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哈羅德坐在床上,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一如既往的不高興。討厭的八月。討厭的咳嗽。雅各布和帕特裡夏·斯通都在床上睡著。雅各布的額頭掛著亮晶晶的汗珠,老太太的額上卻沒有出汗,雖然濕悶的空氣讓一切都像濕毛巾一樣,幾乎能擰出水來,但她總是抱怨冷。哈羅德的小床上方有一扇窗戶,能聽到外麵人的說話和走動聲。其中有的是士兵,不過大部分都不是。這所監獄裡的犯人人數早就超過了看守的數量,學校裡現在大概有幾千人了吧,哈羅德想,已經很難算得清了。窗外有兩個人正壓低了聲音說話。哈羅德屏住呼吸,本想站起來聽得更清楚一點,但隨後又放棄了打算,畢竟這張床不一定夠結實。所以,他隻聽到幾聲抱怨和耳語。哈羅德在床上挪動了一下,把雙腳放在地上,悄悄伸直腿,然後站起來,仰頭看著上麵的窗戶,指望能聽得更清楚一點。但是那些討厭的風扇一直嗡嗡作響,就像一大群巨型蜜蜂在走廊裡飛。他把陣陣發癢的腳塞進鞋子,準備出去到學校操場上走走。“怎麼了?”他身後的陰影中傳來一個聲音,是雅各布。“我出去走走,”哈羅德輕聲說,“你接著睡吧。”“我能一起去嗎?”“我很快就回來,”哈羅德說,“而且,你還得幫我照看我們的朋友呢。”他朝帕特裡夏點點頭,“不能留下她一個人,你也是。”“她不會知道的。”雅各布說。“要是她醒了呢?”“我能去嗎?”孩子又問了一遍。“不行。”哈羅德說,“你得待在這裡。”“可是為什麼?”學校外麵傳來了沉重的汽車開過馬路的聲音,士兵的聲音,以及他們的槍發出的哢噠聲。“小馬丁?”老太太叫了一聲,她也醒了,兩手在空中亂抓,“小馬丁,你在哪兒?小馬丁!”她大叫。雅各布轉頭看看她,然後又看看自己的父親。哈羅德用手抹抹嘴,又舔了舔嘴唇。他捏了下口袋,但是一根煙也沒找著。“好吧,”他說,低聲咳嗽了一下,“我看,既然我們命中注定要一起被關在這裡,那我們也一起出去吧。拿上你們不想被人偷掉的東西,”哈羅德說,“這很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睡在這裡了,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估計就無家可歸了,或者說,無床可睡了。”“唉,查爾斯。”老太太說道。她從自己的小床上坐起來,穿上一件薄外套。他們還沒拐過第一個彎,已經有一夥人衝進了剛騰空的美術教室,準備在裡麵駐紮下來。他們能夠住進美術教室,而不必像彆人那樣擠成一團,這已經是貝拉米能夠為哈羅德、雅各布和斯通夫人提供的最大幫助了。貝拉米從來沒有和哈羅德談過這事,但是哈羅德不傻,知道該感謝誰。眼下他們已經走出那間教室,走向未知的命運,哈羅德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行為是一種背叛。但是現在木已成舟,沒有退路了。外麵的空氣又黏又濕,東邊的天空隱隱泛白,黎明快要來臨了。哈羅德低頭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早晨了,原來他整夜都沒有睡著。有卡車進進出出,還有士兵大聲地喊著口令。雅各布牽住爸爸的手,老太太也向他靠攏過來。“怎麼了,小馬丁?”“我不知道,親愛的。”哈羅德說。她挽住他的胳膊,微微有些發抖。“彆擔心,”哈羅德說,“有我照顧你們兩個。”一名士兵走了過來。雖然清晨的光線還很昏暗,但哈羅德看得出,這是個年輕的小夥子,最多十八歲。“跟我來。”這個大男孩士兵說。“為什麼?出什麼事了?”哈羅德在擔心是不是出了騷亂,因為過去幾周以來,阿卡迪亞的緊張氣氛與日俱增。太多人被迫關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太多的複生者想回到他們過去的生活中;太多的原生者不願意看到那些複生者遭受非人對待;太多的士兵在承擔超出他們理解能力的任務。哈羅德有種預感,這一切可能會突然以一個糟糕的結果收場。人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請吧。”士兵說,“請跟我來吧,我們正在轉移大家。”“轉移到哪裡?”“更好的地方。”士兵說。這時,學校的大門方向突然傳來了叫喊聲,哈羅德覺得自己認識那個聲音。所有人都轉過頭去,雖然晨光朦朧,哈羅德還是隔得遠遠的便認了出來,那是弗雷德·格林。他站在門口,臉幾乎貼上了一名警衛的鼻尖,正一邊高聲嚷嚷,一邊像瘋子一樣指指戳戳,引得所有人都朝那邊張望。“那個人是怎麼回事?”站在哈羅德身邊的士兵說。哈羅德歎了口氣。“弗雷德·格林,”他說,“是個大麻煩。”話音未落,學校房舍裡便傳來一片騷亂聲。哈羅德估計有二十五到三十個人大叫著跑了出來,有些人還把擋路的士兵推到一邊。他們咳嗽著,尖叫著,隻見一道粗粗的白色煙柱從走廊上升起,蔓延到窗戶外麵。人群後方,也就是煙霧和喊叫聲傳來的方向,更多的人們正跌跌撞撞地衝向門口,其中有個含混不清的聲音在高喊:“我們代表原生者!”“我的天哪。”哈羅德說。他回頭看看學校的前門,隻見所有的士兵都在來回奔跑,想弄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弗雷德·格林已經不見了。說不定,哈羅德想,這一切都是他起的頭。就在這時,馬文·帕克爾突然從學校的一團濃煙中走了出來。他穿著工作靴,頭戴防毒麵具,身上的T恤衫上寫著“滾出阿卡迪亞”,看樣子是用“魔力印記”牌墨水寫的。他將一個綠色的金屬小罐朝學校大門的方向投了出去。一秒鐘後,罐子發出“砰”的一聲,噴出一團白煙。“我們為原生者出頭!”他再次大聲喊道,防毒麵具下傳出的聲音有些沉悶。“出什麼九九藏書網事了?”斯通夫人問。“到這邊來。”哈羅德說著,把她拽出人群。剛才和他們說話的那個士兵已經向人群衝去,槍也已經拔了出來,正大喊著讓所有人後退。兩名士兵粗暴地抓住馬文·帕克爾。平常他們對這位老人還算客氣,此時已經完全顧不上了。馬文·帕克爾對他們一通拳打腳踢,甚至還狠狠地打中了某人一拳,不過這是他最後的掙紮。士兵們抱住他的兩條腿,絆得他一個趔趄,腿部發出了可怕的“喀拉”聲,接下來隻聽到他痛得慘叫起來。但是場麵已經失去了控製,躁動情緒在人群中蔓延。對複生者來說,被關在學校的憤懣之心已經壓抑太久,他們厭倦了這種遠離親人的生活,厭倦了被當作複生者,而不是真正的人。碎石塊和一些玻璃瓶一樣的東西開始在空中飛來飛去。哈羅德還看到一把椅子——可能是從哪間教室裡拽出來的——從清晨的天空飛過,砸中了一名士兵的頭。士兵猛地摔倒在地上,緊緊地捂住頭盔。“上帝啊!”斯通夫人驚叫。院子的另一邊停著幾輛卡車,三個人設法躲到了其中一輛車後麵。他們跑過去的時候,哈羅德隻聽到身後的高喊和咒罵。他等待著鳴槍聲和尖叫聲來打破喧囂。哈羅德抱起雅各布,一隻胳膊把他緊緊夾在懷裡,另一隻手抓著身邊的斯通夫人。她輕聲啜泣著,仍舊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上帝啊”。“他們怎麼了?”雅各布問,他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吹在了哈羅德的脖子上,聲音裡充滿恐懼。“沒事的。”哈羅德說,“很快就沒事了。他們隻是害怕,害怕,而且很生氣。”他的眼睛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喉嚨裡也開始發癢,“閉上眼睛,儘量不要呼吸。”哈羅德說。“為什麼?”雅各布問。“聽我的話,孩子!”哈羅德回答,語氣裡的惱火完全是為了掩蓋恐懼。他環顧四周,想找個安全的藏身處,又擔心如果被士兵發現了,誤認為他們是鬨事者怎麼辦。畢竟,此時此刻正在發生一場暴亂。他怎麼也想不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他以前隻在電視上見過這種場麵,它們隻會發生在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那裡總有太多人受到不公的待遇。催淚彈的氣味越發強烈刺鼻了。他開始流鼻涕,還忍不住咳嗽起來。“爸爸?”雅各布嚇壞了。“沒關係,”哈羅德說,“沒什麼好怕的,會好起來的。”他從卡車後探頭看了看,隻見一大團蓬鬆的棉花糖般的煙霧正從學校的方向滾滾而升,進入清晨的天空。毆鬥的聲音開始漸漸減弱,更多的是幾十個人一起咳嗽的聲音。煙霧中還不時傳來哭泣聲。人們漸漸從煙霧中鑽出來,因為睜不開眼,隻好一邊咳嗽,一邊伸著兩條胳膊摸索著向前走。士兵們站在煙霧飄不到的地方,看到催淚彈能讓人們安靜下來,他們似乎很滿意。“終於快結束了。”哈羅德說。他看見馬文·帕克爾趴在地上,防毒麵罩也掉了。馬文跟哈羅德記憶中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同了。雖然他還是那麼高,臉色蒼白,身形消瘦,眼睛周圍依然有深深的皺紋,一頭火紅的頭發也沒變,但是他現在看起來那麼強硬,那麼冷漠。當士兵把他的胳膊扭到身後,用手銬銬住的時候,他甚至還咧嘴笑了笑。“這事還沒完。”他大喊,緊繃著的臉上滿是冷酷,眼睛被催淚彈熏得淚汪汪的。“上帝啊。”斯通夫人又念叨了一遍,她緊緊抓著哈羅德的胳膊,問,“人們怎麼變成了這樣?”“會好的,”哈羅德說,“我保證,咱們都會安全的。”他拚命地搜尋記憶,想回憶起自己曾經了解的——或者他自以為了解的關於馬文·帕克爾的事。然而,除了馬文曾經練過一陣拳擊以外,沒有一件事能解釋他今天的行為。“弗雷德·格林到哪兒去了?”哈羅德大聲問,一邊用眼睛四下搜尋,但是沒有發現他。彼得斯牧師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的時候,他的妻子一般不會去打擾他。除非他請她去幫忙寫某段話,否則她總是離他遠遠的,讓他好好寫自己的布道詞。但是現在,這位可憐的老太太正在門外站著,一直請求跟牧師說句話。牧師的妻子讓露西爾進來,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到屋子裡,露西爾的整個身體都靠在這個嬌小女人的身上。“你真是個好人。”露西爾說。她想儘量走快一點,但是走不動。她的另外一隻手緊緊抓著那本磨舊了的皮麵《聖經》,裡麵的紙頁已經發脆,書脊也散了,封麵又破又臟。這本書看起來如此老舊殘破,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我需要您的指引,牧師。”露西爾終於走進他的書房,坐了下來。牧師妻子又出去了,露西爾仍然記不起她的名字。露西爾用手絹擦了擦額頭,然後不停地撫摸著《聖經》,好像能從中獲得好運一樣。“我迷失了。”她說,“我找不到方向,就像徘徊在滿是疑問的曠野裡。”牧師微微一笑。“您的描述很生動。”他說,希望這話聽起來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傲慢。“我說的都是實話。”露西爾說。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又抽了抽鼻子,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哪裡出問題了嗎,露西爾?”“哪裡都有問題。”她的聲音哽住了,於是清清嗓子,接著說,“這個世界簡直是瘋了,他們可以隨便把人像逃犯一樣從家裡抓走,他們甚至破門而入,牧師,我花了一個小時才把門重新裝上。這都是誰乾的?世界末日來了嗎?牧師!上帝護佑我們大家啊。”“彆著急,露西爾夫人,我沒想到您也是那種擔心世界末日的人。”“我的確不是,但你看看這一切,看看現在事情都變成了什麼樣子。太可怕了,我甚至覺得目前的處境並不是撒旦造成的,至少不像教義裡說的那樣。也許撒旦根本沒進過伊甸園,可能是亞當和夏娃自己偷吃了蘋果,然後栽贓給撒旦。我以前當然絕不會這麼想,但是現在,看到最近發生的那些事……”她聲音小了下去。“我給您拿點喝的吧,露西爾夫人?”“這個時候誰還能喝得下去?”她接著又說,“要不,我還是要一杯茶吧。”牧師拍了拍他那雙大手。“這就對了。”等他端著茶再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平靜了一些,也把一直不放手的《聖經》擱下了,就放在椅子旁邊的桌子上。她把兩隻手放在腿上,眼睛也不像剛才那麼紅腫了。“給您。”牧師說。“謝謝。”她啜了一口茶,“您妻子怎麼樣了?她看起來好像有些心煩。”“她隻是對現在的形勢有點擔心而已,沒彆的。”“這倒是,需要擔心的事實在太多了。”“就像末世來臨,對吧?”他笑了笑。她歎了口氣。“他們已經在那個地方關了好幾個星期了。”牧師點點頭。“你還能去探望他們,是吧?”“一開始可以,我每天都能去看他們,給他們送吃的和換洗衣物,我得讓我兒子知道,媽媽一直都愛他,從來沒有忘記他。那段時間很糟糕,但是至少還可以忍受。但是現在……這簡直讓人無法原諒。”“我聽說他們現在不允許探視了。”彼得斯牧師說。“沒錯,而且他們在還沒接管全鎮的時候就禁止探視了。我從沒想過,竟然有人敢把整個鎮子都隔離起來,我這一輩子都沒想過。但是,我不敢想象的事情並不意味著不會發生,這就是唯我論者的缺陷!事情的真相就在那裡,你隻要推開門就能看見,所有的一切。你所有想象不到的事實都在那裡,隻等著你伸出手去,和它們打個照麵。”她的聲音顫抖起來。牧師在椅子上往前傾了傾身子。“您說得好像這都是您的錯一樣,露西爾夫人。”“怎麼會是我的錯呢?”她說,“我有什麼本事做出這些事情呢?是我把世界變成這個樣子的嗎?是我把人們變得這麼渺小、膽怯的嗎?是我讓人們的心中充滿自私、嫉妒和暴力嗎?哪件事是我做的?”她的雙手又開始發抖了,“是我嗎?”彼得斯牧師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當然不是您的錯。好了,您最後一次跟哈羅德和雅各布說話是什麼時候?他們都還好嗎?”“他們還好嗎?他們都成犯人了,能好到哪裡去?”她擦擦眼睛,把《聖經》扔在地板上,然後站起來,在牧師麵前來回踱步,“他們一定會按規則辦事,肯定做好了應對的計劃,對不對,牧師?”“希望如此。”牧師小心翼翼地說。她重重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年輕的傳道者,應該製造一種假象,讓人們以為你們對一切問題都胸有成竹,難道沒人教過你們這一點嗎?”牧師笑起來。“這些日子裡,我已經放棄一切假象。”他說。“我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情況會改變的,”他說,“這是我唯一真正有把握的一點。但變化會怎麼來,會是什麼樣的變化,這些我也不知道。”露西爾又把《聖經》撿了起來。“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她問。“儘力而為。”露西爾沉默地坐了很久,隻是低頭看著那本《聖經》,一邊琢磨著牧師對她說的“儘力而為”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一直是個彆人說什麼就做什麼的人,而《聖經》則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指導;在孩提時代告訴她怎樣做個好孩子,等她到了青春期,又告訴她少女的行為準則。當然,她也並非完全聽話,也做過一些《聖經》上沒有明文禁止但顯然也不提倡的事。不過,那些事都成了美好歲月的回憶,而且雖然她做了,也沒有給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任何人造成多大的傷害。結婚後,她依然在《聖經》中尋找答案。她從中學會了如何做一名好妻子——當然,她也是選擇性地遵從,因為有些為妻之道在當今時代已經沒有意義了。坦白地說,露西爾也想過,就算回到《聖經》中的年代,那些教條可能也沒什麼意義。如果她當真按照《聖經》中描寫的婦女那樣去做的話……那麼,恐怕整個世界早就天翻地覆了,而哈羅德呢,很可能會因為煙酒無度、胡吃海塞而早早地進了墳墓,也看不到兒子死而複生的奇跡了。雅各布,他才是一切的焦點,是她所有眼淚的源泉。人們正在殺害複生者,要讓他們徹徹底底地消失。這樣的事情並不是到處都在發生,但確實正在發生。最近一個多星期以來,電視上一直在播出相關的報道。有些國家,那些因殘忍而臭名昭著的國家,已經開始在光天化日之下殺害複生者了。不僅殺死他們,還焚燒他們的屍體,好像他們是會傳染的病毒。每天晚上都有越來越多的報道,照片、視頻和網絡消息也不斷湧現。就在今天早上,露西爾來到樓下,她那孤獨的腳步聲一如既往地在昏暗空曠的屋子裡回蕩,露西爾發現,電視機竟然還開著,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發出輕響。電視怎麼會開著呢?她明明記得昨晚睡前把它關上了。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記錯了,畢竟,她已經是個七十三歲的老太太,這種自以為關了電器其實卻沒關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天色還早,電視上有個禿頂的黑人,上唇留著一抹修剪整齊的小胡子,正低聲說著話。越過這個男人的肩膀,露西爾看見後麵的演播室裡有不少人正忙進忙出,那些人看起來都很年輕,穿著白襯衫,係著顏色保守的領帶。看來都是些野心勃勃的青年,露西爾想,他們個個都想出人頭地,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坐上這個禿頂黑人的位置。她把音量調大了一點,坐在沙發上,想聽聽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儘管她知道不會有什麼好消息。“早上好,”電視上的人說,顯然在例行公事,“今天我們的頭條新聞來自羅馬尼亞,該國政府已經頒布命令,宣布複生者並非生來被賦予人權,他們是‘特殊’群體,因此不享有同等的保護。”露西爾歎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電視畫麵從禿頂的黑人主播切換到了現場畫麵,露西爾猜想那裡就是羅馬尼亞。隻見一名蒼白憔悴的複生者正被兩名士兵從家裡帶走。士兵們身材細瘦,胡子刮得乾乾淨淨,五官小巧,臉上帶著一絲尷尬的神情,好像因為他們太年輕,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孩子們的命運……”露西爾對著空屋子自言自語。關於威爾遜一家人,關於雅各布和哈羅德的畫麵,突然塞滿了她的心,甚至塞滿了整個房間,令她胸口發緊。她雙手發抖,電視畫麵也變得模糊一片。起初,她有些困惑,接著就感到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掛在嘴角。曾幾何時——她也說不清具體時間,她暗自發過誓,再也不會為任何事而流淚。她覺得自己這把年紀,已經不適合再哭哭啼啼的。人生到了一定的階段,總會對一切悲傷都淡然處之。就算她如今仍然能體會那些情感,也不會再哭了。這或許是因為她跟哈羅德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卻從沒見他哭過,一次都沒有。但是現在想這些已經太遲了,她就這樣哭著,眼淚怎麼也止不住,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活著。電視仍在播著,那個男人被戴上手銬、和其他複生者一起被關進一輛大型軍用卡車。畫麵外,播報員的聲音還在繼續。“北約、聯合國和調查局尚未就羅馬尼亞的政策發表意見,儘管我們還沒有獲知其他國家的官方表態,但是目前公眾的意見已經分成兩派,有人支持羅馬尼亞的政策,也有人認為政府這一行動違背了基本人權。”露西爾搖搖頭,臉上仍然掛著淚珠。“孩子們的命運……”她又重複道。事情並非僅僅發生在“其他那些國家”,根本不是那樣。美國正上演著同樣的一幕。那幫蠢貨,還有他們的“原生者運動”已經蔓延開來,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在全國到處冒頭,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隻是吵嚷幾句,但時不時地,總會鬨出些複生者死亡的案件,然後就會有某個叫囂著“為原生者出頭”的組織出來宣布對此負責。阿卡迪亞已經發生了這種事,儘管大家都閉口不談。有個複生的外國人被發現死在了高速公路旁的地溝裡,是被.30-06子彈射殺的。每一天,情況都會更糟一些,而露西爾唯一想到的,就是雅各布。可憐的雅各布。露西爾走了以後,彼得斯牧師的妻子也悄無聲息地去睡覺了,他一個人坐在書房裡,把那封調查局寄來的信又讀了一遍。信上說,考慮到公共安全問題,伊麗莎白·賓奇以及密西西比州那個地區的其他複生者都被集中到了默裡迪恩的一個拘留地。除此之外,信中沒有提供更多的細節,隻是告訴他不要擔心,他們會根據具體情況對複生者采取相應的措施,而且一切都以尊重人權為前提。信寫得正式、得體,典型的政府公文。書房外麵,整個屋子一片寂靜,隻有走廊儘頭那台古老的落地大擺鐘發出有節奏的嘀嗒聲。這台座鐘是他嶽父送的禮物,後來沒過幾個月,嶽父就被癌症奪去了性命。她是聽著這鐘聲長大的,童年的每個夜晚,這台鐘報時的聲音都會陪伴著她。她和丈夫剛結婚時,整天都想念著這鐘聲,坐立不安,最後他們隻好買了個節拍器,否則她就睡不著覺。牧師來到走廊上,站在座鐘前。這台鐘高度隻有六英尺多一點,通體是繁複華麗的雕花。裡麵的鐘擺有一個拳頭那麼大,終日有節奏地來回擺動,從沒出過故障,仿佛它不是一百年前的作品,而是剛剛造出來的一樣。這台鐘被她家當作了傳家寶。她父親去世後,她和兄弟姐妹們彼此互不相讓——不是為了葬禮的費用,或者如何分配父親的房子、土地以及有限的一點存款,而是為了爭奪這台大擺鐘。就因為這台鐘,她和幾個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至今還非常緊張。不過,現在他們的父親在哪裡?彼得斯牧師暗想。他已經注意到,自從複生者出現之後,妻子就更加精心地侍弄起了這台老爺鐘,大鐘剛剛被上了油,並仔細地擦亮,現在還散發著氣味。牧師離開大鐘,繼續在屋裡踱步。他走進客廳,看著周圍的家具,站了一會兒,默默地把房間裡的每件東西都一一記在腦子裡。中間的那張桌子是他們從密西西比千裡迢迢搬來的路上發現的;沙發是去威明頓參觀一所教堂的時候弄到的,那裡還沒有田納西州那麼遠,但那是他們一致同意購買的為數不多的幾件東西之一。沙發藍白相間,墊子的圖案則是由藍色漸變到白色,“卡羅來納藍!”店員十分驕傲地告訴他們。沙發扶手向外彎曲,靠枕則又大、又厚、又軟。她在田納西州挑中的桌子和這張沙發的風格則截然不同,他第一眼就不喜歡:它太纖細,木頭的顏色太暗,工藝也太單調,他覺得根本不值得花那些錢。彼得斯牧師在客廳裡轉悠,不時地隨手從那些到處亂堆的書中拿起一本。他的動作輕柔而緩慢,每拿起一本書,都要把灰塵擦掉,然後再把它們放回書架原位。有時候他也會翻開某一本,手指從一張張書頁之間劃過,來回摩擦,感受著書頁的氣味和質感,好像他以後一本書也見不到了,好像時間最終要把一切都帶走。牧師默默地清理了很長時間,自己卻並沒有意識到。漸漸地,外麵的蟋蟀鳴叫安靜下來,遠方傳來一聲狗吠,朝霞初現。他已經等了太久。這確實是他的過錯,這其實是恐懼。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慢慢地、無聲地走遍屋子的每一處角落。他先來到書房,收起了調查局的那封信,然後他拿起自己的筆記本,當然還有那本《聖經》。他把這些東西統統放進一個斜挎包裡,這個包是去年妻子送給他的聖誕禮物。然後,他又從電腦桌後麵拿出一個裝滿衣服的包,這是他前天才剛剛裝好的。家裡的衣服一直是妻子洗的,如果他打包得太早,就會被她發現衣櫃裡的衣服少了。他希望走的時候儘量少惹麻煩,就這麼像個懦夫一樣溜走。牧師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間,走出前門,將那包衣服和挎包放在汽車後座上。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雖然才剛到樹梢頭,但顯然正越升越高。他又回到屋裡,慢慢走進臥室,隻見妻子在大床的中間蜷成一團,還在酣睡。她一定會傷透心的。他想。她就快醒了,她總是起得很早。他將一張小紙條放在旁邊的床頭櫃上,想著是不是該吻她一下。他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離開了。她醒來的時候,屋子裡空無一人,外麵走廊上的大擺鐘還在分秒不差地嘀嗒響著,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臥室。一大早就這麼暖和了,今天肯定是個大熱天,她想。她叫了一聲丈夫的名字,但是無人回應。他肯定又在書房睡著了,她想。最近他總是在書房裡睡著,這讓她很擔心。她正想再叫他一聲,突然發現床頭櫃上有張紙條,上麵是他那特有的奔放筆跡,寫著的是她的名字。他平常沒有留字條的習慣。看字條的時候,她沒有哭,隻是清了清嗓子,好像要回應字條上的話一樣。然後她坐起來,隻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還有走廊上座鐘機械律動的聲音。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淚水一下子盈滿雙眼,但是她仍然沒有哭。紙條上的字跡看起來模糊而遙遠,仿佛被裹在一團迷霧中。但她還是又看了一遍。“我愛你。”紙上寫著,下麵還有一行字,“但是,我需要了解真相。”吉姆現在一片茫然。士兵是怎麼找到他們的?弗雷德·格林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在吉姆的記憶中,弗雷德·格林一直是個討人喜歡的家夥。要不是兩人當年不在一起工作,業餘生活又不在一個圈子裡,他們興許還會成為朋友。他們隻是沒機會成為朋友,吉姆想。但若真是如此,自己又怎麼會落到今天這般境地呢?吉姆百思不得其解。他現在成了犯人。一群士兵找到他們一家,用槍指著他們的頭,把他們帶走了。當時弗雷德·格林就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他那輛老舊的兩用卡車停在幾個士兵後麵,他就坐在車廂裡,親眼看著吉姆和康妮還有孩子們被銬起來帶走。弗雷德究竟是哪裡變了呢?吉姆整夜都睡不著覺,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如果他能早一些想到這些,他們一家也不會被關進來了。吉姆站在學校擁擠的人群中,全家人都緊緊挨著他。他們正在排隊等待領取午飯,儘管食物分量永遠少得可憐。“他究竟怎麼了?”吉姆問妻子。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好幾次了,但是到目前為止,她沒有一次能給出合理的解釋。吉姆後來終於明白了,花心思琢磨一個謎團,哪怕是琢磨弗雷德·格林這樣陰暗的人,也能讓他分散注意力,不必一直糾結於自己家人的遭遇。“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誰?”康妮問道。她幫漢娜擦了擦嘴角。自從他們被逮捕,或者說拘留——不管該用什麼詞——以來,漢娜的嘴裡就一刻不停地重複著咀嚼的動作。康妮明白,人們會以不同的方式表現恐懼。“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該這樣。”她責備道。幸運的是,湯米表現得就讓人省心多了。士兵將他們從哈格雷夫家帶走的情景把他嚇壞了,他根本不敢亂動。大多數情況下,他隻是安靜地坐著,也不多說話,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我覺得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吉姆說,“是哪裡變了呢?他變了嗎?還是我們變了?他現在看起來很危險。”“你到底在說誰?”康妮問,有些摸不著頭腦。“弗雷德,弗雷德·格林。”“我聽說他妻子死了,”康妮平靜地說,“聽說從那以後他就變了個人。”吉姆沒說話。他拚命思索,總算回想起一點點弗雷德妻子的樣子。她是個歌唱家,唱得特彆動聽。他記得她又高又瘦,像隻高貴美麗的鳥兒。吉姆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他端詳著他們,突然意識到全家人對於彼此、人們對於彼此,到底有什麼意義。“我想,這就是原因吧。”他說。接著他俯過身,吻了吻妻子。他屏住呼吸,仿佛這樣就能使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仿佛單單這一吻就可以保護他的妻子和家人,以及一切他所愛的人,讓他們遠離任何即將到來的傷害,讓他們永遠都不會離開自己。“這是怎麼了?”等吉姆放開她,康妮問道。她的臉紅了,還覺得有點眩暈。這是她年輕時才有過的感受,那時,接吻對他們來說還是種新鮮的體驗。“為了我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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