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的故事,至少在我記憶中是這樣。也許經過了幾十年的歲月沉澱,它已經被蒙上了濃濃的懷舊色彩。但是沒錯,這就是我的故事。我曾經為英國情報係統服務,在四年多的時間裡收集並傳遞關於德國人在伊比利亞半島活動的信息,一直精確而準時。我從來沒有接受過軍事戰術、戰場勘測或爆炸物操作之類的培訓,但是我的服裝無人能及,而且時裝店的聲名遠揚也讓我幸免於任何懷疑。這家店一直運營到一九四五年,那時候我已經在雙重身份中遊刃有餘。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西班牙發生的事情,以及在這個故事中出現的很多人物的結局,都可以在曆史書、檔案館和期刊閱覽室中找到。然而,我還是想做一個簡要的總結,也許會有人有興趣知道這些人最後都怎麼樣了。我努力把它們概括得言簡意賅,無論如何,我的工作一貫如此:把事情或衣服的各個部分連接成和諧的整體。就從貝格貝爾開始吧,也許他是這個故事的所有人物中最不幸的一個。當他結束了在隆達的監禁生活後,我知道他去過幾次馬德裡,甚至還長住了幾個月。在這幾個月中,他跟英國、美國大使館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絡,並向他們提供了無數個計劃,有的確實清醒有效,有的則荒謬無稽。他自己說,有兩次他差點兒被暗殺,但是很奇怪,他同時又承認仍跟權力當局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老朋友們都對他恭敬有禮,有一些甚至真心地愛戴他。當然,也有人連麵都不肯見就急於擺脫,對這些人來說,這隻折斷翅膀的蒼鷹還有什麼用呢?在人心惶惶的西班牙,各種真假難辨的消息滿天飛。沒過多久就開始傳言他的放逐狀態要結束了。雖然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的職業生涯已經畫上了句號,但到了一九四三年,當德國人必勝的信念開始動搖時,佛朗哥又將他召回了政府。這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並引發了各種各樣的議論和猜測。雖然佛朗哥沒有給他任何軍官職務,但是卻將他直接晉升為將軍,並授予他為全權代表的特派部長,委派他去華盛頓長期任職。從領袖下達這個命令到他離開西班牙赴任,過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有人告訴我說,是他自己請求美國大使館儘可能地拖延向他發出簽證,這一點很令人費解。也許他懷疑佛朗哥此舉的目的是把他從西班牙打發走,永遠不再讓他回來。貝格貝爾在美國到底乾了些什麼,誰也不清楚。關於這一點,外界有著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謠言。有人說,領袖派他去跟美國人修複關係,在兩國之間架設橋梁,並說服他們相信西班牙在戰爭中是保持絕對中立的,仿佛他從來沒有把希特勒的巨幅畫像高高懸掛在辦公桌前似的。還有一些比較可靠的消息說,他的職責並不單純是外交,而主要是軍事。他去是為了跟美國人討論北非的未來,因為他曾是那裡的總督,又相當了解摩洛哥的情況。也有人說,這位前外交部長去華盛頓是因為預見到德國人有可能攻入西班牙,而去跟美國人就建立“自由西班牙”的基礎達成一致,跟“自由法國”相平行。還有更荒誕不經的版本稱,他一到達華盛頓,就到處跟人說他跟佛朗哥政權已經完全斷絕了關係,並致力於為恢複君主製尋找援手。甚至還有更極端的說法認為,他這趟行程隻顧個人享樂,過著墮落的生活,逍遙自在、縱欲狂歡。不管這次任務的性質到底是什麼,事實是,我們的領袖對他此行的結果似乎並不滿意:幾年後他又在公開場合表示貝格貝爾是一個墮落而貪婪的人,不放過任何能撈一把的機會。時候在裡斯本作了短暫停留,終於得以跟羅薩琳達聚首。那時候他們已經有兩年半沒見了。兩人在裡斯本一起待了一個星期,他努力說服她一起去美國。但是她沒有同意,我一直都不知道為什麼。她借口說她不去是因為他們倆沒有結婚,認為這會影響到胡安·路易斯在美國外交圈裡的聲望。但是我不相信這個理由,我想貝格貝爾也不會相信。她既然可以在謹小慎微的西班牙不顧壓力和世俗的反對跟他在一起,為什麼在大西洋的彼岸不能這麼做?但是不管怎麼樣,她從未提起過這個令人意外的決定的真實理由。自從一九四五年回到西班牙以後,貝格貝爾就成了致力於策劃推翻佛朗哥的軍官群體中一位活躍的成員,跟阿蘭達、金德蘭、達維拉、奧爾蓋斯和巴雷拉一起,但始終沒能成功。他跟波旁王朝的胡安王子有接觸,並參與過無數次密謀造反的行動。但是這些行動無一成功,其中有一些還落得十分淒涼的下場。比如阿蘭達將軍領導的那次。所有這些計劃都沒能讓佛朗哥政權倒台,而其中大部分活躍分子也被逮捕、流放或停職。後來有人告訴我,這些將領在二戰期間通過金融家胡安·馬切,從希爾加斯手中接受了英國政府的重金饋贈,用於向佛朗哥施加壓力,使西班牙不參與戰爭並站到軸心國一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也許有人接受了這筆錢,也許隻在幾個人中間分發了。而貝格貝爾,很顯然一無所得,以至於他最後的生活“模範般貧窮”,就像狄奧尼西奧對他的評論那樣。我也聽說過很多關於他愛情故事的傳言,據說他跟一位法國女記者、一個長槍黨女黨員、一個美國女間諜、一個馬德裡女作家,還有一位將軍之女都有過羅曼史。他喜歡女人不是什麼秘密。他是那麼容易拜倒在某個女人的石榴裙下,用少年一般的熱情轟轟烈烈地去愛。我親眼見證了他跟羅薩琳達的感情,我想在他的生命中一定也有過其他類似的經曆。但是如果因此就下結論說這是一種生活腐化,或者說是他對異性的渴求毀掉了他的事業,便太過輕率,對他來說很不公平。從他回到西班牙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在去華盛頓之前,他曾住在克拉烏迪奧·科埃約大街上一座租來的公寓中。回國以後,他開始住在阿爾卡拉街的巴黎酒店裡,後來借住在一個妹妹家裡,最後在廉價公寓中終了一生。他在政府中幾進幾出,卻身無分文,最後離開人世時,所有的財產也就是衣櫃中幾件破舊的西服,三套在非洲時的舊軍裝,還有一件長袍,以及幾百頁紙,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他的回憶錄。但是隻寫到了大約一九零九年裡夫戰爭時期,甚至連西班牙內戰都沒來得及提到。他等了好幾年,等待著他的真主,他的運氣來到身邊。他抱著幻想,相信自己還有機會回政府任職,不管是什麼樣的工作,隻要用各種活動把他的日子填滿就行。但是什麼都沒有降臨。在他的履曆中,從美國回來以後的經曆,隻用一句話概括:為偉大的軍隊統帥效命。這句話在軍隊語言中相當於“無所事事”。沒有人再需要他,而他自己也沒有了鬥爭的力氣,再沒有當年的果斷英勇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直到一九五〇年四月他才找到些事情做。一個摩洛哥的老朋友,布萊克斯·巴埃薩,給了他一份工作,讓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能有所寄托,雖然隻是在馬德裡一家不動產公司做小小的管理工作。他於一九五七年六月去世。在那方位於聖胡斯托公墓的墓碑下,長眠著他六十九年動蕩的生活。他的那些回憶錄被人遺忘在托馬薩的廉價公寓裡。幾個月後,一個得土安的老朋友找到了它們,幫他付清了遺留下來的數千比塞塔的賬單,並把這些手稿贖了回來。直到現在,這些私人檔案都還保留著,那位熱心而忠誠的保存者是他的摩洛哥幸福歲月裡認識並敬仰他的故交。現在我來整理一下羅薩琳達後來的故事,敘述的時候我會以貝格貝爾的命運變化為主線,這樣或許讀者能對這位前外交部長最後的歲月有更加完整的了解。戰爭結束後,羅薩琳達決定離開葡萄牙並定居英國,因為她希望兒子在那裡接受教育。於是她跟合夥人迪米特裡轉了卡爾戈俱樂部。“美國猶太人聯合分配委員會”授予他們兩人一枚法國抵抗運動洛林卜字勳章,以表彰在庇護猶太人方麵做出的貢獻。美國的《時代周刊》發表了一篇文章,文中瑪莎·蓋爾霍恩,也就是歐內斯特·海明威的妻子,談到了卡爾戈俱樂部和福克斯太太,稱之為裡斯本最令人流連忘返的地方和人物。但即便是這樣,她也離開了。靠著轉讓倶樂部得到的錢,她在英國安頓下來。頭幾個月一切都很順利,健康狀況良好,銀行存款富足,老朋友們又開始來往,甚至從裡斯本寄來的家具也完好無損,其中有十七張沙發和三架鋼琴。就在那時候,當一切剛剛平靜下來,生活似乎開始對她微笑的時候,皮特·福克斯從卡爾庫塔傳回消息,提醒她還有這麼一位丈夫,並要求與她重歸於好。而她竟出人意料地同意了。她找了一棟彆墅,並準備好重新扮演起妻子的角色,這在她的生命中是第三次。但是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場冒險仍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皮特還是以前的皮特,他的一舉一動仿佛還把羅薩琳達當成結婚時那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對待用人粗暴而不尊重,從不替彆人考慮,自私且令人厭煩。他們重逢之後三個月,她再次住進了醫院,接受了手術,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星期等待康複。這幾個星期的思考隻得到一個結果:無論如何她必須跟丈夫分手。於是她回到倫敦,在切爾塞大街租了一棟房子,還一度開過一家俱樂部,並取了一個詩意的名字叫“The Patio(小院)”。而皮特一直住在彆墅裡,不但不肯離婚,甚至不肯把她從裡斯本帶回來的家具還給她。當她的身體狀況稍稍好轉,就開始為了自己的徹底自由而奮鬥。她從未斷絕過跟貝格貝爾的聯係。一九四六年底,在皮特回到英國之前,他們一起在馬德裡待了幾個星期。一九五〇年她又去陪了他一段時間。我當時不在那裡,但是通過信件,我能感受到當看到她的胡安·路易斯日漸頹廢時,她有多麼傷心和遺憾。雖然她以一貫的樂觀掩飾他們的狀況,跟我談起他領導的實力雄厚的公司,還說他成為了企業界的明星,但是從字裡行間中我知道,她說的不是真的。從那一年開始,一個新的羅薩琳達誕生了,她的生命中似乎隻剩下兩件事:一是跟皮特離婚,二是往返於馬德裡,陪伴胡安·路易斯度過他人生的最後時光。據她說,他衰老得特彆快,越來越消沉,越來越頹廢。他當總督時那旺盛的精力、靈活的思維和他的激情與動力都隨著時間的腳步慢慢消失。他開始喜歡她每天晚上開車來接他,一起去任何一個山裡的村莊或某個公路邊的露天食攤吃飯,遠離城市。當他們不得不待在市裡的時候,就會一起散步。有時候遇見曾經與他一起服役或共事的老人,他就會介紹說,這是我的羅薩琳達,她是世界上除了聖母最神聖的女人。羅薩琳達就會在一旁微笑。她無法理解為什麼他會顯得如此老態,因為從年齡上來說還不至於此。那時候他剛過六十,但是在精神上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他是那麼疲憊,悲傷,絕望。對一切事務都是如此。就在那時候他突發奇想,萌發了生命中最後一個有創意的念頭:用最後的生命遙望摩洛哥。不回到那個國家,而是隔海相望。他不想回去,因為那裡幾乎沒什麼人跟他共度過光輝歲月。就在前一年,摩洛哥西班牙轄區已經被取消了,摩洛哥獲得了獨立。西班牙人都走了,而他的摩洛哥老朋友也沒幾個還活著。他不想回得土安,但是他想看著地平線上的那片土地走完自己的人生。於是他請求說我們去南方吧,羅薩琳達,我們找一個地方,可以一直看著海的那邊。於是她就去找了。瓜達蘭克,西班牙最南部地區的最南端。在阿爾赫西拉斯海灣,正對著海峽,能看到非洲和直布羅陀。她在那裡買了房子和土地,又回到英國處理各種事情,看望她的兒子,換一輛汽車。她本來打算兩個星期後回西班牙,接上胡安·路易斯一起開始他們的新生活。但是她到倫敦的第十天,就收到西班牙來的電報,說胡安·路易斯已經去世了。她的悲痛無法言喻。為了讓自己的記憶延續下去,她決定獨自居住到曾經渴望與他分享的房子裡。她在那裡一直住到九十三歲,從未放棄過那特殊的能力:無數次地摔倒,又無數次地爬起,拍拍身上的塵土,用堅定的步伐繼續趕路,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不管時事多麼艱難,她從來沒有丟失過樂觀和堅強。正是憑著這樣的品質,她才能經受住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並且讓自己適應這個世界,永遠從最好的角度去看待生活。也許有人會問,最後塞拉諾·蘇聶爾怎麼樣了。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們吧。一九四二年德國人入侵俄羅斯,而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全力支持那些第三帝國的好朋友們,並在阿爾卡拉大街的革命總指揮部的陽台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軍裝夾克,像電影明星一樣光彩照人,振臂髙呼“俄羅斯罪有應得!”。同時他還建立起一支由誌願者組成的藍色小分隊,在火車北站插滿納粹旗幟,運送了成千上萬的西班牙人去西伯利亞,或者凍死,或者在一場與己無關的戰爭中為了軸心國浴血奮戰,雖然從沒有人向西班牙要求過援助。但是他在政治上也沒能笑到最後,甚至都沒來得及看到德國戰敗。一九四二年九月三日,就在貝格貝爾被停職的二十二個月零十七天以後,政府公報以一模一樣的字眼兒宣布撤銷他的一切職務。這位“裙帶領袖”的落馬,據說是跟一次武裝暴亂有關,這次暴亂中有保皇黨卡洛斯派,軍隊和長槍黨成員參與。在某個地方發生了一起爆炸,十多人受傷。有兩人因此遭到罷免,一個是發動暴亂的長槍黨人,後來被槍斃了,另一個就是塞拉諾,因為他是長槍黨中央主席。但是民間還是流傳著各種不同的版本。看起來因為讓塞拉諾主持大局,佛朗哥付出的代價太高了。雖然這位才高八鬥的政治兄弟肩負起了讓整個軍事政權民事化的重任,主宰著大部分的肮臟交易,總攬新國家的行政大權,鎮壓一切長槍黨人反對佛朗哥的起義和冒犯;雖然他為了國家的內政外交出謀劃策、大權獨攬;雖然他鞠躬儘摔、親力親為,但終於那位幕後的傀儡也開始厭煩他。軍隊高官對他充滿了仇恨,他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也一落千丈,人們甚至開始把西班牙的一切弊端都歸咎於他,從電影票的價格上漲,到那西班牙農村遭遇的乾旱。對佛朗哥來說,塞拉諾固然曾經很有用,但是他身上積攢了太多的權勢和仇恨。他的存在成了所有人的心頭之惡,此外,他熱情支持的德國事業的前景也變得撲朔迷離。因此,據說領袖佛朗哥借長槍黨人暴動的機會擺脫了他,同時還把西班牙對軸心國的支持和放縱全部推卸到他一個人身上。據小道消息稱,這是這次事件的真實版本。人們基本上也都這麼認為。但是我知道這其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另一個可能比國內緊張的政治局勢、佛朗哥的厭煩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更重要的原因。我不出家門就聽說了,就在我的時裝店裡,通過我的那些顧客,那時候光顧時裝店的西班牙貴族越來越多。據她們說,塞拉諾被罷免的真正幕後操縱者是佛朗哥偉大的太太,卡門·保羅。據說,她作出這一決定是因為八月二十九日,那位美麗又驕傲的昂索爾侯爵夫人生下了第四個女兒,而跟前三個孩子不同的是,這個有著貓一樣眼睛的女嬰,她的父親不是昂索爾侯爵,而是拉蒙·塞拉諾·蘇聶爾,侯爵夫人的情人。這讓她暴跳如雷。這一醜聞不僅對塞拉諾的妻子姬達·保羅來說是一種羞辱,對保羅家族來說也是一種踐踏,已經遠遠超出了佛朗哥太太的忍耐極限。所以她向丈夫施壓,迫使他決定放棄這個連襟。這個報複性的停職來得很快。三天之後佛朗哥對他發出口頭通知,又過了一天就公之於世。羅薩琳達一定會說,從那時候開始,塞拉諾就將徹底出局。而坎德拉利亞會說得更加直接:被他媽的趕出去了。後來有傳聞說他很快將要任命為駐羅馬的外交代表,還說也許過一段時間他還能重回權力巔峰。但是這些都沒有發生。他的連襟再也沒有給他任何翻身的機會。但不得不說的是,雖然他被撤消了一切職務,但是之後也一直過著謹慎而有尊嚴的生活,當律師、投資私人企業、為報紙撰寫文章,並出版粉飾過去的回憶錄,甚至還常常通過民事法庭,提醒他的連襟應該適時地進行政治改革。他從來沒有喪失過優越感,但是當時局改變時,跟很多人一樣,也沒有放棄試圖聲明自己一輩子都在支持民主。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形象居然在西班牙輿論中獲得了一定的尊重。他去世的時候,差幾天就要滿一百歲了。在粗暴地把貝格貝爾從內閣中清除三十多年以後,塞拉諾在他的回憶錄中用幾行字的篇幅對他表示了肯定。書裡寫道:“他是一個獨特而有些離經叛道的人,學識過人,能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情。”最後對他的評語是:正直的人。但是這個評語來得太晚了。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國宣布投降。它在馬德裡的大使館和其他機構都宣布關閉,並移交給西班牙內政部和外交部。然而,盟軍方麵直到同一年的六月五日德國正式簽署投降協議後才得以進入。當英國和美國官員們終於來到納粹過去在西班牙的活動中心時,除了洗劫過的滿地狼藉,一無所獲。牆壁空空如洗,房間裡的家具不翼而飛,檔案文件全都付之一炬,保險櫃早已被撬開,洗劫一空,甚至連所有的燈具都被順手牽羊了。而這一切都是在負責安保的西班牙內政部那些寬容的保安們眼皮底下發生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一些財產被找到並查封了,比如地毯、畫、古代雕刻、瓷器和銀器。但是絕大多數石沉大海,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那些見證著西班牙和德國之間親密無間的機密文件,全都成了一堆灰燼。但是同盟國方麵最終找回了納粹在西班牙最值錢的贓物:整整兩噸重的金條,既無印章,也無盤點手續,一直放在經濟政策部長的辦公室裡,用毯子蓋著。至於那些在戰爭中十分活躍的德國重要人物和他們經常穿著我的作品往來於各種派對的太太,有的被流放了,有的因為主動投誠並立功而免於遣送回國,有的躲了起來,有的偽裝身份,有的逃走了,有的像歐洲鰻鱺一樣悄然滑脫,並神秘地重生為西班牙人,個人曆史比聖餅碟還要清白。雖然同盟國十分堅持並向西班牙施加壓力,要求它遵守國際決議,西班牙當局卻沒有興趣積極參與,並為很多出現在黑名單上的合作者提供了保護。在西班牙,有人以為佛朗哥會隨著德國的投降而倒台。很多人充滿幻想地以為君主複辟為時不遠了,或者會建立一個更加民主開放的政權。但是事實遠非如此。佛朗哥僅僅撤換了幾個部長,砍掉了幾個長槍黨人的腦袋,跟梵蒂岡加強了聯係,就成功地把自己的政府改頭換麵,並且鞏固了政權。而世界的新主人們,那些付出巨大代價打敗納粹和法西斯的民主國家,卻任其胡作非為。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整個歐洲都在忙於自身的重建,誰會來關心這個喧鬨又雜亂無章的國家呢?誰會關心這裡百姓的饑餓,這個國家的礦產、大西洋的港口,還有這個小個子將軍統治國家的鐵拳?西班牙被拒絕加入聯合國,各國紛紛撤走了大使館,在馬歇爾計劃中西班牙一分錢也沒有得到,這都是事實。但同時他們也不再乾涉了。讓他們聽天由命吧。“放手吧”,當勝利到來的時候同盟國們說,“放手吧,小夥子們,咱們走吧。”說到做到,外交人員和情報人員們很快就打好包袱,拍拍身上的土,開始踏上回家的路。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他們中的一些人又想回來並在西班牙重新建立關係,不過那已經是另一個故事了。艾倫·希爾加斯也沒能在西班牙親眼見證這一切。一九四四年他被調往遠東,出任海軍情報長官。戰爭結束後,他跟妻子瑪麗離婚,並跟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女孩結了婚。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愛爾蘭過著隱居生活,遠離了情報工作,雖然他從事這項事業很多年並且成績斐然。而新西班牙宏偉的帝國夢想,最終不過保持了原有的摩洛哥保護區而已。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西班牙軍隊不得不從丹吉爾撤出。五年前西班牙強行占領了這裡,作為夢想中的殖民天堂的開端,但是這個天堂從未真正到來。得土安在不斷地發展,總督換了一任又一任。在西班牙宗主國的監護下,摩洛哥人和西班牙人依然和諧共處,保持著原有的生活節奏。然而,到了五十年代初,摩洛哥法國保護區出現了反殖民主義運動。武裝衝突十分激烈,以至於法國不得不坐下來與之談判,商量歸還主權。一九五六年三月二日,法國承認摩洛哥獨立。而西班牙還在做千秋大夢,以為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在西班牙保護區從來沒有出現過緊張局勢,西班牙人支持默罕默德五世,他們曾共同抵禦過法國人,也收容過國民軍。但是他們想得太天真了。一旦擺脫了法國的統治,摩洛哥人立刻開始要求收回西班牙保護區的主權。一九五六年四月七日,麵對愈演愈烈的緊張局勢,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也走到了儘頭。在主權交接、摩洛哥人重新征服這片土地時,數以萬計的西班牙人被遣返的悲慘命運開始了。官員、軍人、各行各業的職員、小生意人,被強拆了居所,拖家帶口踏上回鄉路。雖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幾乎已經不認識西班牙了。他們的家、他們的生活、堆積的記憶、還有長眠於此的親人,統統都留在了身後。他們帶著打包的家具和一顆破碎的心穿越海峽,因為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將會是什麼樣而惶恐不安。他們像塵土一樣散落在伊比利亞半島的版圖上,永世帶著那份對非洲的鄉愁。這就是跟這個故事有關的一些人物和地點在那個動蕩歲月中的變遷。他們的活動、榮耀和悲慘遭遇,構成了那個時代的客觀事實,充斥於當年的報紙、茶館酒肆,以及流傳的歌謠裡。時至今日,我們仍可以在圖書館裡查閱到,也可以向高齡老人的記憶求證。而在那個年代中像我們這樣籍籍無名的人物,雖然一直跟他們在一起,但是人生走向卻十分模糊。至於我的父親母親,我可以為這個故事撰寫出好幾個結局。其中一個可以讓岡薩羅·阿爾瓦拉多去得土安找多洛雷斯,並請她跟他一起回馬德裡,從此永不分離,好好補償失去的時間。而另一個截然相反的結局是,我的父親從未離開馬德裡,而我的母親則在得土安認識了一個喪偶的退役軍人,那個人像少年一樣熱烈地愛上了她,給她寫情書,請她去坎巴納喝下午茶,日落時分跟她一起在公園散步。最終以耐心和恒心贏得了她的芳心,在一個六月的早晨,他們在所有子女麵前舉辦了一場簡樸而莊重的婚禮。而我在得土安的那些老朋友們,也會有一些故事發生。在我母親關閉西迪曼德利的服裝店以後,坎德拉利亞就搬到了那座大房子裡,也許就在那裡開辦了整個西班牙轄區最豪華的寄宿公寓。也許她的生意非常好,以至於最後把隔壁的房子也租了下來,就是菲利克斯·阿蘭達騰出的那一套。—個暴風雨的夜晚,菲利克斯的情緒終於爆發了,最終他把三盒安眠藥溶解在半瓶茴序酒中,結束了母親的生命。也許從此以後他可以自由飛翔了,可以選擇在卡薩布蘭卡落腳,開一家古董店,擁有無數個不同膚色的情人,並繼續熱衷於到處探聽各種小道消息。而馬庫斯和我,也許在戰爭結束時就分道揚鑣了。在經曆了四年多的風雨愛情之後,他回到了他的國家,而我則繼續留在馬德裡,成了一名真正的高級時裝師,經營著一家神話般的時裝店,可以根據當天的心情隨意選擇顧客。也許我厭倦了工作,接受了一位外科醫生的求婚,他希望能養我一輩子。也有可能,馬庫斯和我決定共度餘生,並選擇回到摩洛哥去,在丹吉爾美麗的比耶赫山上找一棟房子,組成一個家庭,並創立了一項賴以生存的真正的生意。摩洛哥獨立以後,我們移居到倫敦,或者地中海沿岸的某個地方,或者葡萄牙南部。或者,隻要我們願意,也可以不完全定居下來,而是在幾十年裡一直服務於英國情報係統,往來於各國之間,偽裝成英國大使館的商務參讚和他美麗的西班牙太太。我們的命運可以是這樣,也可以是完全不同的結局,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在任何地方被記載下來。也許我們甚至沒有存在過。或者存在過,但沒有人知道。不管怎麼樣,我們永遠都在曆史的背麵,在密密麻麻的時間的針腳中,真實而隱形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