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板的白色反光很刺眼。上麵寫的內容我幾乎可以倒背如流。我以手帕擦汗,猛地轉身,再次仰望聳立的公寓大樓。這棟樓的外牆也是白色的,似乎才剛做過大規模整修粉刷,同樣反射著刺眼的白光。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這是此處的正式名稱。石川不是地主的姓,而是流經那座勾勒出魅惑拱形橋下的運河,也是此地的鎮名。建築物麵向馬路,形狀就像倒過來的凹形。中央空著的那塊地,是有著青翠草皮與花壇的美麗庭園,靠近馬路的地方是有屋頂的自行車停車場。社區內部的走道夾在建築物與庭園之間,鋪著漂亮的彩色磚。社區有兩個出入口,分彆位於凹字的左右兩端。雖在同一直線上,但建築太大,兩個出入口相距頗遠。到處都栽種著樹木,不但恰當地維持隱私,同時也製造出安詳的景觀。我和看板佇立的位置,是位於凹字的左側邊上,就方位而言是西側出入口。西棟比東棟短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形成兩段式的停車區。東邊出入口麵向步道處設有阻擋車輛進入的護欄,西邊停車區前方的走道中段也有同樣的護欄。管理室位於東棟一樓。剛才我去看那塊刻有公寓落成日期和正式名稱的禦影石碑時,曾經伸長脖子往裡頭窺探。大廳的事務室深處,小小的櫃台窗口後頭坐著一個身穿淺灰色製服的男人。“訪客請先登記”這行但書掛在醒目之處。我感到襯衫內側的汗水滑落背上。我依然站在那裡,看著看板。接下來該怎麼辦?該正式拜訪管理室嗎?八月十五日那天下午,不知梶田是否以訪客的身分去櫃台登記過。但,顯然就算去拜訪也沒用,因為管理公司也在休中元假期,窗口是關著的。不意之間,一輛自行車緊貼著我的手肘從旁掠過。是個矮小的白頭老翁,叼著香菸悠哉地踩著踏板。老人剛走,下一輛車已和他錯身而過駛來。是用娃娃座載著幼兒的女人,母子倆頻頻交談著。我退後半步,背幾乎貼著看板讓出人行道。目送母子倆鬥嘴之際,背後響起叮鈴叮鈴的聲音,又是自行車在警告我注意。“不好意思。”繫著圍裙的年輕女子一邊閃過我身邊一邊說著。她越過杵在人行道上的擋路者後,就使勁踩著踏板加快速度,漸行漸遠。這裡簡直是自行車的銀座。以我的腳程來說,到最近的JR車站約需十五分鐘。站前有個熱鬨的購物中心,半路上也有大型超市。搭公車的話這個距離有點不遠不近,無論是上班、上學或買菜,自行車想必都是這附近居民的重要代步工具。這點我可以充分理解。但,行人舉步維艱卻也是事實。我沒來由地歎了一口氣,緩緩邁出步伐。還是去拜訪本地的城東分局吧,比起漫無目標地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附近打轉,這樣應該會比較有效率。梶田被自行車撞倒時,為何會站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前呢?“那棟公寓和石川町,都是和我們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梶田聰美如是說。她說既沒住過該處,也沒有親友在那兒。“家父為何在中元假期特地前往那裡,又做了什麼,我實在想不出合理的解釋。”所以她才會推測,父親之所以站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的西邊出入口,一定和她憂懼的父親過去——他所說“必須好好做個了斷的事”——背後隱藏的秘密有關。昨天,我費了半個下午聽梶田姐妹敘述,剩下的那一半時間用來聽梶田家的姐姐傾訴。而晚餐後的休息時間,則用來記錄從兩人那裡聽來的事項。通常,家裡那台電腦我隻用來寫集團宣傳雜誌《藍天》的報導,昨晚它一定很吃驚,被我百般折磨拿來重寫采訪稿或修改寫壞的稿子(當然是我自己的)的電腦君,看到我突然撰寫冒出殺人和綁架這些字眼的文章(雖然加上問號了),搞不好還以為我瘋了。城東分局是棟四層樓的老建築,看不到半點現代化的時髦風格,整體皆以傳統的鋼筋水泥和玻璃窗構成。穿過同樣冰冷無趣的鐵門,我不停拭汗。朝著製服警員站崗的正門走去時,驀地,我感到似乎不慎墜入野村芳太郎導演改編鬆本清張的電影一幕。在還沒看到建築物右邊那片訪客專用停車場的最前排,傲然地停著閃爍晶光的藍色BMW之前,這種錯覺一直存在。可惜,這要是一輛皇冠或青鳥,我應該可以繼續保持那種心情。警局內多虧有遮陽篷,比外麵涼快多了。裡頭人多得出乎意料。我走近櫃台,向身穿襯衫製服、戴著警帽的警員表明,想請教一下半個月前轄區內發生的一起車禍。“你是車禍相關人士?”“是車禍死者的家屬委托我的。”就廣泛的意味而言不也算是相關人士嗎?警員挑了一下眉毛,觀察我汗濕的襯衫。“你是律師?”“不是。”“這條走廊往裡走。”警員從櫃台稍微探出身子,指著人來人往的大廳右手邊。“有一間防犯谘商室。你先去那裡試試看。”“我不是要防犯谘商。”“總之你先去看看。”我後麵忽然冒出一名中年男子,硬把我擠開,向櫃台的值班警員問起什麼。聽起來好像是在問某某人在嗎。雖然不像警局訪客開口該問的第一句話,不過櫃台警員好像還是應付得很俐落。我踩著油氈地板,走向防犯谘商室。地上掃得很乾淨。我立刻找到以哥德式字體標明“防犯谘商室”的白色牌子。牌子底下的門是彈簧式的——沒有轉動的握把或把手,往哪推它就往哪開。我一走近,門正好啪地彈開,走出一個頭發染得火紅的中年女子。她又瘦又高,濃妝豔抹,就像準備外出,著裝到一半就不小心出了門。換句話說,在我看來,她的穿著還停留在內衣階段。她差點撞上我,當下露骨地麵露怒容,瞪了我一眼才匆匆離去。走過之處,留下濃鬱的香水味,那股氣味形成散不開的帶狀,幾乎能夠依此當路標——不,是鼻標,一路跟蹤她到天涯海角。我望著應著彈力晃動不停的門,咬牙後悔了三秒鐘,早知道應該先問梶田聰美負責本案的刑警叫什麼名字再來。不過反正也彆無他法,我還是推開門。彈簧吱地叫了一聲。意外地,房間很寬敞。公家單位常見的長條櫃台前排放著摺疊椅。櫃台不是開放式的,以樹脂做的屏風形成簡便的小隔間。環顧四周,五個小隔間中有四個已坐了人。幸好空著的那個隔間就在我眼前,年輕的女警(剛才那個中年女子八成就是她招呼的)一邊用原子筆填寫著什麼文件,一邊抬頭看我。我沒找到抽號碼牌的地方,況且一旁也沒人等候,於是我欠身開口。“我可以坐下嗎?”“請等一下。”女警振筆疾書後,起身離開櫃台,把那份文件放進背後檔案櫃上排放的木盒裡。後方的辦公桌還坐著幾名製服警員,在我視野所及範圍內的兩人,都忙著講電話。“請坐。”年輕女警回座後,請我坐下。“我是城東分局防犯谘商室的樋口巡查。”她微微抓起淺藍色製服胸前彆著的身分證件,朝我亮了一下。姓名、身分、大頭照。這女警顯然不太上相,我暗忖。“在請教你的谘商內容前,請先在這裡寫下地址和姓名。”櫃台上放著一張表格。上麵的標題寫著“防治犯罪谘商表”。樋口巡查看似聰穎的眼睛望著我,我老實地寫下姓名與住址。去年接受公司的集體體檢時,包括我在內的幾個集團廣報室成員,差點因程序上的錯誤重複照兩次胸部X光。在大醫院裡按照順序轉來轉去的過程中,我和同事們最後已搞不清接下來該去哪裡、哪個檢查做過、哪個檢查還沒做。不過,至少還知道胸部X光已經照過了,雖然心裡懷疑接下來說要去照片子應該是搞錯了,但當著匆忙指揮看診者的醫護人員麵前,造種話誰也開不了口。對方塞過來叫我們填寫的看診表,分明是不到一小時前才寫過的東西,可是我們還是默默地填寫。現在,我又有相同的感受。填完後,我放下原子筆,樋口巡查將表格拉過去瞄了一下,浮現微微的笑意。“那麼,你想商量什麼問題呢?”我差點脫口而出:胸部X光我照過了。“老實說,我不是來谘商防治犯罪的事。”我把梶田信夫的肇事逃逸車禍說明了一遍。“我是死者梶田的朋友。他有兩個女兒,非常關心警方的搜查進展。她們打從一個星期前就沒有接獲任何通知,才委托我前來詢問。”雖然來城東分局是我自己的意思,並非受梶田姐妹所托,但這也不算說謊。樋口巡查不停眨巴著眼睛,那副表情使她看起來突然像個小丫頭。“那應該是交通課負責的案子吧。”“我也這麼想,可是櫃台人員叫我來這裡。”“你知道負責人叫什麼名字嗎?”“這個嘛……”我突然冒汗。“我應該聽過,可是現在一時想不起來。”這是謊言。我沒問梶田聰美負責本案的刑警姓什麼,當時也壓根沒這個念頭。畢竟,她突然扯出一堆又綁架又殺人的驚人話題,我根本無暇顧及這些——我在心中這麼替自己辯解。樋口巡查又眨了眨眼,這次看起來已經不可愛了。顯然,她在懷疑我的說詞。“關於案子的搜查狀況,我們不能隨便告訴外人。請你把這個情形告訴梶田先生的家屬,請他們和負責本案的刑警聯絡比較好。”樋口巡查是個非常親切的公僕。在這種情況下,想必這是最妥當的處理方式。“你說的對。是我做事太沒效率了,真不好意思。”我雖然道了歉,卻沒有立刻離席。“還有件事想請教……”拿著我填的表格正準備起身的樋口巡查,不解地微偏著頭。“這年頭自行車造成的死傷意外是不是已經不稀奇了?雖然我在電視上看過新聞節目的專題報導,卻作夢也沒想到熟識的人會被自行車撞死,至今依然非常震驚。”樋口輕輕點個頭,直率地看著我。“自行車互撞,以及自行車擦撞路人或撞倒路人的意外確實層出不窮。不過,自行車引起的車禍多半沒有打一一零報警,所以我們警方也無法掌握實際發生件數。”如果隻是稍微擦撞,雙方略受輕傷,自行車稍有磨損的程度,的確不會刻意報警。想必不是互相道歉匆匆說聲對不起,就是互罵兩句“渾蛋”、“你沒長眼睛啊”了事。“如此說來,梶田的情形算是例外囉。造成死亡,又肇事逃逸。”“是啊。”“那防把谘商室,是否曾接獲民眾報怨或陳情,表示住家附近有自行車高速狂飆,非常可怕?”樋口巡查大概判斷這種問題回答一下也無妨,直視著我的眼睛點點頭。“以前處理過這種案例。不過不是一般家庭,是在學生上下學的路口。”“像這種情況,你們怎麼處理呢?”“我們會用看板或海報呼籲大家注意。”“這樣能改善問題嗎?”樋口巡查露出“確認這點又不是我的職責”的表情,同時也誠實地表現出她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剛才,我去過梶田發生意外的公寓出入口。”我說。“那裡簡直就是自行車銀座。就算發生彆起沒報警的擦撞意外也不足為奇。”“或許你可以試著問問管理員。”這個建議很適切。我會的,謝謝你。說完,我起身離席。搞了半天,我到底是來乾嘛的——我自問自答著走出警局。我很想知道梶田的意外是否有疑點,有什麼地方顯示出那並非意外,而是故意殺人。這個疑問,我知道詢問櫃台值班警員是不會有斬獲的。電視推理劇中扮演偵探的男女演員,行動更有效率。他(她)們通常和某位員警交情不錯,而且那位員警往往湊巧是案件調查的核心份子。如果另覓路徑恐怕會迷路,所以我決定循著原路回到車站。在那座深深吸引我的石川拱橋上,我又佇立了半晌,享受河風。河水很淺。凝目一看,可見積著茸茸淤泥的河底埋著凹扁的燈油罐和空瓶之類的東西。走到橋的另一頭,還可以發現欄杆正下方沉著一輛自行車。第一次來時我隻顧著眺望景色,沒注意腳底下。就在我張望之際,又有好幾輛自行車在橋上來往穿梭。有年輕人也有家庭主婦,有老人也有孩童。每個人都毫不費力地爬上這座拱橋,又破風疾駛而去。我以自行車代步四處跑的時代,隻到大學為止,找到工作便搬離宿舍。遷居的公寓雖然破舊,但離車站和商店街很近,不再需要自行車了。婚後更不用說,我們住在通勤極為方便之處,也不需親自購物,和妻子外出時也是叫計程車。這種生活我早已習慣。在我騎自行車到處跑的當年,最怕碰上陡坡和橋。騎上石川橋這種拱橋時,大家都得站在踏板上,從座墊上抬起腰氣喘籲籲地猛踩踏板。現在這麼一觀察,已無人這麼做了。隻要切換變速,任何道路都能如履平地。這年頭連電動自行車都有了。正因如此,一旦撞上,運氣不好就會害死人。不過,想殺某人時,如果蓄意用自行車把人家撞飛,做法未免太過迂迴。如果是騎著自行車無聲無息地接近,以什麼東西打他或拿刀刺他,然後再無聲無息地逃走,這樣還比較可行。自行車不是凶器,純粹隻是代步工具,這才是比較合情理的想法。吸飽了河風,身心清爽後,我這才像要打道回府般走下橋。本來中途不打算駐足,隻想上橋再下橋試試。這時,我突然和從街角窗口探出臉的老婆婆四目相對。我慌忙欠身行禮,老婆婆也回以一禮。她的麵容很慈祥。“您好。”我打聲招呼。老婆婆聽了,又再一次回禮。橋下兩側都有紅綠燈和斑馬線。因為石川運河兩旁各有一條沿河單行道,和這條馬路交叉。兩岸的道路都是單線道的小路,交通流量也極少。無論剛才或現在,穿越這裡的汽車都寥寥可數。所以騎自行車過橋的人,完全不把橋下兩端的紅綠燈當一回事,毫不減速地疾駛而過。老婆婆所在的那棟木造雙層樓房,位於橋這一頭的橋腳——距離葛蕾絲登石川公寓較遠的那頭——過了紅綠燈的轉角處。古老的瓦簷已見傾斜,單薄的木板也已鬆脫。不過倒也不是完全無人打理,窗框和老婆婆靠著的扶手,看起來頗新。“天氣還是這麼熱耶。”老婆婆主動發話了。不知她多大年紀。牙齒稀疏,額頭和眼尾的皺紋都很深,頭發雪白,穿著圓領的棉質連身洋裝——或者可稱為“布袋裝”,脖子上搭著手巾。“就是啊。”“會一直熱到彼岸節(春分與秋分的前後七日。)喔。”老婆婆慢條斯理地說著。她拉起手中一端,來回掀動著替臉上搧風。“是啊,失陪了。”我右轉上橋。或許她會覺得我是個怪人。但,老婆婆莞爾一笑。“辛苦了。”話聲傳來,我沒有駐足,隻是稍微傾身點頭。剛才經過時,那扇窗應該是關著的。也許是看到陌生男子在橋的附近打轉,才開窗一窺究竟。不過這位老婆婆還真友善,該不會是把我當成業績不佳的推銷員吧。走下石川橋,搭在臂上的西裝外套內袋響起手機鈴聲。一看液晶螢幕,打來的是事先輸入的電話號碼。螢幕顯示是“父”。“喂?”伴隨著雜音,傳來“三郎嗎”的招呼聲。“是,我是杉村。”“你現在在哪?”嶽父似乎正車上,收訊狀況不太好。“我在梶田去世的現場旁邊。”霎時,傳來一陣沉默,也許是不知如何回應我的回答。不過嶽父向來是不浪費時間的人,他可不會用收訊不佳的手機囉唆太久。“聽說你見過梶田的女兒了。晚上開會之前我還能抽出點時間,談一下好嗎?”“好,我去見您。”反正,我正覺得必須向嶽父報告。“那就約在遊樂俱樂部。”“我應該三十分鐘後就能到。”“我這邊過去應該也差不多吧。”電話就這麼掛斷了。我先穿上西裝外套,小心翼翼地收起手機。手錶是女兒的,手機是向妻子借的,同樣是臨出門借來的。——你的手機,與其送修還不如換一支比較快。故障之後你就一直放著沒動吧?今天我出門時順便幫你跑一趟。所以,等我今晚回家時,應該已經有新手機,到時也就可以把手錶還給桃子了。明明是妻子的手機,嶽父卻毫不遲疑地開口就問“三郎嗎”。連我和梶田姐妹見麵的事也早已知道,肯定是菜穗子透露的情報。而且白天她出過門,一定又是父女倆共進午餐吧。我好歹還是會推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