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1)

暗花 臧小凡 4486 字 1天前

海風溫軟,霧靄如紗。進入三月,香港的天氣迅速熱了起來。早上7點,一個穿著黃色布褂的男孩從畢打街(pedder street)的一扇大鐵門衝出,邊跑邊喊:“《大公報》,今天的《大公報》……”男孩長著一對黑黑的小眼睛,鼻子塌塌的,像被人狠狠地按了下去。臉蛋上有著東一塊西一塊的汙垢,嘴唇卻泛出紅色,與肮臟的臉蛋格外不相襯。額頭上密密麻麻的細汗,在晨曦中閃著光。他的嗓音略微嘶啞,但吐字清晰。路人行色匆匆,麵帶焦慮。有幾個人攔著男孩問著什麼,男孩扭著身子掙脫出來,急赤白臉地說:“沒有《虎報》,沒有《南華早報》,英文的報紙通通沒有,我隻賣《大公報》啦!”男孩是職業報童。黃色布褂是他們的統一製服,可能尺碼不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點緊。他的下身是一條磨破的棕色燈芯絨褲,褲腳有點高,露出肮臟的襪子和一雙沾著油汙的舊皮鞋,褲腿用一根白色的鬆緊帶拴著,利於疾行。他側著身子,烏溜溜的眼珠左顧右盼,尋找著顧客。不時有人攔下他,摸出硬幣購買報紙。這時,報童發現一個瘦瘦的男人由遠處走了過來。張幕挺著身板,穿著一身淺色洋服,咖啡色襯衣配著一條斜格領帶,腦袋上頂著一盞黑色的禮帽,一雙鋥亮的皮鞋泛著烏光,看上去非常時髦。如果帽簷抬高,可以看見他額頭上有些坑坑窪窪的傷疤,深淺不一,像攝影棚裡的燈光打出來的效果。他的整張臉看上去有些陰冷,走路的姿勢也有點跛,大概是右手提著一隻藤箱的緣故。張幕走近報童,麵無表情地盯了報童一眼。在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忽然想起什麼,叫住了報童。“喂,小家夥,有昨天的報紙嗎?”說著把禮帽摘了下來。“沒有沒有,”報童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今天怎麼可能還賣昨天的報紙。真是奇怪呀……”報童看見男人額頭上的傷疤,立即停止了抱怨。“奇怪什麼?”“沒什麼,有好幾個人都在問昨天的報紙,可昨天的報紙半天就搶光了,平時我要賣到下午4點呢!”報童有些膽怯地說。“報紙銷量好,你應該高興才是。”張幕抿著嘴笑了。“是啊是啊!”男孩舔著嘴唇,“先生,你不買一份今天剛印出來的報紙嗎?你聞,油墨的香味……”張幕放下藤箱,從褲兜摸出一小疊鈔票,說:“今天的報紙我全買了。聽著,孩子,我另有所求……”報童的眼睛發著光。張幕學著報童的樣子舔了舔嘴唇,說:“想方設法,幫我找一份昨天的報紙,行不行?彆搖頭,我知道你有辦法。”報童伸出舌尖,想繼續舔舔嘴唇,很快又縮了回去。他站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回答眼前這位長相有些恐怖的先生。“傻孩子,彆盯著我,你應該盯著我手上的東西。”張幕揚起鈔票,繼續微笑著說。報童的眼睛露出貪婪的神色。他伸出手,捏住那疊鈔票的一角,抻了抻,那人逮得很緊,他隻有點頭答應,順勢把鬆了勁的那疊鈔票拉了過來。他把裝報紙的挎包和一摞報紙放在地下,轉身朝剛才走出的鐵門奔去。張幕點燃一根香煙,猛吸一口,然後眯起眼睛。一縷陽光從樓層的縫隙中傾灑下來,把畢打街染成了金黃色,連同他嘴裡吐出的煙霧也跟著變了顏色。他以前來過香港幾次,但都沒有到過畢打街。在他收集的資料中,畢打街街頭有一座鐘樓,可惜後來被拆除了。這裡還有著名的顛地洋行,洋行倒閉後,在原址建有當時最高的香港大酒店,但1926年的一場大火把那座酒店化為了灰燼。他邊吸煙邊打量著曆經滄桑的畢打街,心想,也許我就是另一把火,再次把這裡燒成灰燼。半個小時後,報童還沒有回來。他感覺不妙,額頭上的傷疤變得鮮紅起來,好像要滲出血來。他不是心疼那一疊鈔票,而是不能容忍自己被一個肮臟小孩騙了。自尊心的受辱,比化學藥水燙傷他的額頭更讓他疼痛。他臉色鐵青,下巴顫抖,拿煙的手胡亂揮舞著,驅趕著濃濃的煙霧,好像它們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仍然相信,煙霧後麵,那個小孩終會出現的。又過了5分鐘,他的臉由青變紅,額頭由紅變褐,耳朵像剛生下來幾天的兔子一樣,透明極了。慢慢地,他的麵部恢複到正常顏色。他看到報童從鐵門走了出來。“找到沒有?”張幕迫不及待地問。報童點點頭,用手抹去額頭上的汗珠。他笑了,接過報童遞來的報紙,仔細看了看日期。沒錯,是他想要的。“好不容易找到的。”報童繼續抹著汗說。“嗯,我知道,你有辦法,”他用手摸了摸報童的腦袋,問,“多大了?”“12歲。”“叫什麼?”“王錘。”“哈哈……”他露出雪白的牙齒,樂了,“誰給你起的這麼好聽的名字?”“我爸爸。”報童驕傲地歪著腦袋。“起得好,聽上去鏗鏘有力。你爸爸人呢?”“我8歲的時候他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我媽聽彆人說,我爸爸被壞人殺死了……”“哦,是四年前的事了。”“對,後來,我媽媽就帶著我逃難到香港……”“你媽媽呢?”“媽媽……病死了。”報童的鼻翼皺了起來。“這麼些年就你一個人?”“嗯……”鼻翼更皺。他沉默了,歎了口氣,沒說話。報童嘴角扯動幾下,猶豫著,問:“你有吃的嗎?”他沒聽清:“你說什麼?”報童眼睛裡閃著光,又問了一遍。他懂了:“你餓?”報童眼裡的光暗淡了,直到熄滅。張幕搖搖頭,提起藤箱,說:“我剛才不是給你錢了嗎?你去買點早餐吃吧!早上餓著肚子不好。還有,這摞報紙我不要,你拿去賣了,丟了太可惜了。”報童眼裡再次放出光芒。“也許,”他再次摸了摸報童的腦袋,“小家夥,我們還會見麵的。”張幕拿著報紙,提著藤箱走了。走了20米左右,他想回頭跟這個小孩再說點什麼,比如說很喜歡他,但報童已經沒了蹤影。他歎了口氣,目光重新嚴肅起來。他來到街邊一排長椅前,先掏出絲質手帕仔細擦了擦長椅,然後小心翼翼坐了下去,好像害怕椅子上有釘子紮著他。坐上去後,他又挪挪屁股,確定椅子是安全的,再確定藤箱緊挨著自己那雙鋥亮的皮鞋後,這才不緊不慢地攤開報紙。看得出來,他做事謹慎、一絲不苟。這樣的男人多少有點偏執,工作起來,側麵看去像是一個雕塑般的剪影,讓有點文藝腔的女人頓生愛意。這時,有個上了歲數的穿旗袍的女人走了過來。她白發蒼蒼,細眉朱唇,但是滿臉皺紋,右腋下夾著一根檀木拐杖,右腿懸空。旗袍的樣式已經很舊了,與現在的領高擺低、風格簡潔不同。她的旗袍還停留在20年代,領口高聳,衣襟繡花,長袖過腕,奇怪的是,開衩卻高,露出皺巴巴的大腿。那根質量上乘的單拐似乎高了點,她整個身體向左傾斜,似乎隨時可以倒下去。從老婦眉宇端詳,這不是文藝腔的女人,年輕時不是,現在更不是。她年輕時可能是頗有幾分姿色的妓女,紈絝爭寵,恩客如蜂,現在老了,沒人搭理,就像塊被誰丟棄的破綢布,不扯都皺。一個女人的好時光就那麼幾年,然後迅速枯萎、凋謝。他歎著氣,目送著老婦,直到那個蒼老的背影斜著拐過前麵的街角,這才把眼睛收回來,瀏覽起報紙。婚姻嫁娶、生老病死、租房置業、電影廣告,這些東西都不是他想看的,他的興趣在時事評論版。他翻到那個版麵,找到那篇文章。文章占版麵一半,對惜版如命的《大公報》來說,這樣的長篇大論是很少見的,足見這篇文章的重要性。文章的標題,也不是他想看的,他感興趣的是文章作者。文章的右上角清清楚楚印著三個加粗的黑體字:博人行。這正是他要找的人。畢打街儘頭,那幢英式彆墅的主人,物理學教授。他的真名叫童江南。童教授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學任教,後攜夫人劉子晨和女兒回到國內,受聘於上海震旦大學理工學院。當時,張幕正在震旦大學求學,在那兒,他認識了童教授一家。戰爭爆發前夕,教授舉家遷往重慶,後經朋友引薦赴香港大學任教。1941年香港淪陷,港大本部大樓遭日機炸毀而停辦,童教授去向不明。也許就是這期間,他去了德國。1945年香港大學複辦,他又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當然,香港大學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博人行。這麼多年沒見,他想知道教授的思想軌跡到底是怎樣的。於是,他認真看起了教授的這篇文章。看了大概三分之一,他不想再讀下去了。文章充滿挑釁,好像黨國欠中國人很多賬,早點垮台是人間一大幸事,同時,文字間掩飾不住一種令人厭惡的期盼。有十多年沒見到過教授了。他自言自語道,站起身,收起報紙,提著藤箱,朝那幢彆墅走去。童江南戴著老花鏡,靠在書房的沙發上,一邊啜著牙買加藍山咖啡,一邊翻閱昨天的《大公報》,上麵刊登著他用化名撰寫的文章《中國:用曆史照亮未來》。文章像一注新鮮的水流,清新雋永,沁人肺腑,字裡行間洋溢著改朝換代的味道。他知道,這篇文章對眼前國內形勢分析得相當透徹,對國民黨政府的鞭撻入木三分,同時,也毫不掩飾地謳歌了強力崛起的新勢力。這篇文章勢必會在全國尤其海外引起強烈的反響。他的注意力全灌注在字裡行間了,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家庭將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相反,他覺得最近的日子特彆滋潤。有兩件事讓童老心裡非常受用。一是上個月六十大壽盛大慶典。花甲之年,耳聰目明,精神矍鑠,兒孫繞膝,就好像輝煌的人生謝幕前接受的掌聲,濃烈而持久,又好像人這一輩子的一個節點,任何人站在這個節點回眸往事,都會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二是有人悄悄帶話,真誠地邀請他到北方,為將要執政的新政權助一臂之力。後麵這一消息讓他覺得自己年輕了20歲,還有什麼能比這消息更讓他興奮的呢?多少年來,他早已對蔣介石政府徹底絕望了。觀其相,聞其言,他斷定蔣隻有偏霸之才,根本無力拯救危難中的中國。他曾以為,這片古老的土地將會像一艘破爛不堪的大船,傾翻於凶猛的大江大浪中。誰知道,一股崛起的新勢力生生把它從泥淖中舉了起來。他分明看到,中國還有救,還有希望。如今,曾幾何時的所有沮喪,都被“北方”這個字眼給化解了。這是一注強心劑,讓童老勃勃蓬發,返老還童。一縷陽光從窗欞斜著射進來,形成一道耀眼的光柱,它肆無忌憚地從牆壁折回,落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又從茶幾散開,把童老映射成一尊半透明的雕像。天開始熱了,一股股熱浪從維多利亞灣襲來,漸漸灌滿書房。童老摘下老花鏡,放下報紙,準備脫掉披在外麵的單衣。突然,夫人劉子晨的聲音從客廳傳進書房,聲音中伴隨著急切與興奮:“教授,教授!快出來!”童教授一愣。他起身,抓起拐棍,邊往外走邊問:“什麼事啊?慌裡慌張的。”“教授,你看看,誰來了!”教授心裡一緊。他走進客廳,看見一個穿著考究戴著禮帽的男人站在那兒,手裡提著一個藤箱,正笑眯眯地望著自己。童教授沒認出這個男人是誰,又擔心自己驚詫的表情得罪客人,他急忙舒展眼角,嘴角上翹,說:“有朋自遠方來啊!哈哈……不過,實在慚愧,年事已高,不免健忘,恕我眼拙,請問你是……”夫人急忙插嘴說:“哎呀,你的眼神真的這麼糟?看看,他真的老了。”她轉向來人頷首致歉,然後又轉回到童教授這裡,“教授,你再仔細認認!”童教授雙手拄著拐棍,虛著眼睛,尷尬地笑著,還是沒有認出。教授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有人蔑視他的眼神兒和記性。他這輩子接觸的人太多了,尤其學生,一茬又一茬的,從日本到上海,再到重慶香港,誰也無法數清他到底教過多少學生。他不可能把他們全都記住。所以,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以各種名目出現的同學會,學生們熱情洋溢地邀請他參加,他都以各種理由婉拒。如果來客再不自報姓名,他臉上的笑容肯定不會保持太久。“童教授,我是張幕。”來人也想結束教授的尷尬,他摘下禮帽,自我介紹道。“張幕?”童教授嚼著這名字,腦子裡迅速搜索著。“張幕……”來人繼續提醒著。童教授一拍腦袋,好像能把這個人從腦袋裡拍出來。他做到了,的確拍了出來,他記得張幕。“哎呀,是張幕啊,”教授激動地拉著張幕的袖子,“我怎麼可能忘了你呢?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是你父親從杜甫他爺爺杜審言的五言律詩‘解紳宜就水,張幕會連沙’取來的,看看,我的記性沒錯吧?”“沒錯沒錯,教授的記性真好!”說到這裡,童教授不禁感慨萬千。當年在震旦大學,教授就很欣賞這個學生,也很看重他的才華,甚至曾有意把女兒的終身托付給他。教授的女兒叫童笙,長得非常漂亮。她皮膚白皙,眼眸又深又黑,性格活潑可愛,喜怒張露,很惹眼。當年震旦大學裡有很多學生追求她,她都沒看上眼,她的眼裡隻有張幕。如煙往事一幕幕浮現在教授眼前,讓教授的大腦有些恍惚。夫人在旁邊碰了一下教授,教授這才清醒過來,“快坐快坐!”教授拉著張幕的胳膊,胡子微微顫抖著。其實,不能怪童老一時沒有認出張幕。歲月是最殘酷的化妝師,張幕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學子,一下子變成兩鬢斑白的中年人,誰也不可能一眼認出來。“這個……”教授忽然發現張幕額頭上的傷疤。張幕摸了摸額頭,不好意思地說:“時光鐫刻的,磨不掉。”一旁的夫人更加唏噓,“唉!這孩子遭了多少罪啊!”張幕攙扶著教授,一同落座。張幕動情地說:“十多年了,我真的很想念你們,你們二老可好?”說著,眼眶便潮濕了。“我們都好,都好……童笙上個月還念叨過你,說你可能已不在人世,不然,怎麼……”張幕抓緊教授的手,說:“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是啊,是啊!”“教授的腿有些好轉嗎?”張幕問。教授敲著自己的腿,說:“唉,這輩子恐怕也好不了了。”張幕過去隻知道教授有一條傷腿,但教授從沒說過為什麼受的傷,他也從來沒有問過。現在看來,教授的傷腿可能與在柏林的那段生活有關。當年蘇聯在柏林投下不計其數的炸彈,整個柏林都是殘垣斷壁,沒有一塊好地方。局座在介紹這次任務的背景時也交代過,教授是從廢墟爬出,才得以活命的。也許,或者肯定,教授的腿就是被蘇聯的炸彈炸傷的。張幕和教授在交談的時候,站在一邊的教授夫人悄悄擦起了眼淚。夫人身材不高,微微有些發胖。她的兩鬢花白,皺紋也爬滿額頭眼角,但眼睛仍然像年輕時那樣炯炯有神。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薄毛衣,下邊是一條黑色的裙子,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皮鞋,看得出來,夫人對自己的衣著非常講究。她當然記得,女兒童笙當年最愛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十多年前,教授夫人把失魂落魄的張幕從湖邊帶回到家中。他們得知張幕心儀的女同學楊桃跟另一個男同學李雨情定終身,他悲痛至極準備自殺。教授聽說後,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他。為安慰張幕,夫妻二人還命令他每個周末必須到教授家去,給他做美味佳肴,像親人一樣對待他。這時,教授家女傭韓姐走了過來,端來一壺剛沏的龍井,放在張幕麵前的桌子上。韓姐名叫韓蓉,大約40歲,白白胖胖的,穿著中式斜襟布衣,寬褲腳,下麵是一雙乾乾淨淨的黑布鞋。教授以前的女傭去年剛去世,韓姐是童教授大學裡一個姓胡的老勤雜工介紹來的。一年多來,韓姐的表現相當稱職,教授夫婦對她非常滿意。夫人示意韓姐退下,她自己親自把茶倒給張幕,然後用埋怨的口吻說:“你也是,這麼多年,沒有你的一點消息,我和教授經常念叨你呢!”張幕起身給夫人鞠了一躬,“夫人……”他怯怯地說,“望您見諒!近十幾年時局繁亂,國內黨閥紛爭,加上中日之戰,國人顛沛流離,居無完巢,性命難保,何況天南海北這麼大,尋找一個人真的很不容易。我打聽過你們二老,沒有任何消息。”童教授向夫人擺擺手,說:“子晨啊,這事不能怪張幕,自20世紀以來,國內就再沒有安生過,尤其中日戰爭,對中國來說,就是一場世紀浩劫。不算中國軍人,光是無辜百姓,就有1700多萬人死亡失蹤。唉!中日本是一衣帶水的鄰邦,如今溝壑之深,其仇其恨其傷,恐怕幾代人也無法抹平。好不容易把小日本趕回去了,你看現在國共兩黨……”教授似乎要滔滔不絕闡述下去,夫人連忙咳了兩聲製止了他。氣氛有些尷尬,夫人又急忙向張幕解釋,說:“我們隻研究學問,國家大事不是我們能駕馭的,我覺得無論在任何場合,莫談國事為好,免得引火燒身,自身難保。你說是吧,張幕?”張幕微微笑了笑,說:“夫人太謹慎了,我覺得目前形勢下,每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能遠離政治,尤其在北方取得優勢的情況下,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做出選擇,否則就會誤入歧途,貽誤終生。”他把“北方”兩個字說得特彆重,效果馬上出來了。“北方?!”童教授不由得驚呼一聲。“是的,北方!”張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童教授。空氣似乎凝固了,童教授甚至能聽見自己和夫人劉子晨的嗓子眼在咕嚕咕嚕作響。“教授,您老沒聽錯,是北方。”張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是——從——北——方——來——的。”教授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態,他不該對“北方”二字反應這麼強烈。“哦,張幕一直生活在北方嗎?在哪個部門高就?”教授不經意似的問著,好像“北方”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一樣。“不!我不在北方。我一直在上海震旦大學理工學院化學係任教。但是,教授應該明白,我現在說的‘北方’不單單指的是地理位置,教授應該知道它是什麼意思。”“我所知道的是,我國南北方的劃分,向來以秦嶺為界……”“哈哈哈,”張幕大笑,“教授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越說越遠,博人行先生。”“博……博人行?”教授的背脊像被一根燒紅的鐵棍捅了一下,騰地直了起來。“教授還需要我再說下去嗎?”張幕直視著教授,目光咄咄逼人。童教授像被重拳擊倒似的,身子順著椅子直往下斜,他顫顫巍巍,激動地說:“好了,我知道北方,我怎麼會不知道它的含義呢?我隻是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張幕你是那邊的人。張幕啊,快彆賣關子了,說說到底怎麼回事?”“教授,我也不想再繞彎子,”張幕說,“我是受組織委托,特地來香港接你們二老的。”“真的?”“千真萬確!”張幕像魔術師揭開謎底一樣微笑著說。童教授站起身,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抓住張幕,連連說:“太好了!太好了!終於把你們給盼來了!這些日子,就等你們的消息呢!”一旁的劉子晨也激動地說:“我剛才心裡還納悶,張幕這麼多年都沒找到我們,怎麼現在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呢?原來,原來……”張幕說:“我剛才說在偌大一個中國找一個人是多麼不容易,現在知道了吧,我個人哪裡有這麼大本事,是組織告訴我你們在香港的地址,我才尋找上門的。教授你知道嗎?當時?99lib.我一看名字,原來是你們,這可是讓我朝思暮想的教授啊,我非常激動,好幾天都沒睡好覺呢!”“是啊,是啊!讓我再想一萬次,也想不到會是你來接我們。這是緣分,前世修來的緣分。”教授的手一直拉著張幕,說話的時候不停地顫抖。張幕從西服內袋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教授,一臉正色地說:“既然是公事,就應該公事公辦,必不可少的環節還是要的。這是組織證明,您老請過目。”童教授一個勁點頭,笑眯眯地撕開信封,拿出內頁,匆匆瀏覽起來。內容很簡單,就一行字,證明張幕共產黨身份,前來接童江南教授到北方,落款是李克農。“他是……”童教授抬頭疑惑地問。“也許你不知道他的名字,組織上也不允許過多地透露什麼,不過,也許接下來幾天,你就知道他的分量了。”“分量……”教授念叨著。此刻,他沒絲毫感受到這個人的分量,要他幾天以後感受,他有點等不及。張幕了解教授的疑惑,他問:“教授肯定知道周恩來周先生吧?”“周先生大名鼎鼎,令人敬仰,我當然知道!”“這就對了,您隻需要知道,這次行動,是周先生親自部署的。”“哦!”教授眼皮一鬆,似乎放下心來。“根據組織規定,”張幕突然很生硬地說,“這份證明看過必須燒毀,請教授把證明信交還給我!”教授好像覺得這張紙燙手似的,急忙把信封連同內頁,一起交還給了張幕。他看著張幕拿出火柴,把信封和內頁點燃,瞬間化為灰燼。說實話,他很想把那封珍貴的信多拿幾分鐘,好像那封信長著一雙有力的大手,能把他和夫人立即拽到北方一樣。燒毀後的信,變成黑色的灰,變得無足輕重。他擔心起來,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恍然如夢,那幾塊燒黑的灰根本托不起它的真實感來,可他又不願意從這個夢裡醒來,生怕殘酷的現實擊碎他的希望。“接下來……”童教授暈乎乎地說,“接下來……”張幕信心滿滿地答道:“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好辦?”張幕這麼有信心,讓教授感覺很詫異,“據我所知,我已經上了他們的黑名單,我懷疑我家附近就有特務監視,想要離開香港半步,談何容易?”“特務?你是說這個住宅附近有特務監視?你怎麼知道?”張幕問。“張幕啊!我的嗅覺還沒退化到不知天下滋味的地步,”教授頗有點不服氣地說,他最討厭誰懷疑他思維遲鈍,“甚至比很多年輕人還靈敏呢!”張幕似乎對“特務”一詞不屑一顧,他說:“有監視也不怕。教授,放心吧,莫說幾個小特務,就算把你關進大牢,我們也有把握把你營救出來。我們向來說到做到,而且善於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教授你想想,就在半年前,誰又能相信中國是現在這種格局呢?一幫靠土槍土炮起家的人,竟然打得國軍節節敗退,這是比希臘神話還神話的中國神話。”教授為之一振,抖擻著拉著張幕的手說:“張幕啊,你這番話讓老夫聞到了新世界的味道,老夫這輩子趕上這麼個好時代,也不枉在世上虛走一遭,哈哈哈……”“快彆這麼說,教授老當益壯,正好為新中國添磚加瓦,新中國需要您,不然組織上也不會派我來接您了,教授您說是吧?”“是是是,”教授連說三個“是”,好像少說一個“是”張幕就不接他走了,“我欲用一生餘熱,點燃中華民族的華燈。”教授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半詩半文的句子,讓張幕立即回想起,教授喜歡舞文弄墨,尤其喜歡詩歌。當年在教授家吃飯的時候,教授就經常給他朗誦詩歌,尤其德國詩人歌德的名句“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更讓教授倍加推崇。教授朗誦詩歌的時候,眼睛像蒙了一層霧。他說當濃霧籠罩眼睛,就是他陷入詩歌意境無法拔出了。張幕悄悄看了教授一眼,果然,教授的眼睛像當年一樣,霧蒙蒙的,像盲人那樣茫然若失。當然,張幕想,不排除教授現在老眼昏花,一直有霧。“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事,需要向教授說明,”張幕抬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像要驅散教授眼裡的濃霧,“教授知道,就目前的財力物力,我們不可能隻接教授一家人到北方,更不可能分批分期,那樣更耗費資源。我們應該集中力量,把想要去北方的人們捏成一個拳頭……”“你的意思是,還有另外的人一起走?”教授問。“是的。輪船已經租好,從海上走最安全。”“那麼,另外的人是誰呢?”“這就是我們下邊要著重解決的問題了。教授,你想方設法提供給我一個名單,把那些有識之士組織在一起,越多越好,新中國像需要教授一樣需要他們……”教授打斷張幕:“不不不!張幕,這個太為難我了,我不知道誰有這個打算,不可能挨個問我的朋友,在國共兩黨打得難解難分的敏感時刻,誰也不可能說真話,也不敢說真話。這個太難辦了!”張幕帶著懇求的口吻說:“教授,幫助我就是幫助新中國,這是組織交給我的最重要的任務,也是組織上委托教授協助我完成的任務。完不成這個任務,彆說我交不了差,就是教授,我想,也一定會影響您以後的前程。”童教授一聽,渾身無力,癱坐在椅子上。這個任務對於他來說,比登天還難。看來,去北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呆呆地望著張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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