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得歇歇。”哈羅德喘著粗氣說道,他的胸口像著了火一樣。眼下場麵一片混亂,而貝拉米還不知道他的母親在哪裡,儘管他恨不得一刻不停地接著跑下去,但是他沒有表示反對。看哈羅德的樣子,顯然是再也跑不動了。他把雅各布放下,孩子馬上湊到父親身邊。“你還好嗎?”他問。哈羅德不停地咳嗽,大口喘著氣。“坐下吧。”貝拉米攙著老人。他們現在來到了第三街的一所小屋附近,距離學校大門已經很遠了,應該不會遇到麻煩。鎮上的這一帶特彆安靜,因為剛剛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所有人都趕往學校大門去了。貝拉米覺得,可能所有能逃出阿卡迪亞的人都已經跑了,這個地方早晚會變成一座空城。如果貝拉米沒記錯的話,這所房子應該是丹尼爾斯家的。貝拉米一直在儘量記住鎮上的這些信息,倒不是因為他未卜先知,而是因為他母親總是說,要做一個注重細節的人。學校大門方向傳來一聲槍響。“還好我們跑出來了,多虧你幫忙。”哈羅德說。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一個人跑不快。”“我們不該拋下露西爾的。”貝拉米答道。“還能怎麼辦呢,待在那裡,等著看雅各布挨槍子兒?”他呻吟了一聲,然後清了清嗓子。貝拉米點點頭。“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我猜,他們很快就要結束了。”他把手放在哈羅德的肩膀上。“他會有事嗎?”雅各布問道。哈羅德還在邊咳嗽邊喘,雅各布趕緊幫爸爸擦掉額頭的汗。“不用擔心他,”貝拉米說,“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性格最惡劣的人之一。惡人活千年,你不知道嗎?”貝拉米和雅各布扶著哈羅德走到丹尼爾斯家的前廊台階上,這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破碎的紅綠燈柱後麵,旁邊是一片廢棄的停車場。哈羅德還在咳,兩隻手幾乎握成了拳頭。雅各布幫他揉搓著後背。貝拉米站在旁邊,眼睛盯著城鎮的心臟地帶,也就是學校那邊。“你快去找她吧,”哈羅德說,“不會有人來招惹我們的。隻有那些士兵手裡有槍,不過他們的人數也不多。”他清了清嗓子,沒說下去。貝拉米繼續盯著學校的方向看。“這時候沒人會注意到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小男孩的。你不用在這兒保護我們,”他俯過身摟住雅各布,“是不是,兒子?你會保護我的,對不對?”“是的,先生。”雅各布嚴肅地說。“你知道我們住在哪裡。”哈羅德說,“我們大概要回去找露西爾。看樣子那邊慢慢安靜下來了,大家都會離開大門那裡,但是露西爾會留下,我猜她要等我們。”貝拉米猛地轉過頭去,斜眼看著南門的方向。“你不必擔心露西爾,那個女人可出不了事。”哈羅德大笑起來,但笑聲中充滿了沉重和憂慮。“我們剛才就那麼把她扔下了。”貝拉米說。“我們沒有扔下她,我們隻是要把雅各布帶到安全的地方,否則她會親自開槍打死我們的,我敢保證。”他把雅各布摟得更緊了。遠處又傳來人們的呼喊聲,然後安靜了下來。貝拉米擦擦額頭的汗。哈羅德注意到,自從見到這個人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出汗。“她會沒事的。”哈羅德說。“我知道。”他回答。“她還活著。”哈羅德說。貝拉米笑了兩聲。“這還不能確定,對吧?”哈羅德和貝拉米握了握手。“謝謝。”說著,他又咳嗽了一聲。貝拉米咧了咧嘴。“你怎麼對我客氣起來了?”“你隻要說‘不用謝’就行了,探員先生。”“哦,不。”貝拉米說,“這我可得緩緩。如果您真打算對我如此和藹可親下去,我可得拍張照留念,我的手機呢?”“你這個混蛋。”哈羅德忍住笑。“不用謝。”他停了一下,愉快地回答。兩個人就此分道揚鑣。哈羅德閉眼坐著,凝神靜氣,拚命想把那沒完沒了的該死的咳嗽壓下去。他得想清楚下一步要乾什麼。他有種預感,在一切結束之前,自己還得留神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剛才說不必擔心露西爾的那番話都隻是說說而已,他其實恨不得親眼去確認她的安全。把她一個人留在現場,他比貝拉米還要愧疚,畢竟自己是她的丈夫啊。但是他提醒自己,這麼做是為了雅各布的安全,露西爾自己也要求他離開。而且這麼做是對的,畢竟當時那麼多槍,那麼多人,那麼恐怖的氣氛,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不能冒險讓孩子待在那裡。如果情況倒轉過來,如果站在那裡的人是他,而露西爾在士兵的對麵,他也同樣希望她能趕緊帶著孩子逃跑。“爸爸?”“怎麼了,雅各布?”哈羅德這時候特彆盼望能有一支煙,但是他的煙盒已經空了。他把雙手抱在膝前,看著遠處的阿卡迪亞城區,那裡現在一片死寂。“你愛我,對嗎?”哈羅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在說什麼傻話呢,兒子?”雅各布把膝蓋蜷在胸前,抱著雙腿,沒有說話。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鎮子,慢慢往學校大門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時會遇到其他一些複生者,雖然他們大多逃到郊區去了,但還是有不少人留在了鎮上。哈羅德儘力走得穩一些,不讓自己喘成一團。他腦子裡時不時會竄出一些奇怪的回憶,然後就講給雅各布聽。他說得最多的還是阿卡迪亞,講這個地方“當年”,也就是雅各布還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變了,他仿佛剛剛注意到這些。丹尼爾斯家旁邊那片空曠的停車場以前可不是這樣。當年,雅各布還活著的時候,那裡有一家賣冰激淩的老店,一直到七十年代能源危機的時候,這家店才關門歇業。“給我講個笑話吧。”哈羅德攥了攥雅各布的手說。“你都聽過了。”雅各布答道。“你怎麼知道?”“因為這些笑話本來就是你講給我聽的。”哈羅德現在呼吸順暢了一些,感覺好點了。“但你肯定還知道一些其他的。”雅各布搖搖頭。“你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怎麼樣?或者你聽彆人講過一些吧?”還是搖搖頭。“我們和斯通夫人一塊兒住在美術教室的時候,不是有幾個小朋友總愛講笑話嗎?那時候學校裡還沒那麼擠,你也還沒跟他們打架的時候,他們沒說過什麼好玩的事嗎?”“沒人給我講新笑話,”雅各布乾脆地說,“連你都不講了。”他放開雅各布的手,兩人甩著胳膊一起走著。“那麼,好吧,”哈羅德說,“我們來想想還有什麼。”雅各布笑了:“那我們講個什麼笑話呢?”“動物,我喜歡關於動物的笑話。”“哪種動物呢?”雅各布想了一會兒。“小雞。”哈羅德點點頭。“好啊,好啊,關於小雞的笑話可多著呢,特彆是小公雞。不過,彆讓你媽知道。”雅各布大笑起來。“堤壩對河水說什麼?”“什麼?”“我永遠礙(愛)著你。”父子倆快走到阿卡迪亞南邊大門的時候,已經編出了自己的笑話,甚至還聊起了講笑話的哲學。“笑話的訣竅是什麼?”雅各布問道。“講的方式。”哈羅德回答。“怎麼講呢?”“假裝你是從彆處聽來的。”“為什麼?”“因為如果人家覺得這個笑話是你自己編的,他們就不想聽了,因為大家覺得隻有彆人講過的笑話才更可笑,他們喜歡和彆人有共同的感受。”哈羅德總結道,“人們聽到一個笑話的時候——我們說的是一個好的笑話——總是希望他們能加入一個更大的圈子,然後他們再把這個笑話帶回去,繼續講給家人和朋友聽。他們希望身邊的人也能加入這個集體。”“是的,先生。”雅各布很開心。“如果編的那個笑話真的很可笑呢?”“真要可笑的話,那就可以一傳十、十傳百了。”“對嘍。”哈羅德說,“好的東西是不會死的。”然而,他們還來不及再重溫一遍自己編的笑話,就突然發現已經到南大門了。兩人就像是一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隻是父子之間在共度時光,仿佛他們無意要回到所有這一切發生的地點,無意要回到露西爾待的地方,回到吉姆·威爾遜現在躺著的地方。複生者們圍著吉姆·威爾遜的屍體,亂成一團。哈羅德牽著雅各布的手擠了進去。死去的吉姆麵容十分安詳。露西爾跪在他身邊,不停地哭泣。有人把一件外套之類的東西墊在他的頭下麵,又在他上身披了一件衣服。露西爾握著他的一隻手,他的妻子康妮握著另一隻。慶幸的是,孩子們已經被領到了彆處。士兵們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他們被複生者圍在中間,槍也被繳了,有的還被臨時找到的繩子綁在一起。有一些士兵沒被綁住,他們意識到了敗局已定,便早早放棄抵抗,坐在邊上沉默地看著。“露西爾?”哈羅德叫了一聲。他蹲在她身邊,嘴裡還嘟噥著什麼。“他是家人,”她說,“都是我不好。”不知為什麼,哈羅德直到跪下來,才看到地上的血跡。“哈羅德·哈格雷夫,”露西爾聲音微弱,“我兒子呢?”“他在這裡。”哈羅德說。雅各布走到露西爾身後,雙手抱住她。“我在這兒呢,媽媽。”他說。“太好了。”雖然露西爾這麼說,但是哈羅德並不確定她是否真意識到孩子就在那兒。接著,她一把抓住雅各布,把他拽到跟前,“我剛剛做了可怕的事情,”她緊緊抓著他說,“上帝饒恕我吧。”“怎麼會這樣?”哈羅德問。“有人躲在我們身後開了槍。”康妮·威爾遜說,接著停下來,把臉上的淚水擦掉。哈羅德站起來,動作很慢,疼痛讓他感覺兩條腿都很沉重。“是哪個士兵嗎,還是那個該死的上校?”“不是,”康妮平靜地說,“他已經走了,不是他。”“當時吉姆麵朝哪個方向?是看著鎮上,還是回頭的那個方向?”他向後指了指出城的那條公路,從這個方向,可以看到城市與鄉村的交界,再過去就是農田和樹林。“朝著城裡。”康妮說。哈羅德轉向另外一邊,看著遠處的鄉村,那兒隻有一條長長的黑色馬路,穿過空曠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阿卡迪亞城區之外。沿著玉米地的邊界,有一排高大的鬆樹,樹梢直插向滿是星星的夜空。“該死的東西。”哈羅德說。康妮似乎從他聲音裡聽出了端倪,便焦急地問:“誰乾的?”“這個狗娘養的混蛋。”哈羅德說著,兩隻手握成了拳頭。“誰乾的?”她又問了一遍,恨不得被射中的是自己。她的目光投向遠處的森林,但是隻看到高大的樹叢和無邊的黑暗。“帶孩子們過來,”哈羅德說著,看了看自己那輛老爺車,“把吉姆抬到車廂裡。你,康妮也上去,躺下彆動,直到我叫你再起來!”“出什麼事了,爸爸?”雅各布問。“你不要管,”哈羅德說完,又轉向露西爾,“那把槍呢?”“在這裡。”說著,她把槍飛快地遞給他,一臉的厭惡,“把它扔了吧。”哈羅德把槍彆在腰帶上,然後繞到卡車的駕駛室那邊。“爸爸,出什麼事了?”雅各布問,他仍然抓著媽媽的手。她拍了拍他的手,好像終於承認了他的存在一樣。“現在彆說話,”哈羅德板著臉說,“過來上車。上去以後,把頭埋到座位上。”“那媽媽怎麼辦?”“雅各布,兒子,讓你乾什麼就乾什麼!”哈羅德吼道,“我們得離開這裡回家去,在那裡才能保證康妮和孩子們都安全。”雅各布趴在貨車的座位上,哈羅德伸手拍了拍他的頭,為了讓他知道,這麼做都是為他好。哈羅德沒有道歉,因為他覺得剛才衝著孩子吼並沒錯。他一直認為,人隻有做了錯事才需要道歉,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慈愛地拍拍孩子的腦袋。孩子躺好以後,哈羅德又繞過去幫忙把吉姆·威爾遜的屍體抬到車上。露西爾看著他們抬起屍體,突然想起《聖經》裡的一句話,便脫口而出:“我的神差遣使者封住獅子的口,叫獅子不傷我,因我在神麵前無辜。”哈羅德沒有提出異議,這話此刻聽來很有道理。“小心。”哈羅德在搬動屍體說了一句。“罪過。”露西爾仍然跪在那裡,“罪過啊,”她又說了一遍,“這都是我不好。”屍體被穩穩地放在了車廂的貨運板上,哈羅德讓康妮也上車。“有必要的話,讓孩子們都站到前麵。”說著,他又趕緊道歉,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是要乾什麼?”康妮問,“我完全不明白,我們要去哪裡?”“我看孩子們最好還是坐在駕駛室裡。”哈羅德說。康妮按照哈羅德的指示做了。孩子們也擠進駕駛室,坐在露西爾、雅各布和哈羅德旁邊。哈羅德讓三個孩子全把頭埋到座位上,他們都乖乖照辦了,還不時發出抽抽搭搭的哭聲。汽車發動了,一路向城外開去。露西爾看著遠處,但是她的思緒已經飄到了彆的地方。貨車的貨運板上,康妮就躺在她丈夫的屍體旁邊。他們婚後的這些年裡,幾乎都是這樣躺在一起的。她握著他的手,絲毫沒有因為挨著屍體而緊張害怕,也許她隻是不想離開自己的丈夫。哈羅德一邊開著車,一邊來回掃視著車前燈亮光邊緣處的黑暗,擔心會有支槍管冒出來,“砰”的一聲把他送進墳墓。他們離家不遠了,城鎮已經隱沒在身後的陰影中。他騰出一隻手,握住了露西爾的手。“我們為什麼要回家?”雅各布問。“你當時一個人在中國,感到很害怕的時候,心裡想著什麼?”“我想回家。”雅各布說。“人人都是這樣。”哈羅德說,“就算他們明知道魔鬼可能會找上門來。”他們下了高速公路,開上了回家的那條土路,哈羅德對妻子說:“我們先讓康妮和孩子們進屋。什麼都不要問,也不要擔心吉姆,你隻要和孩子們一起待在屋裡就行了,聽見了嗎?”“好的。”露西爾回答。“一進屋就上樓去,一秒鐘也彆耽擱。”哈羅德把車停在車道的入口處,打開了車頭的遠光燈,眩目的燈光把所有東西都照得雪亮,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屋子裡黑漆漆、空蕩蕩的,哈羅德從沒見過自己的家變成這個樣子。他按了加速器,繼續向前,沿著車道逐漸加速,然後繞著院子轉了一圈,停在前廊的台階下麵,好像他要從貨車上卸下的不是吉姆·威爾遜的屍體,而是一棵聖誕樹,或者一車廂的木柴。他心中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似乎事情還沒完,有人正在後麵緊追不舍,這讓他做每件事都心急火燎的。如果他注意去聽,還能聽到輕微的馬達聲,根據聲音大小判斷,哈羅德覺得那條土路的另一端似乎有一輛卡車。他打開貨車門下了車。“快進屋。”說著,他把孩子們從駕駛室裡拉出來,讓他們像小馬駒一樣一個個站好,接著指向前廊。“去吧,”他說,“快點進屋。”“真好玩。”雅各布說。“快給我進去。”哈羅德催他。突然,車道被另一對車前燈照亮了,哈羅德用手遮住眼睛,從腰帶上拔出手槍。雅各布、露西爾和威爾遜一家剛剛手忙腳亂地開門進屋,第一輛貨車已經停在了前院,就在那棵老橡樹下麵,後麵跟著的另外三輛貨車也停成一排,所有的車都打著遠光燈。但是哈羅德已經知道來的是誰了。他轉身走上前廊,這時,卡車的車門都開了,司機們紛紛下了車。“哈羅德,”一個聲音從那片強烈的光束後麵傳來,“來吧,哈羅德!”那個聲音又說。“把那些該死的燈關掉,弗雷德!”哈羅德也大聲回應,“讓你的朋友們也關掉大燈。”他站在大門前,撥動了手槍的保險,他能聽到屋裡的人都按照他剛才的指示,急急忙忙上了樓,“我都聽得出來,卡萊倫斯車裡的皮帶還是沒有上緊呢。”“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弗雷德·格林回答道。然後他率先滅掉了車燈,接著其他幾輛車的大燈也都熄滅了。“我猜你還帶著那把槍吧。”哈羅德說。趁著哈羅德的眼睛還在適應黑暗,弗雷德繞到了貨車前麵,那支步槍就抱在懷裡。“哈羅德,我也不想這樣,”弗雷德說,“你應該知道。”“嘿,得了吧,”哈羅德說,“你其實早就想這麼做了,現在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所以你就乾了。你這個莽夫,現在正好可以趁機由著性子來。”哈羅德又向大門方向退了一步,同時舉起手槍。和弗雷德一起來的幾個老家夥也都舉起了手中的步槍和手槍,但是弗雷德的步槍並沒有端起來。“哈羅德,”弗雷德說著,搖了搖頭,“你把那些東西都交出來,我們之間的事就算結了。”“然後殺掉他們嗎?”“哈羅德!”“你為什麼那麼急著要他們永遠躺在墳墓裡呢?”哈羅德又後退一步。他真不願意把吉姆的屍體就那樣晾在車廂板上,但實在沒有彆的辦法。“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他問,“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你。”哈羅德幾乎要退到屋裡去了。“因為死而複生是不對的,”弗雷德說,“大錯特錯。”哈羅德進了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突然從南邊吹來一陣風,吹得屋前老橡樹的枝葉颯颯作響,仿佛預示著不幸。“把汽油桶搬過來。”弗雷德·格林說。他看到母親一個人待在學校的教室裡,就坐在自己的床尾乖乖地等著。她的兩隻手放在腿上,兩眼直勾勾瞪著前方,卻沒有焦點。看到他進門,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好像認出了他。“啊,查爾斯。”他說。“是我,”他說,“我來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無比燦爛、無比生動,貝拉米的記憶中從沒見過她現在這樣的笑容。“我擔心死了,”她說,“我以為你把我忘了呢,我們得按時去那個晚會,我最受不了遲到了,那樣太粗魯,太不禮貌了。”“是啊。”貝拉米說著,不經意地坐在了她身邊。他和她坐在一起,將她的雙手握在自己手裡,她笑得更開心了,還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我可想你了。”她說。“我也想你。”他說。“我以為你把我忘了呢,”她又說,“我是不是很傻?”“是有點傻。”“不過我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的。”她說。“當然了,”貝拉米的雙眼閃著淚光,“你知道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的。”“啊,查爾斯,”老太太很高興,“我真為你驕傲。”“我知道。”貝拉米說。“所以我們更不能遲到了,”她說,“今晚可是他的大日子。過了今晚,他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公務員了……我們的兒子。應該讓他知道,我們都以他為傲,讓他知道我們都愛他,而且永遠都在他身邊。”“我敢肯定,他都知道。”貝拉米感覺這幾個字都哽在了喉嚨裡。他們就這麼坐了很久。外麵時不時傳來一陣騷動,好像到處都有人在鬥毆。一些士兵仍效忠於威利斯上校,或者至少忠於他們所代表的這一方。威利斯上校的所作所為,他所有關於複生者的觀點和命令都是錯的——他們對此無法接受。於是,他們比彆人堅持得更久一些,然而,抵抗終究還是越來越弱。最終,一切都結束了。於是這裡隻剩下馬丁·貝拉米和他的母親,他們重新經曆著往昔的生活,直到死亡——或者,不管那叫什麼吧,總之就是像夜晚的低語一般,悄悄將複生者帶走的某種力量,走向她,或者走向他。他不會再重複自己以前的錯誤了。“啊,小馬丁,”他母親又開口了,“我太愛你了,兒子。”她開始在口袋裡摸索,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她也經常這樣做,希望能從口袋裡摸出幾塊糖來給兒子。馬丁·貝拉米緊緊地握著母親的手。“我也愛你,”他說,“這一點我再也不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