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1 / 1)

暗花 臧小凡 8096 字 1天前

這雙手一點不像男人的,倒像一個保養很好的少婦的玉手。手背上有一排淺淺的坑,白皙、柔軟,帶著不可抗拒的溫暖。一盞晃晃悠悠的油燈下,有一本厚厚的被這雙溫暖的手翻閱著,書名是《複活》,俄國大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已經看了很長時間,一直沒有看完,他根本無暇顧及這本名著。前些日子,他已經讀到“房子前麵百步開外的峭壁下有條小河”這一節,現在仍停留在這段文字,他的眼睛盯著女犯瑪絲洛娃,腦子裡卻滾過另外一些東西,比如剛才看到的紙條。紙條隻有簡單的八個字:“馬上撤離,你已暴露。”他知道,這意味著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就像接力賽一樣,他隻是其中一棒,“暴露”就是掉棒,他連撿起來重新跑向終點的機會都沒有。他知道,他這一環很容易掉棒,隻是時間早了點,有點可惜。他設想的結局是,一直潛伏,永遠沒有暴露,這是最完美的。但想要做到這一點相當不容易,他要衝破不計其數的重重險阻才能成功。不過,令他欣慰的是,終點馬上到了,沒有把這個任務護送到底固然可惜,但達到目的是最重要,其他人,其他事都是枝節。他是2月中旬接到這個任務的。他沒有想到毛人鳳局長親自來香港接見他,那個前額寬廣、臉型方正的老年男人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心裡微微一驚,他意識到,這次任務非同小可。會麵地點在一家酒店的頂樓,一間很寬敞的會客室裡,中間有一個方桌,方桌上放著一個足有兩米見方的棋盤。毛人鳳做了個請的手勢邀他入座,然後執紅,炮二平五,來了個當頭炮,不動聲色地殺起棋來。隻有應戰。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左象,象三進五。這種防禦方式讓毛人鳳微微皺了皺眉,接著便不假思索大開殺戒,車馬炮隆隆碾過河界,氣勢洶洶,想一口吃掉對方。他從容應付著,見招拆招,化解了對方幾次輪番進攻。幾分鐘過後,棋盤上的棋子所剩無幾,錯落無序,有了一些風悲日曛、蓬斷草枯的味道。“春節前,”毛人鳳直起腰,盯著他的眼睛說,“在浙江,我跟一個叫張幕的人下過一盤棋,下到最後也是這種殘局,也是這種味道。我喜歡用下棋的方式說事,棋盤上的棋子最能說明問題。”他矜持地點了點頭,挪動了一下臃腫的身子。“張幕是我棋子中的炮,”毛人鳳繼續說,“他首當其衝,殺出一條血路。而你呢……”他抬起頭望著毛人鳳,發現他的眼裡有了一些渾濁的淚水。“一個不起眼的小兵。”毛人鳳抽了一下鼻子說道。“小兵?”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局座眼裡竟然是這樣的小角色,但是局座親自來香港召見他,又分明告訴他,他不止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兵。“走了幾步我就知道,下棋你還沒有入門,”毛人鳳說,“你不了解兵。”“嗯。”他承認自己對象棋不太在行,更不了解為什麼局座要跟他下棋。現在他跟局座麵對麵廝殺,不管是身體,還是大腦,他都非常不自在。“我的兵已經過河,它掩護著我的車、馬、炮……”他突然發現,毛人鳳的兵已經到達象角附近。他以為一個小兵沒有什麼大作用,一會兒再收拾都來得及,他發現錯了。“你可以放心大膽吃掉我的兵,現在就吃。”毛人鳳不動聲色建議道。他以為對方有什麼陷阱,仔細觀察,沒有發現任何危險。他最終看到,吃掉小兵是沒有問題的,但對全局已經不起任何作用,小兵用假象迷惑了他,讓他特彆放心,殊不知,小兵掩護了真正的主力過河。他敗局已定。“這盤棋的戰略意義希望你能懂。你是聰明人,響鼓不用重槌,如果需要,你這個小兵必須犧牲,你做好準備了嗎?”毛人鳳問。“為黨國效勞,敝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請局座不要懷疑我的忠心。”他站起身,啪的一聲,腳後跟緊緊靠在了一起。毛人鳳點著頭,淚水再一次湧上他的眼眶。當他把整個計劃詳詳細細交代給眼前這個穿中式長褂的胖子後,他再一次感動了。胖子渾身哆嗦著,好像馬上要捐軀似的,但眼睛裡沒有一絲懼怕。毛人鳳握著他的手,說:“黨國會永遠記住你的。祝你好運!”他接受著毛人鳳的祝福,大腦一片空白。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他猶疑著,不好開口。毛人鳳看出他心裡有話,問:“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出,我們會滿足你,你的家眷我們也會妥善安排好的,放心,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不,不,不是這個,我相信黨國一定會安排好我的家人,執行這個任務之前我要回家看看父母……”“一定要去,必須去,”毛人鳳說,“回去再孝敬他們一次,你老家在東北吧?”“是的,在遼寧。”毛人鳳眉毛一揚,說:“我提醒你,遼西會戰後,那裡已經是共黨天下,你怎麼回去省親?”他微微一笑,說:“局座,您彆忘了,我現在還是一名共產黨員。”“哈哈,我差點忘了你那件漂亮的外衣。”“局座,我想要說的是……”他又一次欲言又止,腦子飛速旋轉著。“嗯?說吧!”毛人鳳用眼神鼓勵他。“作為一個小兵,為黨國犧牲理所應當,在下披肝瀝血、毫無怨言,我想知道的是,最終不需要犧牲的那個棋子是哪個?”毛人鳳臉上的肌肉繃緊了,表情嚴肅起來,他用嚴厲的口吻說:“這是黨國最高機密,你沒有必要知道,也不需要打聽,知道的越少對你越安全。儘到自己的責任,你就是英雄,已經令國人欽佩不已,其他的,對你來說已經不重要。到時候會通知你撤退的,但我提醒你,撤退意味著暴露,你的身後全是黑洞洞的槍口,你很可能無路可逃。你會畏懼嗎?如果畏懼,可以選擇拒絕。”“不,我隻能前進,不能後退,我能做到。”他又是一個立正,背脊上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直通尾椎骨。“如果你犧牲了,我是說如果,”毛人鳳繼續說,“請記住,你不是孤獨的,包括我剛才說的張幕,還有其他你不知道的棋子,都跟你一樣,為黨國的大我而犧牲小我,這是黨國獎勵給你們的至高榮譽,”毛人鳳把手臂往空中一揮,“我們天羅地網,人山人海……我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他低頭看了一下棋盤,發現這是他見到的最大的棋盤。也許,局座就是想用這個棋盤來暗示他,這是一盤關係到黨國命運的大棋。如果跟中共的這場戰爭注定要失敗,那麼能不能光複大陸,就看這盤棋怎麼下了。他感到自己既神聖又偉大,他懂了這盤棋的分量。想到這裡,他的眼角濕潤了,向毛人鳳欠了欠身,退了出去。他合上書,不想再知道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的結局,他被書中的愛情感動過,這就夠了,至於他們倆最後到流放地後發生了什麼,他真的不想知道。愛過,這輩子就沒有白來。就像聶赫留朵夫戀戀不舍瑪絲洛娃一樣,在離去的這個晚上,他也舍不得那個女孩。第一眼見到她時,他就喜歡上這個個頭兒不高的女孩。按說,旗袍的美是由個子決定的,身材高挑的女子穿旗袍最好看,能把旗袍的韻味體現得淋漓儘致,而這個女孩不信這個。她身材不高,卻能溢出另一種迷人的味道來,尤其那身藕荷色高衩旗袍,穿在她身上更顯玲瓏嬌小,凸凹有致。從女孩對他閃閃躲躲的眼神來看,她讀懂了他眼裡的內容,隻是因為矜持而選擇退避。女孩子在這方麵是缺乏勇氣的,她們總是被動地接收著信號,而不會主動出擊。他們在感情上避讓著,在工作中卻配合默契,這更證明了他們之間頻率是一致的,前世修來的,好像天生的一對。無須多餘的語言,他們就能體會到對方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他曾想,情感方麵也這樣默契就好了,可惜他沒有等到默契來臨的這一天。他連她的手都沒有牽過,這讓他感覺從未有過的遺憾。到達鹹田的這個晚上,他是有機會的,隻是他沒有抓住。晚飯後,安排好女孩的住處,他本打算從房間退出來,後來又想起什麼,轉身想告訴她,正好跟送他出門的她撞到一起,兩個人一下子僵立在那裡,貼上去不是,躲又舍不得,非常尷尬。有一刹那,有種強烈的欲望抓住了他,他想伸出雙臂一把抱住她,向她表白,他愛她,願一輩子跟她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女孩仿佛知道他的心,沒有躲開,而是靜靜地等著,等他開口。不知怎麼,跟局座下的那盤棋此時卻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泄了氣,退了下來。他沒有勇氣正視那雙渴望愛的眼睛,他不配這樣的感情,害怕玷汙了它。雖然已經進入春季,鹹田灣的氣溫仍然很低。夜晚陣陣海風襲來,有冬季還未離去的感覺。他起身,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外麵的動靜。沒有任何異樣,隻是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犬吠,這是離開這裡的最好時機,他應該好好把握。他卸下彈夾,檢查了一下裡麵的子彈,然後把槍插在前腰皮帶扣裡。他捧起托爾斯泰那本,把它端端正正放在油燈下,他想,那個女孩會接著的,她也喜歡俄羅斯文學,也許看到這本書,她就會想起他,就當送給她的禮物吧。他歎了口氣,確定已經準備妥當,便一口吹熄油燈,輕輕拉開房門,跨過了門檻。夜那麼明亮,月光灑在院子裡,把整個院子都鋪成了銀色。他躡手躡腳來到女孩的房門外,輕輕扶著門框,想向裡麵的女孩述說什麼,但終究渾身抽搐著,像誰給了他一刀似的疼痛,什麼也說不出。他轉身離開了。院子的大門很厚重,上麵有一把大鎖,用鐵鏈條拴著。他掏出鑰匙,輕輕插進鎖眼,“吧嗒”一聲脆響,把他嚇了一跳。他更加小心地退出鎖鏈,悄悄地拉開了大門。卡車停在院子中央,在夜色中悄無聲息臥在那兒,像一個沉睡的龐然大物。他踮著腳尖,來到卡車前,伸手去拉駕駛室的門把手,突然有一個微小的聲音讓他停了下來。他僵立在那裡,手放在門把手上一動不動,耳朵支棱起來,極力分辨著剛才那聲微小的聲音到底是什麼。比剛才開鎖的聲音小,但時間長,有點像機械零件摩擦的聲音。他忽然明白了,有人打開了機槍保險。他猛地轉過身,發現一個黑影站在他身後10多米遠的地方。“我不敢確定,猶疑很久,不知道是你還是那個姑娘。”是王大霖的聲音。“然後呢?”他問。“你現在已經告訴了我,”王大霖舉起了駁殼槍,“你還需要告訴我的是,為什麼?”他好像沒聽懂王大霖的話,歪著頭,想再聽一遍。“你潛伏這麼深,距離教授這麼近,如果你要下手,我們一點防備都沒有,我們沒有一點勝機。讓我不明白的是,你們處心積慮派出張幕,在教授家埋伏女傭,誤殺塗哲,還殺害了我們的特工許才謙、喬大柱,並兩次用火力強攻。你們還殺死好幾個無辜的人,並在粵北山區攔截我們,可謂損兵折將,吃了大虧。我不明白的是,折騰這麼長時間,花費這麼大精力,為什麼你這顆最有用的炸彈在最關鍵的時刻沒有爆炸而選擇逃離。你一個人的力量比梁君帶領的那支突擊隊強大多了,這就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他聽明白了,但心裡跟王大霖一樣不明白。這個問題也是今年2月他向毛人鳳提出的疑問,他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局座明確地告訴他,黨國不需要他爆炸,隻需要他在最後時刻消失,甚至犧牲。他無法回答王大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唯一能回答的就是告訴王大霖,他的子彈也已經上膛。他知道,他這個小兵是該跟棋盤說再見的時候了。2月份,那盤棋就已經安排好他的命運,他無法選擇,更不可能投降。“無可奉告。”他答道。王大霖哼了一聲,繼續問:“晚飯後我聽教授說了一些事,也許那就是楊樹狀臨犧牲前想要告訴我的。我猜,你就是蜜蜂吧?”他嘴角撇著,詭異地笑了笑,說:“也許吧!”他沒等王大霖再問什麼,便毫不猶豫地拉開車門,鑽進了駕駛室。“砰!”他感覺槍聲很遠,不像射向他,而是射向天空的什麼地方。他拿出鑰匙,插進鑰匙孔,一扭,汽車“吭吭吭”地發動了。他感覺哪裡透風似的,整個腦袋涼颼颼的,他摸了一把下巴,什麼也沒摸著。他頓時反應過來,他的下巴已經被子彈打掉了。與此同時,他看見一片紅色,紅色裡有那盤棋,正在向他招手。他一轟油門,車頭便吼叫著向大門外衝去。他抓緊方向盤,踩死油門,大聲吼叫著向前開去。擋風玻璃上濺了很多鮮血,是從他口腔噴射出來的,他顧不得這些,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跑。他很快發現,卡車不對勁,根本不聽使喚,儘管他抓緊方向盤,但整個車身嚴重偏離軌道,他想糾正方向,但卡車迎麵撞到一棵大樹上。哐啷一聲,引擎蓋掀了起來,砸在擋風玻璃上。他的胸口重重地撞到方向盤,他清楚地聽到胸骨和鎖骨斷裂的聲音,特彆清脆,悅耳。他終於反應過來,是輪胎的原因,他們早已經把輪胎的氣放光了,他根本無法把這輛卡車開走。他一腳踹開車門,捂著自己的胸口,踉踉蹌蹌端著槍衝了出去。他看見有幾個人影貓著腰從大門那邊追了過來。砰!砰!砰!他能聽見自己的身體被子彈穿透的響聲,不好聽,很沉悶,像打在一堆棉花上……張幕睡在床上,總覺得屋子外麵有動靜,像人,或者動物,踩著樹葉在小心翼翼走動。白天,他和王錘去畢打街撲了個空,沒有見到童笙。張幕感覺腳越來越疼,他去了一家醫院,重新包紮了傷口。傷口發出一股摧毀人類嗅覺的臭味,這讓他想起那個老頭,他準備去“盛華佗”藥店,把那個乾巴老頭乾掉。他把王錘打發回了家,便一瘸一拐朝“盛華佗”藥店方向走去,邊走邊念叨,希望那個老頭還在,彆像童笙一樣讓他失望。“盛華佗”藥店那個老頭正站在櫃台後麵搖頭晃腦哼著什麼,發現張幕走了進來,臉色頓時變了,他知道自己闖了禍,這個人不是往常欺負過的那些角色,他眼睛裡的光可以殺人。“我重新給你包……”他諂笑著,恨不得跪下舔張幕的腳趾。沒等老頭把話說完,張幕一個箭步,掐住了他的脖子。這個乾巴老頭的脖子細得讓張幕舍不得用勁,握在手裡跟柔軟的泥巴一樣,稍不注意稀泥就能從手縫溢出來。老頭的眼珠一下子鼓了出來,他結結巴巴說:“聽……聽……我解釋……解釋……”“你解釋個屁!”張幕爆著粗口,用槍管緊緊抵住老頭的額頭,“說,那瓶笑氣放在哪兒了?”“聽……我……解……解釋……”老頭的臉幾乎變成茄子色。張幕覺得很好玩,手稍一用勁,老頭的臉就變成茄子,一鬆勁,又變回紅潤的顏色,於是一緊一鬆,一緊一鬆,看老頭臉色變來變去。“說,笑氣在哪兒?”他邊問邊鬆,好讓老頭有空隙說話。“啊……要笑氣乾什麼?”老頭的氣終於順了出來。“嘿嘿,”張幕冷笑著,“我想看著你笑死,可以嗎?”“可以。”老頭出乎意料地說道,“但笑是笑不死的,隻能用槍打死。”老頭出乎意料地無所畏懼,這讓張幕很好奇,他用槍管頂了頂老頭,問:“我真想知道,你怎麼這麼壞呢?我沒給你錢嗎?為什麼用帶病菌的紗布給我包紮,還用笑氣麻醉我,你安的什麼心呢?你是不是覺得玩弄患者是個很有意思的事呢?你這個敗壞醫德的混蛋,一槍斃了你就太便宜你了,我非要試試笑氣,要親眼看看一個人能不能笑死,我有這個興趣,也有這個時間。你不是想玩我嗎?我現在反過來想玩玩你,可以嗎?可以嗎?”張幕連問了兩個“可以嗎”,口氣中帶著憤怒與調謔。“可以,可以,”老頭也連連回答,“你要是耐下心來聽我說幾句,你就沒心思看我笑死了。”“什麼意思?”張幕鬆開手腕問。“你的性格和說話的語氣讓人非常討厭,居高臨下,好像人家必須屈從你一樣……”張幕揚起眉毛,“是嗎?”“……這讓我產生想搞搞你的念頭。不光是我,隻要能搞到你,人人都會產生這樣的報複心。報複是什麼?報複就是仇恨,你讓我仇恨你,那我必須用仇恨報答你。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不好好待人,人家也不會好好待你,甚至會致你於死命。你應該好好學學這方麵的知識,免得以後吃大虧。”老頭像個道德學家一樣滔滔不絕,張幕越聽越不耐煩。他擺著手說:“沒覺得我的語氣有什麼不對,我倒覺得你這個乾巴老頭天生猥瑣,以害人為樂趣。這個世界,你這樣的混蛋到底有多少?你統計過沒有?你奶奶的,還好好待人呢,你看你那長相,我……”張幕咬著牙,用槍管又一次頂了頂老頭的額頭。他想,再用一點勁,槍管就能從額頭穿進去,他要好好在裡麵攪和攪和,攪亂他的腦漿。“我告訴你在哪裡受傷,你準備找那地方替我報仇嗎?我是醫生,自己給自己開藥方,可以嗎?”老頭模仿著張幕的口音,惟妙惟肖。他突然“啪”地一拍櫃台,提高嗓門吼道,“愣著乾什麼?快點啊!”張幕嚇了一跳,隨即便反應到,老頭是在模仿自己。他惱羞成怒,又一次掐住老頭的脖子,厲聲問:“少廢話,你以為自己在演話劇嗎?快點把笑氣拿出來!”老頭伸手,拉開櫃台下麵的抽屜,拿出那隻褐色的玻璃瓶。“擰開!”張幕命令道。老頭平靜地說:“我要是你,就不這麼乾,因為我對你這麼乾以後,馬上後悔了,因為……”老頭停頓了一下,“我認出了你。”張幕的嗓子有點乾,想咽一點口水潤潤喉嚨。他大惑不解地問老頭:“你認出了我?你認出了我?胡說八道,你老眼昏花,認錯人了,我這輩子跟藥店沒有任何聯係,何況這是在香港。擰開!少廢話!”老頭接下來的話讓張幕的血液幾乎凝固,“張幕,上海震旦大學理工學院化學係教師,國防部保密局少校。我說的沒錯吧?”張幕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喝問道:“你是什麼人?”“嘿嘿嘿,”老頭笑了,“這裡是國防部保密局香港站第二辦事處,我姓婁,婁盛行,香港站第一情報編審。”張幕將信將疑,他的槍管一直沒有離開老頭的額頭,他問:“你怎麼認識我的?”“站長那裡有你的照片。”“你指的是李惟棉站長嗎?”“是的。”“我認識他,你騙不了我,他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他人呢?”“你後腳進,他前腳走。”“去哪兒了?”“彌敦道,那兒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槍戰。”張幕一驚,問:“誰跟誰槍戰?”“國民黨和共產黨。”“啊?!在彌敦道那兒?”張幕眼前頓時浮現出彌敦道那棵紫荊花樹,它的兩根枝乾伸向天空,像一個張開胳膊的巨人。看來他的判斷沒錯,那三個男人就是共產黨,而且,據他推斷,那裡有一個共黨特工秘密聯絡點。“一個表麵做藥材生意的鋪子,童教授夫婦,以及共產黨從北方派來的一支特遣隊都藏在那兒,我們的人已經把那所房子包圍。這次,不可能像上次在教授家彆墅那樣讓他們從地道溜了。”老頭說話越來越靠譜,他把槍從婁盛行的額頭上移開,那裡有個紅點,槍管厾的。“對不起,一場誤會。”張幕一臉歉意地說。婁盛行摸了摸額頭,說:“說道歉的該是我,腳還疼嗎?我給你重新包紮一下。”“彆客氣,我剛才到一家醫院處理過了。”張幕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腳,然後問,“你剛才說我們的人已經把那家藥鋪包圍,是李站長帶隊嗎?”“不,是梁君,你應該認識,老軍統的人。”婁盛行說,“怎麼?看你的表情,你也想去湊個熱鬨。”這老頭很會察言觀色,反應敏銳快速,不愧是情報編審,張幕在椅子上坐下,又倏地站起來,說:“我想否認,但是我的身體不允許我這樣,它想站起來,立刻加入到戰鬥中去。”“我奉勸你彆去,”婁盛行說,“戰鬥馬上就要結束,共產黨將把教授帶走,你去了也沒用。”“你怎麼能肯定共產黨將會把教授帶走?”“跟你說多了你未必懂,再說……”婁盛行突然停下來。“再說什麼?”張幕問。“算了,我保持緘默,有人專門負責這事,不歸我管,我不能多嘴,我的任務是把收集來的情報加以分析,去偽存真,然後報告給局裡,而不是你該不該去彌敦道。”張幕一聽情報分析,火就來了,他說:“我問你,是誰提供給我‘塗哲是共黨特工’這份情報的?這份情報在遞交之前你加以分析沒有?”“那是個意外,”婁盛行不以為然地說,“李穎和黨勳琦是兩個廢物。你知道,這個世界不單單為我們這樣優秀的人提供生存空間,也為廢物提供土壤,他們在那片散發著惡臭的泥淖自得其樂,唯一的麻煩就是他們會給我們帶來麻煩,比如他們提供自以為是的情報,導致我們優秀的情報員命喪黃泉。”張幕的火更大了,他用手指著婁盛行,說:“看你輕描淡寫的,塗哲的死在你們眼裡如此輕若鴻毛,好像隻是兩個廢物的失誤。既然李穎和黨勳琦是兩個飯桶,那你們還用他們乾什麼?你們香港站是乾什麼吃的?腦子裡都是糞便嗎?”婁盛行冷冷地說:“人是你殺的,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自責、內疚、悔恨也許會糾纏你一輩子,一種很惡心的感覺,就像一把鼻涕,黏在手上,很難甩掉。”“你……你……說誰殺的?”張幕忍著憤怒問。“你,是你殺了塗哲。不對嗎?”婁盛行提高嗓門,眉毛揚起來,形成一個倒三角,看上去麵目可憎。“簡直荒誕透頂,是黨勳琦殺的,我親眼所見。”張幕咬緊腮幫子說。“這個不依你單方麵怎麼說,有人已經把報告提交上來了,”婁盛行拉開抽屜,拿出一摞紙,戴上老花鏡,“我連夜看了一下,分析出這樣一個結論,塗哲很可能死於你的毒藥,而且……”“怎麼可能……”張幕立即打斷他。“聽我說完,”婁盛行揚起手,“而且,我還懷疑,黨勳琦的失蹤也跟你有關。”張幕的大腦轟地一下,像瞬間裝滿滾燙的血液,又瞬間流失一樣。他應該想到有人做這種報告,保密局失蹤一個人不可能不聞不問,隻是他沒有料到,依照報告分析出的結論明確指向他。張幕笑了,裝作很鎮定的樣子,說:“做報告的人也是個廢物。”“也許。”婁盛行不動聲色地答道。“你知道我現在想做的是什麼嗎?”張幕站起身,走近婁盛行,“我現在想說的是,把這份報告扼殺於搖籃……”話說到一半,他發現婁盛行手裡有把鋥亮的手槍,槍口正對著他。“繼續說!”婁盛行口氣嚴厲起來。“……是不可能的,”張幕艱難地接著上句,“每個事件的發生,都有其前因後果,它不是孤單地存在於世界,而是依照唯物主義理論……這個,這個,睚眥必報。我理解,明白……每份報告都有它的道理……”他語無倫次,向後退著,“戰鬥還在彌敦道進行,我必須去看看,否則我會悔恨終生。起碼我要看一眼教授,他是我的恩師,我非常想念他……”他走到門口,用手撫了撫胸口,鬆了一口氣,“好了,婁盛行,你可以把槍放下了,這麼遠的距離你根本無法射殺我,你沒那個槍法。我看見你的手腕一直在顫抖,你根本沒練習過怎麼端槍。”說著,張幕從腰裡拿出一顆手榴彈,往門框上一磕,一揚手,把冒著煙的手榴彈丟到了櫃台後麵。他迅速走到門外,躲在門側,藥店裡“轟隆”一聲巨響,一股濃煙從大門竄了出來。他捂著鼻子,衝進藥店,見婁盛行一身鮮血躺在櫃台後麵。他找到那摞報告,彈了彈上麵的灰,然後揣進上衣內袋。他剛想離開,突然發現婁盛行的胳膊動了一下,他還沒被炸死,嗓子還嘶嘶冒著氣。他蹲下,問婁盛行:“疼嗎?”他擰開那瓶褐色的瓶子,瓶子口對準婁盛行的鼻孔,手掌一用力,狠狠地插了進去……“嚓,嚓——”外麵還是有動靜。搬到奇力山以來,他還從來沒有在晚上聽到過這種奇怪的聲音。張幕不敢開燈,摸著黑,看了看夜光手表,剛剛淩晨3點。他悄悄穿上衣服,下床,握著那把暗藍色的m1932向門口移去。他斜著身子,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了聽,好像動靜沒有了,但是有另外一種聲音替代了它。他聽不清楚這是什麼聲音,把耳朵又貼近一些,不能再近了,耳朵已被壓扁,冰冷的門板把耳朵上的脆骨硌得生疼。一分鐘過後,他終於聽清楚了,是喘息聲。他渾身一激靈,向後退了兩步,低聲問:“誰?”沒人回答。“再不言聲我開槍了!”張幕邊說邊端起駁殼槍。“開門吧!”那人的嗓音低沉、渾厚,像電台裡的聲音,非常好聽,“國民黨保密局少校婁並行,特地前來傳達毛人鳳局長指令。”“婁……”這個姓讓張幕的嗓子像下蛋的母雞一樣打起嗝來,“婁……咯……”他知道,姓婁的那個乾巴老頭的親戚找他算賬來了。“不是我乾的,”張幕說,“這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把事推得一乾二淨,是做特工的基本功,然後再隨機應變,見機行事。“是的,我去晚了一步,沒看到當時的情況,我隻跟丟你10分鐘,就出了這麼大的事。”“這……”張幕開始結結巴巴,“你……你跟蹤我?”“對,從你進入香港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跟蹤你,不是我對你有興趣,而是執行任務,一個特殊的任務。”“跟蹤我乾什麼?”“掌握你的動態,隨時向上級彙報,我將向你傳達局座的指示,我的任務就算徹底結束了,然後我們分道揚鑣,就當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張幕走近大門,順著門縫向外看去,見一個黑影堵在門前。他輕輕說:“你把手舉起來,彆輕舉妄動,子彈會走火的。”那人乖乖地舉起雙手。張幕用槍抵住門,輕輕拔掉門閂,猛地把門拉開。由於沒開燈,看不清那人的臉,銀色的月光把那人的輪廓勾勒得十分朦朧,像夢中的人物。“慢慢進來!”張幕用槍指著那人,“再說一遍,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我的手指有點發抖,它很想扣動扳機呢!”那人胸有成竹地走了進來,好像知道張幕壓根兒不會開槍似的,他舉著雙手,說:“把燈打開!”張幕向後退著,說:“會的,你不說我也會開,我還想看看跟蹤我的人是什麼樣子呢!”張幕退著,摸到燈繩一拉,電燈“啪”地亮了,張幕聽到自己的嗓子咕嚕一聲,那人的長相把他嚇了一跳。這人額頭、下巴、鼻梁、耳朵、眼角上都是一道一道橫七豎八的傷疤,有寬有窄,特彆可怖,他的臉上沒有一塊好肉。“我的代號是……”那人停頓了兩秒,“八十刀。”“八十刀?!”張幕全身一顫。“對,我全身上下不多不少,一共有八十處刀傷,可謂刀痕累累。哈哈,你可以忘掉我的大名婁並行,但你永遠忘不了八十刀。”張幕拿槍的手更加顫抖。早在軍統時期這個名字便如雷貫耳,八十刀,原軍統懲戒處的打手,專門製裁違反組織紀律的軍統人員,手法歹毒,殺人不眨眼,關進小號受儘非人折磨,或死於他刀下的特工不計其數。在軍統內部,聞八十刀色變。“你怎麼找到……找到奇力山來了?”張幕戰戰兢兢問。“我可以把手放下嗎?”八十刀笑吟吟地問,臉上的刀傷綻開了,像朵朵鮮花。“可以。”張幕答道,躲避著八十刀的眼神,那眼神裡全是刀,鋒利無比。如果這人真是八十刀,可以確定他是自己人,而不是共產黨,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會來,是不是因為塗哲,保密局專門派人來製裁自己呢?想到這兒,張幕端槍的手又一次昂立起來,儘管還是抑製不住顫抖,但隻要槍口對著八十刀,就會安全很多,他相信,子彈比刀快。八十刀從口袋拿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根,點上,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濃煙,說:“我剛才說的話你好像沒聽懂,我再說一遍,從你進入香港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跟蹤你,對你的行蹤一清二楚,也就是說,你什麼時候拉屎我都知道。”“我有點不太相信,不相信……”張幕嘴上喃喃應付著,心裡卻在想,八十刀為什麼來找他,越想背脊越冷。“先住在老印刷廠舊公寓,去了新西伯利亞咖啡廳見塗哲,然後搬到渣甸山一棟彆墅,從柯士甸道背回來一個叫馬修的神父。為了躲避童笙,你又搬到奇力山盧瘦居這裡,去威靈頓街找了你的舊情人楊桃,我說的這些有哪些不對的。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在麥哲倫西餐廳邀請楊桃和她丈夫李雨喝咖啡的時候,我去楊桃的雲吞店吃了一碗雲吞,味道真的不錯。從麥哲倫西餐廳出來後,你去了畢打街,可惜沒有趕上那場激烈的槍戰。第二天早上,你進入彆墅,救走林曼,毒殺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共黨特工,在書房你發現了地道,然後順著地道去了彌敦道,你扶牆大笑,跟丟三個共黨。當然,這主要歸功於‘盛華佗’藥店,我父親給你下了藥,他不想讓你發現彌敦道那個共黨聯絡點,害怕你壞了大事……”“什麼?”張幕目瞪口呆,“藥店的那個老頭是你父親?他為什麼不要我發現共黨聯絡點?難道你和你父親都是潛伏在保密局的共黨?”張幕喀啦一聲打開保險,殺心頓起。“我奉勸你,情緒不要那麼激動,”八十刀又抽了一口煙,冷靜地說,“也不要輕易下判斷,保密局裡沒有那麼多共黨。我全家十多口死在共黨槍下,我八十刀會是潛伏的共黨?了解一個人首先要了解曆史,一個人信仰什麼,忠誠於誰,一定會有曆史淵源可以追溯的。共產黨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覺得除了他們信仰的共產主義不太靠譜外,這句話倒蠻有道理的。”“那你父親為什麼不想讓我發現共黨聯絡點?害怕我壞什麼大事?他到底安的什麼心?”張幕質問道。“他安的什麼心,正是今天我想要向你展示的。”八十刀從懷裡掏出一個圓筒,從裡麵抽出一卷紙,展開後遞給了張幕。張幕接過一看,是毛局長的手跡,上麵命令他無條件聽從婁並行指令,並代表國防部保密局衷心感謝張幕在這次行動中所做的貢獻。後麵是一大段“黨國不會忘記你”之類的鼓勵語,張幕沒有再看下去。“你帶來的指令是……”張幕問。“退出!”八十刀答道。“退出?什麼意思?”“這次行動已經結束,你的任務也已經圓滿完成,所以你必須退出。”八十刀又抽了一口煙。“我實在有點不明白,”張幕大惑不解,“到現在為止,我就見過教授一麵,而且教授還在共黨手裡,這次行動不但沒有結束,而且是剛剛開始。”“你說的沒錯,是剛剛開始,但已經跟你沒有任何關係。”“請你把話說明白點,行不行?是我理解有誤,還是你交代不清,我怎麼聽不懂呢?”張幕提高了嗓門。“我再次奉勸你,不要那麼激動,”八十刀把煙蒂丟在地下,用腳碾了碾,“有些事,不是你理解的那樣,懂嗎?也就是說,你隻能看到表麵,也隻允許你看到表麵,裡麵到底是什麼,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上級長官的事,跟我倆都沒有關係。我跟蹤你這麼久,唯一的任務就是今天出現在你麵前,拿出局座的手諭,命令你退出。”“局座的手諭是什麼時候給你的?”張幕問。“今年1月。”“也就是說,在我接受任務的同時,局座已經安排讓我退出了?”“你越來越聰明。據說當時你跟局座下了一盤棋,是吧?”“是。”“那盤棋隻是表象,你不是棋手,下棋的人是局座,和一個更高層的人,也許是黨的最高領導人,是他們在演繹那盤棋,你隻是其中一顆棋子而已。當一顆棋子完成它的曆史使命時,它不是被對手吃掉,就是被棋手丟棄,最好的方式就是退出,至少能撿到一條命。”張幕聽得雲裡霧裡,他揚著槍,大聲問:“就算我是一顆棋子,我能選擇退出嗎?”“作為棋子,你當然不能,所以上級才派我來,把你這顆棋子拈起來,強行把你從棋盤上拽下來。”張幕睜大眼睛,腦子怎麼也轉不過這個彎來。“你的表情讓我想起我死去的兒子,”八十刀笑著說,“他在幼稚園的時候經常展示這種表情,對新鮮事物迷惑不解是孩子的天分,他眨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嚴肅地發問,經常引來我沒有答案的大笑。好啦,我現在有答案了,我來告訴你吧,”八十刀表情嚴肅地盯著張幕,“你的任務就是做出一種姿態,放出煙霧,讓共黨強烈地感受到,國民黨組織了大批人馬全力以赴跟他們搶奪教授,包括去粵北山區阻擊共黨特遣隊,包括梁君帶領保密局突擊隊攻打教授彆墅以及彌敦道那家藥鋪,統統都是假象。”“假象?”張幕的嘴越張越大。“是的,是假象,有些事情是需要用假象來迷惑對手的,下棋的時候不是經常使用這樣的招式嗎?你肯定想問,布這麼大的局,代價是不是太高了?是很高,不過這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保密局已經決定,在這次行動中犧牲的同誌都將被追認為黨國的烈士,包括被你毒殺的塗哲……”“那不是我……”“閉嘴!你隻需要聽,而不是問,更不是辯白,”八十刀伸出手掌,製止了張幕,“你給局座打電話,說塗哲是黨勳琦毒死的,你覺得這樣說有用嗎?要是有用你就可以當局長了。局座不是傻子,他的情報網四通八達,他什麼都知道。他不但知道你毒殺塗哲,還知道你蒸發黨勳琦。”張幕驚得倒退了幾步。“令人欣慰的是,毒殺塗哲歪打正著,恰恰像個聽上去相當不錯的插曲。在這首悠揚而慘烈的插曲中,你演得不錯,效果非常明顯,起碼看上去水越攪越混,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放心,我可以鄭重地告訴你,保密局不會追究你毒殺塗哲蒸發黨勳琦的責任,我剛才說過,任何參與這次行動犧牲的同誌,都會被追認為烈士,黨國會永遠緬懷他們。”“聽上去像個童話。”“我沒跟你開玩笑,保密局無戲言,我是代表保密局來的,而不是八十刀。”“你勾起我強烈的好奇心,我問問你,布置假象的目的是什麼呢?總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張幕饒有興趣地問。“首先你應該知道,童教授的身份是相當敏感的,國共雙方之前都沒有動他,就是在觀察他的思想動態。戰事已到尾聲,我們的地盤越來越少,而共黨正在擴大他們的戰果,在形勢越來越明朗的時候,就必須讓教授做出抉擇了。此時,如果我們不去搶奪教授,共黨肯定會懷疑這裡麵有什麼貓膩,保密局的本事天下皆知,共黨知道教授,我們肯定知道。教授就是一塊金子,是國防建設必需的人才,如果我們不去爭奪,一定是非常蹊蹺的事情。所以,保密局派出你,以及諸多配角來共同演繹爭奪教授的假象。”“我還是不明白,保密局費了這麼大勁搞什麼假象,直接把教授搶來,這樣效果不更好嗎?為什麼做給共黨看?”“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你不是棋手,而是棋子的原因。我可以給你講述一下其中的道理:經過幾番絞殺,按照我們的計劃,共產黨最終取得勝利,對吧?那麼,勝利者是最容易驕傲的,他們會喪失應有的警惕,會麻痹大意。一盤棋的贏者往往如此,在對方繃緊神經的時候,犧牲衝在前麵的戰士,保護著殺到老將身邊的那顆棋,然後給對手致命一擊。如果像你剛才所說,我們直接把教授搶來,你知道結果是什麼?教授就會變成一個啞巴,一個盲人,他會守口如瓶,什麼也不會說,什麼也不會做,他在德國實驗室所獲得的一切都將陪伴他到墳墓。隻有把他送到共黨那邊,他才能最大限度發揮作用,他會把他掌握的所有東西毫不保留地奉獻給共黨。”“然後呢?”張幕問。“然後就沒你的事了,你見過的聽過的所有人都沒事了,都必須退出。我們要的是教授把他腦子裡的最有價值的東西拿出來,至於那東西最終歸誰,就很難說了。這就是這盤棋的真正含義。我想你不是傻子,應該懂了。”“哦,我明白,我全明白,我徹底明白了,”張幕胸中的火馬上就要爆發,“我和無數同誌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一顆顆煙霧彈,做出轟轟烈烈要爆炸的樣子,擾亂共黨視線,其實我們是在掩護一顆更大的棋子……”“打住!不要說下去了!請不要亂做推斷,有些事你明白就好,不明白更好,這不關我們的事,我現在的任務是命令你退出……”這就是藥店那個乾巴老頭說的“有人專門負責這事”,原來就是他兒子負責,這父子倆讓張幕惡心。他抖著身子,像全身爬滿了螞蟻。他誇張地張開手臂,想抑製胸中的怒火,但是沒有效果,他感覺自己被保密局出賣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浸滿他的血液,他用槍指著八十刀,憤憤地說:“你奶奶的,鬨了半天,我在保密局那些當官的眼裡隻是一個隨時可以廢棄的棋子,想派出就派出,想撤退就撤退。這麼一盤事關中國命運的棋,隻瞞著我一個人,局座知道,你知道,你那賣藥的乾巴父親也知道,唯有我和一幫衝在最前麵的人傻乎乎地蒙在鼓裡。”“彆激動,彆激動!”八十刀揮著手。“我不是激動,是憤怒。我來到救命恩人那裡,昧著良心欺騙他,我冒充共產黨,做出一副向往北方的模樣,還欺騙一直愛著我的女人,顛倒黑白,想起來就惡心。我還誤殺自己的同誌塗哲,蒸發黨勳琦,瞧瞧我都乾了些什麼事啊?我下半輩子就在自我譴責中度過嗎?就像你那個乾巴老頭說的,像一把鼻涕,黏住我下半輩子,甩都甩不掉。”“嘿嘿,你還蒸發了名單上好幾個無辜的人……”八十刀不懷好意地提醒他。張幕一愣,問:“什麼無辜的人?那是童教授提供給我的準備北逃的名單,他們是共產主義分子。”“哈哈,你覺得馬修神父像嗎?還有你那肥得變形的舊戀人楊桃,她和丈夫整天捏著雲吞,這跟共產主義理想有聯係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就是一群蠢豬,你浪費了多少從英倫兄弟火柴廠購買的化學原料啊!告訴你吧,名單被人換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還神神秘秘,搞得像科學實驗似的,名單上麵根本不是什麼向往北方的共產主義者,而是李穎最痛恨的人,她借用你的手殺了他們,是她在教授家把本來要交給你的名單給換了,懂了吧?要罵你罵李穎吧,她因公假私,依正行邪,隻是不知道她在陰間能不能聽到你滔滔不絕的罵聲。”張幕的腦子被攪成一鍋黏稠的粥,他暴跳如雷,指著八十刀,大罵:“你們才是一群蠢豬,我算看出來了,你代表的不是保密局,也不是局座,而是香港站。你們香港站的人從一開始就想跟我爭奪勝利果實,你們不懷好心,貶低我的功勞,以排擠我為目的,我現在鄭重告訴你,死了那條心吧!你知道局座是怎麼交代我的?局座說,他是唯一的命令者,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命令都對我無效。”“我申明一下,我不是香港站的,我也沒說香港站命令你,你好好看看剛才那張紙,上麵是局座的簽字蓋章,那是局座的命令。”張幕早就看清楚是局座的親筆簽字,他被眼前的這一幕搞得有點糊塗,不知道該如何判斷真假。他嗷嗷叫著,抓著自己的頭發,使勁往下扯,好像這樣才能清醒。他很想有個人告訴他,眼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八十刀又拿起那包香煙,抽出一支,點燃,然後把煙盒遞給張幕,說:“我早說過彆激動,我們都是棋子,都不是下棋的人,你生氣有用嗎?來來,抽根煙消消火!”張幕被氣憤衝昏了頭腦,精神有些恍惚。他看到香煙,下意識地伸手去拿,香煙盒“嚓”地射出一根10公分長的銀針,不偏不倚正中他拿槍的手腕,他“呀”的一聲,槍應聲落地。他正在納悶自己的手腕怎麼會紮進一根銀針,另一個手腕上也被一根銀針射中了。他的兩隻手臂頓時麻酥酥的,好像正在失去知覺。他看到八十刀像彈簧一樣彈了起來,一個碩大的鞋底出現在他的眼前,正好踢在他臉上。他仰麵倒下去,兩隻手臂被八十刀死死壓在了地下。八十刀揚起煙盒,狠狠地把手腕上的兩根銀針砸進了地麵。八十刀從口袋裡又拿出兩根銀針,順著他的鎖骨砸了下去。“啊……”張幕慘叫起來,肚子向上挺著,兩條腿亂踢亂踹,他從沒嘗過這樣疼的感覺,好像活活把他的鎖骨剔出來似的,他幾乎昏厥過去。這時,八十刀又拿出兩根更粗的針,按住他的腿,把粗針釘在他的兩個腳踝上。他被六根粗細不一的針釘在地下,像釘在牆上的蝙蝠,一動不能動。“啊……啊……”他扭動脖子慘叫著,他隻知道非常疼,暫時考慮不到八十刀想乾什麼。八十刀蹲在張幕臉前,慢條斯理說:“很多人都知道我會用刀,告訴你,針就是刀,它比刀鋒利。知道這一點的人,一般都活過10分鐘。你要是不抽煙就好了,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製服你,可惜尼古丁把你給害了。哈哈……”八十刀笑了起來。張幕一下子安靜下來,他漸漸適應了疼痛。他盯著八十刀那張布滿疤痕的臉,惡狠狠地說:“你這個醜鬼可能不知道,你父親就是我炸死的,之前我不知道那是保密局辦事處,我隻是去治療我的腳傷,你那混蛋父親用肮臟的紗布給我包紮,還彆有用心地讓我吸了笑氣,導致我把那三個共黨跟丟了。現在我才知道,你父親害怕我礙著你們的好事,他是故意的。最可恨的是,他還揮舞著一份報告,說經過分析塗哲是我毒殺的,實話說,我本來對你父親沒有殺心的,是你父親鼓勵了我,他用槍指著我,以為這樣可以把我嚇住。你那可憐的父親連端槍的姿勢都不對,他怎麼可能射殺我呢?”“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父親的藥店是你炸的。”八十刀點著頭說。“你準備為你父親報仇吧!”張幕問。“嗬嗬,你終於有點明白了,可惜已經晚了。你不想想,保密局為什麼派我來傳達指令?我是懲戒處的人,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剛才說過,在宣布完局座的指令後,我們分道揚鑣,就當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你肯定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我現在告訴你,不但這輩子沒有見過,下輩子也不會再見了。沒有人能活著知道黨國的機密,因為沒有一個人的嘴是死的,隻要有這張嘴,就有泄密的可能,所以你必須死。從你接受任務的那天起,你就已經踏上了死亡之路,隻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我剛才說,保密局不會追究你毒殺塗哲蒸發黨勳琦的責任,局座是這麼說的,為什麼呢?因為沒有機會追究。聽明白了嗎?不是我讓你死,是保密局讓你死,是死了父親的八十刀讓你死,於公於私,你都必須死。你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是,正如我剛才說的,任何參與這次行動犧牲的同誌,都會被追認為烈士,你也將會被追認為烈士,供後人緬懷。”“你也知道黨國的秘密。”張幕咬著牙說。“是的,有人會製裁我的,像我一直跟蹤你,執行保密局的製裁令一樣,我將像你一樣死去。我跟你不同的是,我知道有人殺我,而你不知道。下一步我要做的是什麼你知道嗎?逃命。亡命天涯,銷聲匿跡。可惜你不能,你無處可逃,因為你遇到了八十刀。”有兩行渾濁的淚從張幕的眼角溢出,他喃喃地說:“我理解黨國,也願意為黨國犧牲,隻是這樣犧牲,讓我真的難以接受。我應該轟轟烈烈地死在戰場,死在搶奪教授的戰鬥中,而不是死在你這個醜陋的疤麵人手裡。”“沒有辦法,你沒有選擇。”八十刀從腰裡抽出一把一尺多長的軍刀,“我會很利索的,殺人是我的強項,你放心,彆太緊張,剛開始有點疼,緊跟著快感就把你包圍了。”“唉,這樣好,這樣好……”張幕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無助過,他低聲應著,耳畔八十刀的嗓音讓他像聽電台主持人播音一樣舒服,他順從地把身子鬆弛下來,準備接受死亡的降臨。八十刀扒開張幕的衣服,用手指按來按去,他準確地找到心臟的位置,把冰涼的刀尖放在那層薄薄的皮膚上。他知道,隻要稍微用力,刀尖就會順著胸骨縫隙滑進去,劃開心外膜,抵達心肌纖維,它不會遇到任何阻力。他屏住呼吸,握緊刀柄,貼近張幕耳邊說:“剛才應該把你的手臂張開釘住就好了,那樣動作看上去舒展一些,像大鵬展翅。行,現在這個造型不錯,我想把你製成標本。你……準備好了嗎?我開始給你做外科手術。”張幕全身又一次繃緊了,像透明的鼓麵,當刀尖接觸到他的皮膚時,他感到心臟有些戰栗,好像它已經知道有一把鋒利的尖刀要進入一樣,他甚至能聽到心臟在呻吟。刀尖帶來的一股涼意,像輕風吹拂,又像羽毛劃過,他全身每個角落都起了一層小米一樣的雞皮疙瘩。刀尖已經劃破他胸前的皮膚,他閉上眼睛,歎了口氣說,“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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