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哈羅德醒來的時候,感到太陽比任何時候都更明亮刺眼。一切都遙遠而不確定,就像服藥劑量過大而產生的崩塌感。他身邊圍了一圈人,看起來都比平時高了一截,手腳都長得誇張。哈羅德閉上眼睛,深呼吸。當他再次睜開眼睛,仰頭便看見馬丁·貝拉米高高地站在他身邊,一身黑衣,政府官員的樣子。這麼熱的天,他還穿著那件該死的西裝,哈羅德忍不住想道。哈羅德坐起身來,覺得頭很疼。幸運的是,他倒在了一片草地上,而不是人行道。他感覺肺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又沉又濕,便忍不住咳嗽起來。咳了一聲,接著又是一聲,肺裡似乎空了,隻剩下乾咳。哈羅德蜷起身,整個人不住地顫抖。他眼前冒出無數顆小星星,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冒出來。等終於咳完,哈羅德攤平了身體躺在草地上,頭下墊著一條毯子。陽光照著他的眼睛,他渾身是汗。“怎麼回事?”哈羅德問道,他覺得自己嗓子裡有什麼尖銳的東西,濕乎乎的。“您昏過去了,”馬丁·貝拉米說,“您現在感覺怎麼樣?”“很熱。”貝拉米探員笑著說:“今天確實很熱。”哈羅德想坐起來,卻感覺四周天旋地轉。他閉上眼睛,再次躺到草地上。熱烘烘的草地氣息讓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一個孩子在炎熱的六月下午躺在草地上,而那絕不是昏厥導致的。“雅各布在哪裡?”哈羅德問道,仍然閉著眼睛。“我在這兒呢。”雅各布說著,從剛才圍觀的人群中冒出來。他和那個叫麥克斯的朋友一聲不響地跑向哈羅德,然後跪在父親身邊,抓著老人的手。“我沒嚇著你吧,孩子,嚇著了嗎?”“沒有,先生。”哈羅德歎了口氣。“那就好。”雅各布的朋友麥克斯看上去是個非常溫柔細心的小男孩。他跪在哈羅德頭部的位置,彎下腰,脫下自己的襯衣,擦掉哈羅德額頭的汗水。“您好些了嗎,哈羅德先生?”麥克斯問他。麥克斯是來自英國的複生者,有濃重的英國口音,待人彬彬有禮。他們在布萊頓鎮找到了他,距離幾個星期前發現日本人的地方不是很遠。布萊頓鎮似乎成為了一個樞紐地,總是能發現曾經逝去的異國人。“是的,麥克斯。”“哈羅德先生您看起來真的病了,如果病了就得去醫院。”雖然麥克斯有著複生者那平靜堅定的神情,還有優雅的英國口音,但這個小男孩說起話來像開機關槍一樣。“我叔叔很久很久以前也病了,”麥克斯接下去說道,“他隻好去醫院,結果不但病得更重還跟您剛才一樣一直咳,隻不過比您咳得還厲害,後來他就死了。”哈羅德一直點頭,表示明白了小男孩的故事,儘管除了第一句“我叔叔病了”之外,根本沒有聽清他後麵說了什麼。“很好,麥克斯,”哈羅德說,眼睛還是閉著,“很好。”哈羅德閉著眼睛在草地上躺了很久,陽光的熱度包裹著他的身體。有交談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裡,甚至蓋過了士兵們繞著營地外圍的護欄齊步走的腳步聲。他剛才光顧著咳嗽,還沒意識到自己距離防護欄有多近,但是現在他明白了。他的頭腦中開始展開一連串的想象。他想象著護欄外邊的土地,甚至看到了學校停車場的人行道。他的思緒飄上了鎮上的主乾道,經過加油站和沿街那些很久以前就在此營業的老店。他看到了朋友和熟悉的麵容,都跟以前一樣在忙著各自的生意。他們有時候還衝自己微笑、招手,可能還有一兩個大聲跟自己打招呼。然後,哈羅德又想象起自己正開著一九六六年買的那輛老皮卡。他好幾年沒想起那輛車了,但是現在卻非常清晰地記起來。寬大柔軟的座位,還有馬力超大的發動機。哈羅德很想知道,如今的人們還會不會欣賞豪華款動力轉向係統,或許這種技術現在已經十分普遍、毫不稀奇了,就像家家都有的計算機一樣。就在這小小的想象中,哈羅德已經走遍了全鎮,而且慢慢發現,所有的街道上連一名複生者都沒見到。他借著想象又到了鎮子邊緣,沿著高速公路向家的方向趕去,駕駛著卡車隆隆開過。到了家,他把車開上車道,然後看到了露西爾。她年輕、漂亮,正坐在前廊,沐浴在陽光之中。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看上去高雅端莊,哈羅德這輩子從來沒有見到彆的女人身上有這種氣質。她的大波浪長發披在肩上,在溫暖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她是個優雅高貴的女人,令他望而生畏,正因為如此他才那麼愛她。前廊前方的橡樹底下,雅各布正繞著圈子跑,嘴裡喊著英雄壞蛋之類的話。他們的生活本來應該是這樣的。然後孩子跑到了樹後麵,但是再也沒有從另外一邊跑出來,就在一瞬間,他消失不見了。貝拉米探員跪在哈羅德身體一側,身後站著兩名醫生,關切地看著他,在哈羅德滿是汗水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您以前出現過這種狀況嗎?”其中一名醫生問道。“沒有。”哈羅德說。“您肯定嗎?我能否看看您的病曆記錄?”“你想乾嗎就乾嗎吧。”哈羅德說。他又恢複了力氣,怒氣也在心裡聚集。“做個公務員就能享受這樣的好處,對嗎?可以隨便把彆人的信息建在該死的檔案裡。”“我想我們是有這個權力,”貝拉米說,“但是我們會采取更簡單的辦法。”他朝兩位醫生點點頭,“給他檢查一下吧,他不願意配合我,或許對你們還可以。”“省省吧。”哈羅德咕噥了一句。他正仰麵朝天躺在地上,這個時候不願意跟任何人說話。不過他也沒辦法,每次想坐起來的時候,雅各布就會輕輕地按著他的肩膀,小臉上滿是擔心的神色。貝拉米站起來,把膝蓋上的草葉撣掉。“我會親自去找他的病曆,當然還得把今天的情況在上麵做個記錄。”他揮揮手,向遠處打了個手勢。兩名士兵馬上來到他麵前。“我沒事,就是年紀大了,又累。”哈羅德大聲說著,又哼了一聲,終於坐起身來。“慢慢來,慢慢來。”醫生說。他扶著哈羅德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先生,您應該躺下,我們好給您檢查一下,看您是否一切正常。”“放輕鬆。”雅各布說。“是啊,哈羅德先生,您應該躺下,”麥克斯也插嘴道,“您很像我叔叔,剛才我還給您講過呢。有一天他病了可就是不讓醫生給他做檢查,隻要他們一來他就大喊大叫,結果他就死了。”“好,好,好。”哈羅德說。男孩說話的速度真夠快的,搞得他徹底沒了脾氣。他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疲倦襲來,於是決定不再爭辯,躺回草地上,任憑醫生給他檢查。如果他們做了什麼過火的事,他想,就去告他們。畢竟這裡可是美國。麥克斯又開始嘰嘰呱呱地講他叔叔怎麼死的故事了。聽他喋喋不休地說著,哈羅德逐漸昏睡過去。“我們要遲到了。”那位顫巍巍的黑人老太太說。哈羅德在他的床上坐起來,一時搞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他現在在自己的房間裡,覺得涼快了點,因為已經沒有陽光從窗外照進來了。因此,他猜測現在是傍晚時分。他的前臂綁著繃帶,裡麵有個地方微微發癢,哈羅德想,那裡肯定被紮過一針。“混蛋醫生。”“這個詞不禮貌。”雅各布說,他和麥克斯正坐在地板上玩遊戲。兩人一躍而起,跑到床邊。“我剛才什麼也沒說。”哈羅德爭辯道,然而雅各布說:“但是媽媽不讓你說‘混蛋’這個詞。”“這個詞是不禮貌,”哈羅德說,“我們彆告訴媽媽好不好?”“好。”雅各布說著,笑了,“你想聽個笑話嗎?”“好啊,”麥克斯插嘴說,“這個笑話可棒了,哈羅德先生。我好久沒聽過這麼滑稽的笑話了。我叔叔——”哈羅德舉起一隻手不讓這孩子說下去。“什麼笑話,兒子?”“毛毛蟲最怕什麼?”“我不知道。”哈羅德說,其實他記得很清楚,這個笑話是他教給雅各布的,講過不久他就死了。“怕毛毛熊呀!”大家都笑了。“我們不能整天待在這裡。”帕特裡夏坐在她的床上說道,“我們已經遲到了,而且遲了不少時間,讓人家等著是很不禮貌的。他們可能會擔心我們!”她伸出一隻黝黑的手,搭在哈羅德膝蓋上。“拜托了,”她說,“我最不喜歡對人粗魯了。我媽媽教過我要有禮貌。我們現在能走了嗎?我都已經換好衣服了。”“馬上。”哈羅德說,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她還好吧?”麥克斯說。這孩子一張嘴就是一大段話,所以哈羅德等著聽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但是這次他沒說下去。帕特裡夏煩躁不安地扯弄著自己的衣服,看著他們,因為他們都還沒做好出發的準備,這讓她很不高興。“她隻是有點糊塗了。”哈羅德最後說道。“我沒糊塗!”帕特裡夏說著,一下子把手抽回來。“是沒有。”哈羅德對她說,然後抓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你不糊塗。而且我們不會遲到的,剛才他們打電話來說,時間改了,他們把活動推遲了。”“他們取消了嗎?”“沒有,當然沒有。就是把時間往後推一推。”“他們肯定是取消了,對不對?因為我們遲到,他們生我們的氣了,真糟糕。”“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哈羅德說。他回到自己的床上,謝天謝地,他的身體似乎恢複了,看來那兩個混蛋醫生還不算太差勁。他伸出胳膊摟著她寬大的後背,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他們隻是改了個時間而已。我想是因為食物出了點問題。承包夥食的人在廚房裡暈過去了,結果食物都壞了,所以他們希望再多點時間準備,就是這樣。”“你確定?”“我很肯定,”哈羅德說,“其實我們現在的時間很充裕,我看你不如先睡一小覺。你累嗎?”“不累,”她抿了抿嘴唇,然後說,“不,”她開始哭起來,“我真是太累了,太累了。”“我知道那種感覺。”“嗯,”她說,“哦,查爾斯。我到底出什麼問題了?”“沒事,”哈羅德邊說,邊幫她理了理頭發,“你隻是太累了,僅此而已。”她看著他,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懼,就好像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過來,這個人完全是裝出來的,一切和她腦子裡所想的完全不同。這一刻轉瞬即逝,她又變回那個疲憊糊塗的老婦人;而他又是她認識的那個查爾斯了。她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抽泣起來,她覺得現在應該這麼做。沒多久,老太太就睡著了。哈羅德扶她在床上躺平,又將她臉上幾根碎頭發拂到耳後,然後低頭看著她,好像她滿臉都寫著謎語一樣。“太糟糕了。”哈羅德說。“什麼事?”雅各布問,還是一貫平穩沉靜的語氣。哈羅德坐在自己那張床的床尾,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的食指和中指相互磨蹭著,好像中間夾著一根小圓棍,就是那種雖然富含尼古丁和其他致癌物,但卻令人感覺美妙的東西。他把空空如也的手指放在唇邊,吸了口氣,然後屏住呼吸,然後呼出去。肺裡的空氣排空了,他稍稍有些咳嗽。“您不應該這樣。”麥克斯說。雅各布也點點頭表示同意。“這樣可以幫助我思考。”哈羅德說。“那您在想什麼呢?”麥克斯問道。“我的妻子。”“媽媽好好的呢。”雅各布說。“她當然好好的。”哈羅德說。“雅各布說得對,”麥克斯說,“媽媽們都會好好的,因為地球離了她們就不轉了,我爸爸死前就是這麼說的。他說這世界之所以能像現在這樣,都是因為有媽媽;如果沒有了媽媽,大家都會吃不上飯,還會變壞,相互打來打去,總之再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了。”“聽起來很有道理。”哈羅德說。“爸爸以前總說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給他全世界都不換。我覺得所有爸爸都會這麼說,因為這聽起來是好話。但是我打賭雅各布也是這麼想她媽媽的——就是您的妻子——因為您肯定也是這麼想的。大家都是這樣……”這孩子突然住嘴不說了,隻是茫然地看著他們。哈羅德倒是樂得清靜,但是這突如其來的安靜讓他有些緊張。麥克斯似乎走神了,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冒出來,把他剛才腦海中的一切全部奪走了。接著,這個複生男孩的眼球翻白,好像腦中的某個開關突然壞了。他倒了下去,像睡著了一樣躺在地上。但是他的上唇有一道隱約可見的血痕,證明的確出了問題。他們都是白人,所以她知道他們不會殺掉自己。而且,他們還是美國人,所以她知道他們會對自己很友善。他們不讓她離開,這點她並不在乎,她隻希望自己能給他們提供更多幫助。他們把她帶到這裡之前——雖然她也說不清這是哪裡——她還在另一個地方待過。那個地方沒有這裡大,看守她的人也不一樣,但是他們沒有多大區彆,因為他們都自稱是為一個叫“調查局”的地方工作。他們給她送來吃的,還有一張床可以睡覺。她身上藍白相間的襯衣還是另外那個地方的一位夫人給她的。這個叫塔蒂阿娜的女孩記得那位夫人的名字叫凱拉,會說英語和法語,人也非常和善,但是她知道自己對他們的幫助不大,這讓她心裡很過意不去。每天早上十點鐘,一個男人會來把她帶到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然後和她交談——他說話很慢,很平穩,好像他不敢肯定她懂英語一樣。實際上,她在學校的成績很好,英語對她來說清晰簡單。他的口音很怪,而她能感覺到,對於他來說,自己的口音可能也一樣古怪。所以,回答他的問題時,她也用緩慢而平穩的聲調,他似乎對此很滿意。她覺得取悅他很重要,如果不能讓他(或者他們)高興,自己很可能會被遣送回家。好多天了,他每天都會來找她,然後帶她來到這個房間,問她問題,她也總是儘最大努力好好回答他。她一開始有些怕他,他身材魁梧,眼神堅定而冰冷,就像冬天的土地,但是他對她總是很有禮貌。儘管如此,她知道,她沒能幫上多少忙。實際上,她開始認為他長得挺帥的。雖然他的眼中沒有多少情感,但卻有著沁人心脾的藍色,他頭發的顏色就像落日下長滿高高乾草的田地,而且他看起來非常強壯。她知道,長得帥氣的人應該都很有力量。今天他來找她的時候,態度似乎比平常更冷淡。他有時會帶來幾顆糖,兩人在去那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路上邊走邊吃。今天他沒有帶糖,儘管以前也不是每天都帶,但是她總是感覺不太一樣。去那個房間的路上,他沒有開口說話,隻是默默地走著,而她則在旁邊快步跟著,這也讓她感覺今天很不尋常。可能今天的談話內容更嚴肅吧。進屋以後,他跟往常一樣關上門。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懸掛在房間上方牆角的攝像機,以前他沒有這麼乾過。然後他開始提問了,說話像往常一樣緩慢平穩。“你在密歇根州被人找到之前,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士兵,”她說,“還有我的家鄉:塞拉利昂。”“那些士兵在做什麼?”“殺人。”“他們殺了你嗎?”“沒有。”“你肯定嗎?”“不肯定。”這些問題他已經連著問了好幾天,她已經連答案都記住了,而他對這些問題也滾瓜爛熟。一開始,他每天都問一樣的問題。後來,他開始讓她講述自己的經曆,她很喜歡這樣。她給他講了自己的媽媽:每天晚上媽媽都會給她講上帝和怪物的故事。“人類、奇跡和魔力共同組成了這個世界。”媽媽總是這樣說。他花了一個小時問了些兩人都已熟悉的問題。最後,他提出了一個新的疑問。“你覺得我們死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他問道。她想了一下,突然覺得非常不安,還有些害怕。但他是個白人,還是個美國人,所以她知道他不會傷害自己。“我不知道。”她說。“你肯定嗎?”他問。“是的。”她說。然後她努力回憶以前媽媽是怎麼跟她談論死亡的。“死亡是重聚的開始,隻是你自己還不知道你需要這種重聚。”媽媽曾經說過。她正準備把這句話告訴威利斯上校,他卻突然拔出槍來,射中了她。然後他坐下注視著她,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也不確定自己在期待什麼,接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一個人在房間裡,身邊隻有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正在流血,而就在剛才,這具屍體還是一個年輕姑娘,她喜歡自己,認為自己是個高尚的人。上校覺得房間裡正散發出一股腐臭味,於是他站起身離開了。塔蒂阿娜的聲音一路上在耳邊回蕩,他假裝聽不到。他們曾經所有的談話都在他的記憶中反複重現,蓋過同樣在他耳邊回響的槍擊聲,清晰可辨。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