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兩次進攻都铩羽而歸,第二次的大攻擊不但無功,反而遭到相當嚴重的損失。各軍都有傷亡,單是女真精銳就陣亡了數百名,大將迪古補受傷,兀術麾下有兩名青年宗室和一名猛安被殺。當天收兵時,各軍士氣不振,多有怨言。斡離不考慮了全局,不得不暫時約退人馬,重新部署再攻之計。當夜,李綱和隨從人員都宿在酸棗門城樓上,密切監視敵軍行動。半夜以後,探馬報來,金兵已撤。李綱大喜過望,照是照夜中,從城頭望城下,隻看見一片黑暗的海洋,遠處有些跳動著的燈光和隱隱約約的囂呼聲,也弄不清楚方位和距離遠近,李綱決定明晨親自出城去實地視察一下,以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淵聖皇帝關心戰局,夜來已派了幾批內侍趕來向訊,李綱原答允明天一早自己去垂拱殿麵聖詳奏,如今情況發生了變化,他考慮一下,改派親征行營副使李棁入官麵奏。李棁是他的副手,昨天又跟隨他在酸棗門上督戰,始終沒有離開過左右。他相信派李棁入宮,一定能夠奏報得十分詳細翔實。此外,官家早兩天禦口答應頒賜一百萬貫兩匹的錢、銀、絹帛賞賜給前線將士,這個消息早已向將士們公布過了,並由親征行營司定了賞格;凡打死射死一名金環大將的賞銀千兩,打死射死一名銀環大將的賞銀百兩,以下遞減有差。應統製以下軍官,下至士兵戰死戰傷的都規定了撫恤和慰問的金額,行營司派專人在各城門計數造冊,不許遺漏。這一著在戰陣中果然很起作用,更加激發了戰士們的鬥誌,無奈官家的賞賜口惠而實不至,戶部侍郎王時雍推說這筆特賜應在官家內庫中支付,與本部無涉;掌管內庫的內侍朱拱之又推說官家已降手諭,明確指定應向戶部關領,無與內庫之事,再問官家的手諭在哪裡,據說還擱在內廷尚寶司,要等到蓋了禦璽後才能生效。問起尚寶司的內監,又回說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道諭旨,總之是推來推去,推了三天,這筆賞賜還是沒有著落。李綱知道李棁曾在河北路當過轉運使,與王時雍、朱拱之都有微妙的關係,因此給了他任務,今天務必把這項賞金取到,限明日一定要發放到有功將士和陣亡官兵的家屬手中。李綱再三關照道:“初六西水門之戰,何慶彥獨立大功,昨在封丘門上助戰,也著勞績。酸棗門大戰,姚友仲戰功最著,蔣宣、李福的弓箭手射退金軍,並指揮弩手攢射城下的一名金環大將,當場射死,眾目睽睽,務必依照賞格發給金帛,以昭大信。姚友仲、何慶彥官位已尊,須得官家禦筆褒諭,激勵大眾。副使見了聖衛都要一一詳細奏明。”李綱把兩天來將士們的功過,都記在心裡,一項一項的報出來,要李棁奏上。李棁身為副使,隻好照單全收,諾諾連聲而去。可是這個李棁,無論從年輩、資曆上來講都在李綱之上。李綱在這次超擢以前隻做到太常少卿,而他李棁三年前就官拜光祿卿,單憑這一項他就很有理由陽奉陰違,不聽李綱的指揮,何況要取到金帛,這個任務是很難完成的,無論王時雍,無論朱拱之,都是他的“關係人”,交情要留到對自己有好處的時候才肯用,他又豈肯為了這幾個“赤佬”就去開罪權貴們?他在李綱跟前,說不得隻好低頭三分,馬匹一離開李綱的視野,就恨聲地對幾名隨從發起牢騷來:“幾名‘赤佬’殺了個把小番,值得什麼大驚小怪?怪不得白太宰說,李伯紀專會嘩眾取寵,他自己取不到金帛,卻把俺往火坑中推,俺豈是三歲小孩,聽他擺布?”“赤佬”是東京人對士兵的賤稱。北宋一代重文輕武,即使在邊疆上立了赫赫戰功的大將,也難免受到“赤佬”之譏,何況這個李棁,一生都在官場中打滾,早已養成趾氣高揚、瞧不起軍人的習慣,他當然不肯給姚友仲他們一個比較尊敬的稱呼。不過官場中也有例外,譬如這個“嘩眾取寵”的李伯紀,他同樣生長在充滿著輕武重文偏見的宋朝,又身為文人官員,卻從不輕視軍官,有時還要“嘩軍人之眾,取學生之寵”,對尚未進入仕途的太學生也另眼看待。他今天出城視察,挑選的隨從中既有文人,也有武夫。譬如文人出身的參謀沈琯,原在蔡靖幕下任職,燕山淪陷時,一起為郭藥師所俘,隨金軍南下,中途伺隙逃歸,投奔李綱。他深明敵情,提供了許多寶貴的情報,深為李綱器重。另一名文人正是太學生雷觀,他帶著太學正秦檜一道奏章的底稿來見李綱,李綱來不及細問,就把他帶出城了。另外三名隨從何灌、辛康宗、李福都是軍人,就中何灌還犯過很大的錯誤,帶罪在身,以得谘詢,李綱也沒有瞧他不起。這次李綱出城視察的目的地是封邱門外的鐵塔。鐵塔高三百六十尺,是東京附近最高的建築物,登上去眺望敵營,一目了然。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這一行人輕騎減從,沒有另派步騎兵護衛。李綱身拔輕裘,裡麵卻也裹甲,以防萬一。他的防身武器,那一對三十多斤的鐵鐧,此時讓從人攜了,自己空著雙手登塔。沈琯雖是文人,也帶了防身寶劍。何灌等自不必說,都是全身披掛。鐵塔距封邱門城門不過數箭之遙,一陣疾驅,早到塔下。這裡昨天還是戰場,一路行來,都看見戰死的金軍人馬的屍體。鐵塔下原有一座大寺院,塔的周圍圍著木欄乾,此時都被金軍燒了,灰燼猶溫,焦味撲鼻,燒得焦頭爛額的佛像橫七豎八地倒在灰燼中間,看來,這寺院和木欄乾還是昨夜撤兵時燒掉的,但他們已來不及破壞鐵塔了。從人們稍微撥去一此斷木焦磚,他們就進入了塔內,循著扶梯,盤旋升陟,幾個曲折,就登上三層,此時塔身越來越窄了,眾人不能同時並行,隻好魚貫而上。李綱走在最前麵,他即使不攜帶鐵鐧,單單身上的一副鐵甲就有二十斤重,幾層扶梯走上去,就有些氣喘。連日天氣都是陰沉沉的,霧氣四塞,陰霾不開,與那戰鬥氣氛相當調和。今天卻是個大好天,卯初剛過,東方升上了一團火球,它似乎在地平線上跳了兩下,就躍登高丘,然後很快地直升上去,驅散了浮雲薄霧,高懸碧空,為他們一行人提供了廣闊的視野。金軍確實退走了,退得匆忙,這從地麵上留下的混亂的遺壘可以看到。也退得相當遠了,目測過去,現在金軍分彆駐在城九九藏書西北郊約十多裡至二十裡的地方,原來駐軍的牟駝岡一帶現在出清了人畜,變成了空宕宕的一片。從金人的撤退中可以看到昨天的戰績十分輝煌。但是金軍的退卻,僅僅是經過一個回合交手,初戰不利,暫時後退一步,以便站穩腳跟伺機再進的退卻,並非就此失敗了。李綱登高一望,在十多裡外,金軍的營帳密密層層,軍旗招展,灰塵飛揚,士氣猶自旺盛,這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還有,昨夜以前,金軍的大本營雖駐在牟駝岡一處,其他城北、城東、城西都散駐著不少金軍。登高遠望,可以看到他們的後方到處都紮有軍營。現在,金軍的戰線縮短了,他們集中在西北角,西城瓊林苑、金明池周圍都有軍隊厚集,看樣子很象打架的一方,一拳頭打出去落空後,立即收回,保護著自己的胸腹。一對於這個現象,何灌、沈琯的看法一致,都認為金軍怕我勤王軍東來,恐有腹背受敵之虞,厚集西北路,目的就在加強這一路的防禦。沈琯還進一步指出,金軍一敗之餘,就惴惴然唯恐我西北軍東下,這說明他們的內心也是有所不足的。對於這些意見,李綱都點頭稱是。昨日之戰,雖然險象環生,最後到底把金軍擊退,取得相當大的戰果,自己方麵卻損失有限,不由得產生了一點輕敵之心,以為金軍不足懼,特彆當午夜後探子報來,金軍已撤,他一度幻想金軍可能知難而退,全麵撤退了。文人出身的李綱雖然勇銳任事,對軍事經驗卻是缺乏的,謀事有時難免於輕率,結論有時也下得過快。譬如說,昨日姚友仲曾一再提醒他,即使守城得勝,最後要打退金軍,仍非依靠勤王東來的西兵不可。他當時聽了,心中也未必以為然,隻有此刻他親臨戰地登塔環視,看到金兵的實力仍是如此雄厚,大戰方必未艾,最後收功,確非西兵不可,這才有了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現實想法。戰爭鍛煉人,李綱身為全軍的統帥,他也隻是在戰爭中一步步地學習,一步步地成熟起來。天地造化並沒有在戰事發生以前就為大宋社稷製造出一個天才的統帥來讓他挽救危亡,保衛江山。他這樣深思著的時侯,不禁信步登上鐵塔的最高一級。這裡的塔身更加狹窄,但是視野更加寬闊了。他隻見滔滔黃流從天際飛來,幾番周折,幾次直瀉,好象一條桀驁不馴的黃龍在束縛著它的兩岸堤壩之間奔騰跳躍,遣遙望去,看不見人影和船隻,顯然,它已受到金人的控製和封鎖了,在數千裡原野上奔馳咆哮的黃龍,如今被關鎖起來,鑰匙掌握在金人手裡。這是大地的恥辱。李綱不禁回過頭去,譴責地望了何灌一眼,慨然道:“黃河天險,一夜決防,坐使虜騎泛濫,將軍不得辭其咎!”何灌羞愧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