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兄弟輩的重要活動之一,是經營北伐。庾氏經營北伐的直接目的,不在於進行境外的軍事活動,而在於取得並牢固掌握襄陽。襄陽是梁州州治所在,有流民武裝可用,是荊州的屏藩。庾亮、庾翼相繼以北伐為名,終於把襄陽區域的桓宣勢力排除,控製了江州以上全部地境,並一度遣軍入蜀。庾氏在上遊所據領域之大,聲勢之顯,是前此王敦、陶侃諸人所不能及的。庾氏在上遊的經營曆時十餘年,時間可謂不短,但是庾氏勢力的衰敗,卻發生在瞬息之間。庾氏上遊經營的成果,沒有使庾氏門第延綿久長,卻使龍亢桓氏的桓溫得此以為基業,驟然在上遊興起,代替庾氏。強藩興代,亦有驅除,庾氏為桓氏驅除,使東晉門閥政治的演化,逐步進入又一高潮。現在,我依據上述曆史脈絡,加以詮釋,以見襄陽在東晉門閥政治中的作用和桓、庾替代的背景。在東晉曆史上,北伐本來是正義的口號,是時代的要求。但是大張北伐旗號的人物角色,卻各不相同。祖逖處兩晉之際,獨立經營北伐,基本上是流民帥的活動,在江左沒有多少家族利益的牽連,對建康政局也沒有多少影響。祖逖北伐不計成敗利鈍,死生以之,以攻為守,起了保障東晉偏安的作用。祖逖以其節烈豐富了民族精神,是東晉北伐的最高典型。祖逖死後所遺留的流民實力,由其弟祖約繼領,而祖約卻預於流民帥蘇峻之亂,卒以敗滅。祖逖以後,倡言北伐者都是東晉權臣,在江左有很大的家族利益。他們倡言北伐,動機雖不儘相同,但都有以北伐影響江左政治形勢,增益個人威望和門戶權勢的目的。王敦叛亂起兵,據《晉書》卷三七《譙王承傳》,曾經“詐稱北伐”;而王敦敗滅,據王夫之的意見,原因之一是敦“無邊徼之功。”(《讀通鑒論》卷一零:“王敦無邊徼之功,故溫嶠得製之於衰病”雲雲。)後來荊州為陶侃所據。《晉書》卷九五《藝術·戴洋傳》:“〔陶〕侃誌在中原”。《晉書》卷六六《陶侃傳》侃於鹹和七年六月疾篤上表,說他久謀西征和北伐,“是以遣毌丘奧於巴東,授桓宣於襄陽。”但是直到陶侃之死,北伐迄無行動。王、陶以來迄於庾、桓,都是居上遊而倡言北伐,其直接目的,一般都是鞏固上遊分陝勢力,徐圖朝廷。而鞏固上遊分陝勢力的關鍵,又在於把襄陽牢固控製起來。上引陶侃授桓宣以襄陽是這樣,稍後庾氏居荊州而逐步兼並襄陽,排斥桓宣,也是這樣。鹹康五年(339年)庾亮倡言北伐,開複中原,請求由武昌移鎮襄陽之石城,以為諸軍聲援。庾亮又乘成漢李壽之衰,遣偏師襲擊巴郡(今四川重慶)、江陽(今四川滬州)而歸。但他所遣毛寶之師覆敗於江北之邾城(今湖北黃岡),他部署的軍事行動,至此全部終止。庾氏的全部北伐部署和行動,值得注意的是對桓宣的調遣。《晉書》卷八一《桓宣傳》:“庾亮為荊州,將謀北伐,以宣為都督沔北前鋒征討軍事、平北將軍、司州刺史,假節,鎮襄陽。”案司州是洛陽故都所在之地,自然是北伐的目標。桓宣既受司州刺史之命,其軍號又是都督沔北前鋒征討,這說明如果北伐出軍成為事實,則受遣擔任主攻的軍將一定就是桓宣。而庾亮請移鎮石城,接近襄陽,其意也在就近指揮桓宣。桓宣與庾亮在曆史上沒有關係,庾亮不以北伐前鋒重任授與近將而授與本無關係的桓宣,是什麼原因呢?依我看來,庾亮調遣桓宣之事不見於《庾亮傳》,是一次不事聲張的部署,很可能是對桓宣設置的一個圈套,其目的並不是借重桓宣北伐,而是以北伐的名義排擠桓宣,使庾氏的軍隊得以占領襄陽。這個目的質亮沒有達到,而庾翼達到了。在庾亮揚言北伐之後四年,即建元元年(343年),庾翼又表請北伐,同樣是意在襄陽的桓宣。他以桓宣為都督司、梁、雍三州以及荊州之南陽、襄陽、新野、南鄉四郡軍事,梁州刺史,持節,平北將軍,並令他率部前趨丹水,與石虎軍作戰。庾翼自己則“發所統六州奴(《晉書》卷七三《庾翼傳》。“發六州奴”,即同傳前雲“輒發良人”,目的是為了征戰,事與《元帝紀》大興四年“免中州良人遭難為揚州諸郡僮客者,以備征役”,性質相同。庾翼發奴涉及的州數,記載紛壇。但遠州非所能及,實隻荊江二州。《何充傳》“庾翼悉發江荊二州編戶奴以充兵役,士庶嗷然”,可證。)及車牛驢馬”,不顧“百姓嗟怨”,也不顧朝廷勸阻,一意孤行。他自武昌出發,佯稱移鎮安陸;迨至夏口,始奏請進止襄陽,權停北伐。庾翼入襄陽,完成了庾亮以來的夙願,躊躇滿誌,趾高氣揚,於是“大會僚佐,陳旌甲,親授弧矢,曰:‘我之行也,若此射矣。’遂三起三疊,徒眾屬目,其氣十倍。”顯然庾翼以進駐襄陽為其巨大勝利,其初衷固不在北伐胡羯。庾亮、庾翼都以北伐之名來遮蓋其進據襄陽的直接目的,又是為什麼呢?襄陽屏蔽荊州,北接後趙,是南北交爭的地方。其地舊戶甚少,而頗有流民。鹹和五年石勒將郭敬攻陷襄陽,以後反覆易手,鹹和七年由桓宣、李陽收複而由桓宣駐守。這個地方,是邊將防守要衝,但不是元帥駐節的合適處所。東晉於此地置梁州,梁州有實土,所統相當於今之鄂西、鄂北、陝南、川東北,具體地境隨北方胡羯勢力的強弱而時盈時縮。梁州刺史治所也以軍事形勢為準,或鎮襄陽,或鎮酂,或鎮安陸,或鎮魏興。東晉的雍州也在襄陽,僑置而無實土(《宋書》卷二七《州郡誌》雍州條:“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割荊州之襄陽、南陽、新野、順陽、隨五郡為雍州。”至是雍州始有實土。)。《太平禦覽》卷一六八鮑至《南雍州記》曰:“永嘉之亂,三輔豪族流於樊沔,僑於漢側,立雍州,因人所思以安百姓也。”這是說僑置的時間甚早,當在東晉初年。《晉書》卷六三《魏浚傳》,謂魏該南來,晉元帝以為雍州刺史,在建武元年(317年),與《南雍州記》所述年代合。《晉書》卷一四《地理誌》雍州條:“魏該為雍州刺史,鎮酂城,尋省。僑立始平郡,寄居武當城。”大概所謂始平郡,就是省雍州後安置魏該部曲的地方。魏該以後繼鎮襄陽者如周撫、桓宣、庾方之,劉惔、袁喬、桓衝、桓豁、毛穆之等,其職銜均帶監沔北或沔中軍事,新野、義成等郡大守,均無雍州刺史名義。《宋書》卷二七《州郡誌》:“雍州刺史,晉江左立。胡亡氏亂,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晉孝武帝始於襄陽僑立雍州,並立僑郡縣。”綜合這些資料,可知雍州之名江左早有,以羈縻秦雍流民。但孝武帝以前《晉書》著錄的雍州刺史隻有魏該一人(《世說新語·識鑒》“王大將軍始下”條注引王隱《晉書》,謂楊朗仕至雍州刺史。《華陽國誌·序誌》有雍州刺史李陽。案楊朗、李陽為明帝、成帝時人,今本《晉書》未著錄他們曾為雍州刺史的仕履。)。看來雍秦流民南來,永嘉亂後至東晉之初為一高潮,胡亡氏亂以至孝武帝時為又一高潮。所以雍州僑置雖始東晉之初,但並不常置,至孝武帝時適應雍秦流民南來的新高潮,始又宣布僑置雍州。酒水以北,長期是南北兩屬之地,雍、豫流民南赴襄陽者均須經由此處。所以東晉梁州刺史都要著力綏撫流亡,籠絡流民帥,以圖用其武力,加強東晉對襄陽的控製。見於《晉書》的以下諸人事跡,都能說明這一問題。卷五八《周訪傳》,為梁州刺史,“既在襄陽,務農訓卒,勤於采納,守宰有缺輒補,然後言上。……善於撫納,士卒均為致死。”卷七零《甘卓傳》,為梁州刺史,“鎮襄陽。卓外柔內剛,為政簡惠,善於綏撫。估稅悉除,市無二價。州境所有魚池,先恒責稅,卓不收其利,皆給貧民,西土稱為惠政。”卷七一《陳頵傳》,陶侃表頵為梁州刺史,“綏懷荒弊,甚有威惠。梁州大姓互根嫉妒,說頵年老耳聾,侃召頵還,以西陽太守蔣巽代之。”(蔣巽治績無考。)卷七三《庾懌傳》,為梁州刺史,鎮魏興,“寬厚容眾”。庾亮上疏,謂“懌禦眾簡而有惠,州戶雖小,賴其寬政。”卷七三《庾翼傳》,鎮襄陽,“綏來荒遠,務儘招納之宜,立賓館,置典賓參軍。”東晉前期經營襄陽最重要的人物,要算原受陶侃委署,後被庾亮、庾翼極力排擠的桓宣。桓宣原受晉元帝派遣,與豫州諸塢主周旋,並助祖巡經略中原,甚有成效。後來蘇峻聯祖約叛晉,桓宣不從祖約之命,率眾投溫嶠、陶侃,陶侃以之為江夏相。鹹和七年(332年)桓宣與竟陵大守李陽從石勒部將郭敬手中收複襄陽以後,至建元元年(343年)為止,戍守襄陽達十餘年之久,曆儘艱苦。桓宣是沛國銍人,地屬豫州,在淮北。但桓宣久在淮南,部曲多淮南人。所以陶侃使桓宣以其淮南部曲於襄陽之西北今穀縣、均縣境立義成郡,屬揚州為寄地(義成郡何以遙屬揚州,是否以淮南郡西晉屬揚州之故,未能斷定。)。這與前此僑立始平郡以處魏該雍州部曲是一樣的。《桓宣傳》謂宣“招懷初附,勸課農桑,簡刑罰,略威儀。或載來於軺軒,或親芸獲於隴畝,十餘年間,石季龍再遣騎攻之。宣能得眾心,每以寡弱距守,論者以為次於祖逖、周訪。”又謂“宣久在襄陽,綏撫僑舊,甚有稱績。”桓宣雖不居梁州刺史之職,但治績與曆任刺史有過之而無不及,是襄陽一帶最有影響、最有實力的人物。庾氏兄弟在荊州揚言北伐,意在桓宣。庾亮以桓宣為司州,庾翼命桓宣北趨丹水,而亮、翼本人均又力圖接近或據有襄陽,其驅走桓宣的目的是一目了然的。《晉書》卷七五《範汪傳》,汪為庾亮佐吏十餘年,甚相欽待,庾翼進屯襄陽時,範汪勸阻,謂翼“既至〔襄陽〕之後,桓宣當出。宣往實翦豺狼之林,招攜貳之眾,待之以至寬,禦之以無法。田疇墾辟,生產始立,而當移之,必有嗷然,悔吝難測。”這裡“桓宣當出”、“而當移之”等語,正透露了庾氏兄弟心跡所在。不過範汪並未能使庾翼改變初衷。此後桓宣以軍敗被貶,移屯襄陽以東的峴山,“望實俱喪”,建元二年發憤以卒。庾翼以長子庾方之為義成太守,並吞桓宣部曲。庾氏兄弟逼迫桓宣的明爭暗奪,以庾氏的完全勝利告終。庾氏兄弟為什麼處心積慮,必欲消滅抗禦胡羯勢力的桓宣呢?這一方麵是桓宣所處的襄陽,其戰略地位使處荊州的庾氏深懷戒懼,一方麵是出於士族人物不放心流民帥的根深柢固的偏狹心理。襄陽以及全部梁州,仰賴“荊湘之粟”(《晉書》卷七零《甘卓傳》。)以為軍實,這在東晉南朝大抵如是。但在軍事上,它居荊州上遊,順漢水而下,足以威脅夏口、武昌,陸道南出,又可指向江陵,所以對荊州擁有極大的地理優勢。庾氏勢力重心在荊州,如以親信居梁州,荊州可得屏障;如由桓宣居之,荊州頗有後顧之憂。據《周訪傳》,訪為梁州刺史,駐襄陽,“聞〔王〕敦有不臣之心,訪恒切齒。敦雖懷逆謀,故終訪之世未敢為非。”據《甘卓傳》,王敦起兵後,梁州刺史甘卓露檄致討,“武昌大驚,傳卓軍至,人皆奔散。”隻是由於甘卓猶豫經時,始出軍豬口(今湖北沔陽境),後又累旬不前,才使王敦得以轉危為安。對於這些荊州在軍事上受製於梁州的近期曆史教訓,以荊州為其重心的庾氏是深為敏感的。桓宣經曆,與士族人物多有不同。他久在疆場,自領部曲,被時人目為邊將(《晉書》卷七七《蔡謨傳》:“桓平北,邊將也。”)。他誌在抗胡,不求權勢,所以輾轉為東晉各種勢力所用,無所依傍。他為了取信於人,甚至不得不以親子桓戎為質任。桓宣欲諫祖約勿應蘇峻之叛,乃“遣其子戎白約求入”;祖煥攻桓宣於馬頭山,宣“使戎求救於〔毛〕寶”;桓宣投溫嶠,“嶠以戎為參軍”,實際上是留以為質;桓宣居武昌,又先後以桓戎為郭默、劉胤參軍;桓宣背郭默,又“遣戎與隨(案即豫州西曹掾王隨)俱迎陶侃”(均見《晉書》卷八一《桓宣傳》。),侃辟戎為掾,以宣為武昌太守。桓宣坎坷的經曆,不穩定的地位,使他難得見信於人。祖煥攻桓宣之時,“〔毛〕寶眾以宣本是約黨”(《毛寶傳》);陶侃討郭默時,侃將“皆疑宣與默同”(《桓宣傳》)。凡此種種,都使庾亮視桓宣為異己,必欲驅逐之而後安心。梁州“兩晉以來人士勇略”(《華陽國誌·序誌》。),庾氏驅逐桓宣,另求勇略之士於梁州以為己用,正是一舉兩得。庾氏謀劃得逞,桓宣發憤而死,士眾儘歸於庾。庾氏取得襄陽,其在荊、江的地位就更為鞏固了。庾氏與桓宣的關係,同下遊士族與流民帥的關係幾乎完全一樣,桓宣也終於避免不了下遊受製於士族的諸流民帥同樣的下場。這是東晉門閥政治中反覆出現過的問題。在門閥士族人物看來,流民可用,流民帥不可用;而門閥士族人物既不願也無能代替流民帥,組織和率領流民,以為己用。門閥士族必須使用流民以為兵力,又必須假手於自己認為可靠的人,這是不容易辦到的事。在此之前,郗鑒用流民帥以平王敦之亂,獲得成功,但終於釀成蘇峻之亂;在此之後,謝玄組織流民帥為北府兵,獲得了更大的成功,但最後釀成北府將劉裕取代晉室的結局。東晉政局,從一定的層次看來,就是以當權的士族與有兵的流民帥既聯合又鬥爭為其重要內容。聯合的基礎是抗胡,鬥爭的目的則是奪取江左的統治權力。這種情況,上遊下遊幾乎都是一樣。大約與庾翼驅逐桓宣、進入襄陽同時,庾冰出京師,擠走居江州的褚裒,自居都督六州軍事江州刺史。於是,庾氏勢力囊括上遊,使梁、荊、江、豫以及揚州之宣城和江西四郡連成一氣。這是穎川庾氏勢力發展的頂點。隻是由於京口在朝廷一邊,而庾冰、庾翼又相繼死亡,才使嚴重、緊張的局勢緩和下來。庾亮早期在都十餘年,其言其行與王導大同小異。庾亮出都至庾冰出都,共十餘年,這個時間裡,庾氏家族經曆了三件大事:一,以外製內,製約王導,遙控朝廷;二,與王允之激烈爭奪江州;三,驅逼桓宣,兼並桓宣部曲,取得襄陽。從客觀作用說來,與琅邪王氏合作,鞏固琅邪王氏首創的門閥政治的,是穎川庾氏;結束“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麵,使琅邪王氏轉衰的,是穎川庾氏;使江、荊、梁牢固地連為一氣,並取得襄陽以鞏固荊州,為桓溫的崛起創造條件的,也是穎川庾氏。不過,庾氏取代王氏,並未改變門閥政治格局,隻是用庾與馬共天下代替“王與馬共天下”而已。門閥政治的基本性質,前後相因。穎川庾氏居琅邪王氏和譙國桓氏之間,起承先啟後的作用。穎川庾氏勢力的積累,是一個較長的過程,但是它的衰墜卻發生得非常急驟,而且此後的家族地位,也不能比齊王、謝,而是“再世之後,三陽僅存”(《晉書》卷七三史臣語。《世說新語·雅量》“王邵、王薈共詣宣武”條注引《中興書》:“初,郭璞筮冰子孫必有大禍,唯固三陽,可以有後。故希求鎮山陽,弟友為東陽,希自家暨陽。”《庾希傳》略同。)。庾亮起自外戚,無功晉室,而又措置乖謬,與王、謝家族的曆史很不一樣。庾氏家族不能比齊王、謝,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