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1)

正值喧囂的中午,餐廳裡顧客進進出出,侍者的聲音此起彼伏,伴著雜亂的腳步聲、我聽不懂的各種語言的交談聲,幾乎沒有人發現我的離去。隻有哈米德,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年紀卻不小的小個子跑堂,跑過來問我要不要幫忙提行李。我沒有回答,隻是搖著頭拒絕。出了門就邁開大步走,腳步既不堅定,也不漂浮,更不沉穩,完全不知道該去哪兒,也完全不擔心要去哪兒。我記得我曾走過葡萄牙大街的斜坡,都是些零碎的印象,似乎經過了郊區的露天市場,那兒有人聲鼎沸的小攤、牲口、叫賣聲、來來往往的長袍。我毫無目的地穿過大街小巷,好幾次被身後的汽車喇叭聲或是著急的摩洛哥運貨人“借過、借過”的喊叫聲驚醒,貼牆靠在路邊。在這段漫無目的的行程中,我似乎還經過了英國墓地、天主教覺、錫亞琴大街、瑪麗娜大街和大清真寺。我一直不停地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絲毫不覺疲倦,也毫無感情,隻是被一種奇怪的力量驅使,雙腿似乎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似乎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走上幾小時,幾天,幾星期,幾年,一直到地老天荒。但是我沒有繼續下去,因為在淺海灘,當我像鬼魂一樣經過西班牙學校時,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我身邊。“女士,您需要我帶您去哪兒嗎?”出租車司機的西班牙語混雜著法語。我當時也許點了點頭,或者是我手中的行李讓他覺得我要出遠門。“您是要去港口還是火車站,還是要去坐公共汽車?”“是。”“是?是什麼?”“是。”“是去公共汽車站?”我又點了點頭,對我來說去哪兒都一樣,不管是公共汽車站、火車站、碼頭還是萬丈深淵。拉米羅已經把我拋棄了,我沒有地方可去,所以任何地方對我來說都一樣糟糕,甚至更糟糕。一個輕柔的聲音試圖把我喚醒。努力很久後,我終於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身邊有兩個模糊不清的人影,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清晰起來。一個頭發斑白的男人,麵容雖然還有些模糊,模樣卻依稀讓人覺得熟悉。另一位是穿著一身潔白長袍的修女。我試圖弄清楚自己在哪兒,但是視力所及隻有高高的天花板和兩側的床鋪,屋裡彌漫著藥味,窗戶裡照進來大片日光。原來這是一家醫院。我還記得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我要回家。”“你家在哪兒?我的孩子。”“馬德裡。”兩個人影似乎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修女捧起我的一隻手輕柔地握“我想你暫時回不去了。”“為什麼?”我問。那個男人回答:“交通已經中斷,政府前幾天宣布進入戰爭狀態。”我並不明白他那些話是什麼意思,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聽清,因為我馬上墜入虛弱的深井,昏睡了好幾天。這之後醫生讓我臥床靜養。在得土安平民醫院裡動彈不得的那幾個星期讓我有時間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感情,並回顧權衡了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在我的生命中究竟意味著什麼。但這也隻是在最後幾天才做到的,因為最初的那段時間,不管上午還是下午,清晨或是探視時間(雖然從沒有人探訪過我),甚至護工來送飯我卻完全無法進食的時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什麼也不想,不反思,甚至不回憶,隻是哭。很多天後,當眼淚終於乾涸,再也哭不出來的時候,回憶就如潮水般一寸寸地將我吞噬。我甚至能看見它們在追趕我、糾纏我,排著隊從病房儘頭的門口進來。病房就像一艘日光下的巨輪,永遠都是白晝。鮮活又無法控製的回憶,有的完整,有的零碎,一個接一個冷笑著向我靠近,跳上床墊,爬到我身上。它們無處不在,從耳朵裡,從指甲縫裡,或者從全身皮膚的毛孔裡侵入我的意識,毫不憐憫地用那些我永遠也不願意再想起的形象或片段把我撕碎。漸漸地,持續不斷朝我湧來的回憶大軍開始不那麼嘈雜,變得安靜而犀利。冷靜後的劇痛鞭笞著我,讓我開始思考這一切,為這八個月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找一個原因。這才是最痛苦的階段,折磨、煎熬、令人痛不欲生,雖然我不知道它持續了多久,但記得很清楚,是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訪使這段煎熬的時光戛然而止。在那之前,我一直跟一群產婦、慈善機構的護工和漆成白色的金屬床一起度過。每天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會來查房,其他住院產婦的家屬會在特定時間前來探視,他們竊竊私語,愛撫新生嬰兒,歎息著安慰不幸流產的病人,比如我。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我連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沒有人會來探視,當然我也沒有奢望過。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待在這群陌生人中間,腦海中隻有初到時雜亂的零星記憶,夾著深深的焦慮和不安。這麼多天來思緒糾纏交錯,隻憶得起偶爾出現的修女,還有那份急切又帶著些許恐懼的願望:儘快回到馬德裡。直到那個早晨,我的孤寂被意外打破了。在一身素白身材臃腫的維爾德斯修女的指引下,那個男人又出現了,很多天前他似乎說過一些關於一場戰爭的話。“孩子,有人來看你了。”修女說。她的嗓音像銀鈴一樣清脆,我卻從中分辨出一絲擔憂。當這位不速之客做自我介紹時,我明白了她的擔憂從何而來。“女士您好,我是得土安警察局局長克拉烏迪奧·巴斯蓋斯,”陌生人問候道,“或者應該稱呼您小姐?”。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穿著一套淺色夏裝便服,臉被太陽曬得黝黑,一雙深色眼睛十分明亮,透著精明和機智。我那時還有些恍惚,無法辨彆他到底是一個上了年紀仍身手敏捷的人,還是本就是年輕人,隻不過華發早生。當然,這些都不重要,要緊的是,我得知道他為什麼找我。維爾德斯修女請他在牆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卻直接把椅子搬到我病床的右側,然後摘下帽子坐了下來,微笑著請修女離開,彬彬有禮又不容置疑。病房寬大的窗戶使屋裡充滿了陽光。窗外的花園裡,微風輕拂棕櫚樹和藍桉樹。天藍得令人炫目。對於任何一個不需要在醫院裡臥床,也不需要麵對陌生警察的人來說,這都是十分美妙的夏日。我身邊的兩張病床是空的,醫院裡的大多數病床都這樣,一塵不染的床單鋪得整整齊齊。修女離開了,因不能見證接下來的談話而滿心不悅。遠處有兩三個靜臥休息的病人,還有一個年輕的修女在病房另一頭悄無聲息地擦地。我幾乎連上身都支不起來,身上的床單一直蓋到胸口,隻露出兩條日益消瘦的胳膊和瘦骨嶙峋的肩膀,頭發梳向一邊束成黑色的辮子,消瘦的臉頰晦暗無光,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擊垮了。“修女告訴我您的情況有所好轉,所以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您覺得怎麼樣?”我隻能點頭,因為猜不出來他想跟我談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我遭遇的不幸和迷茫會跟警察扯上關係。這時警長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打開。不過看上去他應該已經看過了,因為他無需翻找,直接就到了要找的那一頁,上麵記錄著關於我的信息。“好。首先我想問您幾個問題,您隻需要回答是或不是。您是希拉·西羅嘉·馬爾丁,一九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出生於馬德裡,對嗎?”他的話十分有禮貌,問題卻很直接,帶著審訊的意味。考慮到我目前的狀況,他沒有用像審犯人一樣的口氣跟我說話,但是也沒有把這種意味完全掩飾掉。我用一個肯定的表情證實了資料的準確。“您是上個月也就是七月十五日從丹吉爾來到得土安的?”我再次表示肯定。“您是從三月二十三日起入住丹吉爾大陸酒店的?”肯定。“您是跟……”他看了一眼小本子,“拉米羅·奧利巴斯·蓋洛爾一起到達丹吉爾的,他是西班牙維多利亞人,出生於一九零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我又點了點頭,但這次垂下了目光。這是我離開以來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巴斯蓋斯警長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或者他注意到了,但是不願意表露出來。他繼續質詢。“在大陸酒店您二位留下了一張三千七百八十九法郎的未付賬單。”我沒有回答,隻是把頭轉向另一邊,不想麵對他的目光。“看著我。”他說。我沒有理他。“看著我。”他重複了一遍,語調很平靜,沒有比前一次更堅決或更和藹,也沒有更嚴厲,完全相同的語氣。他很耐心地等著,直到我最終順從再次把目光投向他,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再次問道:“您知道在大陸酒店還有一張三千七百八十九法郎的未付賬單嗎?”“我想我知道。”我終於用氣若遊絲的聲音回答,然後再次移開目光,把頭轉向另一邊,開始哭泣。“看著我。”他第三次要求。他等了一會兒,終於發現我不願意,或者說根本沒有足夠的力氣和勇氣去麵對他。於是我聽到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床腳來到病床的另一側。他迎著我的目光,在旁邊的床上坐下,平滑的床單被壓出許多褶子。他牢牢地盯著我的眼睛。“我正試圖幫助您,女士。或者該稱您小姐,不過對我來說都一樣。”他堅定地說,“您被卷人了一個巨大的麻煩,雖然我相信這不是出於您的本意。我想知道發生的一切,但是需要您的協助。如果您不跟我合作,我也就沒有辦法幫助您,您明白嗎?”我很艱難地說了聲明白。“好吧,那就彆哭了,咱們繼續。”我用床單擦乾眼淚。警長先生給了我幾秒鐘平靜的時間。一發覺我哽咽得不那麼厲害了,就繼續他的工作。“可以了嗎?”“可以了。”我囁嚅道。“您看,大陸酒店經理控告您未支付大額賬單即離店,這還不是全部。很不幸,您麵臨的問題要嚴重得多。我們還接到來自好利獲得公司的起訴,控告您詐騙了他們兩萬四千八百九十比塞塔。”“可是我,我……”他做了個手勢阻止我申辯,因為他還有更多的消息要告訴我。“還有一個對您的通緝令,因為您從馬德裡一家民宅竊取了一批價值不菲的珠寶。”“我沒有……但是……”聽到這些消息,我太過震驚,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開始語無倫次。坐在對麵的警長似乎對我的茫然了如指掌,試圖讓我冷靜下來。“我知道,我知道。彆激動,彆太使勁。我已經看過了你行李中所有的文件,所以基本上能把發生的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我也找到了您丈夫留下的信,或許是您的男朋友,或者情人,不管是什麼,反正就是那個奧利巴斯,還有一份贈與您珠寶的證明,以及一份公證書,說明那些珠寶的前擁有者正是您的父親。”我不記得自己曾隨身攜帶這些文件。事實上自從拉米羅開始負責保管珠寶以後,我完全不知道它們在哪兒。如果它們真的在我的行李裡麵,那一定是我在匆忙離開大陸酒店時不經意抓進去的。一想到這些東西也許可以挽救我,我鬆了口氣。“請您去問他,問問我的父親。”我懇求道,“他在馬德裡,叫岡薩羅·阿爾瓦拉多,住在埃爾默西亞大街十九號。”“我們沒有辦法找到他,這裡跟內陸的通信已經基本中斷了。馬德裡現在非常混亂,很多人下落不明,有的被捕了,有的逃走了,有的正在逃,有的藏起來了,還有的死了。再說,您的情況更加複雜,因為這個控告正是來自阿爾瓦拉多先生的兒子恩裡克,我記得好像是這個名字,您同父異母的兄弟,對嗎?”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記錄,“沒錯,恩裡克·阿爾瓦拉多。似乎是幾個月前,一名仆人告訴他您去拜訪過,出來的時候神色慌張,還攜帶著幾個包裹。他們推測包裹中就裝著這些珠寶,並且認為老阿爾瓦拉多先生可能是一次詐騙事件的受害者,或者是被某種外力脅迫。總之,情節很惡劣,不過這些文件應該可以證明您無罪。”他從外套口袋中取出幾個月前父親在見麵時交給我的文件。“您還算走運,奧利巴斯沒有把這些紙片連同珠寶和現金一起帶走,可能他覺得這是一種補償。他完全可以把它們銷毀,斷了你的後路。也可能是因為他走得太急,沒有這麼做。或許您該感謝他,正是這些東西令您免於牢獄之災。”他有些諷刺地說。但是馬上又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收回最後的那句話。“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不過我想在目前的狀態下,您一定不會感謝這樣一個害您到如此境地的惡棍。”我沒有回應他的道歉,隻是虛弱地問了另一個問題:“他現在在哪兒?”“奧利巴斯?我們無法確切知道他在哪兒。可能在巴西,可能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也可能在蒙得維的亞。他登上了一艘阿根廷遠洋輪船,但是這艘船會停靠好幾個港口。而且他好像不是一個人走的,一起逃走的還有三個人,一個俄羅斯人,一個波蘭人和一個意大利人。”“那你們不會去找他嗎?不會去追蹤他的線索然後逮捕他嗎?”“恐怕不會。他身上幾乎沒什麼罪名,隻有一張未付款賬單,還是跟您一起分擔的。當然,前提是您不因為他帶走你的錢和珠寶指控他。不過說句心裡話,我覺得您不值得這麼做。雖然事實上這些東西確實是您的,但是它們的來曆不是很明確,而您也正因為它們官司纏身。況且我認為我們很難再找到他的下落,這樣的人一般都非常聰明狡猾。他們神通廣大,很清楚如何從人間蒸發,然後就在地球的另一個地方用最不引人懷疑的方式重生。”“可是我們正要開始一段新生活,一個新的生意,隻不過還在等待對方的確認。”我結結巴巴地說。“您是說教人打字的生意?”他再次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恐怕早就沒有可能了,因為你們沒有得到授權。阿根廷皮特曼學院的董事們對在大西洋彼岸擴展生意完全沒有興趣,而且早在四月份就給出了否定的答複。”他看出了我的一臉茫然,“奧利巴斯從來沒告訴過您,對嗎?”我想起自己每天帶著希望去前台詢問,急切地想要收到那封我以為會改變生活的回信。而拉米羅,幾個月來從未跟我提起過他收到的這封回信!想要繼續維護他的想法開始慢慢溶解,蒸發……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用僅存的一點力氣說:“可是他愛我……”警長笑了,苦澀又充滿同情的微笑。“他這樣的人都這麼說。您看,小姐,您彆再自欺欺人了,像奧利巴斯這樣的人隻愛他們自己。他們有時候的確充滿愛意,慷慨大方,也很有魅力。但是一到關鍵時刻,關心的就隻有自己的利益。見勢不妙,馬上抽身而退,為了不被人抓住把柄,什麼都乾得出來。這次您是最大的受害者,的確非常不幸。我不懷疑他曾經愛過您,但是當他看到更好的前程,您就成了他的包袱,他再也不想受您拖累。因此他拋棄了您,不再浪費更多時間。您沒有什麼錯,但事已至此,我們也無力去改變已經發生了的事。”我不想再聽他繼續控訴拉米羅的愛有多麼虛偽,因為無法承受那種痛苦。我更願意回到實際的話題上。“那好利獲得公司呢?我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用力地呼出來,似乎在下決心提及一件令他非常不快的事。“這件事更加麻煩。目前還沒有什麼明確的證據能證明您是無辜的,雖然我個人相信這又是您丈夫或者您男朋友,反正就是那個奧利巴斯導演的一出詭計。目前官方的說法是這樣:您是一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您的公司從好利獲得公司購買了一批打字機,但是沒有付款就潛逃了。”“是拉米羅要以我的名義開一家公司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不了解這個事情……我不知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您不知道他打著您的幌子究竟做了些什麼事。我來跟您說說我推測的事情經過。官方的說法您已經知道了,如果我有說錯的地方請隨時糾正。首先是您的父親給了您一筆錢和一些珠寶,對嗎?”我點了點頭。“然後,奧利巴斯主動提出要以您的名義開一家公司,並且把這筆現金和珠寶都保存在他工作的那個公罰的保險櫃裡。對嗎?”我又點了點頭。“好。但事實上他並沒有這麼做。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這麼做了,但是並沒有簡單地用您的名義保存起來。他用這筆錢,以西羅嘉機械進出口公司的名義,向自己的公司購買了一批打字機,當然了,您就是這個進出口公司的法人代表。第一次購買時他準時付款,因此好利獲得公司絲毫沒有起疑。第二次購買,數額更大,交易依然順利,準時付款。奧利巴斯把這些機器倒賣了,當然我不知道賣給誰了,怎麼賣的。到此為止,從好利獲得公司賬麵的情況來看,一切都沒問題,而奧利巴斯也有利可圖。沒有動用自己的一分錢,卻做了一筆好買賣。之後,過了不到幾星期,他再次以您的名義訂購了一大批機器,這次好利獲得公司當然以為又是一筆送上門來的大生意。但對於這筆訂單您的公司沒有直接支付全款,隻付了首付,由於您已經在好利獲得公司有了一定信譽,沒有人對此懷疑,他們覺得餘下的貨款一定會在約定期限內補齊。但問題是,這部分貨款再也沒有到賬。奧利巴斯再次倒賣了機器,從中獲取利潤後,就帶著您一起攜款潛逃了。他自己的錢不但分文未動,還從倒賣機器和拖欠的貨款中獲得了巨額利潤。這是一次巨大的打擊,沒錯,雖然那時候可能已經有人開始懷疑了,我猜你們離開馬德裡的時候也很倉促,對嗎?”這一刹那,電光火石般,我想起了那個三月的早晨,從薩萊薩廣場回到家裡,拉米羅是那般緊張不安,匆匆忙忙地從衣櫃裡取出衣服塞進行李箱,而且迫使我像他一樣倉皇告彆,一秒鐘都不能耽擱。想起這一切,我再次確認了警長的推測。他繼續說:“就這樣,完美的計劃。奧利巴斯不但占有了您的錢,而且用這些錢為自己賺取了更多的錢。毫無疑問,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我的眼裡重又噙滿了淚水。“停,停,麻煩您彆哭。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哭無濟於事。您看,實際上發生這一切也都是因為現在的時局不好,太複雜。”我使勁咽了下口水,終於忍住眼淚,開始談話。“是因為那天您提到的戰爭?”“現在還不知道會不會爆發戰爭,目前的形勢非常微妙複雜。半個西班牙在國民軍手中,半個在政府的控製下。形勢非常混亂,信息也不通暢,已經無法得到那邊的消息。總之,完全是一場災難。”“那這裡呢?情況怎麼樣?”“目前還算平靜,前幾個星期卻是一團糟。這裡是暴亂的發源地,您不知道嗎?那些部隊就是從這裡倒戈的。佛朗哥將軍從摩洛哥出發,帶領部隊起事。頭幾天有一些轟炸,為了平定叛亂,共和國空軍襲擊了總督府,但是他們運氣不好,弄錯了目標。一架福克戰鬥機炸傷了不少平民,炸死了摩爾人小孩,還炸毀了一座清真寺,很多穆斯林因此認為這次軍事行動是針對他們的,自動站到了國民軍一邊。而支持共和國反對國民軍的人已被逮捕或槍斃,歐洲監獄已經爆滿,據說在蒙哥特還搭起了監禁場。這附近的薩尼亞拉梅爾機場失守,摩洛哥的西班牙保護區就陷落了。目前,整個北非已經被起義的國民軍掌握,形勢也基本平定下來了。鬨得正凶的是伊比利亞半島。”他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擦了擦眼睛,然後手掌上移,撫過眉毛、額頭、發根、頭頂,腦後,一直到脖子。他低聲說,似乎在自言自語:“看吧,看看事情能不能一下子都解決掉。”我把他從沉思中喚醒,因為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急切的心情:“但是,我能走嗎,還是不能?”我的問題讓他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中。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能,絕對不能。您哪兒都不能去,尤其是不能回馬德裡。目前馬德裡還由政府控製,而且市民也做好了準備儘一切力量進行抵抗。”“可是我必須回去。”我毫無底氣地堅持著,“那裡有我母親,還有我的家……”他努力控製著情緒,不讓自己失去耐心。雖然鑒於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他不想刺激我,但是我的堅持也讓他越來越不快。如果是在彆的情況下,他大概早就不會對我這麼客氣了。“您看,我不知道您是支持哪一方的,捍衛政府還是支持國民軍。”他的語調又變得平和,在短暫的失態之後完全恢複了之前的狀態,也許是前些日子的混亂引發的緊張讓他有些疲憊。“我跟您實話實話,自從這幾個星期我不得不見證了這麼多事情以後,您站在哪一邊對我來說完全不重要,我甚至根本不想知道。我隻不過是履行職責,努力把政治因素拋在一邊而已。專門管這事的大有人在,當然這很不幸。但是運氣這東西很諷刺,雖然令人難以相信,但一旦落到你頭上就由不得你了。在得土安,在暴亂的中心,您可以完全放心,除了我,沒有人會理會您這些涉嫌違法的官司。這些官司夠麻煩的,在正常情況下,足以讓您蹲相當長時間的大牢。”我試圖抗議,緊張且充滿恐慌。但是他舉起一隻手阻止了我,接著說:“我想在馬德裡,除了跟政治有關的案件和一些極端重案,大部分的警務和司法工作都已經癱瘓了。他們正忙著打仗,我不認為會有人跑到摩洛哥來追蹤一個被打字機公司起訴的詐騙犯和被自已親兄弟控告偷父親財產的盜竊犯。幾個星期之前,這些的確是嚴重的案件,但在今天,跟他們所麵臨的問題相比,您的官司已經微不足道了。”“您的意思是……”我猶疑著問。“您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待在這裡哪兒也彆去。不要有任何想要離開得土安的企圖,老老實實的,彆給我惹麻煩。我的職責是負責西班牙保護區的監管與安全,我不認為您會在這方麵構成任何威脅。但是,以防萬一,我也不希望您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不要把這些話理解成忠告或者建議,它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命令。您可以認為這是一種特殊的拘捕,我不會把您投進監獄,也不會對您實施寓所監禁,所以您有一定的活動自由。但是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可以離開這座城市。清楚了嗎?”“到什麼時候?”我沒有確認他的要求。孤身一人無限期地留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所有選擇中最壞的一種。“一直到西班牙基本穩定,也得看它最終的結局。到那時候我再決定。現在我既沒時間,也沒辦法處理您的案子。而您亟須解決的問題就是丹吉爾酒店的欠款。”“可是我現在沒錢……”我說著,又要掉下眼淚。“我知道,我已經仔細檢查過您的行李,也確認過除了淩亂的衣物和一些紙張,您確實什麼都沒帶。但目前您是我們能找到的唯一嫌疑人,在這個案子裡您和奧利巴斯處於同樣的不利境地。現在我們找不到他,那您就必須對這個案子負全部責任。而我恐怕沒有辦法為您開脫,因為丹吉爾那邊知道您在我手裡,他們完全能找到您。”“可是他把我的錢都拿走了……”我再次泣不成聲。“這我也知道,請您不要再哭了,可以嗎?在他留給您的信裡,已經公然承認了他有多麼無恥,也表明了他想要置您於困境,讓您寸步難行。他帶走了您所有的財產,給你留下了一個孩子,但是一到得土安,甚至還沒下公共汽車您的孩子就不幸失去了。”我滿臉都是茫然,淚水和痛楚、挫敗交雜,讓他不得不對此作出說明。“您不記得了?是我在汽車站接到您的。我們接到丹吉爾瞥察局的電話,通知您將到達得土安。據說是酒店的一個跑堂向經理報告了您倉促離開的事情,他覺得當時的情形十分蹊蹺,值得警惕。發現人去樓空、還拖欠著巨額房費後,他們報了警。警察找到了帶您去巴倫西亞那汽車站的出租車司機,並且得知您上了前來得土安的公共汽車。在正常情況下我也許會隨便派個手下在那兒等您,但時局混亂,我寧可親自過問,以免發生任何意外或不幸。我決定親自到汽車站去等您。剛下車您就暈倒了,是我把您送到這裡的。”我的腦海裡漸漸浮現出一些模糊的記憶。那個熱得令人窒息的公共汽車站好像是叫巴倫西亞那。車廂內的叫喊聲、裝著活雞的籃子、擠在一起的乘客,有摩爾人,也有西班牙人,個個汗流浹背,散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然後我突然覺得大腿間潮濕黏稠。到達得土安剛要下車時又覺極度虛弱,有熱乎乎的東西順著大腿根流下來,頓時又驚又怕。剛要將一隻腳踩上這座陌生城市的地麵,就聽到一個帶著大簷帽、半邊臉被帽簷擋住的男人問:“您是希拉·西羅嘉嗎?我是警察,請跟我走一趟!”就在那個時候,一陣無限的疲憊席卷而來,腦子開始發木,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我失去了知覺。幾個星期以後的今天,我再次麵對這個人,仍不知道他究竟是把我推向刑場的劊子手,還是我的救世主。“維爾德斯修女負責向我通報您的恢複情況。幾天前我就想來找您了解情況,但是她們一直不允許,說您仍然嚴重貧血,還有其他一些症狀。但無論如何您現在看上去已經好多了,因此他們允許我今天來探視,我想過不了幾天您就可以出院了。”“那……那我去哪兒?”我的焦慮跟恐懼不相上下。我覺得自己沒有能力獨自麵對未知的現實。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獨自做過什麼,一直以來都有人在我身邊指引著我,開始是母親,然後是伊格納西奧,再後來是拉米羅。如果沒有一隻堅強有力的手緊緊地抓住我,沒有人幫我抉擇,沒有人在身邊讓我信任和依賴,我簡直就活不下去。“這件事我正在想辦法解決。”他說,“我會給您找個落腳的地。您可彆認為這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您先不用擔心,關於您的過去,我還有一些遺漏的信息需要補充。如果您覺得有力氣,明天我再來找您,麻煩您詳細敘述一下整個事件的經過,我們來看看有沒有什麼細節能幫助我們解決您丈夫或是您男朋友給您帶來的無儘麻煩。”“我丈夫,我男朋友,或者隨便我什麼人,反正就是那個敗類。”我接過話茬,做了個諷刺的鬼臉,既虛弱又苦澀。“你們結婚了嗎?”他問。我搖了搖頭。“這對您來說是件好事。”他很乾脆地下了結論,然後又看了看表,“好了,我不想讓您太過勞累。”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我想今天的內容已經足夠了。我明天再來,時間不定,到時咱們再繼續。”他向病房門口走去的時候,我細細打量著他。他走路很快,步伐堅定,很有節奏,一看就是個從來不願意浪費時間的人。等我好了,遲早會弄清楚他是真的相信我是無辜的,還是隻想儘快甩掉我和與我一起在最不合適的時候從天而降的麻煩。我沒有力氣繼續想了,長時間的談話和過度驚嚇已經讓我筋疲力儘,隻想好好地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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