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第二天哈米拉又回了一趟公寓,帶回來一大包雜誌,幾乎都抱不下了。“坎德拉利亞女士說讓希拉小姐看看這些。”她用甜美的嗓音說著磕磕絆絆的西班牙語。因為走得急,她臉上浮現出兩朵紅雲,充滿活力,洋溢著青春夢想。從她身上我看到了曾經的我。在祖爾巴諾街那個時裝店裡的頭幾年,我的任務就是簡單的跑腿,捎個口信、送點貨物,輕快地穿行於大街小巷,毫無心事,像一隻活潑的小貓,在回時裝店的途中總是東張西望,任何有趣的小東西都能讓我戀戀不舍地耽誤幾分鐘,儘可能地推遲禁閉在四麵牆之內的生活。思鄉之情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心,但是我及時止住了洶湧而來的鄉愁,假裝盈盈一彎腰,控製住了自己的感情。我已經學會了在每一次憂傷來襲的時候,巧妙地讓自己逃走。我迫不及待地翻看起這些雜誌來。所有的都很舊,很多快被翻爛了,有些甚至連封麵都掉了。關於時尚的很少,大多數是綜合類雜誌。有一些是法國的,還有些是西班牙甚至西班牙保護區內部的,比如《視界》《黑與白》《新世界》《摩洛哥地理》《凱塔瑪》。有的頁腳被折起來了,很可能是坎德拉利亞已經事先掃了一遍,給我做上了相關內容的記號。我翻開這些記號頁,第一頁沒有我要找的東西,隻有一幅照片,上麵兩個塗著發蠟、全身穿著白色衣服的男士越過一張球網握手,左手都握著球拍。另一張照片上,一群美麗的女士正在為一名接受頒獎的男選手鼓掌歡呼。我這才想起來,給坎德拉利亞的那個簡短口信裡沒有特彆說明要找的是女式網球服。我正要讓哈米拉再去一趟拉魯內塔,突然情不自禁地發出狂喜的驚呼。第三張做記號的書頁上出現的正是我需要的東西。這是篇報道,篇幅很長,配著一位網球女選手的插圖,上身一件淺色的球衣,下身一條很特彆的裙褲:一半是普通的半裙,一半是闊腿短褲。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衣服,而且我敢肯定,這本雜誌的大多數讀者也都沒見過,要不雜誌不會花那麼大的篇幅用照片如此詳儘地展示這位女選手的裝束。報道是用法語寫的,我幾乎完全看不懂,但是有一些詞語在文中反複出現:女子網球選手利利德·阿爾瓦雷斯,設計師艾爾薩·夏帕瑞麗,有一個地方叫溫布爾登。雖然找到這些能幫助開展工作的參考詞讓我又驚又喜,但很快另一種不安又襲上心頭。我合上雜誌,細細地審視。這本雜誌很舊了,有些發黃,襯頁缺失,書頁邊緣有很多受潮的汙潰,有幾頁都已經撕壞了。最後我找到了它的出版日期:一九三一年。我又開始焦慮起來。怎麼可能把這樣一本又老又破的雜誌拿給那個德國女人看,並征求她對這套衣服的意見呢?她一定會當場拆穿我這個所謂最前沿最新潮的高級時裝師的謊言。我緊張不安地在屋裡走來走去,試圖找到一個出口,一種解決辦法,或者任何可以幫助我解決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的東西。在走廊的地磚上來回轉了好幾十圈,我唯一想出來的辦法是照著書上的模特畫一個,試著把它當做自己的創意。可是我根本不會畫畫,畫出來的圖會大大降低這個高級定製服裝店的檔次。我沒有辦法平靜下來,隻好再次求助坎德拉利亞。哈米拉出去了。這個家基本沒什麼家務活,所以她能經常出去轉轉,這在公寓生活時期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仿佛是為了追回那些失去的時間,這個年輕女孩抓住一切機會到街上去,隨便找一個借口或事由,比如“小姐想讓哈米拉去買瓜子吧,對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經一路小跑著下樓去買瓜子了,或者麵包,或者水果,或者純粹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享受一下自由。我把雜誌上的那幾頁撕下來裝進包裡,決定親自去一趟拉魯內塔。不巧的是,坎德拉利亞沒在家,隻有新來的用人在廚房裡忙活,還有因為得了重感冒不得不呆坐在窗邊的退休教師。看到我去了,他很和藹地跟我打招呼。“啊呀,看上去搬家以後的小日子過得不錯嘛!”他拿我的新形象開著玩笑。我心急如焚,幾乎沒有理會他的話。“您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坎德拉利亞嗎,安塞爾莫先生?”“完全不知道,姑娘。你也知道她整天到處跑,像蜥蜴尾巴一樣。”我緊張地擰著手指。“我需要找到她,需要一個解決的辦法。”安塞爾莫先生看出了我的不安。“你有事兒嗎?姑娘?”絕望中我不得不向他求助。“您會畫畫嗎?”“我?我連個圓都畫不好。我隻知道等邊三角形,除了教學我啥都不會。”我完全不知道等邊三角形是什麼東西,看起來公寓的老鄰居也幫不上忙。我又開始擰手指,從陽台探出身去看看坎德拉利亞會不會正往回走。街上到處是人。我不自覺地用鞋跟煩躁地敲擊著地板。安塞爾莫先生,這位老共和黨人在我身後說:“告訴我你在找什麼,也許我能幫你。”我轉過身去。“我需要找個人照著雜誌上的模特畫幾幅畫。”“你去貝爾圖奇的學校。”“誰的學校?”“貝爾圖奇,那個畫家。”我臉上的表情讓他看出了我的無知。“你來得土安三個月了,居然不知道誰是貝爾圖奇?馬裡亞諾·貝爾圖奇,摩洛哥的偉大畫家。”我不知道誰是貝爾圖奇,也完全沒有興趣知道。我現在唯一關心的是眼前的難題能不能儘快找到解決的辦法。“他可以幫我畫我需要的東西?”我焦急地問。安塞爾莫先生哈哈大笑,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每天三包托萊多香煙已經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你在想什麼呢,小希拉,我的孩子?貝爾圖奇怎麼可能親自給你畫模特兒?馬裡亞諾先生是一個藝術家,一心撲在繪畫創作上,致力於保護這片土地上的傳統藝術,對外宣傳摩洛哥形象,但他不是商業畫家。不過你可以在他的學校裡找到很多能幫助你的人,整天無所事事的年輕畫家,或者來上美術課的男孩女孩們。”“那個學校在哪兒?”我一邊問,一邊戴上帽子,匆匆地抓起手包。“就在女王門那裡。”我的一臉茫然一定又讓他吃了一驚,他再次哈哈大笑,又再次引發了劇烈的咳嗽。然後他費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來吧,我陪你去。”我們出了拉魯內塔,來到猶太人社區美雅赫,穿行在窄小卻井井有條的巷子裡。沉默中我想起了背著一身武器的那天晚上盲目飛奔的腳步。然而在白天的日光下,一切都顯得截然不同,小商店迎來送往,貨幣兌換點也敞著大門。然後我們到了摩爾人社區,像迷宮一樣的木結構房屋還是讓我暈頭轉向。雖然鞋跟很高,窄窄的筒裙下擺很小,但我幾乎是在石子路麵上一路小跑。安塞爾莫先生卻因為年紀大了,又咳嗽得厲害,快要跟不上我的步子。當然,還因為他一路喋喋不休地聊天,不停地說著貝爾圖奇畫作的色彩和光澤,他的油畫、水彩畫和鋼筆畫,他為推廣土著藝術學校和美術預科所作的貢獻等等。“你有沒有從得土安給西班牙那邊寫過信?”他問。我當然寫過,給我的母親。但是我很懷疑在現在的形勢下,這些信能不能到達馬德裡。“幾乎所有西班牙保護區的郵票都是根據他的畫作印製的。關於阿魯賽馬斯、阿爾卡薩奇維、薩翁、拉朗切、得土安的主題畫作,風光啦、人物啦、日常生話場景啦,所有的一切都出自他的筆下。”我們繼續往前走,他邊走邊說,我邊聽邊努力快步前進。“還有那些明信片和旅遊紀念品,你也沒見過吧?雖然在這種倒黴時候,我想沒有人會有興趣到摩洛哥來旅行,但是貝爾圖奇仍儘力推廣這片土地上富饒的文化。”我知道他說的那些明信片,掛在很多地方,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上麵印著得土安、凱塔瑪、阿爾斯拉和其他一些地方的風景,下麵有一行字寫著“摩洛哥的西班牙共和國保護區”。不過,這些明信片上的“西班牙共和國”很快也要改名了。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才到達目的地,一路上路過了無數人、無數市場、羊、小孩,有的穿著外套,有的穿著長袍,到處都是討價還價的聲音,蒙著麵紗的女人,狗,水坑,母雞,空氣中彌漫著芫菜和薄荷的味道,還有烤麵包和菜油的味道。總之,就是各種各樣的生活。美術學校在城市的邊緣,這棟建築是一個古老城堡的一部分,懸在半山腰上。但它並不蕭條,有很多年輕人進進出出,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成群結隊,有的胳膊下還夾著一個巨大的畫板。“我們到了。我就陪你到這兒吧,我也順道去跟住在附近的幾個老朋友喝杯酒。最近我很少出門,所以得充分利用每次上街的機會。”“那我怎麼回去呢?”我不安地問。來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注意到是怎麼拐著彎過來的,因為一直以為他會跟我一塊兒回去。“彆擔心,這裡的任何一個男孩都會很樂意為你效勞。祝你好運,希望你能找到幫你畫畫的人,有了好消息彆忘了告訴我一聲!”我謝過安塞爾莫先生,順著台階往上走,進入校園,注意到很多路人都在看著我。現在這種時候,一定很少有我這樣的女性出現在校園裡。因此我上了一半台階就停下了,感覺很不自在,既不知道該乾什麼,也不知道該向誰打聽。我還沒來得及想好該怎麼辦,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咦,這不是我那美麗的鄰居嗎?”我實在想不出在這裡會遇到哪個把我稱做鄰居的人,於是轉過身去。是住在對門的那個年輕人,這次是獨自一人。他可能還不到三十歲,但是對於這個年齡來說,有些過於肥胖,頭發也太少了點。他甚至沒給我說話的機會。不過這樣正好,我本來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您看上去有些無所適從,我能幫您嗎?”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話。雖然自我搬進去以後我們見過很多次,但每次都是跟他和他的母親一起碰麵。我們三個人相遇的時候最多禮節性地互相說聲下午好。當然,我也知道他不怎麼友善的另一麵: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在家裡聽到這對母子激烈的爭吵。最後我決定對他實話實說,因為事先沒有準備任何托辭,一時間也找不到什麼借口。“我想找人幫我畫幾幅畫。”“我能知道是什麼樣的畫嗎?”他彬彬有禮,但是充滿了好奇。好奇,直接,還有一些矯揉造作。沒有母親在身邊,他看上去勇敢多了。“我有一些幾年前的舊照片,想找人照著給我畫幾個模特兒。您也知道,我是個時裝師。這些模特兒是為了給一位顧客縫衣服用的,在動手之前我得先讓她看看,征求一下她的意見。”“您帶了嗎,那些舊照片?”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能給我看看嗎?也許我能幫您。”我看了看四周。人不是很多,但也不少。讓我在這麼多人麵前拿出那些雜誌上撕下來的插圖,還是有些難為情。不過不用我開口,他就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要不我們出去看?”我們一起來到外麵的街上。我從包裡拿出那幾頁陳舊的雜誌,一言不發地遞給他,他聚精會神地看著。“夏帕瑞麗,超現實主義的繆斯,很有意早!我非常喜歡超現實主義,您呢?”我完全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滿心隻想著解決眼前的麻煩,所以直接忽略了他的問題,重新把話題轉移到實際問題上來。“您知道誰能幫我嗎?”他透過厚厚的近視鏡片看著我,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您畫。”當天晚上他就把草圖給我送過來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那會兒我已經收拾東西準備上床睡覺了,換上了睡衣和一件絲絨長袍,這件長袍是頭幾天在百無聊賴地等待顧客的時候,為了消磨時間給自己縫製的。我剛剛在客廳吃完簡單的晚餐:一串葡萄、一塊奶酪、一杯牛奶和幾片餅乾,托盤上還留著剩下的一點兒殘羹冷炙。四周已經一片寂靜,我把屋裡的燈都關了,隻留下牆角的一盞落地燈。半夜十一點鐘有人敲門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湊到貓眼上,既好奇又害怕地向外張望。等發現是他,便拔掉門閂打開了門。“晚上好,親愛的。希望我沒有打擾到您。”“沒關係,我還沒睡呢。”“我給您帶了點兒小東西。”他一邊說一邊朝我晃了一下藏在背後的幾張卡片紙。他沒有把它們遞給我,卻一直半藏半掖地等著我的反應。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請他進來,畢竟已經是半夜了。而他若無其事地站在門口,臉上浮現出調皮的微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不讓他進去,他是不會把作品給我看的。“請進吧。”我終於讓步了。“謝謝,謝謝!”他小聲地道謝,毫不掩飾詭計得逞後的得意。他穿著襯衣長褲,外麵套了件毛衣外套,戴著眼鏡,一臉孩子氣。在神情自若地細細審視了一下門廳後,沒等我開口邀請就自己走進了客廳。“我非常喜歡您家,布置得很有品位!”“謝謝,我還在陸續添置。現在您可以給我看看您帶來的東西了嗎?”不必多說,他完全明白我這麼晚了開門讓他進來,可不是為了聽他誇獎家裡的裝飾。“這兒呢,您交給我的任務。”他說著拿出一直藏在身後的東西。是三張卡片紙,上麵用鉛筆和蠟筆畫著一個美麗得像童話一樣的模特兒,正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姿勢展示著那件看似半裙,實則短褲的服裝。那一瞬間,我的臉上一定寫滿了驚喜。“我想您應該還滿意吧?”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太完美了!”“那您就留著它們囉?”“當然!您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告訴我,該怎麼報答您呢?”“一聲感謝就足夠了,就當是歡迎您入住的見麵禮吧。我媽說了,對待鄰居要有教養,雖然她一點兒也不喜歡你,可能覺得你太自立,還有點輕浮。”他有些諷刺地說。我笑了。刹那間有一種默契像一股極其微弱的電流把我們倆連接起來。但是這種感覺像一陣風一樣稍縱即逝,因為我們立刻就聽到他母親從半開的門縫裡大聲喊著兒子的名字:“菲——利克斯!”就像把彈弓上的橡皮筋拉到極限,她把第一個元音拉長到極限才發出第二個音節。“菲——利克斯!”又來一聲。於是他翻了翻白眼,做出一個誇張的絕望表情。“沒有我她就活不下去,可憐的女人。我走了。”他母親像鶴一樣高亢的聲音再次響起,同樣是那個標誌性的拉長的元音。“有需要的話隨時找我,我非常願意幫您畫更多的圖樣,因為我喜歡一切來自巴黎的東西。好了,我回地獄了。晚安,親愛的。”我關上門,長時間欣賞著這幾幅畫。它們真的很美,我想象不出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即便它不是自己的作品。那夜我睡得特彆香甜。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雖然跟顧客約了十一點鐘第一次試穿,但是我想在她來之前把所有的細節再檢查一遍。哈米拉去市場了,不過應該馬上就回來了。十點四十的時候門鈴響了,我想也許是那個德國女人提前來了。這次我還是穿著那身海藍色套裝,我決定以後都穿著它接待顧客,就像工作製服一樣,極簡中散發著優雅。這樣既可以展示我專業的一麵,又可以不讓人發現我的衣櫥中幾乎沒有秋天的衣服。精心梳理的發型,完美的妝容,脖子上掛著那把古老的小銀剪刀。唯一還沒到位的就是一種微妙的氣質:把自己偽裝成一個久經世故的女人。我定了定神,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神情氣勢,然後很自然地打開了門。可是那一瞬間仿佛天塌地陷。“早上好,小姐。”來客一邊打招呼一邊摘下禮帽,“我可以進來嗎?”我咽了一下口水。“早上好,警長先生。當然了,請進。”我把他帶到客廳,請他坐下。他從容地走向一把扶手椅,裝作漫不經心地觀察著周圍的陳設。他銳利的目光從天花板上精致的石膏線,轉到錦緞大窗簾、擺滿了外國雜誌的桃花心木大桌子,然後是古老卻美麗豪華的吊燈。誰知道這燈是坎德拉利亞什麼時候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從哪兒弄來的。我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胃裡開始翻騰。最後他終於坐下了,我默默地坐到他的對麵,等著他開口,極力掩飾著他的不期而至給我帶來的不安。“不錯嘛,看起來您的事業一帆風順啊。”“我儘力了。我已經開始工作了,現在正在等一位顧客。”“那,您現在究竟是在做什麼?”他問。他當然很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出於某些原因他非要我親口說出來。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我不想被他嚇住,表現出有罪的樣子。但是我也不想在他麵前裝成一個過度自信的女人,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我不是。“做衣服,我是一個時裝師。”我說。他沒有回答,隻是用那雙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睛看著我,等待我進一步作出解釋。我不得不對他全盤托出,直挺挺地坐在沙發邊緣,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的動作,雖然為了塑造自己的新形象我已經演練了無數遍,但是這一次我既沒有優雅地架起雙腿,也沒有漫不經心地整理頭發,更沒有擠眉弄眼。我努力傳達的隻有謹慎和平靜。“我在馬德裡時就是個裁縫,做衣服十多年了,以前在西班牙一家很有名的服裝店工作,我母親是那裡的高級職員。我在那裡學到了很多,它非常優秀,專門為馬德裡的達官貴人服務。”“明白了,這是一份值得尊敬的職業。不過我能不能知道,您現在是在為誰工作?”我再次咽了一下口水。“誰也不為,為我自己。”他抬了抬眉毛假裝十分驚訝。“那,我能不能問一下,您是如何做到獨自經營這門生意的呢?”巴斯蓋斯警長可以打破砂鍋問到底,也可以像鋼鐵一樣強硬。但是作為一名紳士,他提問的時候非常有禮貌。在這種彬彬有禮的提問中他毫不掩飾自己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他看上去比去醫院探望我的時候要放鬆得多,沒有那麼緊張,那麼嚴肅。不過很可惜我沒能給他一個跟他的優雅相配的高尚回答。“彆人借給我的錢。”我簡單地回答。“哦,您的運氣真不錯。”他諷刺地說,“您可不可以向我透露一下究競是誰對您這麼慷慨呢?”我以為自己會沒有勇氣回答,但嘴裡卻不自覺地給出了回答,迅速而肯定。“坎德拉利亞。”“走私者坎德拉利亞?”他問,臉上帶著一絲笑意,充滿了諷刺和懷疑。“是的,就是她。”“好吧,這非常有趣。我還真不知道她這段時間的小打小鬨能弄來這麼多錢。”他那雙像鑽頭一樣的眼睛又落到我身上。我知道這是緊要關頭,擺在麵前的要麼是幸存,要麼就是無儘的沉淪。就像一枚被拋向空中的硬幣,正麵或反麵向上的幾率完全一樣。我像一個笨拙的空中飛人走在鋼絲上,有一半的可能會摔下萬劫不複的深淵,另一半的可能則是風度翩翩地停留在高空中。就像鄰居畫的那個穿著夏帕瑞麗網球服、身材纖細的模特發出來的網球一樣,並不是一個已經落地的狀態,而是在像永恒一樣漫長的幾秒鐘之內,懸停在球網上空,不知道會落在球網的哪一邊,猶豫著該把勝利給紙上那位寥寥幾筆卻美麗傳神的網球手,還是那不知名的對手。一邊是救贖,一邊是沉淪,而我,就在兩者的正中間。那個秋日的早晨,坐在巴斯蓋斯警長麵前的就是這樣的我,等待著他的宣判。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睜開,說:“您看,克拉烏迪奧先生。您曾經建議我找個工作,現在我已經遵從並開始工作了。這是一個正當的生意,不是一時的消遣,也不是什麼肮臟交易的掩體。您對我的近況一定非常了解,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落到那種境地,也知道我為什麼不能離開得土安。但是您不知道我從哪兒來,想到哪兒去。現在,如果您容許,我想把這一切都告訴您。我來自一個卑微的家庭,母親獨自把我撫養長大,一直未婚。而父親,就是後來給了我錢和珠寶的那位,我一直到幾個月前才認識他。當然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他給的這些東西造成了這一切不幸。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父親是誰,直到有一天他覺得自己很可能因為政治原因被人暗殺,便開始盤點過去,並決定承認我,給我一部分家產。在那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麼,也從來沒有用過他一分錢。因此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工作,最初隻是乾一些跑腿、掃地之類的雜活,每天掙四毛錢。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就跟剛才從街上經過的那些穿著米拉格羅薩校服的小女孩們同齡。也許這中間也有您的女兒,正走在上學的路上,準備在修女們的指導下學習拉丁語的書法和語法變位。可我從來沒有機會享受這些,因為在那樣的家庭裡我需要學一門手藝,掙出自己的口糧。但也許您不相信,我很喜歡縫紉,手指也還算靈巧,所以學得很快。通過努力和堅持,幾年後我成了一名優秀的裁縫。我放棄這個職業並不是一時突發奇想,而是因為馬德裡的時局越來越糟糕。隨著政治形勢的惡化,很多顧客都逃到了國外,服裝店倒閉了,而且我也沒有可能找到其他的工作。“我從來沒有主動找過麻煩,警長先生。近一年來在我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所有我涉嫌犯下的罪行,都不是我有意引起的,而是因為我在人生道路上不幸遇到了惡人,這點您很清楚。您不知道我有多麼希望把他進入我生活的那一瞬間抹掉,但是事已至此,再也不可能回頭了。他製造的麻煩就是我現在的麻煩,我也知道,無論如何我得把它們解決掉,這是我的責任,我也會擔負起這些責任。但您要知道,我能找到的解決這一切的辦法隻有重操舊業,因為我沒有彆的技藝。如果您把我的這扇門關掉,折斷我的這雙翅膀,無異於親手將我扼殺。我已經努力過了,但是誰也不想雇用我,因為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會做。所以現在,我對您有一事相求,隻有一件,那就是讓我繼續經營這個時裝店,不要再疑神疑鬼。相信我,不要讓我陷入泥淖。這座房子的租金和所有的家具都是光明正大花錢買來的,我沒有為此欺騙過任何人,也沒有為此欠下任何債。這個生意唯一需要的就是有人乾活,所以我今天才會在這裡,準備好夜以繼日地工作。隻希望您能讓我平平靜靜地工作,我不會給您添任何麻煩的。我可以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一旦我籌齊了在丹吉爾欠下的那筆錢,還清所有的債務,戰爭一結束,我就會馬上回西班牙去跟她團聚,絕對不會再來麻煩您。但是現在,我請求您,警長先生,不要讓我做更多的解釋,請您高抬貴手讓我繼續前行。這是我唯一的請求,請不要時時刻刻束縛著我,讓我還沒有開始做事就窒息而死。那樣,不但對您自己完全沒有好處,而且會讓我失去一切。”他沒有回答,我也沒再多說一句。我們隻是靜靜地對視著。跟我預料得完全相反,我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堅定的語氣和平靜的神情,沒有任何情緒上的崩潰。終於把要說的都說了出來,把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困擾我、折磨我的全都倒了出來。這時候我才感覺到疲憊。我厭倦了被那些毫無必要的恐懼折磨,幾個月來的擔驚受怕,讓我覺得頭上懸著一把利劍。我厭倦了一直背負著那些沉重的罪名,像經常在路上看見的可憐的摩爾女人一樣,蜷縮著身體,穿著肥大的長袍,彎著腰,拖著腿,背著沉重的包楸或柴火、海棗、孩子、陶罐和石灰袋子,腳步遲緩。我也厭倦了永遠感到害怕,抬不起頭,厭倦了在異國他鄉這樣悲慘地生活。疲憊、厭倦、筋疲力儘。現在我終於要挺起腰板,向生活發出挑戰,把自己從廢墟中拯救出來。最後是警長先生打破了沉默。他先站起來,我也跟著站起來,把裙子拉平,小心翼翼地撫著每一個褶皺。他拿起帽子,在手上轉了幾圈,似乎在專注地觀察它。這回不是幾個月前我見過的夏日涼帽,而是一頂深色的冬季禮帽,一頂上好的巧克力色毛料帽子。他把玩著帽子,似乎把思緒都集中在上麵。等終於停下的時候,他說:“好吧,我讓步了。如果沒有人來向我告發什麼,我不會再來調查你是怎麼想辦法開了這家店的。從現在開始,我會讓你安心工作,好好打理你的生意。我會讓你平靜地生活。看看我們是不是足夠走運,看看這個生意能不能讓你和我都從麻煩裡解脫出來。”他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等我的回答。那簡短的結束語一說完,他就輕輕抬了抬下巴,做了一個告辭的表情,朝門口走去。五分鐘以後,弗拉烏·海恩茲來了。我怎麼也記不起來在警長走了以後,弗拉烏還沒到的這段時間裡,我到底想了些什麼。隻記得,當門鈴再次響起,我趕去開門的時候,覺得心裡搬走了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