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1 / 1)

這裡有三間告解室。正中那間的門上燈亮著。沒有人在等待。教堂裡空蕩蕩的。光線從彩色的玻璃窗透過來,在中央走廊上投下方形的陰影。莫內特想到要離開,但沒有那麼做。相反,他走進開放的那間懺悔室。當他關上門並坐下後,右邊的小隔板向一邊移開了。他的眼前,一張檔案卡被藍色的圖釘固定在牆上。上麵打印著:因為世人都犯下罪孽,虧缺了上帝的榮光。這張卡片看上去年代久遠,但莫內特認為這並不是標準的措辭,他甚至認為這不符合巴爾的摩教義。紗窗的另一邊,牧師開口問道:“你好嗎,我的孩子?”在莫內特看來,這種開場也不標準。不過,沒有關係。可他還是一時無法回答。一個字都答不出。這就滑稽了,考慮到他下麵將要說的。“孩子?貓咬住了你的舌頭嗎?”他還是沒有說話。要說的詞句都在,但它們擠成了一團。不知算不算荒謬,莫內特的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堵住的馬桶。紗窗後麵的身影晃動了一下。“有一陣了?”“是的。”莫內特回答。他確為某事困擾。“需要我給你點提示嗎?”“不,我記得。保佑我,神父,我犯了錯。”“嗯,距離你上次懺悔有多久了?”“我記不得了。很久了。長大後再也沒有過。”“沒關係——這就像騎自行車一樣。”話雖如此,他還是一時間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看著圖釘下的打印字句,喉嚨動了動,雙手絞在一起,越擰越緊,直到它們變成了一個大拳頭,在兩腿之間來回搖晃。“孩子?時間飛跑,我午餐約了人。事實上,是那個人帶著我的午餐——”“神父,我可能犯下了可怕的罪惡。”此刻,神父沉默了。靜默,莫內特想。如果有隱形的詞,它就應該算一個。若是打印在檔案卡片上,它應該會消失。再次開口時,紗窗那邊的牧師聽上去仍然和善,卻更嚴肅了。“你犯了什麼罪,我的孩子?”莫內特說:“我不知道。要您來告訴我。”02莫內特駛上北行通往收費公路的入口坡道時,天開始下雨了。他的手提箱在後備箱裡,樣品箱——大箱子,律師們去法庭上舉證時會帶的那種——放在後座。樣品箱一棕一黑,上麵都有伍爾夫父子公司的商標:一隻嘴裡銜著書的大灰狼。莫內特是個銷售員,負責跑整個新英格蘭北部的業務。那是周一的早晨,他剛剛度過一個糟糕的周末,非常糟。他的妻子離家搬到了汽車旅館住,而且很可能不是獨自一人。說不定她很快就會坐牢。醜聞是肯定的,而通奸不過是其中最輕的一樁。他在夾克的翻領上配了一顆紐扣,上麵印著向我谘詢秋季最暢銷書單!坡道底部站著一個男人。雨越下越大,莫內特靠近後才看清男人穿著一身舊衣服,手裡舉了一塊牌子,肮臟的兩隻球鞋之間放著一個破舊的棕色帆布包。其中一隻球鞋鞋麵上的尼龍搭扣壞了,像扭曲的舌頭般翹起。這個想搭便車的男人沒有戴帽子,更沒有打傘。起初,莫內特隻能看出牌子上是粗糙畫就的嘴唇和一條對角劃過的黑線。再靠近些時,他看到嘴唇的上麵還寫著我是啞巴!嘴下麵則是:你能載我一程嗎???莫內特亮起方向燈,準備打彎駛上坡道。搭便車的男人把手中的牌子翻了過來。反麵是畫得同樣粗糙的一隻耳朵,也有一條黑線劃過。耳朵上麵寫著:我是聾子!下麵是:我能搭便車嗎?從十六歲起,莫內特已經開車駛過了千萬裡路,大多數都是在為伍爾夫父子公司銷售一季接著一季最暢銷商品的路上,而在此期間,他從來沒讓人搭過車。今天,他毫不猶九*九*藏*書*網豫地打彎從坡道邊緣繞過,停了下來。當他用門上的按鈕彈開門鎖時,掛在後視鏡上的聖克裡斯托弗勳章還在前後搖晃。今天,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了。搭便車的男人鑽了進來,把破爛的小包放在又臟又濕的球鞋之間。早先看見他的時候,莫內特就猜這個人的氣味不好聞,事實果真如此。他問:“你要坐多遠?”男人聳聳肩,指指前方的匝道。然後,他彎下腰,小心地把牌子放在包上。他的頭發很稀薄,看上去黏糊糊的,夾雜著一些灰發。“我知道是哪個方向,可是……”話說了一半,莫內特才想起男人聽不到,隻好等著他直起身來。這時,一輛車從後麵呼嘯而過,向前方的匝道駛去,長按著刺耳的喇叭,不顧莫內特已經給它讓出了足夠的空間超車。莫內特向那輛車豎起了中指。他以前用過這個手勢,但從來沒有因為這點兒小事。搭車人束好了安全帶,然後看著莫內特,好像在問為什麼還不開車。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還有胡茬,莫內特一點也猜不出他的年齡。在老和不老之間的某個點,這就是他所能知道的。“你要搭車到哪裡?”莫內特問,這回是一個個蹦出每個單詞,可即使這樣,那夥計卻仍然隻是呆看著他——中等身材,瘦瘦小小,不會超過一百五十磅——“你能看懂口型嗎?”他摸著自己的嘴唇說。搭車人搖了搖頭,做出一些手語。儲物匣裡有一個便簽本,莫內特正在上麵寫“到哪裡?”時,又有一輛車駛過,在車尾拖出一條細長的、公雞尾巴似的濕痕。莫內特經常到德裡去,大約一百六十英裡的路途中,有很多讓莫內特撓頭的路況,僅僅比大雪封路好一些。但今天他認為那也無所謂。今天的天氣——跟在烏壓壓的黑雲後麵的,將是滂沱的大雨——正好可以讓他集中精力不去想彆的煩心事。更不用說這夥計了。他那新來的搭車人,看看便簽本,又看看莫內特。莫內特突然想到這夥計可能也不會——對又聾又啞的人來說,學習真他媽的太難了——但他一定認識問號。那人透過擋風玻璃指向前方的匝道,然後張開又合上他的手掌八次。也許這代表“十”吧。八十英裡。又或者是代表“一百”?誰知道呢。“沃特維爾?”莫內特猜道。搭車人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吧,”莫內特說,“管他呢,到你要去的地方了你就拍拍我的肩膀。”搭車人仍舊麵無表情。“嗯,我猜你會的,”莫內特說,“就假設你心裡有一個目的地吧,就這樣。”他檢視了一下後視鏡,然後發動了車子,“看來你與世隔絕已經很久了吧,是嗎?”那夥計仍然看著他,接著聳聳肩,把手掌放在兩個耳朵上。“我知道,”莫內特喃喃地說,“一定是很久了,就像是電話線斷掉了一樣。但是今天我幾乎想讓我變成你,而你變成我。”他停頓了一下,“幾乎。不介意來點音樂吧?”搭車人這時把頭轉向了車窗外,莫內特隻好笑起自己來。德彪西,AC/DC(AC/DC,澳大利亞的一支搖滾樂隊。),或者拉什·林堡(拉什·林堡( Rash Limbaugh,美國某政治脫口秀節目的主持人。),對這夥計來說都是一樣的。他買了喬希·裡特(喬希·裡特(Josh Ritter,)美國創作型歌手,皇家城市樂隊成員。)新專輯的CD準備送給他的女兒——再過一周就是她的生日了——但至今他還沒想起來給她寄出去。最近實在是有太多事情了。一駛出波特蘭他就把車打到自動擋,用拇指剝開包裝紙,將那盤CD放入了碟片機。他意識到,現在這隻是一張用過的光盤了,不再是送給心愛的女兒的禮物。不過,他可以再買一張給她,如果他還有足夠的錢的話。喬希·裡特的確很棒,有點像迪倫早期的風格,但更好。他聽著音樂,想起了錢的事。為凱爾西的生日再買張CD,是他目前所有麻煩中最輕的。事實上她真正想要的——並且需要的——是一個新的筆記本電腦,這在他的購物清單裡還排不到前麵。如果芭芭拉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做過那些事——被國稅局確定了的那些事——他真不知道怎麼負擔孩子在凱斯西儲大學一年的費用,即使是假定他自己沒有丟掉工作。那才是真正的麻煩。他開大音樂,想把問題趕出腦袋,也差不多成功地做到了,但到達加德納時,CD放完了。搭車人的臉和身體早已轉向了另一邊的車窗。莫內特隻能看到他擰轉的後背、褪了色的帶帽大衣和一縷縷搭在衣領上、少得可憐的頭發。大衣的背後似乎曾有某種印花,現在舊得無法辨識了。這可憐人的一生都在這背影裡了,莫內特想。起初,莫內特無法斷定搭車人是睡著了還是在看風景。然後,他注意到搭車人的頭不住地往下點,呼吸也把車窗玻璃弄花了一片,看來更有可能是在打瞌睡。為什麼不呢?唯一比奧古斯塔南麵的緬因收費公路更乏味的,就是陰冷春雨中的奧古斯塔南麵的緬因收費公路。莫內特在中間的儲物匣裡還放了其他CD,但他沒有在裡麵翻找,反而關掉了音響。通過加德納收費站後——多虧了神奇的電子收費係統,他隻是減慢了速度,並不需要停下——他開始述說了。03莫內特停止了敘述,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點,而牧師說過他午餐約了人。事實上,是來人帶著他的午餐。“神父,對不起我說了這麼久。要是知道怎麼能說快點的話,我會加快速度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沒關係,孩子。我現在開始感興趣了。”“您的訪客——”“他會等我做完上帝給我的工作的。孩子。那個男人搶劫了你嗎?”“沒有,”莫內特說,“除非您把我心靈的平靜也算上。那算嗎?”“差不多應該算上。他做了什麼?”“什麼都沒做,隻是望著窗外。我想,他是在打瞌睡,但後來,我有理由相信事實並非如此。”“你做了什麼?”“談論我的妻子。”莫內特說。說完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不,不是談論,而是發泄,是咆哮,是毫無顧忌地傾訴。我……你知道……”他仿佛在進行心理鬥爭,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眼睛死死盯著置於雙腿間擰在一起的雙手。最後,他終於不吐不快,“他又聾又啞,明白嗎?我可以說任何話,而不用聽他給我分析、發表看法,或是提供建議。他是聾子,又是啞巴,見鬼,我當時還認為他十有八九睡著了,所以我他媽的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在牆上釘著文件卡片的告解室裡,莫內特懊悔不已。“對不起,神父。”“你到底說了關於妻子的九九藏書什麼話?”牧師問。“我告訴他,她五十四歲,”莫內特說,“我就是這麼開場的。因為這部分……怎麼說,我就是無法跳過這部分。”04過了加德納收費站後,緬因收費公路又變成了一條自由之路,三百英裡的路段空曠暢通:隻有樹林、田地,偶爾有個屋頂上裝了衛星鍋、旁邊院子裡停著卡車的房車。除了夏季,這段路鮮有人過。每輛車都自成一個小世界。那時,莫內特甚至聯想到——可能是因為芭芭拉曾經的禮物:掛在後視鏡上搖擺著的聖克裡斯托弗徽章——自己就像是在一個流動告解室裡。他慢慢地開始講述了,正像很多告解者那樣。“我結過婚了,”他說,“我五十五歲,我妻子五十四歲。”隨著雨刷的左右刮動,他陷入了回憶。“五十四歲,芭芭拉五十四歲。我們結婚二十六年了,有一個孩子,是女兒,一個可愛的女兒,名叫凱爾西·安。她在克利夫蘭讀書,而我不知以後怎麼再供她繼續在那裡讀下去。因為就在兩周前,沒有任何前兆,我的妻子突然去了聖海倫山。原來,她有了男朋友,關係已經維持兩年了。那男人是個老師——當然是了,他還能是什麼呢?——但她叫他牛仔鮑勃。在那些我以為她是在互助擴展培訓班或者讀書興趣小組的晚上,她其實是在和他媽的牛仔鮑勃喝著龍舌蘭酒跳著舞鬼混。”很滑稽,任何人都能看出來滑稽,簡直像狗屎肥皂劇裡麵的情景。但他的眼睛——儘管沒有眼淚——卻像浸滿了毒藤汁水一般刺痛。他瞥了一眼他的右邊,搭車人仍然無動於衷,前額靠在車窗玻璃上,肯定已經睡著了。差不多肯定是睡著了。莫內特不曾大聲宣揚過她的不忠。凱爾西還不知情,儘管真相的蛛絲馬跡已經像風中的稻草般紛飛,很快就會戳破她無知的泡沫。此次上路之前,他已經掛斷了三個記者的電話,但他們目前還沒有得到任何可以報道的確鑿消息。雖然這種情況很快就會改變,但莫內特還是會用“無可奉告”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主要還是為了少讓自己丟臉。然而,與此同時,他在心裡已經“告”了許多,這麼做對他來說是一種憤怒的發泄,讓他的情緒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安撫。某種意義上,這麼做就像淋浴的時候唱歌,或是在浴室嘔吐。“她五十四歲,”他說,“我耿耿於懷的正是這一點。因為這就意味著她和這個男人,他的真名叫羅伯特·揚多夫斯基——牛仔竟叫那樣的名字——她和這個男人開始的時候已經五十二歲了!五十二!你會不會也覺得五十二歲是個老到應該理智些的年齡了,我的朋友?老到就算播了野燕麥的種,也知道把它們拔出來種點更有用的莊稼?上帝,她戴雙光鏡!還摘除了膽囊!卻和這麼個男人攪在一起!他倆竟然在葛洛夫旅館安家了!我給了她巴克斯頓的一棟好房子、雙車位的車庫,還有一輛長期租約的奧迪,她卻把這些都扔掉,寧肯周四的晚上在山行者酒吧裡買醉,然後和這個男人鬼混到天亮。她都五十四了!更彆提她的牛仔鮑勃了,他媽的都六十了!”他聽到自己在咆哮,提醒自己住口,看到搭車人一動不動——也許除了往大衣領子裡埋得更深了一點——才意識到根本無需收斂。他在一輛車裡。車在I-95公路上,太陽的東邊,奧古斯塔的西邊,他的旅伴天聾地啞,他想怎麼吼就怎麼吼。於是他接著吼。“芭芭拉什麼都說了,不傲慢,也不羞愧,她看上去……很平靜。也許是跟彈震症一樣。也許她還活在自己的幻想裡。”而且,她還說他也有責任。“我很多時間都在路上,這倒不假,去年超過了三百天。她一個人在家——我們隻有一個女兒,高中畢業,也算離家闖蕩了。所以,這都變成了我的錯。牛仔鮑勃和所有的問題。”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鼻孔幾乎閉住。他猛吸一下鼻子,眼前黑點紛飛,卻沒感到絲毫輕鬆。反正鼻子裡沒有。而他的腦子裡終於好受了點。他很高興自己讓那人搭了車。對著空車講也不是不行,但——05“但不會是一樣的感覺,”告解室裡,他對著隔窗後的身影講。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正盯著因為世人都犯下罪孽,虧缺了上帝的榮光。“您明白我的意思嗎,神父?”“我當然明白,”牧師回答,語氣相當歡快,“就算你顯而易見已經脫離教堂的懷抱多年——你的信仰隻殘存些迷信的痕跡,比如你的聖克裡斯托弗勳章——也無需多此一問。告解有益於靈魂。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知曉了兩千年。”莫內特已經把從前掛在後視鏡上的聖克裡斯托弗勳章佩戴在了身上。也許是迷信吧,但有那枚勳章做伴,他行車數百萬裡,遭遇各色惡劣天氣,從未出過事故,連擋泥板都不曾撞出哪怕一點凹痕。“孩子,她還做了什麼,你的妻子?除了與牛仔鮑勃犯下的罪孽外。”莫內特也沒想到自己會大笑。隔窗的另一端,牧師也笑了起來。隻不過他們的笑聲並不相同。牧師是察覺到此事的可笑之處,而莫內特覺得自己是用笑聲防止神誌失常。“嗯,還有內衣。”他說。06“她買內衣。”他對搭車人說,後者還縮在座椅上,背過了大半個身體,額頭貼著車窗,呼出的氣模糊了玻璃。他的包放在兩腳問,牌子放在包上,寫著“我是啞巴!”的一麵衝上。“她給我看了,就放在客房的衣櫥裡,差不多塞滿了整個衣櫥。緊身胸衣、背心、胸罩、絲襪,十幾雙,還沒拆封,吊襪帶看上去簡直有上千條。但最多的還是內褲,內褲,內褲。她說,牛仔鮑勃是‘內褲控’。我還以為她會接著向我描述具體意思,但不用她說我也明白,我倒寧肯腦子中浮現的畫麵不要那麼清晰。我說:‘他有內褲癖也沒什麼奇怪的,是先有他才有的《花花公子》,他媽的他都六十了!’”他們路過了費爾菲爾德的路牌。透過擋風玻璃,綠色的路牌看上去很臟,上麵還蹲著一隻濕漉漉的烏鴉。“她買的還都是些好東西,”莫內特說,“很多是商場裡買來的‘維多利亞的秘密’,但也有很多是一個高價的內衣專賣店裡的,牌子叫糖果,在波士頓。以前我根本不知道還有內衣專賣店,現在也算長了見識了。衣櫃裡堆的東西價值足有數千美金。裡麵還有鞋,大部分是高跟,細高跟,熱辣得很。我想象得出她摘下雙光眼鏡,穿上最新買的胸罩和小內褲的樣子。可是——”一輛半拖車轟隆隆地開過。莫內特亮起車頭燈,並打開自動照明的高光束。拖車司機一閃一滅地點亮尾燈,表達他的謝意。這是公路上的符號語言。“可是許多根本沒有穿過,這就是問題所在。那些東西帶著包裝原封不動地放著。我問她為什麼買那麼多,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解釋不清。‘我們隻是成了習慣,’她說,‘我想,就像前戲一樣。’沒有羞恥感,沒有示威。似乎她在想,這一切隻是很快將醒的一個夢。我們兩個人站在那裡,看著那堆胸罩、內褲、鞋子和裝在袋子裡的不知什麼東西。然後,我問她錢從哪兒來的——我是說,我每個月底都會看到信用卡的賬單,而上麵沒有任何一項是來自波士頓的糖果內衣店——這才涉及到真正的問題。也就是盜用公款。”07“盜用公款。”牧師重複道。莫內特不禁好奇這個詞是否曾在這個告解室裡被使用過,然後覺得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起碼,“偷盜”肯定有過。“她為MSAD19工作,”莫內特說,“MSAD代表緬因學校管理區域(MSAD, Maine School Administrative District.),是比較大的一個區,在波特蘭南麵。事實上,位於多瑞,山行者酒吧——跳排排舞的地方——和劃時代的葛洛夫旅館都在那裡,從公路下去就是。還真方便,跳舞和上……和做愛在同一個地方。不是嗎?突然想要喝上一杯時,連車都不用開。而大多數晚上,他們確實有來一杯的念頭。她點龍舌蘭,他是威土忌。喝威士忌才像男人,她告訴我。她什麼都告訴我。”“她是老師嗎?”“哦,不——老師們不會有機會接觸那種錢;如果是老師,她永遠也不會盜用超過十二萬美元的巨額公款。學區主管和他的妻子來我們家吃過晚飯,當然,所有的學年年終野餐會上也會見到他,通常都在多瑞鄉村俱樂部舉行。維克多·麥克科瑞,緬因大學畢業生,踢足球,主修物理教育,平頭。很可能在校期間都是靠老師們仁慈賞賜的C過關,但是個好人,知道五十個不同的‘一個人走進酒吧’笑話的那種好人。他管理著從五個小學到瑪斯基高中的十二所學校,擁有巨額經費預算,必要時還可自主增加一定數額。芭芭拉給他當執行秘書當了十二年。”莫內特頓了一下。“支票本在芭芭拉手上。”08雨越下越大,幾乎可稱為傾盆。莫內特想都不想就把速度降到了每小時五十,而其他車輛則急匆匆從他左邊的車道上超車駛過,每輛車尾都拖著一道水霧。讓它們超去吧。在兜售史上最暢銷秋季書目——還有主要由烹飪書、減肥書和打折的《哈利·波特》組成的史上最暢銷春季書目和幾次春季驚喜書目——的漫長職業生涯中,他保持著零事故的記錄,他想把這個記錄一直堅持下去。他的右邊,搭車人動了一下。“你醒了,夥計?”莫內特問,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問題,雖然沒什麼用。搭車人的身體底部發出了回應,顯然那裡並不是啞的:噗。小聲,禮貌,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臭。“我就當你回答‘是’了,”莫內特說,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駕駛上,“我剛剛說到哪兒了?”內衣,他說到內衣了。到現在他還能清楚地看到它們堆在衣櫃裡,那情景猶如少年的春夢,接著是她承認自己挪動了數字驚人的公款。他先是懷疑她是否因為某個瘋狂的理由——當然,這整件事都很瘋狂——而撒謊,接著問她還剩多少,而她回答——還是那副不知深淺的冷靜語氣——什麼都不剩,儘管她本來以為還能多拿點。至少,短期內可以。“‘可如今他們很快就要發現了,’”她說,“如果隻是可憐的糊塗維可,也許我能一直這樣下去,沒想到上星期州審計局的人來了。他們問了很多問題,還複印了賬本。用不了多久就會暴露了。”“於是我問她怎麼會在內褲和吊襪帶上花掉十萬美金,”莫內特對沉默的旅伴說,“我並不生氣——至少那時並不生氣,我猜我是太震驚了——我是真的很好奇。而她回答,還是那副口氣,不羞恥,不挑釁,活像夢遊一樣:‘嗯,我們對彩票起了興趣,本想著可以買彩票把錢賺回來。’”說到這裡,莫內特停了一下。他看著雨刷來來回回地擺動,短暫地考慮了一下要不要向右打彎,把車撞上前方天橋的立柱上。這一想法隨即被他推翻。在日後的告解中,他會告訴牧師,沒有選擇自殺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幼年所受的教育,但主要是因為他想在死之前再把喬希·裡特的專輯聽一遍。再說,他並不是一個人。於是,他沒有自殺,同時也連帶殺死他的乘客,而是繼續以五十英裡的時速穩穩地將車從天橋下開過——擋風玻璃大概乾淨了兩秒鐘,很快雨刷就又有事可做了——接著講他的故事。“他們肯定比曆史上任何一個人買的彩票都多。”他想了一下,又搖搖頭,“嗯……這個說法也許不對,不過一萬美金總是有的。她說,去年十一月——整個月我幾乎都在新罕布什爾和麻省,還去特拉華州參加了一次銷售會議——他們買了兩千多。能量球、百萬美金、大薪金、選三、選四、三殺,他們試了一圈。剛開始還自己挑數字,一段時間後芭芭拉嫌太費事,就改用簡單的方法了。”莫內特指指後視鏡支杆下方、黏在擋風玻璃上的白色塑料小方塊。“這些小玩意兒加速了世界的運轉。或許這是件好事,但我有些懷疑。她說:‘要是花時間太長的話,排在你後麵的人會不耐煩,特彆是累積獎金超過一億時,所以我們就擲骰子決定選什麼數字。’她還說,有時候她和揚多夫斯基會分頭去不同的店,最多時一晚去了二十幾個。當然,他們去跳排排舞的酒吧裡也有得賣。”“她說:‘第一次,鮑勃玩的是選三,我們贏了五百塊。真是太浪漫了。’”莫內特搖搖頭,“那之後,浪漫倒是持續了,贏錢的運氣卻結束了,她是那麼說的。她還說,有一次他們贏了一千塊,但在此之前已經扔進桶裡三萬了。扔進桶裡是她的說法。”“一次——那是一月,我正在外麵拚死拚活地想把聖誕節送她的那件山羊絨大衣掙回來——她說他們去德裡待了幾天。我不知道那兒有沒有排排舞,從來沒去看過,但有個叫好萊塢賭城的酒店。他們住在套房裡,海吃山喝——她說海吃山喝——花了七千五百塊玩電子撲克。可是,她又說,他們並不是很喜歡那種遊戲。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隻玩彩票,不斷地從學區的預算中揩油,想在州審計局檢查之前賺回來,補足虧空。當然,她時不時還要買新的內衣,因為姑娘們總想一身新地去便利店裡買能量球。”“你還好吧,夥計?”他的旅伴沒有回應——這是當然——於是莫內特伸出手晃了晃他的肩膀。他把頭從車窗上挪開——玻璃上已經留下了油乎乎的一塊——左右看看,眨了眨紅眼圈的眼睛,似乎剛剛睡著了。可莫內特覺得他並沒有睡著。說不出原因,隻是一種感覺。他朝搭車人做了個“OK”的手勢,揚了揚眉毛。好一會兒搭車人的臉上一片茫然,讓莫內特不由得認為他看來不止天聾地啞,智商也有問題。可幾秒鐘後,他微笑著點點頭,也回了一個同樣的手勢。“好的,”莫內特說,“隻是問問。”搭車人再次把頭倚在車窗上。此時,搭車人所謂的目的地,沃特維爾,已經被他們甩在了身後的雨中,莫內特卻沒有注意。他還沉浸在對往事的敘述中。“如果隻是內衣和那種要選一大串數字的彩票形式,可能損失還是有限的,”他說,“因為那樣玩彩票需要時間,就能給人機會恢複理智,當然前提是還有殘存的理智。你必須排隊、買彩票,把它們放在錢包裡,還要等著電視或報紙揭曉結果。那樣的話也許還算可以。我說的是,假設你認為老婆和一個又老又蠢的曆史老師鬼混還拿學區三四萬的公款衝馬桶還可以接受的話。可是,如果真的隻是三萬的虧空,我還有能力填上。可以把房子做二次抵押。不是為了芭芭拉,絕不是,而是為了凱爾西·安。她的人生還剛開始,不能讓這個汙點像條腥臭的魚一樣掛在她身上。這種事可以用錢來賠。我願意賠,哪怕那樣意味著今後隻能住在兩間屋的小公寓裡。你明白嗎?”顯然,搭車人並不明白。不管是人生之路剛剛開始的可愛女兒,還是二次抵押和賠償,對他來說都是不可知的概念。他安全地待在自己那個溫暖無聲的世界裡,很可能那個世界更美好。莫內特並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顧自往下說。“不幸的是,還有更快的方法來花錢,就跟……買內衣一樣合法。”09“接下去他們買刮開就知道結果的彩票了,對不對?”牧師問,“博彩委員會稱之為即時開獎。”“聽上去似乎你也買過。”莫內特說。“偶爾吧,”牧師毫不猶豫地坦然承認,“我總是對自己說,要是真的中了大獎,就把錢都捐給教會。可我買彩票的錢從來不會超過每周五塊。”這次他猶豫了一下,“有時也會花十塊,”又停了一下,“刮刮卡剛出來的時候,我買了二十塊錢。那是一時衝動,我再也沒做過那樣的事。”“起碼到目前為止沒有。”莫內特說。牧師笑了。“有過血淚教訓的人說的話啊,孩子。”他歎了口氣,“你的故事很吸引人,可是我們能不能稍微快點?當我為上帝效命時,我的同伴會等我的,可他不會永遠等下去。而且我相信今天會吃雞肉沙拉,上麵澆厚厚一層蛋黃醬。我最喜歡的食物之一。”“快講完了,”莫內特說,“既然你也買過,想必你知道它的妙處。在買能量球和百萬美元彩券的地方就能買到刮刮卡,遠不止如此,能買到它的地方非常多,公路休息站都包括在內。你甚至不用跟人打交道,從機器上就能買。機器都是綠色的,錢的顏色。到芭芭拉交底之前——”“到她告解之前。”牧師說到,口氣中似乎有一絲可以定義為狡黠的意味。“好吧,到她告解之前,他們基本上隻買二十元一張的刮刮卡了。芭芭拉說她從來沒有獨自買過,但和牛仔鮑勃一起的時候,他們倆會買很多。希望能中大獎,你也知道。有次她說,他們曾經一個晚上就買一百張,那可是兩千美元,結果賺回來八十。兩個人各有一個專門的塑料小刮板,看上去像精靈們用的雪鏟,柄上印著緬因彩票,是綠色的,和自動販賣機一個顏色。她把她的給我看了——就放在客房的床底下,上麵隻剩下TERY幾個字母。也許本來寫的神秘而不是彩票(神秘mystery,彩票lottery。)。她手掌上的汗把其他字母都擦掉了。”“孩子,你打她了?所以你才來這裡?”“不,”莫內特說,“我的確曾有殺了她的念頭,是為了錢,而不是因為她的不忠。她的不忠就是讓我覺得那麼不真實,哪怕所有的……所有的內衣都堆在我眼前。可我連一個手指也沒碰過她。我想是因為我太累了,這麼多事情讓我覺得太累了。我隻想睡一覺,睡一大覺,一口氣睡上兩天。奇怪嗎?”“不。”牧師說。“我問她怎麼能夠這樣對我。她就這麼不在乎我?而她問我——”10“她問我怎麼會不知道,”莫內特對搭車人說,“還沒等我說話,她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想她是在反問吧。她說:‘你不知道,是因為你不在乎。你總是在路上,不在路上的時候你也想到路上去。有十年了吧,你沒有關心過我穿什麼樣的內衣——這是當然了,既然你連衣服裡的那個女人都不關心。可你現在在乎了,是不是?你現在在乎了。’”“夥計,我就那麼看著她。我累得沒法殺她——連打她一耳光的力氣都沒有——可我還是氣瘋了。哪怕那麼震驚,我還是氣瘋了。她試圖歸罪於我。你也看出來了,對不對?她想把一切怪到我的工作上,就好像我能找到另一份哪怕收入隻有它一半的工作。我是說,到了我這個年紀,我還能乾什麼?也許能到學校當個幫孩子們過馬路的校工——我道德上沒有任何不良記錄——但說這些有什麼意思。”他停了一下。公路的遠端,一塊藍色的路標在飄灑的雨水中若隱若現。短暫地考慮後,他接著說:“但那也不是問題的關鍵。你知道關鍵是什麼?她到底想說什麼?她想說,我應該為喜歡自己的工作而內疚,為沒有無聊地混日子、直到等到合適的人來放縱一把而內疚!”搭車人身體晃動了一下,很可能是車軋過了路麵的凸處,或是某個不幸喪生車輪的小動物,但這仍讓莫內特意識到自己在吼叫。說不定那人不是全聾呢。即使真是全聾,音量超過一定高度後,他的臉上或許能感到震動。這種事兒誰他媽的知道呢?“我沒有上她的當,”莫內特放低了聲音說,“我拒絕跟著她的邏輯走。我知道,要是真順著她的思路,要是真跟她吵,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我想趁自己還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時趕快出去……因為這樣才能讓她免受傷害,明白嗎?”搭車人什麼都沒說。莫內特接著往下說。“我問:‘現在會怎麼樣?’她回答:‘我想我會坐牢的。’你知道嗎?如果她那時哭起來,我也許會擁抱她。經過了二十六年的婚姻,那樣的反應就像條件反射一樣,哪怕你對她已經沒什麼感情了。可她沒有哭,所以我就走出去了。轉過身就走出去了。等我回來時,隻看到一張便條,告訴我她搬出去了。差不多是兩周前的事了,那之後我就沒見過她,隻在電話上談過幾次。也跟律師談過,凍結了所有的賬戶,可是司法程序很快就會介人,到那時,凍結也沒什麼用,製冷係統會被堵住,你懂我的意思嗎?我想大概會再見到她吧。在法庭上。和該死的牛仔鮑勃一起。”此時可以看清藍色路標上的字了:彼茨菲爾德休息站前方兩英裡。“哦,見鬼!”他罵了一句,“沃特維爾已經過去十五英裡了,夥計。”看到啞巴沒有任何反應——當然不會有——他才意識到自己也並不確定搭車人是否真的要去沃特維爾,一開始就沒有確認過。不過,還有時間弄清楚,這件事可以放到休息站去做。不過,接下來的幾分鐘裡,他們還會待在這個帶輪子的告解室裡,他覺得還有一件事要說。“說實在的,我已經很久對她沒有任何感覺了,”他說,“有時,愛情是會耗光的。要承認,我自己也沒有百分之百忠誠——出差在外的日子,我偶爾也會找點樂子。但那就能為她的行為開脫嗎?能解釋一個女人像孩子用爆竹炸掉爛蘋果似的毀掉自己的生活嗎?”他把車開進休息站。粗看之下,停車場裡有四輛車,擠在前方有自動售貨機的棕色建築前。在莫內特看來,那些車就像被留在雨水裡的落湯雞。他停下車。搭車人疑惑地看著他。“你要去哪兒?”莫內特也知道自己的問題不會被回答。啞巴考慮了一下。他看看四周,明白了身在何處,然後扭過頭看著莫內特,似乎在說,不是這裡。莫內特指指南麵,揚了揚眉毛。啞巴搖搖頭,指了指北方。他攤開手,又握拳,如此反複六次……八次……十次,基本上和以前一樣。但這次莫內特明白了。他想,如果啞巴知道傾斜的數字八的手勢代表無限,他流浪的日子就會好過些了。“你隻是漫無目的地遊蕩,對不對?”莫內特問。啞巴隻是看著他。“是的,你是的,”莫內特說,“讓我來告訴你下一步怎麼辦。你聽完了我的故事——哪怕你並不知道自己在聽——我呢,就把你送到德裡。”他突然靈機一動,“事實上,我可以把車停在德裡收容所。你會有飯吃,有床睡,起碼一個晚上沒問題。我要去小解了,你去嗎?”啞巴茫然而耐心地看著他。“小解,”莫內特說,“小便。”他想指指下身,卻意識到這個動作可能會讓公路流浪漢誤會,手轉而向建築物一側的標示指去黑色的男性剪影和女性剪影各一個。男人腿分開,女人腿並攏,兩個符號差不多道儘了人類種族的故事。看到那兩個符號,搭車人懂了。他堅定地搖了搖頭,又做了個“OK”的手勢。他不去的話,莫內特就麵臨一個微妙的問題:自己去辦事兒的時候,是把沉默的流浪漢先生留在車裡,還是讓他到外麵站在雨裡等……第二種情況下,搭車人無疑會明白為什麼會被請出去。然而這根本不算個問題,他很快便打定了主意。車裡沒有錢,他自己的行李鎖在後備箱裡,隻有兩隻樣書箱放在後座。然而,他認為搭車人不會偷兩隻重達七十磅的大箱子,還要把它們拖到休息區後出口。彆的不提,單說他怎麼舉他那塊“我是啞巴!”的牌子吧。“我去去就來。”莫內特說。搭車人還是用那雙眼圈發紅的眼睛看著他,於是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洗手間的牌子,再指指自己。這次打車人明白了,他點點頭,又做了個“OK”的手勢。莫內特走進洗手間方便,他自己感覺簡直像有二十分鐘之久。釋放之後無比輕鬆,自從芭芭拉用那些驚人的消息把他砸暈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感覺這麼好。他會幫助凱爾西渡過難關的。他想起了一句古老的德國諺語——也可能是俄羅斯的,這句話聽上去無疑符合俄羅斯人的生活哲學——打不倒我的隻會讓我更堅強。他吹著口哨走回去,甚至路過可以投擲硬幣的彩票機時還友好地拍了它一下。他想,沒看到搭車人的身影是因為那人躺下來了……不管怎樣,發動車輛之前,莫內特要讓他起來坐直。可是,搭車人並沒有躺著。他走了,拿著他的背包和牌子走了。莫內特檢查了一下,發現伍爾夫父子公司的樣品箱原封不動地放在後座,收納匣中亂七八糟的小東西也都在——登記證、保險卡、汽車協會會員卡等等。流浪漢留下的隻是並不難聞的味道:汗味中混雜著淡淡的鬆葉香,好像他是在野外露宿一樣。他本以為會在出口的斜坡處看到那個人,還耐心地翻轉牌子以便讓路過的好心人對他的殘障有個全麵的了解。要是這樣,莫內特就停下來,再載他一程。不知為何,他覺得事情還沒做完,把那個流浪漢送到德裡收容所才會讓他有完結感。那樣做會給這件事畫上句號,或說把這一頁翻過去。不管他究竟有多失敗,他還是喜歡有始有終。然而,搭車人並不在出口處;他完完全全消失了。而直到莫內特經過德裡前方十英裡的路牌時,他才抬頭發現掛在後視鏡上、陪伴了他數百萬英裡的聖克裡斯托弗勳章不見了,肯定是被啞巴偷走了。可是,莫內特新生的樂觀並未因此受到影響。也許啞巴比自己更需要它吧,莫內特希望它能給他帶來好運氣。兩天後——當時他正在普雷斯克島銷售史上最棒的秋季書目——他接到了緬因州警察局的電話。他的妻子和鮑勃·揚多夫斯基在葛洛夫旅館被人打死了,凶手用的是一根包在旅館毛巾裡的水管。11“噢……上……上帝啊!”牧師倒抽一口冷氣。“是啊,”莫內特說,“我也是這個反應。”“你女兒……?”“傷心欲絕,這是當然。她現在和我在一起待在家裡。我們會熬過去的,神父。她比我想象中要堅強。當然,她對其他的事一無所知。我說的是她母親盜用公款的事。運氣好的話,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們會得到一筆數額很大的保險金,所謂的雙倍賠償。考慮到之前發生的事,要是拿不出有力的不在場證明,或是案情偵破沒有進展的話,估計我會有不小的麻煩。事實上,我已經被警察問詢了幾次了。”“孩子,你是不是雇人——”“警察也問過我這個問題。不,我沒有。我不怕把銀行賬戶明細給任何人看。每一分錢的去處都很正當,不管是我的還是芭芭拉的。在財務上,她是很認真的,至少在她喪失理智之前是這樣。”“神父,你能打開門嗎?我想給你看樣東西。”牧師沒有回答,直接打開了門。莫內特把掛在脖子上的聖克裡斯托弗勳章摘下來,從門縫裡塞了過去。勳章和它的細鋼鏈從一隻手交接到另一隻手時,他們的手指短暫地接觸了一下。牧師打量著勳章,有五秒鐘沒說話。然後他問:“這是什麼時候還給你的?是在案發的旅館——”“不,”莫內特說,“不是在旅館。是在巴克斯頓的家裡,在曾經是我們臥室的那間屋的梳妝台上,事實上,就放在我倆結婚照的旁邊。”“上帝啊。”牧師說。“可能是我上廁所時,他從汽車登記證上看到了我家的地址。”“那麼你也肯定提到過旅館的名字……還有他們在哪個鎮子……”“多利鎮。”莫內特承認。牧師第三次呼喚了他主人的名字,接著說:“那個人根本不聾也不啞,對不對?”“我幾乎可以肯定他是啞巴,”莫內特說,“可顯然他並不聾。勳章旁有張便條,是從電話便簽本上撕下來的。他肯定是趁我和女兒在殯儀館挑選棺木的時候進來的。後門是開的,可並沒有撬過的痕跡。也許他開鎖技術高明,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出門的時候忘記鎖了。”“便條上說什麼?”“‘謝謝你的順風車’。”莫內特說。“天哪。”牧師陷入沉思,接著輕輕敲了敲告解室的門,莫內特正盯著那句因為世人都犯下罪孽,虧缺了上帝的榮光出神。他接過了自己的勳章。“這件事你告訴警察了嗎?”“當然,毫無隱瞞,所有事都向他們說了。他們認為知道我說的那個人是誰,因為他們很熟悉那塊牌子。他的名字是斯坦利·多賽特,已經拿著那塊牌子在新英格蘭遊蕩了好多年了。現在想來,我也如此。”“以前有暴力犯罪的前科嗎?”“有幾樁,”莫內特說,“主要是鬥毆。他曾經在酒吧裡把一個男人打成重傷,進過好幾家精神病院,包括奧古斯塔的靜山療養院。我想,警察並沒有把所有信息都告訴我。”“你想知道嗎?”莫內特思考了一下,回答:“不。”“警察還沒有抓住他。”“他們說這隻是時間問題。他們說他智商不高。不過,他的智商足夠把我騙了一回。”“他騙你了嗎,孩子?或者說你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人聽嗎?在我看來,這似乎才是問題的關鍵。”莫內特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他不知道從前是否誠實地在心中搜索過答案,但他覺得自己此刻正在這樣做,而且是在亮光的照耀下。他並不喜歡在裡麵找到的每一樣東西,可是搜尋?是的,而且不忽視所看到的,至少不去刻意忽視。“我真的以為他是聾子。”他終於回答。“你的妻子和他的情人死了,你高興嗎?”莫內特的內心立刻回答是的。說出口來的話則是:“我鬆了口氣。很抱歉這樣說,神父,可是想想她留下的爛攤子吧——而現在,不會有審判,也可以用保險理賠金悄悄地把虧空補回去——我真的覺得鬆了口氣。這麼想是犯罪嗎?”“是的,孩子。抱歉對你這樣說,但這個想法確實是有罪的。”“您能寬恕我嗎?”“念十遍天父禱辭和十遍萬福瑪利亞禱辭,”牧師爽快地回答,“天父辭是因為你不夠仁慈——這是重罪,但並非罪不可赦。”“萬福瑪利亞呢?”“為了告解時用語不潔。過些時間,通奸的問題——你的,不是她的——也需要懺悔,可是現在——”“您有約。我能理解——”“事實上,我已經沒胃口吃午飯了,儘管我應該歡迎我的訪客。主要問題是,我想我……腦子有點亂,現在無法跟你談你旅途中所謂的樂子。”“我明白。”“很好。那麼現在?”“怎麼了?”“我不是想在這一點上反複糾纏,可是你真的沒有授意那個人?或是以某種方式鼓勵過他?因為一旦那樣,我們該討論的就是罪孽而不是過失。我要跟自己的精神導師確認一下,不過——”“我沒有,神父。可是您認為……有沒有可能是上帝把這個人放進我車裡的?”牧師的心中立刻回答是的。可是他說出口的是:“那個想法是對上帝的褻瀆,請再念十遍天父禱辭。我不知道你離開主的懷抱多久了,可你也不該說出那樣的話。現在,你是想再說一些不得不念萬福瑪利亞的事情,還是到此結束?”“到此結束,神父。”“那麼,你的懺悔被接受了。走吧,彆再犯罪。照顧好你的女兒,孩子。對每個孩子來說,母親隻有一個,不管她是否稱職。”“是的,神父。”紗窗後的身影活動了一下。“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莫內特不情願地坐了回去。他想離開。“請問。”“你說警方認為他們可以逮住這個人。”“他們說隻是時間問題。”“我的問題是,你想讓警察抓住他嗎?”由於他真的很想離開,在車裡這個更私密的空間裡懺悔,莫內特回答:“我當然想。”回家的路上,他又多念了兩遍萬福瑪利亞和天父禱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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