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朝茂——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機槍連戰士寸希廉——時為騰衝和順鄉村民寸可富——時為騰衝和順鄉村民張孝仲——時為騰衝和順鄉村民釧相元——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張金政——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三軍戰士李華生——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彭 良——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三十六師戰士董澄慶——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何紹從——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三軍運輸團戰士黃友強——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三軍戰士周德黎——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四師戰士張元稱——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十四軍炮兵連連長周有富——時為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戰士吉野孝公——時為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衛生兵必須承認,陸朝茂老人的故事最初並不是這集的主線。老人的講述掩埋在一大堆方言和並不準確的“翻譯”之後。采訪筆錄上的“來鳳山”打成了“豐風山”,騰衝城則一概被老人稱作“城裡”。所幸,有一個詞,老人的發音很清晰——墓園。老人提到的墓園,就是國殤墓園。這座中國現存最大的遠征軍陵園,是1945年7月7日為紀念騰衝戰役陣亡將士而修建的。曾經,陸朝茂的墓碑也在這裡。隻是,他還活著。故事由此開始,這可能也是所有6集“滇緬係列”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一個故事。那塊墓碑真正的主人,這個故事真正的主角早已逝去。我用儘全力去尋找一切有關他的信息,但我最終得到的,隻是陸朝茂夾雜著濃重鄉音的一句話:“他平時就睡在我旁邊,是個保山人,名字叫李唐。”做完片子,陸朝茂的這句話仍久久回旋在我的腦中。我忍不住遐想,這位名叫李唐的戰士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從戰前不願和戰友們一起向菩薩磕頭這一舉動來看,他應該是個挺有個性的小夥子。他在參軍之前有過怎樣的經曆?他的家人知道他的結局嗎?他有多高?長什麼樣?對於戰爭結束後的生活,他有過怎樣的計劃?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他又會成為怎樣的人呢?據說,抗戰結束後,陸朝茂每年都會到國殤墓園裡來為自己的墓碑掃墓。因為隻有他才知道,這座墓碑下麵那個年輕魂魄的真實身份。67年過去了,無論我們對那位名叫李唐的戰士有著怎樣的想象,這個年輕的生命留給我們的,隻剩下那一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描述:“他平時就睡在我旁邊,是個保山人,名字叫李唐。”“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國殤墓園,位於雲南西部騰衝縣城西南1公裡處的疊水河畔、來鳳山北麓,中國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抗戰時期正麵戰場陣亡將士陵園,為紀念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攻克騰衝戰役中的陣亡將士而建,1945年7月7日建成。“文革”期間,國殤墓園作為“反動四舊”,遭到了嚴重破壞,大量墓碑、墓穴被搗毀。1984年底,國殤墓園開始重修。重修後的墓園現存墓碑3346塊,這個數字,還不到整個騰衝戰役中國軍隊陣亡人數的一半。國殤墓園的這些墓碑上,有的空無一字,有的刻著烈士的名字和軍銜。其中一塊墓碑上,刻著一個名字:陸朝茂。但是,陸朝茂還活著。1944年6月底的一天,高黎貢山西側,中國遠征軍預備第二師機槍連戰士陸朝茂,正和戰友們在日軍戰壕中摸索前進。四周,日軍敗退時扔下的裝備隨處可見。陸朝茂回憶:“裡麵沒有人了,我們就進他們的碉堡、交通壕裡麵去檢查。一個小水壺,上麵打了好幾槍;血順著交通壕淌,從這邊一直淌到那邊;敵人的餅乾、罐頭,全都在交通壕裡麵,我們拿起來看了看,沾了血跡的,我們就留給彆人,沒有沾血跡的,我們就嘗嘗,看看是不是下了毒要毒死我們,嘗了以後覺得也沒毒。”陸朝茂是騰衝人,1942年6月入伍,1944年6月,年僅18歲的他跟隨預備第二師突破日軍高黎貢山防線,抵達騰衝近郊。這是陸朝茂從軍兩年來第一次回到家鄉。陸朝茂說:“預備二師中騰衝人有三分之一,對地形比較熟悉,上麵就把我們調回來了,也就是用騰衝的兵來攻打占領騰衝的日本人,可以保證打勝仗。後來我們就到了和順旁邊的一座山上,在那個地方呢,我們就能夠看清對麵山上的日本人。”和順鄉,位於騰衝縣城以西3公裡,自古以來便是中國西南商貿路線上的一個重要驛站,因從這裡走出過很多海外華僑,而又被稱為和順僑鄉。1944年7月2日,預備第二師進駐和順鄉,從這一天起,這座因擁有全國最早的鄉鎮圖書館而被譽為“書香名裡”的村莊,成為遠征軍進攻騰衝的前線基地。“我們來到了一戶人家,問那家人日本人還有沒有,那家人說(日本人)走了,天亮的時候就已經撤走了。”陸朝茂說。確認完敵情,陸朝茂和戰友們在老鄉家裡躺下休息。安靜的住所,乾淨的床鋪,再加上村民們的盛情款待,使得這些騰衝籍的遠征軍戰士真正找到了回家的感覺。前來勞軍的村民中,有一個叫寸希廉的年僅12歲的男孩。在和順鄉,寸家是相當有名望的大戶人家。遠征軍進駐時,寸希廉是寸家年紀最小的男孩。在寸希廉的記憶裡,遠征軍到來後家鄉最大的變化就是自己很難再吃上肉了。寸希廉回憶:“把和順鄉所有的雞、豬等牲畜登記在案,每天輪流宰殺,供應部隊,每個連隊每天到鄉公所領取肉、蛋、蔬菜、糧食。到後期的時候,和順鄉的雞、豬都殺光了,每天早上,老百姓在菜市場裡根本買不到肉食。”讓當地老百姓驚訝的是,一批金發碧眼的洋人也來和中國軍隊並肩作戰。中國遠征軍部隊中有一個美軍參謀團參與戰役策劃,美國陸軍第十四航空隊也來了。寸希廉記得:“中國軍隊進駐和順鄉的第二天,也就是7月3號中午,一隊美軍從緬箐(騰衝中和鄉,明清時名緬箐,是古西南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這個地方到和順鄉來,就在和順鄉對麵的大莊村和下莊村的一片草地上,一些人坐著,一些人臥著等待安排住處。被來鳳山上的日軍發現了,就向他們開炮,那個方向響起了隆隆的炮聲,來鳳山上一片煙霧。”來鳳山,位於騰衝縣城以南,海拔高度約1914米。從山頂可俯覽騰衝全城,是騰衝外圍一處重要製高點。日軍在山上修築永久性工事若乾,遍布鹿砦(鄧賢:《大國之魂——中國遠征軍滇緬征戰紀實》,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26頁。)和地雷群,並挖有三重反坦克壕。(用伐倒的樹構成的鹿角形的障礙物,分為樹乾鹿砦和樹枝鹿砦,通常設置在有樹可利用的陣地前沿。為增加鹿砦的障礙力,可在鹿砦上張設有刺鐵絲,加設地雷和懸掛手榴彈等。)1944年6月22日,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衛立煌調整部署,令第十一集團軍集結主力,擊潰龍陵當麵敵之攻勢;第二十集團軍主力保持於左翼,迅速南下,攻擊騰衝而占領之。(臧運祜:《論滇西緬北會戰中的中國遠征軍及其戰術》;楊天石、臧運祜編:《戰略與曆次戰役》,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353頁。)據守騰衝的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於6月27日派出第三大隊增援龍陵後,城內守軍尚有2025名,連同非戰鬥人員等不足3000人。7月2日拂曉,第二十集團軍對騰衝外圍據點發動全麵進攻。(郭汝瑰、黃玉章主編:《中國抗日戰爭正麵戰場作戰記》下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00頁。)據第二十集團軍《騰衝會戰經過概要》載:“巳儉,我五四軍以迅雷之勢,攻占寶鳳山。茲為出敵意表,於午東夜,變更部署,將五三軍主力由騰北上、下馬塢轉至騰東飛鳳山附近,所遺陣地由五四軍延伸。迄於江日,我五三軍一舉攻占飛鳳山,五四軍亦於同日攻占蜚鳳山。於是,我已打破騰城屏障,三麵迫近城郊矣。是時也,殘敵一部倉皇南竄,其主力編成一個混成聯隊,由一四八聯隊長藏重(藏重康美(1893-1944)曾在山西作戰,1941年8月晉升步兵大佐(相當於上校)。1943年5月任日軍第五十六師團第一四八聯隊隊長。1944年8月13日戰死於騰衝,被日本方麵追授陸軍少將。)大佐指揮,死守來鳳山及騰城。該城為滇西最堅固之城池,兼有來鳳山之屏障,並構築堅固之工事及堡壘群,準備充分之糧彈,奉命困守至十月底,以待援軍來到。我軍既於微日迫近城郊後,除以五三軍之一個師尾擊潰敵,挺進至南甸、龍頭街之線,並阻敵增援外,隨即策定攻擊騰衝及來鳳山之計劃。”(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編:《抗日戰爭正麵戰場》中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532頁。)7月6日,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下令於次日拂曉,即“七七”事變7周年之際,展開對騰衝日軍的最後屏障——來鳳山的總攻,計劃以四個師的兵力,分彆自南、西、東三麵向來鳳山發起攻擊,其中預備第二師擔任正麵主攻。總攻前夜,寸希廉正在上中學的同族兄弟寸可富接到了一項特殊的任務。“那時候,和順鄉的學生都去支援前線,當向導,去抬擔架,送飯。我們那天是到東山腳,那邊駐紮著一個連。那天早上天還沒亮,點了一個火把,連長寫了一張紙條,遞給我說:‘小兄弟,你把這張紙條遞給我們的司務長,買來的鴨子讓他幫我煮好。待會兒你們送飯的時候,幫我送到陣地上去。’連長和司務長是老鄉,他說:‘如果明天打仗,僥幸活下來,那就是我們為抗日付出了努力,如果不幸犧牲,那麼就請你幫我帶個信給家裡。’”寸可富回憶說。總攻前夜,陸朝茂和戰友們在和順鄉的一座寺院裡集結完畢。廟堂裡的菩薩引起了這些農家子弟的注意。“班長說,這個寺院,我們進來以後要磕頭,我們也真的就磕了頭。”陸朝茂說,“和我睡在一起的是個保山人,他說:‘當兵的要殺人的,磕什麼頭啊?我是不磕。’他沒有磕頭。”陸朝茂記得,他的名字叫李唐。總攻前夜,騰衝縣城東北角日軍碉堡,不久前從高黎貢山撤回騰衝的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一四八聯隊衛生兵吉野孝公做好了戰鬥準備。他已知曉,根據日軍密探獲得的情報,中國軍隊將在第二天一早發動總攻。多年後,吉野孝公在回憶錄中寫到大戰前的形勢:雨季的騰衝壩子上,綠油油的稻田朦朦朧朧地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遠處蠢動的敵兵身影視若螞蟻,其人數在不斷地增加。剩下的騰衝守備兵力有2800人,其中還包括在野戰醫院裡的800名傷員。這樣,剩下的2000兵力,將要迎擊敵人的60000大軍。([日]吉野孝公:《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1994年6月雲南保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戰場國際學術討論會資料,第25頁。)1941年12月22日,日本陸軍第一四八聯隊編組成軍,1942年3月隨第五十六師團入侵緬甸,同年5月10日攻占騰衝。此後,該聯隊一直駐守騰衝地區。兩年的時間裡,這些平日裡並無重大戰事的日本軍人,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修築工事上。大戰在即,據守騰衝縣城及來鳳山陣地的他們,感到了緊張。吉野孝公回憶:迎擊敵人六萬大軍,緊張慘烈的戰鬥馬上就要正式開始了。守備隊本部命令:“我騰衝守備隊在此次作戰中,將要迎擊二十倍於我的敵人,也就是要麵臨二十比一的挑戰,所有隊員必須做好勇猛殺敵的思想準備,死守陣地!”([日]吉野孝公:《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1994年6月雲南保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戰場國際學術討論會資料,第25頁。)第二天拂曉,敵人果然開始了總攻。敵人從稻田對麵步步逼近地攻過來。敵人的炮兵陣地也一齊向我猛烈開火。飛鳳山的敵炮兵陣地頃刻間不惜血本地向我陣內各陣地傾瀉了約一千枚炮彈。([日]吉野孝公:《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1994年6月雲南保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戰場國際學術討論會資料,第26頁。)1944年7月7日,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對日軍來鳳山陣地發起總攻。這一天,12歲的寸希廉在自家窗口目睹了整天的戰鬥。寸希廉回憶:“之前連續幾天下雨,但那天放晴。剛剛天明的時候,和順鄉人聽到飛機的轟鳴聲,大家興高采烈,傾村而出,有的站在屋頂上,有的站在後方的高地上,找好位置,看飛機轟炸,看炮兵轟擊的那種壯觀場麵。沒有一個人留在家裡麵,連一些最老的人、年輕的娃娃都出來看,那種場麵就像是趕廟會看節目一樣。”由於來鳳山位於和順鄉與騰衝縣城之間,正在山下對峙的敵我兩軍都能看到山上的情況。硝煙籠罩下的來鳳山儼然成了一座巨大的舞台,山這邊,中國村民們翹首觀望;山那邊,騰衝城裡的日軍則在焦慮中目睹著山上的每一個變化。寸希廉回憶:“中國軍隊第一天攻打來鳳山的時候,從早上一直到下午,不斷地向日本人的幾個據點攻擊,工兵用破壞鉗,破壞日軍的鐵絲網。當中國軍人拿著破壞鉗剛爬到鐵絲網那兒的時候,就被日本人一槍打死了,連續打死了七八個。”老兵釧相元回憶:“日本人的陣地麵前是鐵絲網,我們拿著鉗子去把鐵絲網剪開,好讓戰友們衝上去。鐵絲網還沒有剪完,日本人就看見我們,甩出來一顆手榴彈,把我的腳炸傷了。”為了不讓進攻的中國士兵找到合適的隱蔽物,日軍事先將來鳳山上的樹木幾乎清除一空。光禿禿的山坡上,無處可藏的遠征軍官兵們,在日軍的槍林彈雨中傷亡慘重。陸朝茂回憶:“日本人能看到我們,我們看不到他們,他們開始打槍後我們才發現他們,我們就把重機槍瞄準他們的碉堡打,打了5袋子彈。當時我動作很快,剛彎下腰去的時候,有一槍打過來,把我的帽子打掉了,那帽子上被子彈擦過,都糊了。班長說要不是有這帽子,你今天肯定就被打死了。結果那以後三四個月時間,我都沒有剪過頭發,就一直戴著那頂帽子。”不是每個人都像陸朝茂這樣有死裡逃生的運氣。老兵張金政說:“死的那些都是機槍子彈打到腦袋上,身子打不著,日本人他們都是在高處,我們是在底下,條件沒有他們那麼好。”老兵彭良回憶:“日本人在來鳳山上設置了機槍,我們有一個連衝上去,一個不剩全部被打死了。”老兵李華生回憶:“攻來鳳山的時候,已經攻上去了兩三次,都是將要攻到坡頂的時候又被打了下來,人死的死傷的傷,能打的人越來越少。那個時候當兵的待遇也不好,看到人死多了,各個連隊都開始動搖,有的想打,有的不想打。”戰至中午,遠征軍仍然被死死壓製在半山腰,寸步難進。一直觀戰的和順鄉村民們,開始組織人員上山為遠征軍官兵們送飯,前一天剛剛接到煮鴨子任務的中學生寸可富也在其中。隻是,他再也沒能找到那位向他下達任務的連長。陣地上,除了死屍,再無他物。寸可富回憶:“我提著煮好的鴨子上去,還沒到陣地上,隻聽見有人喊‘來了來了’,滾下來一具屍體。我看了一下,不是日本人,是被打死的中央軍,那個人被日本人的子彈從肚子外麵打進去,從後背穿出來,腸子都被打斷了。”來鳳山陣地和騰衝城內的日軍受到了飛機、大炮的狂轟濫炸。吉野孝公回憶:下午,敵人出動飛機進行攻擊。二十五架飛機編成兩組俯衝著攻過來。其中一組對城內和城牆進行狂轟濫掃。其他飛機則對來鳳山及周邊陣地實施猛烈攻擊。約十分鐘後飛機離去。與此同時,重炮和機槍又開始了猛烈攻擊。在敵人持續兩個多小時的猛烈攻勢下,城內的我軍陣地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炮擊後的來鳳山籠罩在一片硝煙中,無法看清山體。據聯隊的西田少尉說,敵人為攻打來鳳山,發射的炮彈不下兩萬發。([日]吉野孝公:《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1994年6月雲南保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戰場國際學術討論會資料,第26頁。)寸希廉回憶:“炮兵將近百門大炮集中轟炸來鳳山頂,把來鳳山炸成一片焦土。”傍晚,下起小雨。雨霧中的來鳳山在人們的視野中漸漸模糊。寸希廉與觀戰的村民們默默散去。這一天的來鳳山為他們展現的,毫無疑問是一出悲劇。“一直打到下午4點多鐘,還是無功而返,看著從上麵抬下來的傷員,老百姓非常痛心。”寸希廉說。時為軍醫的董澄慶回憶說:“那天抬下來,隻是由我包紮的傷員就有380個。傷兵一來,有些起不來,要去扶他起來,靠在我身上,給他上藥包紮。有打到頭的,有打到身子的,血淋淋的,我身上從頭到腳,到晚上全都被血染紅了。那一天也挺難的,380個人就是靠我一雙手包紮。”“七七”事變7周年紀念日,中國遠征軍對來鳳山的第一次總攻失敗。陸朝茂在這一天的戰鬥中幸免於難,但他那位戰前不願向菩薩磕頭的戰友,卻沒能熬過這一天。“早上打第一線的時候,他沒有被打死。前進到了第二線的時候,就是朝前100多米左右吧,到了我們架機槍的地方,他在我的後麵,扛著個子彈箱,敵人從碉堡裡一槍就把他打中了,打中以後就躺倒了,也不叫也沒有說話,就這樣打死了。”陸朝茂重複道,“他平時就睡在我的旁邊,是個保山人,名字叫李唐。”攻打來鳳山的戰鬥演變為山坡上不分晝夜的拉鋸戰。7月16日,來鳳山戰鬥進入第10天。山頂日軍陣地前,中國士兵的屍體越堆越高。遠征軍一次次衝鋒,又一次次敗退。老兵何紹從回憶:“那一天人死多了。日本人在山頭,(我們的人)都死光了,眼看幾十個人滾了下來。”老兵釧相元回憶:“犧牲的戰友腦漿淌一地。雖然我們看不見日本人,但是日本人看得見我們。”就在這一天,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召開軍事會議。據情報顯示,來鳳山上的日軍人數不會超過600人,這位剛剛率領大軍翻越高黎貢山的將軍搞不懂,為什麼眼前這座高度不及高黎貢山三分之一的山頭,居然會成為數萬遠征軍將士無法逾越的屏障。對此,老兵黃友強認為:“日本人是不多,但日本人不怕死,這一點真的厲害。他們甘願死也不願投降,覺得一個人起碼要換十來二十個才夠本。”老兵周德黎則分析了遠征軍士兵的弱點:“我們的人太緊張了,日本人的槍法很準,我們的新兵還鍛煉不夠,打仗時膽子也小。當時補充來的新兵多,一排人中隻有六七個老兵,老兵少。”老兵黃友強直言:“這不就是拿命去拚嘛。中國有的是人。死了100人,又去100人。”就在7月16日的這次軍事會議上,霍揆彰請求美軍第十四航空隊加強空中轟炸,配合遠征軍地麵進攻。釧相元說:“那時我們攻不上去,停止了戰鬥,部隊叫美國人開飛機來援助。”1944年7月24日清晨,一陣沉悶的飛機轟鳴聲從天空傳來。駐守騰衝城內的吉野孝公,注意到了天空中的變化:7月24日,敵人重新調整了陣容,發動了第二次總攻。敵人的巡邏機一早便嘈雜地在上空盤旋偵察。五十多架戰鬥轟炸機的龐大編隊,和敵人的地麵部隊互相配合,俯衝著對周圍陣地和城內外我軍陣地展開了攻擊。([日]吉野孝公:《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1994年6月雲南保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戰場國際學術討論會資料,第28頁。)美軍第十四航空隊的飛機來了。和順鄉的村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飛機,再次出門觀戰。寸可富說:“那一天,我們和順鄉的老人、婦女、小孩,全部出來看飛機。炸彈來的時候,他們就說飛機拉屎。”寸希廉回憶:“那一天首先是空軍的轟炸,盟軍轟炸機把那些炮彈一束一束扔下來,扔到了來鳳山的山頂上。我們和順鄉人看到那個轟炸場麵,把B-29轟炸機叫做‘倒洋芋’的飛機,因為投彈的數量之多,就像我們從籮筐裡麵倒洋芋。”除了轟炸,遠征軍炮兵還用美國援助的新式大口徑火炮對來鳳山山頭進行了地毯式的轟擊。光禿禿的來鳳山,無法為日軍碉堡前的中國步兵提供藏身之所,卻也將日軍碉堡與工事完全暴露在遠征軍的火力打擊之下。在強大的立體攻勢麵前,日軍為掃清視線而把山上樹木砍伐殆儘的行為,成了自作聰明的愚蠢之舉。老兵黃友強如此形容遠征軍炮火之猛:“後來我們上了來鳳山頂,五寸好的地方都沒有,左一炮,右一炮,打爛了。”老兵張元稱回憶:“我們的炮打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來鳳山。記得來鳳山攻下以後,沒剩下多少炮彈了。”轟炸還沒有停歇,被日軍火力壓製多日的中國官兵們開始向已成焦土的來鳳山發起衝鋒。山下觀戰的和順鄉村民們發出了歡呼聲。和順鄉村民張孝仲回憶:“大家都忘記了打仗要死人的,都在那裡助威,當拉拉隊,老太婆和婦女也搬個小凳子到坡上去看打仗,這種事情,在全國戰史上恐怕沒有過記錄。”戰場上,中國官兵們氣勢如虹。老兵董澄慶回憶:“那一天攻來鳳山,是惡打惡衝。步兵們端著衝鋒槍,‘殺’!幾百人一起喊,一個山都喊得震動了。”老兵釧相元說:“日本人不能抬頭了,因為我們有美國人的飛機來協助,衝鋒上去,就和日本人拚刺刀。”吉野孝公看到:作為我主要陣地的來鳳山在敵人猛烈的進攻中幾次易手。驍將太田大尉和成合大尉,不斷鼓勵剩下的二十幾名勇士,英勇地反擊逼近的五百餘名敵軍。他們撿起敵人投扔過來尚未爆炸的手榴彈迅速扔了回去。敵人來到近旁,就采用突擊的方式,擊退了敵人的多次進攻,殊死守衛陣地。([日]吉野孝公:《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1994年6月雲南保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戰場國際學術討論會資料,第28頁。)寸希廉看到:“日本人從戰壕裡麵四個四個衝出來,拚刺刀,嘴裡麵還說著話,他們的臉看得非常清楚。”老兵周有富回憶:“我們和日本人拚刺刀,後來槍全部丟了,當時我們有一個姓李的班長,和日本人抱著打。那是一個斜坡山,一會兒這個在底下,一會兒那個在底下。後來有一個叫高峰祥的人,抱起一塊大石頭,趁日本人在底下的時候把他的頭砸爛了。”經過血腥的肉搏戰,中國官兵終於突破設在半山腰的日軍陣地。半個多月來一直戰鬥在最前線的陸朝茂,與戰友們衝在了第一線。“我們把一個碉堡攻下來以後,日本人從碉堡裡跳出來,跑的跑,滾的滾,當時也打死了幾個,有個日本人一直跑,我們就在他的後麵拿著槍掃射。我們一開槍,全都打在他的頭上,那是一個小軍官,他的腦漿都被打出來了。”來鳳山日軍的抵抗意誌開始瓦解。勝利的天平,終於開始向中國遠征軍傾斜。就在此時,一個意外發生了。老兵周有富回憶:“不知是不是有人把命令聽錯了,我們自己的飛機炸彈投了下來,把我們的人炸死了100多。”寸希廉記得:“當時,一隊隊士兵從山下爬到了山頂,前麵鋪著一條條白色的布標,這種布標是陸、空、步、炮聯絡的一種信號,向空中指示敵人的據點和敵我之間的分界線。”老兵李華生說:“部隊攻到一處,要把那個符號擺起來,到了另一處,也要把那個符號擺起來,符號擺慢了的話,後麵的炮就跟著打過來了。”由於對遠程火力協同戰術的不熟練,衝在第一線的中國官兵,在即將到達山頂的最後一刻,遭到了來自友軍的誤炸,陸朝茂也在其中。“我們以為(美軍)飛機飛走了,就衝了上去,後來又來了30架,我們正和日本人打著,結果那飛機就來丟炸彈,掃機槍,機槍倒是沒有打到我們,那個炸彈就丟在我們旁邊。炸彈炸了以後,掀起來的土把我埋了,還好埋得不太深,隻是我的一隻眼睛傷了。”雖然發生了這個意外,但戰局至此,中國軍隊拿下來鳳山已經不會有意外。當天,吉野孝公見到幾名從來鳳山陣地下來的日軍重傷員,滿臉是血,奄奄一息,其中一人開口說道:“我們已經沒救了。”([日]吉野孝公:《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1994年6月雲南保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戰場國際學術討論會資料,第28頁。)7月25日,天氣晴好,美軍轟炸機18架輪番轟炸來鳳山。炮兵集中百餘門大炮,發射炮彈數千發。中午,步兵三個師從五個方向猛攻山頭,工兵的火焰噴射器將敵人的鹿砦和暗堡燒成一片火海。入夜,山上火光熊熊,槍聲徹夜不息。敵人從城內派出增援力量,激戰通宵。7月26日,美軍B-29轟炸機57架次分4批轟炸來鳳山,同時投擲凝固汽油彈。山頭烈焰衝天,黑煙蔽日,大火燃燒一天一夜,敵人燒死燒傷無數。7月27日,殘敵退守來鳳寺(來鳳寺位於來鳳山山腰,為騰衝著名寺院。),被包圍。(鄧賢:《大國之魂——中國遠征軍滇緬征戰紀實》,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26~327頁。)來鳳山上持續20天的槍聲逐漸平息。遠征軍開始清剿戰場。一直冒著槍林彈雨為官兵們送飯的中學生寸可富,踏上了昔日的日軍陣地。“我們到了的時候,日本人的防線已經被打下來了。”寸可富說,“戰壕裡麵一個打機槍的日本人被燒糊了,兩隻手還握著機槍。那是因為機槍陣地打不下來的時候,第一九八師就用火焰噴射器打進戰壕。”老兵黃友強說:“我們硬拿噴火器去打,燒死了,才曉得是四個人。這四個人不知道打死我們多少人,機槍是裝在碉堡裡麵,打打打,你也不曉得他們究竟有多少人。最後是硬拿老命往上拚。”1944年7月28日清晨,來鳳山山頂升起了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和順鄉的村民們紛紛爬上山來,與遠征軍官兵們一起分享這一勝利的時刻,寸希廉也在其中。“當時在文筆塔升旗。預備第二師第六團團長方誠,是我媽媽的同鄉,我和他坐在一起。他在那裡登記從戰壕裡麵抬出來的傷亡的中國士兵,一邊登記他們的番號,一邊和一個記者交談。”寸希廉說。據寸希廉回憶,就在國旗剛剛升上旗杆之際,幾發日軍炮彈突然從騰衝城方向飛來。“第一炮打到了山裡邊,在一片樹林裡爆炸,那時候中國軍隊的師長、軍長,一些重要人物正騎著馬上來,還沒有到達山頂,炮彈就在離他們100米左右的地方爆炸。方誠團長抱著我滾到戰壕裡邊,結果第二炮第三炮第四炮就在我們頭頂不遠處爆炸。”當天,中國炮兵猛轟來鳳寺,千年古刹一片狼藉。中午,中國步兵攻占來鳳寺,殘敵被殲,僅剩10餘人逃回城內。(鄧賢:《大國之魂——中國遠征軍滇緬征戰紀實》,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27頁。)至此,來鳳山戰鬥結束,中國遠征軍掃除了騰衝日軍最大的屏障。駐守來鳳山的600名日軍幾乎全部戰死,(一說“殲敵900餘人”,鄧賢:《大國之魂——中國遠征軍滇緬征戰紀實》,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327頁。)遠征軍則付出了近3000人的傷亡代價。老兵張金政說,“一個團三個營,犧牲了差不多兩個營。連長陣亡。我那一個排,排長陣亡,剩下六七個人,後來三個排編成一個排。”陸朝茂雖被友軍飛機投下的炸彈炸傷了一隻眼睛,但至少還活著。他沒想到,他的名字進入了陣亡者名單。“在和順的一塊草壩裡麵開追悼會,請了一些道士在那裡超度死去的團長、營長、連長、士兵,燒了兩大堆紙錢。他們念陣亡者名單時,念了我的名字。”陸朝茂說,“彆人說我死了。我的名字是死了,但是人還沒死。”陸朝茂解釋了這個意外的緣由:“因為是打仗嘛,顧不了太多,那天晚上我脫了軍服當枕頭睡覺。第二天早晨,聽到那個和我睡在一起的保山人李唐說,快起來,快起來,打日本人去了。結果那天他慌慌張張地把我的軍服穿去了,我隻好穿他的。因為我的軍服上有我的號碼和名字,他被打死以後,負責掩埋遺體的是另一個連的人,他們以為是我被打死了。”戰火紛飛之際,沒有人會去認真考證一個普通陣亡士兵的名字。就這樣,陸朝茂在國殤墓園裡,擁有了一塊刻著自己名字的墓碑。抗戰結束後的每一個清明,陸朝茂都會來到墓園,為自己的墓碑掃墓。遺憾的是,“文革”中,這塊墓碑連同眾多墓碑一起被損毀。那位沒能在墓園留下姓名的烈士李唐,有關他的一切,隻能留存於陸朝茂的個人記憶之中了。隨著來鳳山的失守,日軍在騰衝城外的大小據點均被清除。困守城內的日軍一四八聯隊殘部陷入重圍。霍揆彰把他的指揮部搬到了和順鄉圖書館。按照一般情況,集團軍指揮部絕不應該設在敵人炮火射程之內,但是霍揆彰很有自信,他相信騰衝很快就要拿下來了。老兵張金政說:“這時日本人已經全退到城牆裡了,我們就順著他們的交通壕,拿著噴火器,追他們,一直追到城裡頭。追到城裡頭,他們就把城門完全堵死了,完全守在城關裡,我們就停下來待命。”騰衝城內的日軍決心負隅頑抗。吉野孝公在回憶錄中寫道:敵人漸漸地逼近了城牆。聯隊本部決定在城內與敵人展開決戰,為此所有人員立即開始作戰前準備。……我被安排在高木中隊的附屬部隊裡,從東北角陣地被調到東門前的飲馬水陣地,由竹迫小隊長指揮。此時的守備隊共有一千三百人,要迎擊已層層包圍我們的四萬敵軍,敵我兵力懸殊三十餘倍。([日]吉野孝公:《騰越玉碎記:一個日俘的回憶》,1994年6月雲南保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戰場國際學術討論會資料,第29頁。)自1943年春起,國民政府開始為中國駐印軍和中國遠征軍補充美國裝備。據台灣學者王正華研究:美軍向中國軍隊供應的武器包括半自動槍2300支,戰車防禦炮576門,“六零”迫擊炮900門,重機槍558挺,七五榴彈炮40門,火箭筒430支,各種彈藥總計6900噸。這些裝備大多供應了駐印軍和美軍第十四航空隊,運到國內的不過1000餘噸,其中大部分補充了遠征軍。時任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的回憶資料,記述了遠征軍各部隊補充美國裝備的具體情況:“每軍成立一個榴彈炮營,每營配備10.5公分的榴彈炮12門;每師成立一個山炮營,每營配備7.5公分的山炮12門;每個步兵團成立一個戰車防禦炮連,配備戰車防禦炮4門;每個步兵營成立一個迫擊炮排,配備‘八一’迫擊炮2門;每個步兵營成立一個火箭排,配備‘伯楚克’式火箭筒2具;每個步兵營的重機槍連,配備重機槍6挺;每個步兵連配有輕機槍9挺,湯姆森式手提機槍18支,‘六零’迫擊炮6門(每排2門)及火焰放射器1個。每個軍部和每個師部都配備設備完善的野戰醫院1所。自軍、師至每個營、連,都配有完整的通訊設備,包括有線電話和無線電報話兩用機等。其他還有工兵器材和運輸工具等等。”中國遠征軍大致在1943年春完成了美械裝備。這些裝備由美方直接送交各軍、師接收。這些裝備雖然稍遜於當時的中國駐印軍裝備,但比原有的裝備和同時期的其他國軍,則要完備得多,尤其是火力方麵大大加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