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笙想,如果能在畢打街看到那個小孩就好了,她可以從他嘴裡打聽到張幕現在住哪兒,她要帶周啞鳴王大霖他們去抓他。人真是一種不可捉摸的動物,十多年前誰又能想到張幕會變成這樣一個殘忍變態的人呢?她曾經那麼愛張幕,把整個青春都獻給了他,沒想到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局。她的心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她無法形容這種痛,是一隻手剖開她的胸膛生生把心掏出來的那種痛。有段時間,她真的把張幕忘了。人們常說,時間是一劑忘掉痛苦的良藥,她以前不理解,後來知道,那句話千真萬確。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醫生,即使它不能讓傷痛徹底痊愈,也能讓傷變得淺一些,淡一些。命運偏偏安排張幕再次出現在她的麵前,而且是以讓她和她的家人無法接受的方式闖進來的。她不但沒有見識他的柔情,反而領略了他的殘暴。她擔心張幕會對自己,對父親母親造成傷害,她相信他會。可以肯定,張幕被保密局派來尋找父親,絕對不是走個過場,它賦予張幕的使命一定是重大的,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能改變中國的命運。從共產黨不惜任何代價爭取父親到北方來看,這絕對是一盤布局縝密的棋,一盤雙方傾儘全力置對方於死地的棋。她、父親、母親、蘇行、周啞鳴、王大霖、謝曉靜,還有張幕和他身後無數的保密局特務,都是這盤棋上的棋子。下棋人在哪裡,誰也看不見,他們用一隻無形的手操縱著他們,撥弄著他們的命運。既然成為棋子,他們每一個人需要做的,也是唯一必須做的,就是吃掉對方,保全自己,取得勝利。她這麼想,共產黨這麼想,張幕這麼想,國民黨也這麼想。畢打街到了,曾經熟悉的街道,此時卻讓她心生膽怯。早上,她看了報紙上的那篇報道,無法想象血淋淋的屍體橫七豎八倒臥在地板上的情景,也無法想象自己家裡的壁紙、沙發到處都是令人作嘔的血汙,更無法知道滿屋的槍眼到底有多少。她沒經曆過這種場麵,不知道一場槍戰對自己的家造成怎樣的毀滅,她隻知道無數不知名的屍體擺在那兒。她想,她不會再回那個家了,那個家不再溫馨,它已經變成血肉橫飛的戰場。她找到那條長椅子,坐了下去。昨天上午,她就是在這裡看見那個孩子的,她期望今天還能碰見他。這個季節的天氣說變就變,午後的太陽剛才還掛在當空,此時卻被突如其來的烏雲遮蔽住了,跟著就下起雨來。雨勢有些凶猛,挾帶著呼嘯的狂風,讓童笙措手不及。她撐開雨傘,剛要舉到頭頂,傘麵就被風卷了上去。她驚慌失措地抓緊傘把,像舉著一把亂七八糟的掃帚。大雨瞬間把她的衣服打濕了,眼睛也被雨點澆得無法睜開,她沒有料到今天午後會遇到這麼大的雨。幾分鐘後,她終於把傘布理順,雨卻停了。剛才在白蒙蒙的雨霧中逃逸的人群,此時又三三兩兩出現在街頭,繼續著剛才的行程,跟沒有這場暴雨似的。太陽從雲層後羞羞答答露出來半邊臉,小心翼翼向下窺視著,見沒有人防備,便猛地把身子全部暴露出來,渾身發著光,肆無忌憚地照射著這座濕漉漉的城市。雨雖然停了,但童笙頭發上的雨水仍順著額頭向下滑著,從下巴掉到了地上,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手帕,準備擦擦自己的頭發。她沒來得及擦,手便一下子僵在半空,她發現那個孩子正慢慢向她走來。他的衣服全濕透了,頭發一縷一縷貼在額頭,那條長年累月套在腿上的棕色燈芯絨褲不見了,代替它的是一條深藍色的棉布褲,皺皺地貼在腿上。腳上那雙不乾不淨的皮鞋依然像以前那麼臟,看不出顏色,大概是剛才下雨,鞋麵上的灰塵濺上雨水的緣故。黃色布褂仍然套在外麵,時刻提醒著周圍的人們,他曾經是一個報童。“你……”童笙驚異地望著那孩子,“還認識我嗎?”報童點了點頭,同時像第一次見到張幕那樣舔著嘴唇。“你叫什麼名字?”童笙問。“王錘。”“王錘?這名字真好!”童笙讚道。“叔叔也這麼說。”王錘笑了。“是嗎?看來我跟叔叔的看法一樣呢!”童笙邊說,邊用手帕擦拭著椅子。此時,太陽烈了起來,灼得皮膚生疼,椅子上的雨水很快就乾了。童笙招呼王錘坐下,又問:“你現在跟叔叔住在一起,你爸爸媽媽不找你嗎?”王錘搖頭,說:“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哦……”童笙一時語噎。戰爭期間,很多中國家庭都是支離破碎的,她不知道怎樣來安慰這個小孩。“我媽媽像阿姨一樣漂亮。”王錘突然說,他的眼睛放著明亮的光,那是由一個孩子對母親的眷戀之情引起的。“真的呀!”童笙高興地說,“你這孩子很會誇人呢!”以前在畢打街碰到過這孩子,倒沒留下什麼特彆的印象。上次到張幕那裡,這孩子嘴巴鼓脹,塞了滿嘴烤雞的樣子讓她記憶猶新。仔細看,他長得還真不賴,眼睛小了點,鼻梁也不高,但整體看上去有一種令人舒服的感覺。童笙發現,這孩子似曾相識,像誰,尤其眼睛,仿佛在哪裡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叔叔對你好吧?”童笙問。“好著呢!叔叔不讓我去賣報,說那份工不適合我,他想讓我上學,學識字,學算術,還學什麼……什麼化學……這個我可不懂。”聽到“化學”兩個字,童笙的身子不由顫了一下,她已經對化學這個字眼產生無法抑製的恐懼。“是的,像你這個年齡,就應該在學校讀書,你的大好時光應該放在學習文化知識上。沒有文化的人,將來是要吃大虧的。隻有掌握了文化知識,才能使自己強大起來。你想想,要是我們國家的人民文化程度高,沒有那麼愚昧,國家各個方麵都沒那麼落後,他們有飛機,我們也有;他們有坦克,我們也有,日本那個小島敢欺負我們嗎?等這場戰爭結束後,你就去讀書……”“叔叔說,戰爭馬上就結束了,他說他要帶我去國外,永遠不要回到這個國家。”“哦?叔叔說要帶你離開香港嗎?”“嗯,叔叔說,香港太小,說美國大,他要帶我去美國。阿姨,美國遠不遠?”“遠,非常遠,要跨過一個很大很大的海洋。”“可叔叔為什麼不帶我回我老家去呢?我老家又近,而且很大。”“你老家在哪裡呢?”“北方。”“北方?”童笙問,“北方哪個地方你還記得嗎?”“我媽媽很多年前帶我離開的,我還小,已經不記得那個地方叫什麼。我隻知道有條很大的河,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個塔……”“哦,北方山上有塔的地方很多,不知道你說的那地方是哪兒,”童笙遺憾地搖搖頭,“大概叔叔認為,你老家沒有美國好吧!”她差點告訴這孩子,你叔叔永遠彆想到北方去了,去也是死路一條,他和他所依附的政府馬上就要被共產黨打敗。不過,張幕如果逃過此難,也就是說,他逃過共產黨對他的追剿,帶著這個孩子去美國,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隻不過這隻是一個虛無的美好願望罷了,他應該沒有這個機會。王大霖、周啞鳴他們不會放過他的,他將被共產黨製裁,永不複生。到時候,她就來收養這個孩子,送他去讀書。當然,不是美國,他應該跟她去北方,就在北平讀書,那地方不錯。到時候,可以帶他回老家看看,看看童年的那條河,那座山,那個塔。“阿姨,你叫什麼名字?”王錘突然問。“哦?叔叔沒告訴過你嗎?”“沒有,”王錘搖著頭,“上次到跑馬地那邊的船舶公司找阿姨,叔叔隻說去見一個比我媽媽還漂亮的阿姨,沒說你叫什麼。”“哦,”沒想到自己在張幕心裡還有一點“漂亮”的位置。不過,這位置有沒有,已經不再重要,“阿姨姓童,童話的童,你叫我童阿姨就行了。”“嗯,童阿姨,”王錘像終於認識了童笙一樣點著頭,“我問童阿姨一個問題,什麼叫化學?”“化學……”童笙真想永遠遠離這個字眼,可是麵對一個孩子,她不得不回答,“它是一門學問,就像語文算術一樣。你可能還不知道,這個世界就是由各種化學元素構成的。化學呢,就是去學習這些元素。什麼是元素呢?唉,對於這個問題,阿姨也一時半會講不清,叔叔以後會詳細講給你聽的,他是這方麵的專家……”童笙突然想起什麼,“叔叔在家搞化學試驗嗎?”“化學試驗?”王錘眨著眼睛,顯然他第一次聽說這個詞,“我不知道,不懂,是不是用火柴廠買的那些東西變戲法?”“什麼火柴廠?”“就是叔叔讓我到英倫兄弟火柴廠去買了很多東西,很重,我背不動,是坐計程車回來的。叔叔說,用那些東西給我變戲法,我可喜歡看戲法了,它可以把世界上任何東西變沒,特彆奇妙。”“變沒?”童笙的背脊開始冒冷汗,“叔叔給你變了嗎?”“變了,”王錘皺著眉毛說,“不過,叔叔的戲法一點也不好看,味道還難聞。”“啊?”童笙吃驚地問,“叔叔怎麼給你變的?”“用我吃過的雞骨頭,”王錘舔著嘴唇,“叔叔問我,我能把這些雞骨頭變沒,你相信嗎?我說不相信。叔叔就把雞骨頭放在一個鐵桶中,然後放進一種紅色的藥水。童阿姨,你猜怎麼著?雞骨頭響了起來,像誰在鐵桶裡吹哨子,特彆刺耳。我有點害怕,叔叔說彆怕,你看,雞骨頭開始升了起來。我一看,剛才的紅色藥水已經變成綠色的,一股紅色的煙霧慢慢從鐵桶冒了出來,特彆難聞,臭死了。我問叔叔,這些臭煙就是雞骨頭嗎?叔叔說是。我用一根細的鐵棍撥拉桶裡的骨頭,真的一根也不見了。說實話,這戲法一點都不好看,我想起那味道就惡心。這是我見過的最難看、最惡心的戲法,我不想再看。童阿姨,你說叔叔是化學方麵的專家,那這個戲法是不是就是叔叔搞的化學試驗?”王錘發現童阿姨軟軟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而且渾身都在哆嗦。王錘問:“童阿姨,你怎麼了?是不是病了?”童笙搖著頭,大口喘著氣,她被王錘剛才的描述嚇壞了。可以確定,張幕真像父親推斷的那樣,用“化屍水”蒸發名單上的那些人。他以這種極端殘忍的方式對付向往北方的人,儘管他不知道名單有誤,但這抹滅不了他的凶暴與變態。想到這裡,童笙全身不由自主地打著抖,根本無法讓自己鎮定下來。王錘看到童笙這樣,也嚇壞了。“童阿姨,”王錘急得快要哭了,“我再也不講變戲法了好嗎?”童笙伸出手,憐愛地撫摸著王錘的腦袋,說:“阿姨沒事,彆擔心。王錘,你能告訴阿姨,叔叔讓你到火柴廠買的什麼東西嗎?”王錘一聽,立即在口袋裡摸來摸去,終於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展開一看,說:“糟了!好像不太全,怎麼回事呢?我想起來了,肯定是火柴廠的萬駝背把那半邊給撕了,他說他留著有用。”童笙接過一看,剩下來這半邊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幾行英文:“sodium diate”“potassium chloride”“sodium chlorate”“sodium hydroxide”“aluminum sulfate”對於一個專業英語翻譯來說,這些難不住她。她的眼睛迅速掃了一眼,心裡想,估計這就是張幕研究出來的“化屍水”配方。10秒鐘後,她已經把這幾個單詞背了下來。她把紙條還給王錘,假裝不在意地說:“阿姨的化學課不好,看不懂。”王錘撇著嘴說:“如果這就是化學,我也不想學,太難了。”童笙鎮定了一下,拉著王錘的手,小心翼翼問:“能告訴阿姨,你和叔叔住在哪兒嗎?”王錘一聽童笙問這個,立刻警覺起來,他擺脫童笙的手,向後退了幾步,說:“不行,不行,叔叔不讓說。”“叔叔專門囑咐過你,彆告訴彆人嗎?”“嗯,叔叔說,我們住的地方是保密的,誰也不能說。”看來,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一旦碰觸,她和這個孩子之間建立的信任就會土崩瓦解。“阿姨,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跟叔叔是好朋友嗎?”“是。”童笙違心地答道。“這樣啊,”王錘舔著嘴唇,“那阿姨應該知道他住在哪兒,或者,叔叔應該告訴你的。”“他最近搬了好幾個住處,阿姨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阿姨,怎麼告訴我呢?”“他可以到阿姨的公司告訴你啊,公司沒有搬家吧?”童笙被王錘問得啞口無言,她甚至不知道怎麼回答後麵的話。她自言自語似的答道:“阿姨也沒到那個公司上班了,叔叔找不到,找不到……”“哦?阿姨準備像叔叔一樣離開香港嗎?”“是,阿姨準備到北方去,你的老家。”童笙突然想到“老家”這個字眼,她試著用老家打動王錘。“去我老家?”王錘的眼睛頓時亮了,“阿姨要去我老家嗎?”“是啊,阿姨帶你去好嗎?”童笙把語調弄得非常溫柔,以替代剛才有些尷尬的對話,她現在唯一想做的不是帶王錘回老家,而是把他帶到祥和公司。“這……”王錘猶豫著,想直接拒絕,但“老家”這個字眼又強烈吸引著他,那裡有他和爸爸媽媽的故事。“叔叔不答應的,他說要帶我去美國……可是,我又想回老家……”“跟阿姨走吧!到時候我通知叔叔,說我把你帶走了。”“阿姨剛才還說找不到叔叔,怎麼通知他呢?不行,不行,這樣叔叔要生氣的。叔叔對我這麼好,我不能讓叔叔生氣。要不,我現在就回去,跟叔叔說一聲,然後再回來,還在這裡找阿姨,好嗎?”王錘看似年齡小,但滑得像條泥鰍,童笙根本抓不到他。“不,不,”童笙想拉住王錘,手臂卻綿軟無力,“你……彆走……跟阿姨……”她想,王錘是找到張幕的唯一線索,不能讓這個線索斷了,“王錘,好孩子,你聽阿姨說,現在就跟阿姨走,不然船馬上就開了,時間來不及了。你聽阿姨說,你真的不用告訴叔叔,他會很高興你回老家的……”王錘向後退著,似乎不相信童笙說的話。他不能不明不白跟這個阿姨走,不能讓叔叔不高興。現在,阿姨說的話讓他很不高興,一個大人不能教小孩不講信用,這不像一個好阿姨乾出來的事。王錘警惕著,退著退著,轉身跑掉了。童笙歎著氣,一種無力感襲來。她癱坐在那裡,像得了一場大病,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離這條長椅子不遠,張幕一直躲在街角死死盯著發生在這裡的一幕。在另外一個街角,畢虎和師勃飛也一直朝這邊警惕地觀望著。他們是王大霖派來保護童笙的。畢虎看見童笙跟一個小孩比比畫畫說著什麼,看那架勢,估計就是童笙要找的那個孩子,由於距離遠,他們聽不清談話內容,但說著說著那個小孩就開始往後退,接著就要溜,他和師勃飛趕忙衝了過去。還是晚了一步,小孩早已無影無蹤……周啞鳴和王大霖焦急地在屋裡打轉,他們在等童笙的消息,正在此時,聯係船隻的同誌已經回來了。王大霖認出,此人就是早上來祥和時,站在櫃台後麵打算盤,跟王大霖對暗號,滿臉皺紋的那位老者。周啞鳴介紹老者叫楊樹狀,大家都叫他楊叔,是一位從事革命工作20多年的老同誌。王大霖焦急地問:“船落實了嗎?”楊叔氣喘籲籲,一時答不出來。“喝點水,歇歇,慢慢說。”周啞鳴端來一杯涼白開,遞給了楊叔。楊叔坐在椅子上,仰頭喝乾涼白開,稍微把氣喘勻了,才把詳細經過告訴了王大霖和周啞鳴。楊叔要找的船主姓範,叫範陳凱,從事捕魚這個行當已經40多年,技術上不用擔心,絕對沒任何問題。“我今天去,就是想再次確認一下出發時間,”楊叔說,“幾天前在接到準備運送童教授到北方的任務後,我就去找了老範。當時,他的船正在大修,還不能確定什麼時候能出發。”“船修好了嗎?”周啞鳴問道。“咳,”楊叔一拍大腿,“彆提了,老範他……”周啞鳴和王大霖一驚。“……我在海邊發現了他的屍體,唉,唉……”楊叔唉聲歎氣。“什麼?船主死了?”王大霖差不多要叫起來。“到底怎麼回事?楊叔,你快說說!”周啞鳴也一臉驚異。“我去找老範的時候,隻見到他那條修好的漁船停靠在碼頭,喊了幾嗓子,就是沒見到人。我心想,等他一會兒,說不定他去哪裡有事,馬上就能回來。可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的影子。吃了午飯後,我又去等,等了兩個小時,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心裡就有點著急了。本來不想在碼頭到處打聽,害怕人多嘴雜,走漏風聲,可現在這情景不得不讓我去其他船主那裡詢問老範的下落。我詢問了20多個船主和夥計,大部分人都說沒見老範,隻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船主說,看見老範跟一男一女走了。”“一男一女?”周啞鳴和王大霖異口同聲問。“嗯,老船主說,那一男一女都很年輕,男的穿著西裝,女的穿著旗袍,一看就像有錢人家的。尤其那個女的,畫很濃的妝,嘴唇紅得嚇人,眼睛滴溜溜轉,看上去風騷得很。老船主說,是一種深到骨頭裡的騷,形容不出到底什麼味道,他闖蕩江湖幾十年,從來沒見過女人能騷成這樣。老船主後麵的話有點難聽,我就不重複了……”周啞鳴和王大霖對視了一下。王大霖問:“然後呢?”“老船主說,他跟老範認識30年吧,沒見過老範跟這樣的人交往過,親戚不像親戚,朋友不像朋友,晚輩不像晚輩,根本就是兩股道上走的車。他本來想跟老範打個招呼,問他到哪兒去,可看老範一臉不高興,有點喪眉喪眼,一邊走一邊跟那兩個男女爭辯著什麼,他就沒好打攪。讓我順著碼頭的路尋找老範,結果……”楊叔停頓了一下,“我就是在一座大礁石的夾縫中發現老範的屍體的。”周啞鳴王大霖倒吸了一口冷氣。“屍體麵朝下,背上有兩處明顯的刀傷,鮮血把老範的衣服、礁石旁邊的海水都給染紅了。”王大霖問周啞鳴:“你說,老船主看到的這兩個男女會不會是梁君和林曼?”“很有可能。”“如果真是他們,那就太不可思議了,他們的嗅覺比狗還靈敏,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王大霖皺著眉頭連問了幾個怎麼可能,好像多問幾個就知道答案似的。“我想,”周啞鳴的脾氣顯然要慢些,“他們畢竟受過專業訓練,具備一定的嗅覺。還有,要送走童教授,必定要通過海路,於是他們想到了碼頭……”“不,不,我指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他們怎麼找到船主老範的?他們怎麼知道老範是運送童教授的船主呢?這點我比較奇怪。”周啞鳴問楊叔:“楊叔,前幾天你去聯係船主,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楊叔茫然地搖了搖頭。“你好好回憶一下,當時會不會有人跟蹤你?”楊叔說:“我已經很小心了,幾次回頭觀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一定有人跟蹤,不然敵人怎麼找到船主老範的呢?”王大霖說,“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跟蹤楊叔的問題,關鍵是他們怎麼知道楊叔是共產黨呢?隻有知道楊叔的共產黨身份,他們才有可能跟蹤,不然談何跟蹤?楊叔的腦門上又沒寫著‘共產黨’三個字,他們是怎麼識彆出來的呢?除非,祥和公司這個聯絡點已經暴露,他們知道從這裡走出去的人就是共產黨。”周啞鳴說:“不太可能。如果聯絡點暴露,敵人早就包圍這裡攻進來了,何必等到楊叔去碼頭聯係船主,然後再殺死船主。那不是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嗎?”“可是,在沒有暴露聯絡點的情況下,他們跟蹤楊叔的可能也幾乎不存在,這種推理根本不成立。除非他們得到可靠的情報,知道楊叔身份。”“還有一種可能,”周啞鳴說,“敵人在碼頭撒開眼線,到處打聽。也就是說,是老船主身邊的知情人走漏了風聲。”“嗯,有這種可能,”王大霖說,“但是,你不覺得這樣太笨了嗎?萬一在碼頭布置了很多眼線,到最後沒有一點線索怎麼辦?難道敵人就傻乎乎地在碼頭等待教授抵達北方的消息?不會的,不會的,這種方法太沒有把握了。”“那你的意思是……”周啞鳴問。王大霖沒有回答,而是喃喃自語說:“隻有一種可能,才能解釋為什麼敵人能找到老船主,並準確地殺害了他。”現場氣氛像拉緊的弓弦,不知道能射中什麼人。此時,王大霖和周啞鳴的眼神就像兩根鋒利的箭,同時指向了楊叔。楊叔心裡明白,王大霖說的“隻有一種可能”指的是什麼。楊叔臉色蒼白,擺著手,說:“彆這麼看我,彆這麼看我,我害怕。你們放心,不是我,不可能是我……要是我,我還說什麼一對男女,直接說找不到船主不就……”他停住了,腦門上頂了一把烏藍色的駁殼槍,硌得他生疼。槍是周啞鳴的。周啞鳴鐵青著臉,厲聲說:“你想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說出來,還是讓子彈跟你對話?”楊叔一看這情景,反倒鎮定下來。他抬頭盯著槍管,冷冷地說:“周啞鳴同誌,我勸你彆這麼衝動,把槍拿開,不要傷及無辜,等子彈把我全身打成窟窿,就更沒有你想要的答案了。”周啞鳴兩眼冒著火,死死盯著楊叔,質問道:“真的不是你?”“不是。”“你敢用你的黨性做保證嗎?”楊叔一聽這話,嘴角、眼角的皺紋慢慢散開了。他淡然一笑,說:“黨性和人格,隨便哪一樣我都可以擔保,我不是內奸,更不是叛徒。我還可以拿我的生命做擔保,如果發現我出賣革命,你隨時可以把我的腦袋拿去,我死有餘辜。行吧?”周啞鳴一聽,更火了,他大聲嚷道:“如果你是內奸,還有什麼黨性和人格?還拿來擔保,有用嗎?如果有,也是國民黨的黨性,而不是共產黨的;如果有人格,也是叛徒的人格,專門出賣自己的同誌……”“唉,唉,彆越說越過火!周啞鳴,你是這裡的負責人,你不能不顧黨的原則和紀律信口雌黃,胡說八道,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我是內奸?”楊叔梗著脖子問。“聯係船主是你去的,隻有你一個人知道船主,我們祥和公司沒有一個人認識範陳凱。現在,敵人很準確地找到老範,並且殺害了他,你說,敵人是怎麼知道的?”“周啞鳴,如果你要這麼推斷,那我說出來的話就很難聽了。我現在想說的是,請你不要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顛倒是非,行嗎?你以為拿著一把駁殼槍,就能讓我這個老共產黨員屈打成招?沒門!”楊叔開始咆哮,他的眼睛同樣冒著火。王大霖上前按住周啞鳴的手,示意他不要這麼衝動。“冷靜點!”王大霖說,“大家都冷靜點!現在不是懷疑誰的時候,而是離開這裡。必須馬上離開,不能再耽誤一分鐘,把教授一家趕快轉移到另外一個安全地點。他們能知道楊叔的身份,能找到船主老範,就能找到祥和公司這裡來。我們再不轉移,就成了甕中之鱉了。情況非常危急,必須馬上轉移。”周啞鳴點頭同意,他對楊樹狀說:“楊叔,我剛才已經表明我的態度,我嚴重懷疑你,所以你最好不要離開我的視線,我倒要看看,敵人這次能不能知道我們把教授轉移到哪兒去。”他衝裡屋大聲喊道,“張二喜!”“到!”張二喜從裡屋衝了出來。“把楊樹狀同誌的槍下了!”“這……”張二喜有些吃驚。“彆這這的,你已經聽清楚了,執行命令吧!”張二喜上前撩開楊叔的上衣,從腰裡拔出一把漂亮的勃朗寧。楊叔臉上的表情讓人心碎,菊花一樣的皺紋散開又聚攏,他望著張二喜搜去的那把手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交給你了,看緊他!”周啞鳴命令張二喜。張二喜一個立正,又扭頭看了看朝夕相處的楊叔,心裡彆提多難受了。在這種殘酷甚至不近人情的生活狀態下,每個人的心臟都經受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煎熬,它給人帶來的最大傷害是,遠離親情,斷絕友情,懷疑一切,除了你死我活的殘殺,沒有其他。王大霖來不及仔細思忖楊樹狀的事。他和周啞鳴來到後院,把目前發生的情況告訴了童教授。教授一臉憂慮,他問周啞鳴:“童笙還沒回來嗎?我們轉移走了,誰通知她呢?如果這個地方已經暴露,她和另外兩個同誌回來不是自投羅網嗎?”“放心吧,教授,”周啞鳴說,“我立刻派一個同誌去畢打街找他們,他們不會再回到這裡了。”他對一直坐在教授身邊照顧著教授夫婦的謝曉靜說:“你趕快跑一趟,去畢打街,找童笙、畢虎、師勃飛他們,然後把他們帶到西貢鹹田,我們在那邊會合。快去吧!”“是。”謝曉靜站起身,風一樣在門口消失了。王大霖問周啞鳴:“你剛才說的鹹田,就是教授轉移的新地點嗎?”“是,鹹田灣靠海,群山環抱,海天相連,是香港的世外桃源,地理位置比較偏僻一些,不易被敵人發現,加上山路錯綜纏繞,地形複雜,是個戰可進、退有路的好地方。”“那邊有現成的房子嗎?”“有,海邊有個小漁村,村裡有間很大的農舍,是謝曉靜一個老同學的祖宅,沒人住,一直空閒在那兒。我和曉靜早就商量過,如果這裡暴露,就轉移到那裡去。”“謝曉靜的同學……”王大霖不免有些嘀咕。“他叫彭威廉,嘉諾撒醫院神經科主治醫師,父親是最早一批赴法勤工儉學的學生,跟我黨很多高級將領是同學。”“應該沒什麼問題,”王大霖點頭稱許,“那……那就趕快行動吧!”周啞鳴聽出王大霖心裡的東西,他說:“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心想,總是躲著藏著,被敵人牽著鼻子走。”“這種滋味確實很難受,特彆憋屈。”王大霖搓著手掌說道。“我知道,你想收拾張幕。”周啞鳴說。王大霖點著頭,說:“你想想,張幕給我們製造了多大的麻煩,多少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的確不能甘心。”周啞鳴冷靜地說,“但是任務歸任務,情緒歸情緒。你的任務是把教授安全地帶到北方,交給未來的新中國,其他旁枝末節我想以後會有機會處理的,尤其全中國解放後,他們更是過街的老鼠,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光明磊落地清掃他們了。但是,要徹底清掃他們,需要一定的時間,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也許更長,不是憑一時義憤就能辦到的。你放心,我們不會放過張幕,也不會放過林曼。”周啞鳴說起話來政策性原則性都很強,眼光看得也遠,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那……”王大霖撓了撓頭說,“你幫助教授一家收拾行囊,我去召集特遣隊成員開個緊急會議。”“好!”由於畢虎、師勃飛去畢打街保護童笙還沒回來,剩下的特遣隊隊員還有庾偉、朱亞峰、古宇、祝小龍、封新、柳東。王大霖把他們召集到另外一間屋子,簡短扼要地把目前的形勢敘述一遍,隨即發出命令:保護教授,迅速轉移。幾個特遣隊成員的臉上明顯流露出不滿的情緒,特彆是祝小龍。他跟蕭義海的關係最好,聽到蕭義海犧牲的消息,心裡特彆難過,發誓要親手乾掉幾個敵人,為戰友報仇。王大霖咬著牙,牙關哢吧哢吧直響,他知道戰友們的情緒,他何嘗不想留下來好好乾一仗呢!“不準有任何情緒,執行命令吧!”王大霖斬釘截鐵地說。大家簇擁著教授夫婦一起來到前堂,周啞鳴對張二喜說:“二喜,你先出去探一下外麵的風聲!”張二喜巴不得不讓他看管楊叔,一掃剛才的沮喪與尷尬,提著槍,順著牆邊向藥鋪大門溜了過去。張二喜躡手躡腳,躲在門內側,隔著玻璃警惕地向外望了望,估計沒有什麼情況,他鬆了口氣,回頭對緊張地望著他的周啞鳴笑了笑。突然,砰的一聲,一顆子彈正中他的後腦,他撲倒在地,翻了一個滾,臉上粘著塵灰和破碎的玻璃渣。他死了,嘴角仍然掛著燦爛的微笑。那笑容發自內心,非常鬆弛,也是最自然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