為的是不引起注意。屁股底下沒有一等車廂那樣的沙發座,隻有長條木板,坐長了會疼痛。車窗也窄,不像一等車廂那樣掛有綠呢子和烏紗做的兩層窗簾,但是孩子們依舊很興奮,一直趴在車窗上看窗外的黑咕隆咚的田野以及偶有的燈光。李大釗小聲對妻子說:“胡適是在號召學生回書齋去,他這麼提倡,實在不合時宜!”“彆說話,求求你!你這兩撇胡子,誰都能認出你!”李大釗不說話了。妻子的警告是對的。李大釗看看對座,對座是一個一直在打瞌睡的腳夫模樣的苦力,光著一雙臟兮兮的黑腳杆。腳夫旁邊坐著的,儼然一位前清遺老,一件暗紋大團花長袍,外套深絳色對襟馬褂,也在閉眼打盹。三等車廂是個雜燴之地,什麼人物都有。李大釗的思緒隨眼睛走了一圈,又回到胡適身上來了。這位翻譯過《北京市民宣言》的胡大教授,如今宣的是什麼言?“軍閥拚命用鎖匙關學生,胡適也拚命用鎖匙關學生,兩者比較,異曲同工!”他又喃聲說。趙紉蘭發現此時有警察擠入車廂,再容不得細想,立即拿起一塊花頭巾將李大釗的臉整個兒裹住。“這是乾嗎?”“閉嘴!乖一點!”趙紉蘭雖是鄉村女子出身,但緊要時分卻能表現出異常的聰慧,這一點很使李大釗欽佩。回到家鄉昌黎之後,趙紉蘭又催促他早日把文章寫完,不讓貪玩的孩子整日纏住爸爸。趙紉蘭對丈夫說:“既有魚刺卡了喉嚨,先生就早日吐了它吧!”李大釗於是言辭犀利地寫下了《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他覺得這個問題不爭辯清楚,青年將無所適從。問題與主義之爭,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過程中出現的第一次重要的思想論戰。李大釗一清早就去投了郵。他把這篇文章直接寄給胡適。李大釗走出郵政所,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昌黎的空氣真舒坦。輕易不激動的胡適教授這一回顯得分外激動,他那雙擦得油亮的棕色皮鞋不停地敲打著青磚地麵。“我馬上發他的文章!我這一期就發!好家夥,《再論問題與主義》,像是要把我衣服一件件扒光了一樣!我把它發在《每周評論》第三十五期上,君子坦蕩蕩,我馬上就發!”周作人好長時候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並且仔細看了這一份寄自河北的手稿。“守常之言,似也有他的道理。”矮個子的周作人慢吞吞說。胡適還是激動,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他有他的道理,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的衣服質地緊密,他輕易是扒不掉的!守常敢寫《再論問題與主義》,我就敢寫《三論問題與主義》、《四論問題與主義》,世上什麼道理我都可以不信,我隻相信真理之燈越撥就會越亮!”胡適絕對是個不認輸的人。他認為青年人研究問題比研究主義強一百倍。李大釗儘唱高調。周作人看見胡適的臉漲如豬肝,一個勁兒搖頭:“你們一個河北人,一個安徽人,頂起牛來,都像我們浙江紹興人。”李大釗坐在床頭,一時沒有睡意。可能是電力不足之故,電燈泡的昏黃猶如老年人的瞳孔。自暑假結束之後,眼見得形勢平靜了些,抓捕之風略斂,李大釗遂帶家小自昌黎返回了京宅。叫李大釗揪心的是,陳獨秀仍舊寢食於鐵柵之中。兩天前他邀高君曼帶著黑子和喜子來後閘胡同吃了一頓餃子,但他的寬心話說得再多,也沒能止住君曼嫂子的淚腺。李大釗決意去探視一次陳獨秀,妻子很讚成。妻子說我陪你去。這會兒趙紉蘭進房了,坐上床頭,手腳麻利,把煮熟的雞蛋一個個往籃子裡裝。“一個工字,一個人字,合做一塊,就是一個天字。”李大釗若有所思,“工人,就是天。我們在天底下走,往往看地不看天。就是看著天吧,也沒一回看得明白。我們對工人的境遇實在了解太少。而說到底,革命,變天,就是變工人坐天下!”“這也是那個俄國人說的話?”妻子問丈夫,“俄國人能知道一個工字,一個人字,就是一個天字?”趙紉蘭知道丈夫近來走了一趟天津俄租界,去會了一個叫伯特曼的俄國人,那人是蘇聯共產黨人。他們的見麵是天津北洋大學的一個學生撮合的,那學生叫張太雷。作為俄共布爾什維克中央西伯利亞局的工作人員,伯特曼很想會見一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信仰者。張太雷當時對他說,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舍李大釗先生,還有誰?伯特曼於是說,張同誌能牽個線麼?李大釗自與伯特曼見麵之後,老是說到工人階級與工人運動,他以前不曾經常這樣說。這個變化趙紉蘭注意到了。“不,不,”李大釗笑著回答妻子,“工字,人字,合成一個天字,當然不是俄國人能說的話。這是我的話。但是我想,這肯定也是伯特曼先生的意思。”“你就是想跟陳先生說這些話?”“說實在話,我得了個什麼想法,第一個想與之交流的,就是仲甫。真的,紉蘭,我確實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訴仲甫。他說他想念我,我知道是為什麼。他不是想我這個人,而是在想一種道理。他以前鼓吹德先生與賽先生,這是對的。但是他找不著一種切實的方法,一種交通器具,可以讓這兩位先生登陸中國。現在,他每天摸著牢獄的鐵窗,開始懂了,知道麼,他開始懂了,知道非得用鐵的手段來砸碎舊有的國家機器不可了。”“所以他想你了。”“就是這個道理。當然,我也想他呀。啊喲你看你,夠了夠了!”“什麼?”李大釗跳下床:“雞蛋!我是說雞蛋!你怎麼放那麼多?你不能放這麼多。放得多,感覺不好。”“怎麼?”“仲甫坐牢,時間會很長。”李大釗這麼說的時候,眼裡甚至有了淚光。妻子趕緊將滿籃子的雞蛋往外取。“也不知陳先生瘦成什麼樣子了!”她歎氣說,“牢裡能有什麼吃的?你老家村頭的那個二杆子,不是做過牢頭禁子麼?他說他得的活錢,一大半都是牢飯裡扣的。”李大釗改變了主意:“那就放回去。”他自己動手,將妻子取出的熟雞蛋又一隻隻放了回去。次日,李大釗與趙紉蘭趕到京師警察廳監獄門口的時候,那個臉上有三塊老年斑的獄官卻怎麼也不買賬,咬定不能探監。“上頭有規定,不能探就是不能探。”獄官把一串亮晃晃的鑰匙輪流往自己臉上塗刮,像刮胡須。“非親非故,憑什麼探視要犯?”趙紉蘭說:“長官,他們都是學堂裡的同事,都是教書的。”“北京大學教書的,十個有九個不是好東西。我兒子就是被你們這些亂黨賊子教壞的,如今跑哪兒去了都不知道。早晚一天,喀嚓,砍了頭。”李大釗摸出一枚銀洋:“先生,我是讀書人,教書人,活了半輩子,沒有求過人。今兒求您一回了,請高抬貴手,讓我和陳先生見上一麵。我同陳先生雖南北不同籍,然情同手足,您就閉個眼點個卯,算作是家屬探監了,就這一回,行不行?”獄官掂掂銀洋,扔了回來:“要說平時,我也收在袖口裡了,天下之人,誰個不喜財?隻是這一回不行,上有諭令,說是嚴密提防亂黨內外勾連!唉,也辜負了這塊光洋了。識相點,走吧。”李大釗不走。李大釗盯著獄官,心有不甘。這時候,他耳裡,又隱約傳來幾聲犯人受虐的號叫聲。獄官瞪著眼珠說:“還不滾?我越看你越像亂黨!”趙紉蘭伸手,把丈夫撥拉一下,撥拉到身後,說:“長官,那就求您了,您把這籃子雞蛋捎給陳先生。”“不成!”“雞蛋不會說話,長官。”“誰說雞蛋不會說話?老話說,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給我拎回去!”李大釗終於忍不住了,搶上一步,從籃裡取出一隻雞蛋,手心一掂:“捎一隻也不成?”“不成!”李大釗一揚手,雞蛋就飛了過去,噗一聲,老年斑上打個正中。老獄官猝不及防,捂臉驚叫一聲。“叫你說對了,”溫文爾雅的李大釗罕見地瞪圓眼珠,咬牙切齒,“雞蛋就是會說話!”嚇白了臉的趙紉蘭趕緊扯上丈夫逃離監獄大門,幸虧獄官沒有摸出尖哨子來吹。離監獄老遠,李大釗還憤恨不已:“做了半輩子文人,今日裡倒做了一回武將!”妻子問:“你小時候練過彈弓?”“叫你說對了!”李大釗有所悟,“我剛才看到的真不是一張麻臉,是一隻麻雀!”妻子忽然想起什麼,不無擔心:“當家的,你以後會 會拿槍嗎?”“形勢逼急了,也隻能如仲甫說的那樣,直接行動!該打雞蛋,就打雞蛋,該打子彈,就打子彈!”趙紉蘭看著李大釗。“彆害怕,紉蘭。”李大釗說。趙紉蘭低了臉,半晌,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雞蛋隨雞蛋,嫁子彈隨子彈,我這輩子,也就這命了。”李大釗眨眨眼,不吱聲。“我這話,說得挺不得體的,是吧?”趙紉蘭忽覺抱歉了。“不,”丈夫推推眼鏡子。“這是你說過的最得體的話。我倒是在想,紉蘭,我這輩子,怎麼報答你呢?”現在,老獄官站在陳獨秀監房的鐵柵外,滿臉委屈。一隻碎殼的熟雞蛋,被他的兩隻手指顫顫地捏著。“你那個同道,兩眼近視,狗膽包天,斯文其外,橫蠻其中,一看便知是個亂黨!”獄官點點左頰上腫起的包塊,“叫他滾,他還耍潑,也不看看此地是何等場所!我非奏請上司將他捕起來不可!”陳獨秀心中疑惑,問:“此人何名何姓?”“姓李,兩撇大胡子!那胡子再長下去就像俄國老毛子了!”“就是這個雞蛋?”“就是這個!就是這個!”“給我看看。”獄官把雞蛋遞進柵欄。陳獨秀接過雞蛋,用儘平生氣力,照著眼前的斑麻之臉狠狠投擲過去。這一蛋比剛才那一蛋還凶。“哇呀!”獄官捂住臉麵,一屁股蹲坐於地。“什麼年頭呀,快來人啊,文武都亂套啦!”與李大釗差不多,長沙的何叔衡也長著一嘴黑胡子。何叔衡那個年頭在長沙“楚怡學校”任教,教高小的國文。他說話有點口吃,但一走上講台,口吃症狀就會頓然減輕,再加上說話風趣,學生們並不感到難受。這個私立學校十三年前係由教育家陳潤霖創辦,辦得不容易,陳潤霖甚至還用了其母變賣嫁妝的錢。黑胡子何叔衡便是陳潤霖最早請到的一批賢才之一。楚怡者,“惟楚有才,怡然樂育”之謂,名字取得倒是特彆自信。毛澤東在一九一九年的這個暑熱之天,三天兩頭去楚怡找這位黑胡子朋友長聊。這一回去楚怡,是毛澤東讀了李大釗的文章,對胡適的“問題”之說豁然而生懷疑之故。在此之前,他幾乎迷上了胡適的實用主義。一個胡適,一個陳獨秀,早已取代了他心目中原先的偶像梁啟超和康有為。但是,李大釗的文章厲害,幾指頭,就戳到了胡適的要害。天熱,何叔衡煮了一鍋綠豆湯,問毛澤東要不要喝。毛澤東搖手,他談興不減,無暇他顧。毛澤東這樣對何叔衡說:“起始讀適之文章,覺得有理。中國問題之多,一如過江之鯽,亦如湘江之沙。我略一開列,就開列出了一百一十四個問題。你看看我擬的這個問題名錄,可是何老夫子啊,我一讀到李先生的文章,便如撥雲見天,豁然開朗。其實,問題之解決,非得依賴主義不可。主義是綱,問題是目,綱若不舉,目何能張!”“罷,罷,罷,”何叔衡舉手,“我今天不跟你論主義,倒要跟你擺一個實際問題,此一問題,非你這一百一十四個問題中的一個,然而對你潤之而言,此一問題,又是非解決不可之問題!”毛澤東覺著了意外:“什麼問題如此重要?”“終身大事。”“誰的終身大事?”“毛潤之的終身大事呀,難道還是我何叔衡的終身大事?雖說眼下兵荒馬亂,然嫁娶之事終歸不可輕誤。我癡長你幾歲,不能不關心你的成家立業。主義要管,問題自然也要管。”“眼下的問題是要破湖南軍閥張敬堯之家,而不是立湖南誌士毛澤東之家!老夫子,不破他張家,不立我毛家!”“你不是經常說起北京楊昌濟先生的女兒嗎?叫什麼開慧來著?”“楊開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歲月從不饒人啊,潤之,你也二十六了。我們新民學會會員須遵守不虛偽、不懶惰、不浪費、不賭博、不狎妓之五不紀律,但是沒有說過要不成家呀!”“你這個前清秀才啊,今日我是特地來跟你談主義的,不是談問題的,你偏偏又弄出一個問題來!要說問題,也有問題,當今最大的問題,是要繼續發動全國呼籲,呼籲北京政府立即釋放陳獨秀!惟陳獨秀出獄,中國思想界才能有新鮮空氣頻吹!”毛潤之不談楊開慧,偏談陳獨秀,倒也叫喜歡成人之美的何叔衡無可奈何,不過,陳獨秀的事,倒也真叫人心焦,於是何叔衡說:“是啊是啊,都九十天了,他還關著,實乃舉國一恥!我也寫了一篇文章,呼籲釋放陳獨秀的,昨日郵給京報了!”終於有了結果。曆史當記得一九一九年九月十六這一天。這一天的午後,京城裡有一扇厚重的門要打開。為一個重要人物跨出這道高高的門檻,全國的政黨、團體、報紙喊啞了喉嚨。老獄官灰著臉去開牢門,心裡不情願,但是不情願也得去開門。他從褲腰帶上解下鑰匙,挨個兒數出一把,叮叮當當打開牢門,然後退一步,仰臉,一聲長嘯:“陳 獨 秀 出 獄 !”陳獨秀背臉看書,未加理會。“聾了?我頰上之包還沒退腫,你就開釋了,聽見沒有?!安徽同鄉會保你,全京城的狗屁報紙天天都在喊救你!也不知道你祖上哪輩子積的德!”陳獨秀回頭,怒了:“彆來煩我!”獄官倒吸一口冷氣,大受委屈:“要放你了!放你,知不知道?是放你出去,千真萬確的,陳先生!”他的口氣顯然軟了。“這幾日秋蚊子夠煩了,你還來添煩?”獄官看著苗頭越來越不對,背一躬,更加謙恭起來:“陳先生,在下說的是真的。監獄外頭,許多人在等著歡迎你呢!許多小旗舉著呢!在下不打誑!”陳獨秀仿佛沒聽見。其實老獄官真沒說誑,確有各界人士兩百餘人肅靜地聚候在監獄大門口,迎接陳獨秀出獄,其中以北大師生居多。他們事先得到了確鑿的消息。來自北大的師生隊列裡,站著李大釗、高一涵、王星拱、許德珩、張國燾、鄧中夏、黃淩霜等人,一個個長衫飄動。這當然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高君曼帶著兩個孩子,站在人群的最前麵。三個月來,高君曼幾乎流乾了眼淚。靜默著的人群那一刻還起了一些騷動,因為其時有一輛北大的黑色小汽車突然彎過街角,停了下來,噴出一股白煙。人群頓時大叫:“蔡校長來了!”蔡元培是久違了,人群的激動不難理解,隻見長期自我放逐後回到北京才四天的蔡元培西裝革履,昂首下車,走向迎候人群。他首先與李大釗握了握手,又與其他教師輪流握手,但都沒有講話。這時又有一輛馬車匆匆趕到,跳下來的是喘著大氣的胡適。胡適見了李大釗,卻站在數步之外,並不走過來。蔡元培見了,臉上浮起笑意,招招手:“怎麼不站在一起?兩位還在作主義與問題之爭?”蔡元培一回京,就讀了幾期《每周評論》,知道他聘的幾位老師之間的唇槍舌劍。胡適似乎很大度,說:“守常文章如矛,雖尖銳鋒利,然小弟並不以為手中之盾已經破碎。”李大釗言語不高,卻針鋒相對:“我隻請教胡教授一句話:今日北大如此多的師生齊聚監獄門口,僅僅為的是解決一個問題,還是為的歡迎一個主義?”“啊呀呀,真吃不消守常的咄咄逼人,”李大釗的問話如此犀利,胡適隻有苦笑,他轉向蔡校長求援,“不知校長同情哪一邊?”“我雖然人不在京城,可是兩位的高論都拜讀了。我以為,我若是捧了一個,壓了一個,那我這個北大校長就一定是世上最無用的校長!我若能讓你們每一位教授各自海闊天空無所顧忌,那我這個北大校長就是舉國最能乾的校長!”胡適聞言一驚,擊掌而歎:“精湛!精湛!”監獄大門就是在此時洞開的,門內一下子站出兩個木無表情的警察。這一響動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學生開始騷動,報館記者手中的鎂光燈都舉了起來。然陳獨秀還是沒有出現。陳獨秀此時還在監房裡,坐得很穩,一直隻給老獄官一個紋絲不動的背影。“陳先生!”老獄官的聲調已近乎哀求,“先生是知道的,小的雖時常吆五喝六,然隻是個當差跑腿之人,嘴都長在人家身上,官家扔個令箭,說要關,咱也不能每天在您先生麵前晃蕩個鑰匙。官家發個話,說要放您,咱也不敢留先生您多吃一口飯。小的平日裡吆五喝六不知天高不知地厚,今兒算是小的在您先生麵前說軟話了,小的隻問先生,放不放小的一馬?”陳獨秀緩緩回臉,點一點手中之書:“文章千古事,不可隨意叨擾,懂不懂?”“小的懂,小的懂!”陳獨秀終於放下書,站起,伸個懶腰,說:“前頭帶路!”“是,是,陳先生。”獄官如蒙得赦。陳獨秀的發須都顯得過長,在潮濕的甬道一路緩緩行走,恍若仙人踱步。他目不斜視,但已看見兩旁鐵柵內的暗黑之處,均亮有驚疑的閃爍不定的眼睛。他站定,慢慢回身,衝著長長的空寂的監獄甬道大聲說了幾句話。他知道他的話是有很多人聽著的。“我這會兒有幸出門了,你們老老幼幼的還得留著吃這兒的飯。飯是黴飯,菜是爛菜。你們誰想吃?你們誰也不想吃!況且我知道,你們的冤屈都大過你們的罪孽。我是個教書的,平日話多,我今不複多言,隻奉勸大家一句話:你們日後要是出了大牢,彆忙著打家劫舍,也彆忙著偷雞摸狗,要多想想是誰逼得你們無路可走的?房是怎麼破的?鍋是怎麼碎的?往後,見著街上有撒傳單的,多護著他們點兒,見到警察追打學生,給學生讓個道兒。你們要曉得,隻有他們,才知道國家的毛病出在哪裡,隻有他們,才是打心眼裡體貼著你們!”老獄官哀求說:“陳先生!”陳獨秀怒:“不想讓我出門了是不是?”“哪裡話哪裡話,”獄官苦起一張臉,“小的不是不讓您先生說話,小的隻是怕耽誤了您先生時間。”“前頭帶路!”“是,先生。”甬道兩側,不約而同地響起了老老幼幼的人聲:“先生走好!”陳獨秀聞言,感慨地揮揮手。快出監獄大門時,獄官忽然返身,哈下腰,雙臂一攔,攔在陳獨秀前麵:“慢,陳先生。”“還有什麼事?”“一樁小事。”老獄官一招手,旁邊便有個獄警上前,遞上一頁紙。“須簽個字,方能出獄,務請陳先生見諒。”陳獨秀看了滿紙內容,冷冷地說:“什麼今後 不再做越出法律範圍舉動 ?什麼話?中國有法律麼?北京有法律麼?”獄官賠笑:“此乃上峰指示,並非在下的意思。如若陳先生不肯做此具結,在下就實在沒法子打開大門了。”“拿筆來!”陳獨秀尋思,反正是廢話一句。嘴生在自己臉上,腳生在自己身上,思想如風一樣翔於天地之間,誰能管得住?為今日計,還是出得此門要緊。於是他簽了字,龍飛鳳舞。獄官放心了,又說:“在下還有一句話相告:陳先生出獄之後,隻能居住北京,不能再去外地,且每月都有警官來府上視察,看看先生有無越規之舉動。”陳獨秀聞言,手指身後:“你帶路!”“怎麼?”“我回監房!”老獄官慌了:“在下不敢再囉唆,這就請先生出獄!先生這邊請!”陳獨秀終於出現在監獄大門之中,蒼白的臉龐,過長的發須,炯炯有神的眼睛 “爸爸!”黑子和喜子首先掙脫了媽媽,直朝父親撲去。陳獨秀緊緊摟住了兩個孩子。他的麵前,小紙旗與花束頓時沸騰起來。張國燾與許德珩分彆領呼口號:“歡迎陳先生出獄!”“真理與陳先生同在!”“民主與科學萬歲!”陳獨秀一路走出大門,高君曼迎上去,為丈夫披上一件深色外衣。“快回家吧,當家的,”她說,“彆磨蹭,你渾身的酸味,快回家洗澡。我雇了馬車。”陳獨秀沒有答理她,因為此時他看見了蔡校長。他轉身急走幾步,與蔡元培緊緊擁抱。“我給蔡校長添麻煩了。”他說。“我可以說是與仲甫同時出獄的。”蔡元培說。陳獨秀的表情訝異了。蔡元培說:“政府沒有抓我,但是我離開北京到南方做隱士去了,也可以說是一次自我監禁。北京的空氣,難以呼吸啊。後來想想,隱居也非我所欲,北大畢竟放心不下,還是歸去來兮吧!所以,我也是四天之前才回的北京。”陳獨秀聽罷,感歎一聲:“彼此同心。”“回北大之後就開課吧。”校長說。“我不想開課了。”“為什麼?”“有人是唇邊抹糖,有人是嘴上長刺。想我獨秀,恰是後一種。我不能再開口,開口就會罵人。”蔡元培笑起來,說:“這是一個校長最願意聽到的一句話。”陳獨秀眼一熱,與蔡元培緊緊擁抱。蔡元培點點自己的車:“上我的車。我送你回家。”陳獨秀隨即回過頭,簡捷地吩咐高君曼:“我上蔡校長的車。你跟孩子們仍舊乘馬車回去。”高君曼應允了,臉上有一種掩不住的失望。陳獨秀正要上車,忽又看見了歡迎隊伍中的李大釗,他見李大釗在笑,兩撇黑胡子在抖。“對不起,蔡校長。”陳獨秀說。“怎麼?”“我想坐守常的車走。”“哦,”蔡元培通情達理,“請便,仲甫。”陳獨秀急走幾步,走到李大釗麵前:“守常,你雇了車沒有?”“馬車在後麵。”“我上你的車!”兩人突然展臂,緊緊擁抱。胡適走上來,親熱地打招呼:“仲甫兄!”“你這個適之呀,”陳獨秀忍不住直言,“徐世昌段祺瑞把我這個做先生的關進大牢,你胡適之又想把做學生的關進書齋,你可安的什麼心啊?你彆以為我在大牢裡就看不到《每周評論》了!”胡適一時無法申辯,隻笑一笑。陳獨秀又說:“什麼《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我在監牢裡,每日想的都是主義!”“其實,我的本意也不是如此。”“我曾經對蔡校長說過:胡適之才,勝我七倍。今日看來,此話要改:胡適之狹,不亞於我!”胡適一聽,又想解釋什麼:“仲甫兄 ”陳獨秀揮揮手:“算了,算了,今日不跟你多言,我得回去洗澡了。一見適之麵,渾身虱子癢!”張國燾走上前,朗聲道:“陳先生,我們有一首歡迎詩,此時想獻給你。”“詩?”陳獨秀聽不明白。李大釗微笑:“仲甫,且聽聽學生朗誦吧。”朗誦開始了。三十幾位北大男女學生,排成兩列,一律抬臉,亮眼,揚眉,聲情並茂。“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他們的強權和威力,”“終究戰不勝真理。”“什麼監獄什麼死,”“都不能屈服了你;”“因為你擁護真理,”“所以真理擁護你。”陳獨秀聽著,覺得眼裡有點熱。這些學生,這些北大學生啊!“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相彆才有幾十日,”“這裡有了許多更易:”“以前我們的“隻眼”忽然喪失,”“我們的報便缺了”“光明,減了價值;”“如今“隻眼”的光明複啟,”“卻不見了你和我們手創的報紙!”“可是你不必感慨,不必歎息,”“我們現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時奮起:”“好像花草的種子,”“被風吹散在遍地。”陳獨秀擊掌,大聲喊:“對!”“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有許多的好青年,”“已經實行了你那句言語:”““出了研究室便入監獄,”“出了監獄便入研究室。””“他們都入了監獄,”“監獄便成了研究室;”“你便久住在監獄裡,”“也不須愁著孤寂沒有伴侶!”詩念完了,全場鴉雀無聲。陳獨秀眨了好幾回眼睛。他的眼睛一直熱熱的。陳獨秀輕易不流淚,此時也沒有流。張國燾說:“陳先生,我現在要報告你這首詩的作者。陳先生知道是誰寫的嗎?”陳獨秀搖頭。“就是站在陳先生身邊的李大釗先生。”陳獨秀回臉,久久凝視著麵容敦厚的李大釗。好你個守常!兩人複又緊緊相擁。學生們報以一片掌聲。李大釗說:“仲甫,上馬車!”馬車裡很熱。簾子雖已卷起,但也一路無風。京城九月之暑熱,仍有虎威。“守常,彆挨著我,我身上真有臭味咧。”陳獨秀在嘚嘚的馬蹄聲中說,“唉,這次研究室生活,整整九十八天。你可知道,這九十八天裡,我最大的研究心得是什麼?”空氣中飄來一股股久違的青草與爛泥的氣息,陳獨秀一邊問一邊大口呼吸,心裡暢快得很。這時候他聽李大釗說:“我不知道仲甫有如何的心得,我隻知道,仲甫研究的,一定不是某個問題,而是某種主義。”“你說對了,我就是在研究馬克思。原先,我總覺著馬克思學說還缺一塊,缺一塊民主。而今摸了九十八天牢牆,才知道要靠什麼打掉這座牆。達摩麵壁悟道,我也是做了一回達摩啊。我做達摩之時,手裡握著一篇經,就是你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君曼探監,我囑她帶《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啊呀,果然送來了經了,油墨香,你的立論也香。守常,我今日可以告訴你,你信奉的主義就是我信奉的主義,我決意加盟布爾什維克!”“仲甫!”李大釗大為驚喜。“我這句話,說錯了?”“你不是說了一句話,你是說了一篇宣言!”“大而無當?”“大哉斯言!”“大可不必!”兩人哈哈笑,互相握手,手心裡都是汗。李大釗說:“仲甫,我正想告訴你,我去了一趟天津,伯格曼的一番話,真的叫我很受啟發。”“伯格曼,誰?”“俄共黨員。他說中國革命若要成功,首要之務,是中國的工人必須組織起來。”陳獨秀聞言,兩道眉毛頓時一跳,接著,又擰起來。這個伯格曼的話,他似乎不能同意。李大釗總喜歡聽俄國人的話。俄國人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固然了不起,但俄國人的話也不句句都是對的。於是陳獨秀搖搖頭,搖得就像白馬脖子裡的鈴鐺,當當有聲。“仲甫不能同意?”李大釗說。“不能同意。”陳獨秀說,“首要之務,不是中國的工人要組織起來,而是要在中國思想界呐喊馬克思主義!要把這個主義喊得山搖地動。現在你看看,到處是無政府主義、工讀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連我兒子也一口一個巴枯寧。你說,當務之急不是要大力鼓吹馬克思主義?”“伯格曼先生的意思也不是 ”“洋人知道什麼!”陳獨秀很快地打斷對方,“最知中國者,惟你我!”“仲甫,中國工人階級數量已經很大,這是一個一無所有唯有鐐銬的革命階級,我們須要立即研究他們,發動他們 ”“夠了!”陳獨秀臉色通紅,伸手一拍車擋,“停車!”馬蹄聲停了。車夫回過頭,一臉愕然。陳獨秀顧自跳下馬車。著地的時候,陳獨秀腿彎了一下,感到了膝關節的疼痛,畢竟牢坐長了。李大釗在車上喊:“仲甫!”陳獨秀沒有理睬,虎著臉,走了幾步。後麵一輛馬車嘚嘚地趕上來,陳獨秀回頭看,正是高君曼的那輛。高君曼大喊一聲當家的,兒子和女兒一起招手:“爸爸!”陳獨秀於是便擠上了那輛雙套馬車,一把將黑子抱在膝上,黑子還高興地說了一句“我可不嫌爸爸臭”。馬車飛快地走了。李大釗坐在自己的車上沒有動彈,心裡隻歎息了一聲。陳仲甫的固執是出了名的,但是他這樣換馬車,倒是沒有想到。陳獨秀也很有些後悔。現在他光著脊背坐在大木盆裡洗澡,木盆熱氣騰騰。妻子則手拎一束樹葉子抽他的背。抽著,抽著,又覺得下不了手,一則是覺得累,二則是感到丈夫坐了三個月的大牢,怎麼還能這麼抽,這聲音就像牢裡抽鞭子的聲音。“抽呀,快抽!再重,再重!”陳獨秀喊。陳獨秀忽然覺得很恨自己,馬車的蹄聲,一直在他心裡響。“什麼抽呀抽呀,哪有這樣洗澡的!”高君曼說。“歐洲洗法。”“你不是不信洋人那一套的嗎?”“九十八天的黴氣,不這麼抽打能行?再說,我這人,也該抽。你說該不該抽?你抽呀!”高君曼抽了兩下,又停了樹枝,說為什麼該抽?假若你是指你我不該結伴離開安徽,我更不願抽!是不是你坐牢之時想到這個了?丈夫否認。女人之事,他從來不悔。妻子說那又為什麼?反正,我不忍心。陳獨秀說:君曼,依你說,我這個人,脾氣是不是太倔?“你那牛脾氣,還用說!”“守常今日所說,其實都是對的。我長牛角,這不錯。我還不止一對,好幾對呢。可是牛角,也該長在腦頂上才對,並不可橫在耳道裡,我這人,怎麼就聽不得話呢?九十八天裡,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守常,一朝見麵,我怎麼就又是上車,又是下車,脾氣這麼壞呢?”“這麼多年來,我頭一回聽你自己說自己脾氣壞。”“你抽我,抽呀!”高君曼還是不想抽。陳獨秀怒拍木盆,水花濺了出來:“抽!抽!我這麼該死,你還不抽?!”高君曼牙一咬,舉起樹枝就抽。啪,啪,啪,水花四濺。陳獨秀雙手扶住盆沿,這一回才真正地感覺到了疼痛:“抽得好!抽得好!”一對年幼的子女在外敲門,直呼媽媽不要打爸爸。這一天,陳獨秀一直覺得火辣辣的味道很好受。周身的虱子該是沒有了,心氣也平和了不少。君曼催他上床,他遲遲不解衣,隻是大口大口噴吸雪茄。噴雲吐霧之間,他琢磨著有三樁事情,是必得馬上做的。頭一樁,走一趟後閘胡同,去守常家裡吃一頓熱鬨的餃子。這一回,餃子是必須隻隻咬破的,要出鮮味,而自己的心底之味,李守常他應該能知道。第二樁事,是馬上答應蔡校長之邀,開宋代文學課。講台還是要緊的,學生等著他,再說,薪俸也不能等閒視之。第三樁事,召開《新青年》編輯會議,改眾人輪流編輯為一人主撰。《新青年》再不能一張嘴巴喊多種聲音。想著也荒唐,第五期由李大釗介紹馬克思學說,第六期的帶頭文章又是胡適的《實驗主義》,令讀者無所適從是辦刊之大忌。應該把李大釗、胡適、周建人、周樹人、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統統找來,定下新規矩,廢止刊物的“同仁”之說,明確由自己主編。這麼做,眾人大約都是擁護的,惟胡適可能有異議。胡適顯然是不讚成馬克思而讚成杜威的,胡適會說:算了吧,還是輪流編輯好,黃鶯兒也叫,雲雀兒也叫,各種見解都不偏廢,林子就熱鬨。他若真這樣說,我便得嚴厲製止,我將如此出言:《新青年》已成為全國學界的思想之鼓,一麵大鼓,決不能鼓麵也敲,鼓幫子也敲,百隻鼓槌,混亂不堪。現今兩把鼓槌,須得一齊握在我手。鼓點節奏,全按章法,不使紊亂。我若是出言淩厲,料想胡適也不會執意反對。或者,這次編輯會議乾脆就搬去胡府舉行,以使他不便強力反對。陳獨秀在這麼思忖的時候,大鐘寺的鐘聲一直在遠遠傳來。鐘聲雖隱約,然音色清亮,一聲聲,聽著順氣。陳獨秀是這麼想的,後來,也就這麼做了,三樁事於三日內全部完成。《新青年》自第七卷開始,全由陳獨秀一人主編。陳獨秀在七卷第一號上發表了《本誌宣言》,這篇《宣言》表明了這本著名雜誌從宣傳西方資產階級文化,開始向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大轉變。陳獨秀捧著這本新雜誌抽著雪茄,想象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穿上新製服的鬥士,不禁咧嘴笑了起來。他心裡明白,在二十年代的中國,無政府主義,還有各種各樣的西方思潮,在追求中國變革的青年一代中,有著最為廣泛的市場,自己在上海的兩個兒子,都在孜孜不倦地讀巴枯寧呢,而馬克思學說、布爾什維主義,多少人會信呢?但是,隻要鐘聲持續響著,什麼都會起變化的。爾命如鐘,法印和尚許多話都是胡說,就這句偈言有一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