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1)

金甌缺4 徐興業 1843 字 12天前

可是李綱的勝利維持不到半個時辰。當時車駕回宮內進膳,賜宰執食於崇政殿門外廡。唯白、李兩人跟著進內陪侍禦膳。不久,他們出來傳話:膳畢,宰執們再會於福寧殿,決去留之計,同時任命李綱為東京留守,李棁為副留守。“決去留之計,”表明淵聖的去留尚未決定,猶待討論,這與頃刻前說朕決心堅守京師的話發生矛盾,何況又命李綱為東京留守,一般隻在禦駕離京的情況下才需要有人留守,命他為留守,則不待討論,淵聖出狩之意已決。李綱知道淵聖在一頓飯中間,聽了白、李的話,主張又變。他先發製人,等淵聖一到福寧殿,就力陳禦駕不可輕出理由。古代臣僚進諫都要舉曆史為例,曆史的作用,遠勝於後來,它是皇帝與臣僚的必修課程,李綱自然也擅長此道。他說:“唐明皇聞潼關失守,即時幸蜀,宗廟朝廷,碎於賊手,累年後僅能複之。範祖禹以為其失在於不能堅守以待勤王之師。”安史之亂,唐玄宗棄京師幸蜀,楊貴妃死於馬嵬坡,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曆史。範祖禹負責編寫《資治通鑒》唐史的部分,是唐史專家。李綱引據他的論斷加強了進諫的份量。然後他說出本人的意思:“今陛下初即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雲集,虜騎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龍脫於淵,車駕朝發而都城夕亂,雖臣等留守,將何補於事?宗廟社稷,且將為丘墟,幸陛下審思之!”這番話說得非常有力,淵聖低回半天,不能作出決定。一個近身內侍王孝傑卻跳出來威脅淵聖道:“中宮國公已行,陛下豈可留此?”中宮指淵聖的皇後朱氏,淵聖未即位前,兩人曾有一段共患難的經曆,情好甚篤,國公是他們尚未滿兩歲的長子,她們母子倆就是被內侍矯官家之旨劫持上鑾輿送出東京的,現在內侍們又反過來說中宮已行,道得官家非走不可。淵聖一聽妻兒已經走了,大驚失色,當即走下禦榻流淚道:“卿等休再留朕,朕將親往陝西,起兵以複京城,決不可留此。”淵聖之意雖決,但事關京城存亡,李綱豈肯輕輕罷手?他泣拜禦前,以死相邀。正好淵聖的兩位皇叔燕王趙似、越王趙俁前來陛見,他們倒也主張固守京城。在大臣中間吳敏也反對禦駕出走,幾個人極力諫勸,淵聖之意稍定。他即在禦案上取紙筆寫了“可回”兩個宇,畫上花押,派內侍朱拱之急騎齎送,追回中宮,然後回顧李綱道:“卿留朕,朕專以治兵禦戎之事委卿,不得少有疏虞。”李綱再拜受命,與副留守李棁一起出去治事,當夜就宿在尚書省。這是李綱第二次在廷議中得到的勝利,可是這個勝利也過不了夜。朱拱之受命去追回皇後,事實上他並未出城,隻在城裡兜了個網子,午夜後,回奏中宮、國公的鑾輿已遠,無法追回了,又添油加醋地說:“奴婢在城外聽逃難南來的百姓說,金軍前驅距京城已不過數十裡,官家此時不走,被金軍困在城內,此生將永無與中宮、國公相見之期了。”淵聖兒女情長,一聽此話不由得害怕起來,又一次改變了主意,急命內侍,侍衛做好出幸的準備,隻等天一亮就走。第二天一清早,李綱從尚書省入朝,道路上又紛傳官家將出西城。他無暇細問,拍馬徑往大內。這時宮門口果然是一片逃難的景象,許多神色倉皇的宮人從內廷側門出來,身上的衣服單薄淩亂,顯然是臨時得到命令,來不及梳妝一番,就奔出來了。她們手裡隻帶一個包袱和一卷被褥寢具,往來亂竄,不知道要聽誰的話,往哪兒走才好。有人告訴她們,來的官兒就是主持城守的李右丞。一個宮人帶頭來問消息,許多宮人都跟上來,要向李右丞討個主意。“是誰打發你等出宮的?”“內押班張迪。”“張迪那廝,現在哪裡?”“張押班早就坐一輛宦車出城去了。”“官家可曾出宮?”回答得莫衷一是,有的說官家早已出官,有的說還留在宮裡,隻有一個宮女回答得十分肯定,她剛才出宮前,看見官家正往祥曦殿走去,相隔還不到一盞荼的時間。既然是她親眼目睹的,李綱確信官家尚未出走,心裡較定,就吩咐宮人們先都回大內去,等待後命,休得慌亂走動。清晨嚴寒,禦溝中結著厚厚的冰,屋簷下邊也掛著一排排堅實的冰須,擐甲執兵的禁衛們衝風頂寒,不斷地揉搓著雙手,在冷空氣裡嗬氣。新的殿師,威風不可一世的王宗濋騎在高頭大馬上,往來傳令,要把這批禁衛軍集合起來,擔任扈駕出行的任務。他的命令受到沉默的抗議,也有人鼓噪叫喊,拒絕出行,這顯然就是這支逃難隊伍還不能夠首途啟行的原因。十多年來禁軍們無可奈何地習慣了服從貪殘庸橫的長官高俅的管轄,現在試圖要反對這個新任的長官了。他們看到王宗濋身穿厚厚的皮襖,彆人冷得發抖,他卻冒出滿頭大汗,單這一點就引起莫大的反感。他們不聽指揮,不願集合站隊,許多人還口出怨言,反對出城扈駕。作為官兵的代表,一個手執金槍的軍官正在與王宗濋爭執,這在軍隊裡是很少見的事情。不過他是有後盾的,大部分禁軍支持他的意見,擁在他們周圍大聲嚷喊。王宗濋使出渾身解數,叱罵威嚇,競不能把他們嚇退。李綱認得這個軍官是金槍班班直蔣宣,也認得他的同伴銀槍班的李福、盧萬等人,弄清楚了他們爭執的原因,就站到一處台階上,高聲問道:“俺李綱受官家之命,堅守京城,誓與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寸步不移。爾官兵等食朝廷之祿,忠國家之事,願意隨俺死守,還是出城西行?不妨各抒所見,待俺入朝麵聖,取官家裁決。”“願從右丞死守!”蔣宣第一個帶頭高呼。許多禁軍接著叫喊:“如能保守京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還有人衝著王宗濋罵道:“天下事都叫這些奸臣們誤了!今日京師危亡在即,還待往哪裡逃?”王宗濋看看形勢不好,抽起馬鞭,就想溜走。李綱一把把他扯住了,說道;“殿帥休走,且隨李某上金殿去走一遭。”“殿帥休走,殿帥休走!”禁軍們也覺察王宗濋的意圖,一擁而前,攔住他的馬頭,把他們送到東華門口。這時淵聖已出禦前殿,昨夜宿在東門司的宰執們,也紛紛來到前殿打聽消息,安排出走之計。一見李綱扯著王宗濋鬨鬨嚷嚷地進來,生怕又生彆議,一齊阻攔著不讓他走近禦前。這是用得著氣力的時候了。李綱雖是文官出身,看到天下多事,在南劍州的幾年中,每天走馬舞劍,打熬出幾百斤氣力。他為自己特彆打製一對瓦棱鐵鐧,足足有三十六斤重,騎在馬上,舞動起來,簌簌生風,儼然是個戰將的派頭兒,哪裡把這幾名文官看在眼裡!他忿然一推,早把他們推得跌跌撞撞,自己一徑走到禦前,不客氣地奏問道:“陛下昨夕已許臣留下,今天如何又要出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誠,忠誠相濟,大局才有轉機,官家怎忍見欺?”這一問語氣相當嚴厲,問得淵聖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回答。然後李綱又把王宗濋拉上來,撳跪在禦前的地坪上,說道:“適才王宗濋在宮外,處置不善,引起禁軍鼓噪。禁軍忠心為固,願為陛下死守京師,如何又要他們出城西行?禁軍也有父母妻小在京,無端舍去,倉猝扈蹕,萬一中道散歸,那時陛下靠何人護衛?”說著,隨手一拖,把王宗濋拖前兩步,指著問:“難道陛下真要靠王宗濋護駕?看他這等闒茸無能,自護不足,安能護人?”可笑王宗濋身為淵聖的母舅,又新任最高軍事長官,枉有八尺之軀,一個肉墩墩的肚皮,被李綱拉來拖去,恰似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動彈,更不敢出聲申辯。宰執們看見淵聖有偏越李綱之意,唯恐昨夜之議又要被打消了,一齊上前,七嘴八舌地議論。戶部侍郎王時雍要在白、李兩相前逞能,越次上前,彈劾李綱在金殿上毆辱國舅大臣,無禮可誅。王時雍這一出格的行動博得宰執們人人叫好,齊聲附和起來。淵聖一眼瞥見張邦昌與白、李兩人擠眉弄眼,得意洋洋。回頭又看見內侍朱拱之站在禦座背後,向他們做出要斬砍李綱的姿勢,看他這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恨不得一手掌劈下去就把李綱身首分離。一時糊塗一時清醒的淵聖忽然覺悟到內侍與宰執們都是沆瀣一氣,串通了排斥李綱的。他們黨羽已成,鉤連甚深,因而聯係到自己孤立無援,也產生了對他們的強烈反感,頓時露出慍色,斥責王時雍道:“李綱忠貞,一時粗魯,朕不罪怪他。隻如你王耐雍職供司農,不在戶部好好核算錢襤出入,卻在此越位妄言,這算得是什麼禮!”淵聖即位旬日,還是保持了做太子那時謙卑退讓的作風,與臣僚說話,即使忤旨也不以重語相加。今天難得發雷霆之怒,把王時雍斥退後,溫言與李綱說道:“卿且耐辛苦(耐辛苦,禁中的習慣用語,皇帝用以安慰臣僚。),出宮去說與禁軍們知道,禁軍願拒敵死守京城,禁軍不負國家,朕也不負禁軍。這番朕說了此話決不再食言了,卿可放心前去傳旨。”李綱領旨出官不久,就聽見宮外響起一片萬歲聲。這種真正出自內心的感悅的嵩呼與大臣們有氣沒力的習慣的嵩呼是很不同的。淵聖雖然遲鈍,畢竟也能夠辨認出兩者的區彆。他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隻有他決心抗敵,才能博得士兵們真正的擁戴。趁著一時激動,淵聖當即下了兩道手詔,以李綱為禦營京城四城守禦使和親征行營使,接著又毅然向大臣們宣布:“朕決心以一身殉社稷,戰守之事,悉委李綱,再有人敢以出狩之議上者斬!”好容易從淵聖口中挖出一個“斬”字,這句話就等於是一柄上方寶劍。有了這句話,有了上麵的兩個頭銜,李綱才算取得主持戰守的全權。還沒有對來犯的金軍一矢相加,李綱先要拚出吃奶的氣力與群臣的陰謀詭計鬥爭,與官家的反複無常鬥爭,總算取得決定性的(遠遠不是最後的)勝利。再過一天,宋金兩軍就在汴京城外展開白刃大戰。好險呀!形勢間不容發。人們簡直不能想象如果沒有這兩個剛剛來得及、火熱出籠的任命,下一天金軍掩到東京城下,將會出現怎樣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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