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1 / 1)

誰? 宮部美雪 5513 字 1天前

隔天早上,梶田梨子來公司找我。大概是我的表情格外嚴肅吧。園田總編沒有發揮她拿手的小惡魔精神,二話不說就乾脆地同意我使用會議室。乍看之下,梨子的模樣並無改變。她對我報以微笑,應對自如地向編輯部同仁寒暄。“我姐已經全部告訴我了。”今天她穿著頗有秋意的長袖白襯衫和胭脂色迷你裙,口紅顏色也相映成趣。右手無名指上,大顆的紅寶石戒指璀璨生光。“你有什麼看法。”“真是可怕的經曆,我姐好可憐。”她垂下眼,十指交握。“我一點都不知道。杉村先生早就從我姐那裡聽說了吧?”“我早就聽說了。對不起。”梨子和椎名妹不同,連歎氣都楚楚可憐。“原來隻有我一個人被排擠在外。想起來,還真有點難受。”我再次道歉。梨子展顏一笑:“不過,那其實沒關係,因為你們是不想讓我聽到不愉快的事嘛。況且杉村先生,我也沒那麼害怕。”看起來的確如此。我驀地有些後悔。昨晚,我應該直接趕去梶田姐妹的住處,旁聽兩人談話才對。這個萬事快活積極的女孩,當她聽到自己出生前父母的人生時,不知何等驚訝。可是昨晚,氣氛不容許我把妻女留在家中獨自外出。恐嚇者打過電話到梶田家,也知道梨子正在打聽父親的過去,找了一些人做采訪。如此說來,對方可能也知道我的存在,絕對有可能以某種形式主動與我接觸。即便機會不大,隻要我家也存在接獲“小心遭到不測”這種恐嚇電話的危險性,我絕不希望那通電話被妻子接到,今天,我也吩咐她開著答錄機彆接電話。“我姐很害怕,不過她那個人本來就是緊張大師。我可不一樣,我不會認輸的。”“那,你還是要替令尊出書嗎?”“當然要。因為,如果就此罷手不就等於輸了嗎?”她笑得很好強。不,我覺得那是一種已經勝券在握的笑法。這還真奇怪。“雖然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但我爸媽都是規規矩矩的好人。既沒有被人懷恨的道理,也沒有任何躲躲藏藏的必要。”杉村先生,你還會繼續幫我嗎?她換個姿勢坐正了問。“我想要出書,說不定會暢銷對吧?”我無法立刻答覆。不是因為退卻,而是因為一時之間想到太多連自己都無法完全掌握的事。“你姐不是很反對嗎?”“她還在我麵前哭了。”梨子說。“那是因為她經曆過可怕的遭遇,她怕你也遇上那種事就糟了。”“我才不會有事。況且我姐說的那什麼綁架,我覺得根本就沒那麼嚴重。應該隻是和鄰居發生一點小糾紛吧。我姐連一點小事都會越搞越大。你是不了解她,才會當真,會長老師知道這件事嗎?”我默默點頭。“那他怎麼說?”“他很擔心,不過正如你所說,他也認為聰美小姐在個性上有點膽怯。他說那究竟是不是綁架還很難說。”“你看,我就說吧。”梨子露出笑容,看起來就像是鬥誌十足。她握著雙手晃動肩膀。“我一定會努力的。不管怎樣,下個星期天我想去水津一趟。我之前就已安排好了。”“最好還是不要出遠門……”“沒關係。我不會一個人去。”她用挑戰的眼神看著我。這丫頭究竟為什麼這麼亢奮?最終,梨子連待客用的粗茶也沒碰,就精神抖擻地起身。“杉村先生,拜托你,請彆辭去責編之職。我敢打賭就算出了書,也不會發生任何事。像那種會用電話威脅彆人的卑鄙小人,肯定是膽小鬼。絕對使不出更進一步的招數,對吧?”當她要走出會議室之際,又像想起什麼似地轉身說:“對了。我姐或許會和你聯絡。她說還是決定把婚禮延期。”我有點目瞪口呆。“怎麼又舊話重提?”“嗯。她說不能給濱田家惹上麻煩。我問她是否要把原委告訴對方父母,她說這麼丟臉的事她說不出口,然後就又哭了。她應該會找個什麼藉口吧。”“你的意思是……,她要取消這樁婚事嗎?”“誰知道。總之先延期,等我出了書,如果安然無事,她才會再做打算吧。”梨子走後,我仍在會議室待了一會兒。我一直支肘,交握的十指托著下巴陷入沉思,卻依然被如沙般欠缺真實感、如稻殼捉摸不定、難以掌握的茫然思緒深埋至脖子。敲門聲響起。總編探頭進來。“如果談完了,可以把會議室讓出來嗎?有客人要來。”“總編。”“乾嘛?”“我現在,是什麼表情?”“和平常一樣呀,超偉大會長大人的傻呼呼女婿的表情。”聽起來顯然不像是疑心病很重的偵探臉。不過隻要看起來不像無能的編輯,就該偷笑了吧。“啊,這一刻終於來臨了。”貓咪說。“這麼多天以來,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終於等到這天了。快跳到我背上來。然後,我們立刻出發吧。”婆婆一跳上貓背,貓咪就踢著雪,邁步跑了起來。我坐在桃子床邊,正念著《胡椒罐婆婆》。今晚念的是第九集〈婆婆與秘密寶藏〉。桃子困了,眼睛己合起一半。但她還是深受故事吸引,拚命抵抗睡魔。“爸爸,貓咪的秘密寶藏,會是什麼呢?”“如果搶先知道了,那就沒意思了。”“不能稍微透露一點,給個提示?”說著,我的寶貝女兒打個大嗬欠。“今晚就先到此為止吧。”“啊……統統念完嘛。”我聽菜穗子說,白天平安無事,也沒有可疑電話。“老公,沒事的。你還是不要鑽牛角尖比較好。”“好吧,那隻能再念一頁喔。”我猜念個半頁她大概就睡著了。“坡道旁的白樺樹上,棲息著許多喜鵲。”“喜鵲們正想嘲笑背著婆婆的貓咪。你們看,貓咪來了!”我吸口氣,正想裝出喜鵲高亢的音色,手機卻在長褲口袋裡響起。未知號碼的來電顯示,竄入我的眼簾。我連書也忘了放下,急急站起。桃子已經睡著了。我一邊反手帶上門,一邊在走廊接聽。“喂?我是杉村。”沉默傳來,電話是通的。“我是杉村。你曾打過好幾次電話來吧?請不要掛斷,拜托彆掛。”電話彼端隱約傳來鼻息,有人。“請問……”我絕沒聽錯,也不是幻聽。對方的確開口了。是個遙遠細弱的聲音。虧它經過手機公司的收訊衛星和中繼基地台後,還能不被抹消地傳入我耳中。啊,這是小孩的聲音,是畏怯的少年的聲音。我的心情激昂,心臟竄到眼睛後麵,緊接著又筆直驟降到腳底,在那裡噗通亂跳。“是你,是你沒錯吧?”我儘量溫柔地,用念書給桃子聽時的聲音呼喚對方。“你肯打電話給我真是太好了。謝謝。虧你能下定決心打這通電話。”對方隻是默默聽著。我向前弓著身子傾訴。“事情原委我明白,也很能體會你的心情。不,我或許無法體會,但曾拚命試著想像過。你一定很害怕吧,到現在還在害怕吧。事情既然發生了就無法回頭,不過,如果繼續逃避下去,你將永遠背負著那種恐懼的心情。你一定也不希望如此,那反而更痛苦。”電話彼端的沉默動搖了。有微微的騷動。“梶田家裡有兩個女兒。她們都很愛父親,所以很悲傷,不過絕不會因此就無法原諒你。其實她們倆最難過的,是完全不知道父親發生了什麼事。這點你能設身處地想想嗎?”“梶田。”我的手機傳來囁語。“對,梶田。”仿佛鑽過沸騰的情感下方,我的理性對我囁語:你要仔細聆聽對方的聲音。“是梶田信夫,死者就是叫這個名字。他是個司機,六十五歲,有兩個女兒。”理性提醒著我。剛才的聲音你聽見了嗎?認真聽了嗎?剛才囁語梶田的聲音,並非小孩的聲音。我的腦袋被搶先行動的心給帶著走,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但耳朵依然正常運作。那,是女人的聲音。我頓時啞然,看著依舊顯示未知號碼的手機螢幕。雖然已有被再次掛電話的心理準備,還是重新把手機貼緊耳邊。那裡,依舊有震顫般的沉默。那股沉默向我問道:“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吧?”那的確是女人的聲音。雖然聲音小得必須豎耳靜聽才能聽見,但不可能有錯。“對,我是杉村。”客廳的門開了,菜穗子大概是聽到我的聲音,探出半個身子。麵對用眼神質疑的妻子,我也以眼神回應。“我是杉村三郎。就是為了梶田信夫的事件印製征求情報的傳單,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前麵散發的人。你是看了傳單才打電話過來的吧?”停頓了一會兒,電話中的女人答道:“……是的。”菜穗子湊到我身邊,將耳朵貼到我耳旁。“你打過好幾次電話了嗎?或者這是第一次?”在聽到答覆前,我呼吸了兩次。我刻意小心,避免呼吸聲傳入話筒中。“之前也打過幾次。可是,對不起,我又掛斷了。”我朝妻子點點頭,在一瞬之間把手機轉向她,注她看到螢幕顯示的未知號碼。“你不用在意。能這樣說上話,我已經很感激了。”“對不起……”那個女人道歉。某種我無從推量的情感,使她的聲音嘶啞。“梶田過世的事,我已聽說了,好像是被自行車撞倒的是吧。”“對。很遺憾。”“撞他的人找到了嗎?”“還沒有,不過就快了。警方正積極調查中。”“是嗎?那真是太好了。”細微得幾乎消失的聲音說。沉默再次來臨。她就是為了打聽這個才打來的嗎?那這時她應該會掛斷電話。這個女人是誰?該怎麼喊她才能挽留她?可是那女人卻拋來意料之外的問題,繼續發話。“梶田家裡有兩個女兒吧。”“對,沒錯。”“我……我隻知道其中一個,叫聰美。”我瞠目以對。妻子戳戳我的手肘。“你是梶田的友人嗎?”“以前,他非常照顧我……”說到最後已語不成聲。她在哭?“對不起。”道歉的聲音已完全是哭腔。“聽到發傳單的事,我才知道撞倒梶田畏罪逃走的自行車車主,至今還沒查出身分。我還以為早已解決了。不,是我一心期盼如此。即使當時在場,我卻無能為力……,真的非常對不起他女兒。”我頭暈目眩。妻子緊貼著我。當時在場?“該不會,你就是那位看到梶田倒下,也差點不支暈倒的人?”“對,我就是……這個你也知道?”“我是聽管理員說的。你住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吧?”“啊,不,我不是住那裡。”“那麼,當時你是湊巧造訪那裡嗎?”女人痛苦地吸著鼻子,呼了口氣顫抖著答道:“我阿姨住葛蕾絲登石川公寓裡。她是我母親的妹妹,雖已高齡,每年中元假期她都會和子孫們一同出國旅行。這時,她就會托我幫她看家。替她的盆栽澆澆水、喂貓……”要是手搆得到,我八成會保持站姿朝自己的膝蓋用力一拍。難怪會是八月十五日那天。“因此,梶田出事後的發展我並不知情。因為中元假期結束後,我就回到我自己的家了。不過上星期因為有點小事和阿姨講電話時,她隨口提起你為了八月十五日的那起意外,正在散發傳單,我才大吃一驚。”想必是為了打聽詳情,才打我的手機卻又掛斷吧。究竟是何原因令她躊躇到如此地步?她和梶田又是什麼關係?就聲音聽來,她應該介於三十五至四十歲之間。不過,聲音透過電話會改變。工藤理事長曾說過那個不支昏倒的女人並不年輕。她說話時獨特的抑揚頓挫也令人好奇。雖還談不上是方言腔,但至少說的絕非標準語。整體而言語尾帶著上揚的味道,“我”聽起來像“哦”。這個女人究竟住哪?是從何處打這通電話來的?“梶田知道八月的中元假期你都會待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才去找你吧。”“對,他是來找我的。”“那天,你們見到麵了。”沒聽到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呻吟般的歎息。“真的很抱歉。”為了忍住放聲大哭,她試圖屏息說話。“眼看著他倒地不起,我卻落荒而逃。梶田剛離開,我就聽到救護車的警笛聲,好像出了什麼大事,我跑到外麵張望。結果……已經是血,血流滿地。在場的人告訴我他好像死了……”我專心傾聽沒有插嘴。妻子也僵著身體。“我不該逃開,應該陪在他身邊才對。歸根究柢,他就是因為來看我這種人才會發生不幸。可是。我根本沒那個資格。我不該和他見麵的。我甚至沒臉見梶田的夫人與女兒。”大概是喘不過氣來,她一陣猛咳。聽到那陣咳嗽聲,我當下察覺她不像聲音給人的印象那麼年輕,說不定已經年過五十了。“剛才你說梶田很照顧你是吧?”等她的咳聲止住,我才緩緩發問。有時隻是人影落在水麵,便足以令魚逃走。“梶田對你有恩。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說不定也給他造成過麻煩。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很久以前嗎?”好一陣子,我就這麼聽著含淚紛亂的吐息聲。然後,女人沒給答案,卻反問我:“杉村先生,你知道吧?”“你指的是……”“我的事,你該不會從梶田那裡聽說過吧。既然會幫忙找犯人,可見你和他應該相當親近。你該不會就是要和聰美成婚的那位吧?”她應該在試探我,但我卻毫無那種感覺。她雖然很想傾訴,巴不得能一吐為快,卻又心存畏懼。我覺得她似乎在等我給她一個契機開口——或者說是一個允許。那個契機是什麼?該說出什麼暗號才能讓芝麻開門呢?我絞儘腦汁。“我不是聰美的未婚夫。基於工作上的來往,我曾受過梶田的照顧。”這並非謊言。七年半前,梶田給我的那句祝福,至今仍長在我心。“他是個大好人,他的過世真的令人萬分遺憾。”那同樣不是謊言。暗號是什麼?究竟該怎麼說。這個女人才肯開門?“噢,這麼說來杉村先生也是司機囉。”我沒訂正她的誤解,保持沉默。“聽說他太太也過世了……,他太太真的很溫柔。”女人說著嗤然有聲地擤著鼻子。“聰美小時候也好可愛。大家都說她比我們做的洋娃娃還可愛。她是個安靜的乖孩子,梶田太太送做好的家庭代工來時,她常一起來……”我那無處連接、徒然過熱的腦袋線路,終於連結上一個地方。友野玩具。和菜穗子結婚時,我以為已經把我這一生賭博的中獎率都用光了。既已做出如此誇張的豪賭,我以為今後再也不可能會麵臨孤注一擲的局麵。沒想到還有。我調整呼吸,開口問道:“你是野瀨祐子女士吧?”沒總到肯定的答覆。即便如此,我還是知道我已抽中正確解答。“你果然知情,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吧。”影子現形,原本朦朧的東西逐漸聚焦。電話彼端的遙遠聲音突然有了人性,變成活生生的聲音。“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剛接電話時才會那樣說。因為你知道是我。”錯了。我以為來電者是那個遲遲拿不定主意去警局自首的國一少年,才會那樣喊話,說什麼“你很怕吧,可是這樣下去會一輩子活在陰影中”雲雲。這真是天大的陰錯陽差。野瀨祐子把話中之意給聽擰了。“對不起。我根本不該打電話給你的,請原諒我。”野瀨祐子放聲大哭。但我感到在她的心中至少有一點點安心。終於可以傾吐,這裡有個知情者。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就算說出來也無妨。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我並沒有解釋誤會。怎樣都行。請把你長久以來潛藏心中的祕密釋放出來吧。——啊,這一刻終於來臨了,貓咪說。這麼多天以來,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了,這天來臨了。我說:“你打電話給我,並沒有錯。”痛哭一場,再三道歉後,野瀨祐子終於說道:“請告訴我。”她帶著是我一定肯回答的確信——或者該說是期盼的聲音,隔著迢迢距離,超越空間擊中我的耳朵。“關於我的事,梶田是怎麼向你說的?明明被我連累,受到無妄之災,他卻一次也沒有怪過我。那天見麵時,也像昔日一樣說了好多溫言軟語,非常關心我。可是,實際上究竟如何,我一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因為……我……我……“我是個親手弒父的女人,是個不配活著的人。可是梶田為什麼……對我,那麼親切……,竟然原諒了我呢?為什麼能如此呢?”即便是再怎麼鮮明,甚至強烈到不願想起也會自動想起的記憶,一旦深埋心底的歲月久了,還是會產生風化。野瀨祐子的敘述不時失去脈絡,變得前言不著後語。由於她一直哭個不停,聲音也難以聽個分明。負責問話的我當然也有問題。她一心以為我早已知道一切。若非這麼想,打電話給我就會變成一樁無法挽回的過錯,所以她隻能緊抓著那個念頭不放。為了避免露出馬腳,我被迫扮演一個小心翼翼的詢問者。這場戲很難演。眼看我把手機貼在耳邊,一逕走著那種百年難得一見的高空鋼索,妻予伶俐地把我帶到客廳沙發上。她坐在我身邊,一起傾聽野瀨祐子的聲音,中間隻有一次躡足去看桃子睡得如何,隨即折回來。二十八年前的八月,野瀨祐子殺害了親生父親。那是個沉迷酒鄉、好賭成性,已經無藥可救的男人。一年到頭都在向女兒討錢,錢不夠他花就闖去她的工作地點。自行預支薪水花得一乾二淨。向友野玩具預支薪水的事,是我主動問起的。她驚愕地承認這個事實,訝然表示:你果然連這種小事都一清二楚。事態演變至弒親的詳細經過我沒聽到。縱使過了快三十年,那件事在野瀨祐子的心中想必仍未訴諸言語,應該是做不到吧。所以,關於那個部分,她隻是反覆強調:“你已經聽說了吧,你早就知道了吧,沒辦法,我不是故意的。”即便如此,我還是打聽出事件的導火線,她擔心深夜遲未歸宅的父親——因為之前,他曾多次被關進警局,或是睡倒在彆人家門口惹出麻煩——出門一找,果然發現父親醉得不省人事,在路邊像野獸一樣縮成一團。“沒喝酒的時候,他其實是個很安靜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判若兩人。好幾次我都差點被他活活殺死。隻要我一說沒錢,他就勃然大怒,不是踢就是打,弄得我渾身是傷。他從來不打彆人看得見的地方。他在外頭向來是個大好人,對這種事很拿手。”昭和四十九年那個炎熱的夜晚,麵對父親再次襲來的暴力發作,她試圖保護自己。結果,父親死了。“也不知是哪裡惹火他了,我爸突然朝我撲來。他當時已爛醉如泥。我用力把他推開,他就踉蹌倒下,撞到腦袋……”當時野瀨祐子住在八王子市區、距離友野玩具不遠的公寓一帶,那時還不像現在這樣住宅與大樓櫛比鱗次。夏夜的底層,仍有恣意抽長的雜草叢與樹林。路燈也很少,夜色深濃。她把屍體交給黑夜,當場逃離。“從小,我爸的酒後亂性常把家裡搞得一塌糊塗。我媽很早就病死了,但其實也等於是被我爸害死的,而兄長也早就離家出走。我國中一畢業就立刻工作,逃離了那個家。不讓爸找到,以免淪為他的禁臠。可是怎地還是會被他追上。不管我逃到哪裡,他一定會找到我。非常狡猾,很會動腦筋。我在友野玩具時也是這樣。有一天我一下班回到公寓,就發現我爸站在門前嘻嘻冷笑。”不過。那也已經結束了,他不在了,是我親手做的了斷。野瀨祐子亢奮、自豪,同時卻也怕得要死。所以,她衝進在友野玩具唯一熟識的梶田夫婦家。“因為我爸是那種人,我很怕和人接觸,更討厭年長的男人。可是梶田不同,對於不擅與人交往的我,他一直很溫柔,他太太也是。他們夫婦倆就像大哥哥大姐姐。如果要找人求救,也隻有梶田。”打從以前,梶田夫婦就知道野瀨祐子深受父親折磨。聽完事發經過後,梶田夫婦決定要保護她。無論基於何種理由,殺人畢竟是殺人,祐子應該會被判刑。天底下哪有這麼不合理的事!據說梶田當時憤怒地如此表示。“他說他很清楚警察在對付我們這種人微言輕的小老百姓時,九_九_藏_書_網會是殘酷且毫不留情。警方根本不可能酌情量刑,隻會一口咬定我是殺人兇手,把我關進監獄就此了事,而我的人生也就完了。”那或許是梶田從他進入友野玩具之前的危險人生中,得來的親身教訓。三人當下商量。現在還來得及,不如偷偷毀屍滅跡吧。把屍體運到遠處埋起來,小心彆讓人發現就好。她父親本來就居無定所,總是突然出現在女兒麵前,賴上一陣子之後又倏然消失。就用這個藉口,隻要屍體沒被發現,絕不會有任何人懷疑。“梶田把令尊的屍體運走時,用的是友野玩具的小貨車吧?”我問。因為那家公司,對於公用車輛的鑰匙管理很鬆散。她以為我隻是再次確認已知的情形,便毫不遲疑地一口承認。友野榮次郎要是知道這件事,不知會做出什麼表情。如果他知道在他記憶中毫無印象,應該是“規矩員工”的梶田夫婦,竟然把運送玩具的小貨車,當作棄屍車的話。梶田說要一個人解決,可是堅強的梶田太太認為他一個人應付不來,自告奮勇要幫忙。對於事態發展,隻能畏縮顫抖的野瀨祐子,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指望她當幫手。問題是聰美。要棄屍,不知得花上多少時間。如果丟得遠,說不定得耗費整晚。這段過程中,不可能撇下聰美獨自在家。可是話說回來,又怎麼可能帶她一起去。她還是個四歲的孩子。“於是在梶田和大嫂出門的期間,就由我照顧聰美。”起先,她說本來打算待在梶田夫婦位於員工宿舍的房裡等待。可是,冷靜的梶田認為這樣太危險。當時友野玩具正在放暑假,也有些員工返鄉探親,宿舍雖冷清,但終究並非空無一人。萬一梶田夫婦遲歸或弄到早上才回來,在某種因素下被誰察覺他們撇下孩子自行出門,不住在宿舍的野瀨祐子卻待在他們家,而且神色非比尋常,說不定會起疑心。梶田夫婦叫野瀨佑子把聰美帶回她住的公寓,在那裡等他們回來。“帶她走的時候她睡得很沉,不過大概還是察覺到什麼吧,聰美半夜忽然醒來,沒看到爸爸媽媽,又待在陌生房子裡,她當下嚇得哇哇大哭。我已經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聰美哭鬨起來會引起附近鄰居的懷疑,怕得要命,索性和她一起哭。”至今仍殘留在梶田聰美記憶中的“綁架”,原來是這一夜發生的事。一直過著獨居生活的野瀨祐子,沒有照顧小孩的經驗。而且,才剛殺死父親,正處於委托他人棄屍、自己隻能袖手乾等的狀況下。就算變得歇斯底裡,就算對哭鬨的聰美大吼,就算怕聰美跑掉所以把她關進廁所裡……我不想說這也難怪。但是,我可以想像得到。而我,沒有問她:“你是否曾對年幼的聰美說過‘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爸的錯’或‘再不聽話我就殺了你’?”因為我猜,就算問了,她可能也一頭霧水。她應該說過類似的話吧。為了讓聰美安靜下來,她或許口不擇言地極儘恫嚇之詞吧。那晚,野瀨祐子正陷於瘋狂的深淵,也還殘留著身體溢出的暴力餘波。四歲的梶田聰美憑著本能感受到,並從中察覺死亡的氣息,為之膽怯。這種怯意,極有可能在事後追溯的過程中篡改記憶。同時,對於四歲的聰美來說,怎麼也無法把野瀨祐子這個在事發之前,一直和爸媽交好;對待聰美雖然笨拙,但想必也很溫柔的女子,和囚禁自己、厲聲恐嚇的可怕女人視為同一個人。兩個女人的形象就這麼破碎支離,在聰美的心中變成一種禁忌,就此遭到封印。抑或,在聰美聽來充滿可怕威脅的說詞,其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野瀨祐子或許並不是在對聰美說。“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爸的錯。是你爸不好。”這個“你爸”,也許是指她自己的父親。“梶田夫婦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想應該是隔天中午。才短短一晚,他們就累得判若兩人。”聰美說她被囚禁了兩晚。是夜晚令她覺得時間漫長得永無止境嗎?以至於連她母親來“救她出去”的時間,都在記憶之中延長了?屍體被埋在秩父的深山中。直到如今,野瀨祐子依然不知道正確地點。據說梶田曾告訴她,不知道最好。今後想必也無從得知吧。不管罪名是過失致死或傷害致死,抑或是遺棄屍體,總之都早已過了追訴期。今後,就算在秩父山區的某處發現一具白骨,也不會有人翻舊帳再追究此事。已經沒事了,梶田夫婦如此告訴野瀨祐子。什麼都不用擔心。然而,事情沒這麼簡單。梶田夫婦與野瀨祐子再也無法麵對彼此。再也無法在朗朗白日下,若無其事地一起生活。因為那具不知被埋在哪座山中的屍體,擋在梶田夫婦與野瀨祐子的中間,成了隻有他們三人才看得見的幽魂。隻要三人的眼眸一對上,在那裡定焦,散發著腐臭汗味、醉得窩囊的鬼魂就會驀地出現。所以他們才會離開友野玩具,決定分道揚鑣。他們決心在不同的地點,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不過,野瀨祐子搬家時,梶田夫婦還曾幫忙打包行李。“要是沒發生那件事,梶田或許會一直待在友野玩具,甚至當上主管職。”對他們各自而言,不同的人生成了困難度增加的人生。至少梶田夫婦頗費了一段年月,才讓失速的翅膀再次乘風而起。“雖然我們沒有保持來往,但我們分手前說好了,為了預防萬一,要一直互相交換電話號碼,稍微透露一下現在在做什麼、過得好不好,交換一下彼此的近況。就連這種短暫的聯絡,梶田還是一直很擔心我。可是,我們根本無法好好交談。我又再次逃離了,這次是逃離梶田,我總是在逃避,真的真的很對不起。”我不這麼想。野瀨祐子所逃避的,是透過梶田的聲音傳來的過去之音。是二十八年前那個盛夏夜晚,留在她耳中最後的聲音。那是父親垂死前的呻吟嗎?抑或,是她自己壓抑的悲鳴?“從那件事之後,上個月是我們初次重逢。相隔已有二十八年之久。”最後再請教一件事,我問道。“上個月十五日,梶田是為了什麼事來找你?”野瀨祐子坦然相告。聽了以後,我深深頷首。聰美要嫁人了。你能不能來喝喜酒——梶田就是這樣說的。“都是因為我,害得梶田夫婦辭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好工作,還得離開東京。對於幼小的聰美來說,想必也是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寂寞痛苦,連生活必然也陷入窘境。這二十八年來,我一想到這件事就寢食難安。老是在擔心萬一那件事對聰美留下什麼負麵影響該怎麼辦,要是因為發生過那種事而改變了聰美的人生該怎麼辦。”不用擔心。聰美已是成熟的大人,今年都三十二歲了,她找到好男人即將步入禮堂。你一定要來觀禮,親眼看看她風光出嫁的模樣。與其費儘千言萬語來說明,不如親眼看到聰美幸福的笑靨龐,就會一目了然——梶田八成這麼想吧,才會在睽違多年後初次去見她。那就是聰美聽到的,“必須先做個了斷的事。”野瀨祐子雖然打從心底祝福,卻堅持不能出席。“我這種人沒那個資格。我說我會從遠處遙祝她幸福。梶田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馬上走了。”然後,就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的出入口遭自行車撞上。漫長交談的最後,我說:“你有資格親眼看著梶田過世的這起意外如何落幕,也有這個義務。”“一開始,你說很想知道梶田夫婦心底究竟是怎麼看待你。這個答案,不是早已出來了嗎?梶田如果真的後悔在二十八年前袒護你,覺得你……禽獸不如的話,怎麼可能邀請你參加聰美的喜宴,不是嗎?”野瀨祐子又哭了。但我覺得那和前一刻猶在責備自己、折磨自己的眼淚不同。她其實早已明白。不用彆人提醒,她心知肚明。可是,她還是希望從彆人口中聽到這句話。每個人不都是如此嗎?光自己知道是不夠的。所以,人無法獨活,很無可救藥地,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人。對野瀨祐子而言,梶田夫婦已經不在了。我隻不過是幫上一點小忙,讓她足以認清這點,並且學會承受。“如果找到犯人我再通知你。應該馬上就會解決了。你會再打我的手機嗎?”她考慮了一陣子才說,不可能,我再也不會打電話給你。“不過犯人如果抓到了,公寓前的看板就會拿走吧?”“啊,你也知道有看板嗎?”“我聽阿姨說的。”看板一旦消失,就表示破案了。這樣就夠了,她說。“你的阿姨,對於過去的事……,梶田的事…,也毫不知情嗎?”“她不知道,我沒告訴她。阿姨也很厭惡我爸,雖然台麵上的說法我爸是下落不明,但她毫無擔心之情,說不定還為了可以斷絕關係而鬆一口氣,早把我爸那種人給忘了。所以,雖然我也考慮過向她吐露真相,但還是做不到。我還是會怕。”傳單和看板的事,純粹都隻能以“阿姨住的公寓發生的意外”來打聽。野瀨祐子想必也憋得很難受吧。祕密總讓人孤獨。“杉村先生,如果你去祭拜梶田時……”“是。”“能否也替我獻上一炷清香?我已經……不能再接近梶田夫婦的身邊了。”沒問題,我說。掛上電話時,她說了一聲謝謝。現在住在何處、在做些什麼?至今是否仍叫野瀨祐子這個名字?這些我都沒問,我感覺不出這個必要。不過唯有一點,我想問卻問不出口。你現在,幸福嗎?看看鐘,已是深夜三點。妻子和我都毫無睡意,依舊在客廳沙發上並肩而坐。“欸,老公。”菜穗子冷不防說。“對梶田夫婦來說,為何梨子會是‘第一顆星’,我現在好像可以理解了。”雖說是基於袒護野瀨祐子的善意之舉,但在半夜搬運屍體,趁著夜色上山、挖土。一邊提防著被誰看到,一邊把逐漸僵硬的死人埋在那裡——這項行動,不可能不對夫妻倆的心理造成傷害。他們夫妻生下梨子。是在事發的五年後。計程車行的工作很穩定,生活也已安頓下來。已經沒事了,過去的陰影不可能再追來。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黑暗替他們吞沒了一切。這孩子,是閃耀在我們今後即將打造的嶄新人生中的,希望之星。相較之下,聰美還在童蒙稚齡時,便已知道父母體會過的那種恐懼,也知道之後吃的苦。知情的小孩,正因為知情所以可憐,正因為知情所以不可能天真無辜。梨子說過。梶田夫婦總是隻依賴聰美一個人,那是因為她的姐姐是她父母的小小戰友。令梶田聰美變成“膽小鬼”的,或許並非二十八年前那個八月暑夜的遭遇,我暗忖。當時如果能儘力而為,柔軟的童心,早晚會忘懷那片暗影吧。在聰美心上烙印、腐蝕、至今仍令她在凝望遠方時眼眸黯然的原因,毋寧該說,是梶田夫婦在事件之後的歲月吧。小孩會把一切黑暗看成妖怪的形貌。而且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在那片黑暗中,的確潛藏著真正的妖怪。對於一度見過真正妖怪的聰美而言,所有隱藏在黑暗中的妖怪,從此全都化為實體。正因如此,梶田夫妻擺脫不掉的東西,聰美也擺脫不掉。而且比他們夫妻更久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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