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1)

誰? 宮部美雪 5961 字 1天前

今多財團的總公司大樓,距離地下鐵銀座線新橋車站徒步隻需兩分鐘。這兩分鐘的路程就算下雨天也不用撐傘,因為地下鐵的C8出口直通大樓內部。總公司大樓是一棟地上二十二層的建築,是所謂的超高層大樓,不過這年頭,就算不特地聲明,隻要是在這十年之中新蓋的大樓,應該都是如此。地下深達三層,B2和B3是停車場。樓麵並非全由今多財團獨占,有三分之一是出租店鋪。承租者多半是外資金融機構或特殊法人團體。在這棟以鋼鐵和玻璃打造而成、宛如巴彆塔(據《聖經》創世紀第十一章記載,是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的大樓背後,還有另一棟今多財團名下的大樓。這棟以古典圓柱支撐的三層樓建築,稱之為“洋樓”或許更適合。據說是在昭和(一九二六-一九八九)初年完工落成的。這是嶽父買下的第一棟都心建築。在他三十到四十歲今多財團發展最快速的十年間,曾把這裡的一部分當作私宅使用,算是住商合一。所以,嶽父買下周邊土地,決定建造新的公司大樓時,也不肯將這裡拆毀。雖然它的設計頗為典雅,就像是著名的第一生命大樓十分之一的縮小版,但在建築史上並沒有獨樹一格的價值,當然也沒有被美軍的什麼大人物接收使用過的曆史價值,有的隻是嶽父的私人回憶。於是這棟洋樓,就這麼悄悄地蜷伏在等同“現代的化身”的超高層新辦公大樓的腳下,員工們已習慣把這裡稱為“彆館”。我的職場——今多財團集團廣報室,就在這棟彆館三樓。走C8出口進入彆館,必須先穿過新辦公大樓的大廳。兩棟大樓背向而立。就連身為職員的我,進出時都得把員工證舉起來給警衛各看一次。我嫌麻煩,通常從彆的出口出來,再從彆館的正門進去。不知情的人見了,八成以為我是彆家公司的人。彆館,理所當然地,難以當作現代化辦公大樓使用。由於電力負荷量上限較低,大型電腦和頗耗電的最新型辦公機器裝設數量都有限製,因此嶽父也不想讓這棟洋樓的大廳全被辦公室占據。一樓改過裝潢後就租出去了。目前由“睡蓮”咖啡座和“阿比錫翁”花店承租。二樓有旗下三家公司進駐,其中之一是“東晉社”這家出版社。三樓的集團廣報室獨占一整層樓麵,看似豪華,其實三分之一被“社史編輯室”占據,資料室也很寬敞,所以實際能用的辦公室隻有兩間房。雖說是洋樓,不過既然當作私宅使用,可見空間本來就有限。一樓的睡蓮咖啡座沒有浪費這難得的環境背景,刻意裝橫成戰前電影常見的西式茶館風格。裝飾著采光小窗的彩色玻璃,以及環繞卡座磨得發亮的木頭扶手,營造出一種靜謐沉穩的氣氛。我也很喜歡在這裡看書。該說是復古風嗎?這類型的店頗受女性喜愛。也曾被一些雜誌和電視節目介紹過,到了午餐時間,甚至會大排長龍直到店外。不過可能是為了賣房東一個麵子吧,每當我們從三樓叫咖啡或三明治外賣,老闆總是以驚人的速度快快送來,這點還挺令人開心的。彆館沒有電梯,在二、三樓上班的人隻能使用豎起“非相關人士請勿進入”立牌後的樓梯。為了避免腳步聲太吵,也為了緩和冬天的刺骨寒意,寬敞的樓梯上鋪著殷紅地毯。因此,睡蓮和阿比錫翁的客人,偶爾會誤以為上麵還有其他店家,也不管立牌警告硬是闖上來瞎走。繫著圍裙的睡蓮老闆,正在擦拭鑲有美麗蝕刻精雕的玻璃門,空氣中瀰漫著玻璃清潔劑的氣味。這裡不供應早餐,很晚才開店。我和他互道早安,踩著樓梯直上三樓。上午八點三十分,集團廣報室的辦公室出入口還是鎖著的。我是第一個報到。總分司那邊各單位不是要舉行朝會就是有晨間會報,職員們早就來上班了。彆館是另一個世界。我按下牆邊的打卡鐘,打開古老的上開式窗戶,讓新鮮的空氣流入室內。接著拿起一塊小抹布,勤快地抹去桌上的灰塵。不隻是自己桌上,就連兩邊的桌子以及充當作業台兼會議桌的大桌也一併擦拭。然後開啟茶水間的咖啡機電源,坐到位子上。我的手一放在話筒上,就重新審視便條紙上一絲不苟的筆跡。梶田的兩個女兒的名字還標記了拚音,下麵列出地址和電話號碼。長女名叫聰美。次女名叫梨子,念成RIKO。地址是高圓寺南的某公寓。半個月前,尚是父女二人同住該處。“聰美為了準備結婚已辭去工作,隨時都方便聯絡。不過,為了各種雜務她常常外出,如果要打電話到家裡,一早或傍晚再打可能比較好,再不然就是打手機。”菜穗子如是說。的確,除了家裡的電話號碼還添上了手機號碼,括弧注明是長女。不過我還是不好意思劈頭就打她的手機。我決定打到她家,實在找不到人時再打手機。我慎重其事地按下號碼以免撥錯。茶水間那頭飄來咖啡香。窗外,傳來新橋街頭甦醒的喧囂,幸好不會吵到無法開窗打電話,毋寧說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背景音效。電話響了又響。如果不在家應該會開答錄機才對。然而響了十聲還是沒人接,我打算掛斷電話。這時,一個氣喘籲籲的女聲接起電話。“您好,這是梶田家。哪位?”是個沙啞堅定的聲音。我曾以嶽父代理人的身分出席梶田的喪禮,也有機會和姐妹倆說話,不過那時我不記得聽過這麼令人印象深刻的聲音。說到這裡我才想起,就連兩人的容貌,好像也沒留下什麼特殊印象。“不好意思,請問是梶田聰美小姐嗎?”“我就是。”我在椅子上坐正。“早。一早打來真不好意思。我是今多財團的杉村三郎。”梶田聰美“啊”地發出小小的驚歎,接著也急忙回禮道早安。“令尊舉行喪禮時,我曾代表會長前去致哀。在那種場合,一次見到太多人,我想你大概已經沒有印象了……”梶田聰美打斷我的開場白,“不,我記得。上次很謝謝你。呃,請問,你打電話來是為了我們拜托今多會長的那件事嗎?”“對,沒錯。”她的聲音頓時一縮。“對不起,我們厚著臉皮去拜托,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主動聯絡,而且我還這麼慢才接電話。我剛才在陽台。”現在是晾衣服的時間嗎?今天是晴天,天空的顏色看起來就像會有秋老虎發威的酷熱。“用不著跟我客氣。會長交代過,要我和你見個麵,好好聽取詳情,順便看看我是否派上用場。我想請問什麼時候方便。”“我隨時都可以,今天見麵也沒問題。啊,不過我妹妹……”“是啊,我想兩位一起出席可能比較好。”“等一下…請等一下好嗎?”她匆匆拋下這句話,就走開了。她似乎沒按保留鍵,隻聽見拖鞋啪達啪達匆忙走過拚木地板的腳步聲。“梨子!梨子!”她喊道,看來她妹妹也在家。說到這裡我才想起,還沒聽說她是做哪一行的。不久,腳步聲再次啪達啪達地回來。“喂?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妹妹也說今天有空。這樣會不會太倉促?”“不會,我無所謂。”雖然我不是成天遊手好閒,但也不至於忙到分身乏術。即便如此,梶田聰美還是惶恐地頻頻道歉。經過一番互相禮讓的結果,我們約定下午兩點在睡蓮碰麵。梶田聰美說她記得我的長相,不過為了預防萬一,我還是決定帶著今多財團的集團宣傳雜誌去。聽到這裡,對方的聲音這才初次放鬆。“杉村先生,聽說你是那份宣傳雜誌的記者吧。我聽會長老師提過。他說你原本在出版社當過編輯,最適合處理這種事。”果然,嶽父打從一開始就指望我。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會長老師”這種稱呼。我客套地放緩聲音。“那是會長太高估我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能幫到什麼程度的忙。聽說你們想寫一本書記述令尊的人生。”不知為什麼,梶田聰美遲疑了一瞬間才回答,“對。”“以前任職出版社時,我並沒有接觸過人物評傳或傳記類的出版品。等我聽完詳情後,如果有更適合的人選,我再幫你介紹。再不然應該也可以透過關係,幫你找適當的編輯。”不知為何,梶田聰美再次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說:“杉村先生,你和會長老師的千金結了婚吧。”“對,沒錯。”霎時之間,我暗忖,嶽父難道向她說“這種事交給我女婿就行了”嗎?但仔細回想,其實是我參加喪禮時主動報上身分的。“會長老師看起來好像非常信賴杉村先生。”噢,是喔,那又是再次高估我了——我無從答起,隻回了一句“謝謝”。之後,再次出現尷尬的沉默。“所以呃……或許你會覺得很奇怪,”梶田聰美沙啞的嗓音變得更加低沉含糊。好像是用手捂住了話筒。“約好兩點見麵,我們姐妹倆一起出席,但我會讓舍妹先走,之後,能不能請你再抽空給我一點時間?”我有點瞠目結舌。“那是無所謂啦……”“對不起,一直給你添麻煩。那就兩點見麵,地點我知道。真的很謝謝你。”我們客氣地互道再見,結束通話。“早。”抬眼一看,桌子對麵站著園田總編。今天她也穿著古怪的……這麼說好像有點失禮……相當有個性的服裝。“一大早就這麼賣力啊。”園田瑛子,大學畢業後就進入今多財團,今年已是入社第二十八個年頭的資深員工。就行政工作來說,她待過許多單位,被外派到相關公司和旗下公司的經驗也很豐富,想必會在這裡待到退休的她,不知怎麼看待自己在公司的最後一個頭銜“集團廣報室長兼集團宣傳雜誌總編輯”。在我看來,她對於現在的工作似乎頗為樂在其中。拋開彆扭的套裝和高跟鞋(當然也擺脫了穿製服的義務),改穿起亞洲民族風連身洋裝和褲子(大多是手工縫製,據說布是從曼穀和台北買回來的)搭配運動鞋或帆布鞋上班,即便在吸菸室以外的場所照樣吞雲吐霧(在厲行社內分菸製度的總公司大樓,這可是滔天大罪),人人都喊她總編。看來這一切似乎對她很受用。但是,大部分員工和我的意見似乎正好相反。他們看的不是園田瑛子“個人”,而是被流放到集團廣報室的“老處女職員”。“下午,我有點事和人約了碰麵。我會在睡蓮,說不定會耽擱一點時間。”我對梶田聰美最後補上的那句令人費解的要求耿耿於懷。“沒關係你去吧,反正現在閒得很。”園田總編走近自己的桌子,把旋轉椅一拉,就皺起臉。她不發一語,把堆在椅子上的卷宗隨手往地上一掃,逕自坐下。“原稿怎麼會放在這種地方?”“一定是想給總編過目的原稿吧。”園田總編的桌上,經常處於像“無能整理症候群”的年輕女性房間的狀態。要確保便條紙或留言能讓她看到,必須費一番工夫,更不用說每月排出的樣張了。不久,其他職員陸續抵達,旋轉椅上的原稿之謎總算解開了。這是個總編以下僅有六名成員的小單位,要保持這種謎團恐怕很難。原來是最年輕的成員,希望能讓她早點看到下個月號的“四季日本巡禮”,雖隻是訪問員工後寫成的旅行小專欄,但這是第一次單獨訪問某位主管所寫的報導,所以大概心情特彆忐忑。“當事人不是正在看校稿嗎?也修過稿了吧?那不就好了。沒問題”我根據過去經驗打造出來的“總編觀”(當然,那本身就很靠不住),在經過園田總編的洗禮後,如今已大幅改變。這說好聽點是從容大度,說難聽點是馬虎懶散,這就是她的行事作風。我認為其中自有我們總編的幸福,其他員工則認為其中自有園田瑛子的不幸。集團廣報室直屬今多財團會長室。字麵上看起來似乎很正式,是個相當具權威性的單位。既是“廣報室”感覺上自然也光鮮亮麗。不過這其實是在玩文字遊戲。嶽父不斷擴大事業,導致財團內部的多家公司——五花八門的各種行業,出現同床異夢的問題。嶽父對此感到不安,認為這會導致從業員彼此溝通不良。於是就在十年前,以會長命令創立了這個單位。工作是什麼呢?就是製作針對今多財團全體員工發行的社內報。如此而已,毫無價值。在這之前,當然也有社內報,是開辦物流集團後,同行的相關企業及旗下公司個彆發行的。至今依然存在。這些社內報和集團宣傳雜誌,由來與機能截然不同。並沒有像樣的交流,說得好聽點,是各自獨立自主。負責對外的廣告宣傳部,位於總公司大樓內,那才是真正的“廣報”,有時還會因應狀況變身為“大本營”,是個極為能乾的單位,和集團廣報室截然不同,就像太陽與月亮之彆。我曾聽說,直屬會長室的集團廣報室創立時,社內部分人士曾經爭相揣測,派到這個單位的職員會不會就是會長的眼線。說“眼線”還算客氣了,聽說還有些人乾脆直呼我們“蓋世太保”。這點,正是人隻要身在組織就會專門朝壞處想像的最佳範本。我的嶽父是個設想周到的人(這可不是語帶雙關),想必社內的確安插了眼線,也的確命他們擔任蓋世太保的工作,不過集團廣報室並不是,否則我不可能被派來這裡。和菜穗子結婚時,嶽父提出的條件就是這個。到今多財團上班,在集團廣報室當記者兼編輯。換言之,也就是得待在嶽父視線所及之處。不過這種情況下的“視線”,等同於“權力”。當時,我任職於一間專門出版兒童圖鑑與繪本的小型出版社“藍天書房”。這家公司慷慨錄用了剛踏出大學校門的我,令我銘感五內。我很喜歡那份工作,甚至打算在那裡待到退休。替小朋友編書,對我來說是一份極有意義的工作。即便如此,無法放棄菜穗子的我終究答應了嶽父的要求。藍天書房是一家好公司,要繼續經營一家好公司並不是非我不可。相較之下,我需要菜穗子,菜穗子也不能沒有我。我彆無出路,選擇也並非那麼艱難。藍天書房的同事們都替我感到高興,他們說我這下子麻雀變鳳凰。我當然不可能不知道當上“駙馬爺”,也就是“攀裙帶關係”是怎麼回事,不過我作夢都沒想過它居然會發生在我身上。那時的我,除了和菜穗子獨處之外,總是無法真正開心。說不定至今依然如此,隻不過因為必須開心的時候被迫減少了而沒有察覺罷了。不過說來有點諷刺,我在這種原委下任職的集團宣傳雜誌居然也叫《藍天》。發行人當然是嶽父,今多嘉親。我這才醒悟。說不定嶽父打算把梶田姐妹的書交由集團廣報室出版,因為他不忍心讓她們自費出版。而能以發行人的身分把名字印在單行本版權頁,或許也有小小的吸引力吧。至於樓下的東晉社,主要是出版經濟學或市場經營的外文翻譯書。就和那家高級美容沙龍一樣,雖是嶽父半是為了應付人情、半是為了消遣才併購的公司,但做的可都是非常硬派的優質書籍,算是一筆很有意義的買賣。但,這家出版社絕對不可能做出商業類暢銷書,在經營上當然沒有獲利可言,況且來往的業者也都專走學術相關書籍的通路,若是冷不防推出一本《我們父親的回憶》,恐怕也會不知如何處理。嶽父自從買下出版灶後,就完全交由舊經營群(不過其實也隻有寥寥數人)掌管,應該還是有這點最起碼的認識。既然如此……聽完梶田姐妹的想法後,關於這部分必須先確認嶽父的盤算——我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每逢和人有約,我一定會提前十五分鐘抵達。但這次卻被梶田姐妹搶先一步。我一走進睡蓮,她們倆早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麵前放著深琥珀色的冰紅茶。我們幾乎同時認出對方,梶田姐妹一起從椅子起身隔著桌子向我致意。“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哪裡,是我們太早到了。因為這裡令人懷念。”麵對我左側的女子以沙啞的嗓音如是說。一眼便可看出她比較年長。坐在旁邊的妹妹梨子,興味盎然地來回審視著鞠躬的姐姐和我的臉。女人穿上喪服後往往和平時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梶田姐妹也不例外。尤其是做姐姐的,可能當天穿的喪服是和服吧,喪禮時貌似四十多歲。如今換上淺朱鷺色連身洋裝,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是個輪廓深邃,甚至令我奇怪那天怎會沒留下印象的美人。高雅的短發(應該是所謂的“夫人式短發”)非常適合她,耳垂上閃爍著耳環。至於妹妹,一頭豐盈及肩的波浪狀鬈發大膽地染得亮眼奪目,栗子色裡摻雜著鮮豔強烈的紅色。裝扮也同樣大膽,曲線分明的花襯衫,配上極短的裙子,看起來年輕亮麗,同樣也很適合她。我不知道兩人的實際年齡。不過,這麼並排著一看,姐妹倆的年紀似乎相差頗多,妹妹頂多隻有二十歲。難怪今早在上班族理應早已出門的時間她還在家,如果還是學生就解釋得通了。“為了我們的任性要求,讓你抽空前來,真是感謝。”在我點的冰咖啡送來之前,梶田聰美再次客氣地道謝。她妹妹也終於開口說了一句“我們真的很感激”,她的聲音正好和姐姐相反,聽起來很孩子氣。“這間店,你們和令尊一起來過吧?”為了找話題,我問道。聰美回答:“家父生前愛看歌舞伎。每逢想看的戲碼上演,就會邀我們去。我們總是先在這裡碰麵喝茶,看完戲再去銀座用餐。”“一定很愉快吧。”我說,其實內心有點驚訝。梶田和歌舞伎?好像有點不搭調。我自己很怕看歌舞伎,多少也是因為不管看幾遍還是看不出樂趣何在。“我比較喜歡看電影。”梨子說。她的嘴唇閃著豔光,是護唇膏。“我們也去過新橋演舞場對吧?”她問姐姐。姐姐點點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次是去看‘黑蜥蜴’。”有兩個這麼漂亮的女兒作伴,梶田想必非常驕傲吧。“梶田先生的事,真的很遺憾。會長也感到身邊少了個伴,很懷念他。”姐妹倆高興地笑了。我發現梨子一笑,左臉頰就會露出一個搶眼的酒窩。“會長老師真的很照顧我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他。”對了,就是這個稱呼。“在電話中,你好像也這麼稱呼過會長。”“啊,說得也是。”聰美抬手遮口,一臉靦腆。“對不起,擅自喊他‘老師’。”用不著道歉,隻是聽起來有點像新興宗教的教祖罷了。“像我們這種小人物,不好意思隨便直呼‘會長’。在家也是這麼稱呼他老人家。”“是我爸先這麼喊的。”梨子補充道。她輕盈地傾身向前,手指扶著冰紅茶的杯腳,逕自看著我。“有那麼偉大的嶽父,你有什麼感想?果然還是會覺得抬不起頭來?”“沒禮貌……”聰美慌忙地喝止她。我笑了。“是啊。每次都直冒冷汗。你們也知道的,會長這把年紀依然精神抖擻,腦袋也很靈光。”“可是杉村先生,你沒有入贅吧,因為你們的姓不同。”梨子無視於姐姐的臭臉,索性問起更尷尬的問題。“對,我沒有入贅。不過,等於是卡通‘阿螺太太’中那個靠嶽家生活的女婿。”梨子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猛點頭,又若無其事地吸吮杯裡的吸管。她的長指甲上精心裝飾了指甲彩繪。如果是她自己畫的,技術算是相當高明。“杉村先生還有工作,你講這些廢話會耽誤人家。”聰美製止妹妹後,把眼前的杯子往旁邊一推,注視著我。“關於我們和會長老師商量的事,不知杉村先生了解到什麼程度?”我解釋,目前隻有電話中談過的程度。我省略過中間還夾著傳話的妻子而非親耳聽嶽父說的事。用不著動不動就特意強調我是“抬不起頭的女婿吧”。“這樣嗎……真是對不起。都是我們仗著會長老師的好意,提出任性的要求。”“有什麼關係。是人家會長老師叫我們‘什麼事儘管商量’。人家應該不是那種隻會嘴上敷衍兩句的人吧。”梨子微噘起唇反駁,接著說:“提議替我爸寫傳記的人,是我。”我點點頭。我已經這麼猜想了。“恕我冒昧問一句,梨子還是學生吧。”她慌忙舉起手來回揮舞。“不,不是的。我可不是什麼大學文學係學生,算是打工族啦。”高中畢業後報考過大學,可惜全軍覆沒,起初打算補習一年再次挑戰,可是上了一陣子補習班後,不知怎地就厭煩了,她含笑地說明。“現在在我家附近的麥當勞打工。我也知道不可能一輩子打工,正打算去念美容學校,我爸也很讚成。”美容師嗎。如果指甲彩繪是她自己的傑作,那應該頗具天分。“那麼,梶田先生一定也很期待囉。”“他隻是笑著說,反正以我的個性一定很快就膩了。我啊,從小不管是學才藝還是去補習,向來都是三分鐘熱度。彈鋼琴、跳芭蕾舞、學遊泳都是。”她羞赧地按住頭發。“雖然我什麼都好奇,可是一下子就失去興趣。真的,我很容易厭倦。我爸也很清楚這一點。雖然他聽的時候沒怎麼當真,不過他還是說,如果我真的好好努力考取美容師執照,將來他會幫我開一間店。”她看起來落落大方毫不扭捏,一定是在父母關愛下長大的吧,我想。而且,如果梶田梨子如我所推測的才二十上下,那她應該是父親的老來子,受到的關愛想必更是深厚吧。一個是說話時比手畫腳、表情豐富、充滿活力的妹妹,一個則是沉穩得稍嫌嚴肅的姐姐。想當然耳,梶田必定也同樣愛聰美,不過姐妹倆的年齡差距,以及與生俱來的氣質差異,塑造出宛如磁鐵兩極般迥異的女性。我一邊附和梨子的話,一邊這麼想。“想必你也知道,害死我爸的犯人至今仍未找到。”愉快的回憶告一段落後,梨子倏然繃緊嘴角,切入正題。“事發至今才過了半個月,警方就毫無音信。我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在調查。”“那倒不見得吧。”我提出妥當的質疑。“畢竟這是一條人命。”“要是對方是開車,警方的處理態度可能會積極一些吧。可是我爸遇到的是自行車肇事。而且,據目擊者表示,肇事的好像還是小孩。就算警方拚命調查找出犯人,也判不了什麼重罪,所以恐怕提不起勁吧。”這倒是初次聽說。就連有目擊者我都不知道。既然妹妹是這麼外向的女孩,這個夏天,在梶田身亡之前,想必正儘情享受假期。不過這年頭的年輕女性褪去夏日黝黑膚色的速度比月曆還快,梨子的臉頰白皙毫無斑點,此刻卻隱約泛紅,正忿忿不平。“所以我才會決定把我爸的事寫成書。”不知不覺中,她的一隻手緊緊握拳。“如果這件事就這麼放著,撞死我爸的小孩必然會忘得一乾二淨吧,就好像壓根兒沒發生過這事一樣。隻要沒有人追究,這種不愉快的事,就會被刻意遺忘吧。對那孩子來說,我爸隻是一個陌生人,頂多隻會覺得,誰教他自己要呆呆杵在盛夏的人行道上。但我就是無法原諒這一點。”聰美想插話打斷妹妹。為了阻止聰美,我連忙發問。我還想多聽一些梨子的說法。“替令尊的人生為一本書,你認為有助於找出犯人嗎?”梨子奮力搖頭,搖得頭發都亂了,她的答案是“不”。“我不知道有沒有直接的助益。隻是,我想讓那孩子明白,我爸不是路邊的電線桿或路牌。被自行車撞倒,腦袋撞上水泥地,是感受著痛楚與恐懼而死去的。當他感到自己生命垂危時,說不定很擔心被留下的我們。”我緩緩點頭。聰美垂下眼。“我想讓那孩子知道。被你害死你卻佯裝不知的那個人,是兩個女兒的爸爸,他有一份正經工作,愛看歌舞伎,老婆死後一直很寂寞,正滿心期待女兒下個月的婚禮,也盼望著將來抱外孫。其他,還有好多好多我想告訴他的……”梨子顫抖了一下,暫時打住,然後才啞著嗓子繼續。“他是個人。現年六十五歲,雖說今後不可能有什麼多采多姿的未來,隻是個不起眼的司機,卻是我們珍愛的父親。年輕時吃過不少苦,好不容易才把我們拉拔長大。他既不是能夠上報紙版麵的名人,也不是什麼值得表揚的大人物,可是,卻是個正經人。他這一生,一直很認真工作。”梨子抬起眼,她的眼眶都紅了。“我想把我爸的人生如實地重現,當著那孩子的麵前塞給他,告訴他:是你殺死了這個人。六十五年來,他一直努力生活著,是你終結掉他的人生。”我有點汗毛直豎。也許是感動,也許是有點害怕。為什麼會怕呢?就一個社內報記者的標準來說,我的想像力或許過於豐富。所以在這個憤怒的女孩麵前聽著她滔滔敘述那極為正當的心願時,卻忍不住站在那個被迫麵對梶田信夫六十五年人生的犯人那一邊。“他奪走了一條人命耶。這種事,可不是抹抹嘴巴就可以忘記的。我們很氣憤,也很傷心。我要讓犯人明白這一點。”梶田梨子扭過身,往放在身邊的手提包裡翻了一下,取出手帕。可是遲了一步,一滴眼淚已筆直落下。正當我搜索枯腸,試圖說些什麼之際,聰美靜靜地開口了。“我妹妹認為,透過這種做法,也許可以讓犯人在良心不安的情況下主動出麵自首。”我依舊沉默,隻能對著姐妹倆頻頻點頭。“可是,我認為事情不會這麼順利。我們既非作家也不是記者,寫出來的書就算印再多本,讓世人看到的機會恐怕也不多。更何況如果撞倒家父的犯人真的是個孩子,或許連那本書的存在都不會察覺。”“所以,我才說不僅僅是要出書呀!”梨子高聲向姐姐抗議。用手帕擦過淚水後,她的眼睛反而變得更紅。“等書印好了,還要送給各家電視台和周刊雜誌。隻要媒體肯報導,一定會廣為人知!絕對會!到時,警方辦案的態度必定會大大轉變的。”這讓我想起最近發生過類似的案例:警方把某人的猝死視為自殺,死者的妹妹無法接受這個結論,強忍悲傷自行調查,最後把成果整理成書出版。在雜誌和電視台的新聞談話節目大幅報導下掀起話題,最後,警方隻好重新展開調查。我一提起這件事,梨子就激動地頻頻點頭。“對,就是那個。對吧?實際上的確有這樣的事嘛。”“那是例外。”聰美搖頭。“到目前為止,不也有許多受害者的家屬出版過這種書,或是在電視上請大家提供失蹤家人的線索,可是多半都沒有下文。”“如果還沒做就放棄,可能性就等於零。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我暗忖,就算嶽父再厲害,也不見得能在領域迥異的傳播界吃得開。不過,說不定他有什麼人脈。“會長也知道希望借用媒體的力量這件事吧。”我問。“對,我都告訴他了。”梨子斷然地回答。不需我再追問,聰美搶先回答我的疑問。“會長老師說,如果能出書,他會向熟人打聲招呼,替我們安排看看。不過這樣的話,我們未免太厚顏麻煩他老人家了。”“怎麼會?”梨子像小學生一樣噘起嘴巴。“撒嬌也該有個限度。”“可是人家會長老師……”“你彆鬨了。”我插入姐妹口角打圓場。“到目前為止,你們曾試著向電視台或報社訴求過嗎?我是說在沒有書的情況下。”梨子氣呼呼地回答:“我試過了,可惜沒用。”我搜尋回憶。“記得是去年吧……我在電視的新聞節目上,看過一個針對自行車狂飆造成死傷車禍的專題報導。那是哪一台來著的……”梨子表示知道那個專題報導。雖然不是當時看過,但父親死後,她上網查過資料。“還有那種自行車車禍受害者和死者家屬的互聯網站喔。”“你在網站上麵寫過令尊的事嗎?”“寫過好多次了。也收到許多鼓勵我的電子郵件和安慰的話。不過,犯人本來就不會去看那種網站。”“受害者相當多。”聰美說。“件數太多了,媒體想必也無法一一報導吧。呃……除非更具有話題性。”這話雖然露骨,但現實想必就是如此吧。既然如此那就自己來製造話題——梨子的想法並不荒唐。隻是,事情進展會不會像她想的這麼順利,我和聰美一樣,不得不感到悲觀。我很困惑,也開始覺得有點生氣。既然知道梶田姐妹——尤其是妹妹梨子這麼鑽牛角尖,嶽父為何不親自出馬?根本不必不著邊際地說什麼書出了可以幫她們推銷,隻要他開個金口,說伺候他多年的司機被橫衝直撞的自行車撞死了,至今找不到犯案者,他感到義憤填膺就行了。這個案子缺乏爆點,他如果願意出來登高一呼,就算各大媒體沒有蜂擁而至,至少也會有哪家電視台或報社樂意報導吧。難道是因為肇事逃逸的犯人是小孩子,令他卻步,自動踩煞車?還是為了提防萬一在嶽父的積極運作下幸運找到犯人時,可能會令大眾認為這是財界大老充分發揮自己的影響力,逼得無力對抗的未成年孩童走投無路?想必如此吧,嶽父看穿了這一點,看穿了喜怒無常不負責任的社會大眾,一旦脫離具體事象從高處鳥瞰時,關心的總是“看起來怎樣”,而非“發生了什麼”。“我已再三勸阻過她了。”聰美像要道歉似的,低下頭說。“結果這丫頭真是的,竟然擅自打電話給會長老師。”梨子氣嘟嘟地抿著嘴。她拿起還剩一半冰紅茶的杯子,賭氣地用力吸吮吸管,發出滋滋滋的聲響。“姐姐,你應該沒忘吧?”她握緊杯子,尖聲說。“爸的身上不是還留下自行車清晰的輪胎印子嗎?明明發生事故時沒人目擊,卻能立刻判定他是被自行車撞的,不就是這個緣故嗎?”“我怎麼可能忘記。”聰美低語。“從腰部到背部,就像被烙上輪胎的紋路一樣。”“拜托你彆說了。”“你不會不甘心嗎?一想到爸不知有多痛苦、多難受……”聰美抬起一隻手捂住臉,梨子這才住口。“剛才,你說有間接的目擊者是吧?”我決定轉移梨子的注意力。她把杯子放回桌上點點頭。“對,是住在車禍現場那條馬路邊上的學生。”“那個人並沒有目擊車禍發生的瞬間吧?”“是沒錯,但在我爸被撞倒的推定時間,他看到家門前有一輛自行車以驚人的速度飛馳而過。他說騎車的是一個穿著紅T恤的男孩。”聽說那名學生住在梶田被撞倒的現場西側二十公尺外。“他家和車禍現場位於馬路的同一邊,所以光從窗口應該看不見我爸倒在人行道上,隻看得見經過的自行車。”“他不是聽到什麼聲音才探頭往外看的嗎?”“很遺憾,並不是。他說真的隻是湊巧從二樓窗口往外瞄了一眼。”八月十五日的豔陽天,人跡杳然的馬路上發生的意外,有人往窗外看實在夠僥倖了。雖然撞擊的那一瞬間多少會發出聲響,但附近的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開著冷氣,就算無人發覺也不足為奇。“正值中元假期,東京都內的人口本來就隻剩一半,對吧?”梨子對著我咄咄逼人地問道。“撞倒我爸的肯定是那輛自行車。那種時間,不可能有好幾輛自行車在附近打轉。連發現我爸倒在地上替他叫救護車的太太說,當時豔陽高照,路上空無一人,連一輛汽車也沒有。”中元節返鄉期間,一片死寂、空殼般的街景倏然浮現眼前。這時車輛排放的廢氣總量減少,天空看起來特彆清澈蔚藍。“那個騎自行車、穿紅T恤的小孩,一定就是害死我爸的人。”梨子如此斷言,再次緊握拳頭。可能性的確很高。所以嶽父才不肯站上台麵,我暗忖。我也輕輕握拳,抵在鼻下,一心想:但願這模樣看起來像是深謀遠慮。“如此說來……要替令尊執筆寫書的,主要是妹妹囉。”聰美像要責備我似的,猛然把臉一抬。梨子迫不及待地點頭。“對,是我要寫!”“要忠實撰寫梶田先生的人生恐怕得多方調查資料,還得和很多人會麵。令尊年輕時的往事,連你們倆也不知道。能夠談往事的人,最好是馬上就能聯絡到的人,不過令尊以前的老同事,或許連住址和聯絡電話都查不到。要是令堂還健在就另當彆論了。”“我會努力的,沒問題,彆看我這樣,調查資料可是我的強項。”眼看妹妹乾勁十足,聰美卻在一旁發出歎息。“對了,關於出版社,會長對兩位做出什麼承諾了嗎?”梨子當下愣住了。剛才生氣時暫時消失的稚氣口吻頓時又回來了。“啊?呃……會長老師旗下也有出版社吧?”她指的是東晉社。“他說由那裡出版嗎?”“對,聽起來好像是這個意思……不行嗎?”我總算從嶽父那裡扳回一城,看來無所不能的嶽父大人對出版業並不清楚。“沒事,這個我們可以慢慢商量。總之,你不妨先將描寫的內容整理一份大綱,光在腦中想是很難釐清的,最好試著寫出來。這樣的話,該去見誰、調查什麼資料,也能理出一個順序來。”梨子從皮包裡取出小記事本,把我的建議記下來。“也可以去采訪會長老師吧?”“我想應該沒問題。”對於私人司機梶田信夫,嶽父比誰都了解。他總不至於把這件事推給我,自己置身事外吧。“好了,我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聰美催促妹妹。“你最好去補個妝。”這句話具有魔法般的效力。梨子匆匆離席。的確,淚水好像把她的眼妝暈花了。她一遁入洗手間,聰美就看著我,“對不起,我會先和那孩子一起離開,再折回來。麻煩你等我一下好嗎?”我當下首肯。雖然這次會麵的內容已夠豐富,不過我總覺得接下來才要上演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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